王本道

一九四七年八月生于哈尔滨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副主席，盘锦市作协主席。著有散文集《芳草青青》《心灵的憩园》《感悟苍茫》等。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十月》《散文选刊》等报刊。曾获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奖、辽宁文学奖。

幼时随家父看传统京剧，常见有种角色，大幕拉开之后并不上场，而是在边幕内唱上一句：“岁月无情，光阴似箭”之类的唱词，然后憋足劲用鼻音叫声“嗯哼！”再迈八字步踱到台上，自报家门。一般自称：“老夫某某某……”其实，自称“老夫”的人在剧中的角色也不见得有多大，那年月，十六七岁讨媳妇是很普遍的事，“不惑”之年就算进入老境，就很可能抱上孙子，“耳顺”时极有可能获四世同堂之喜。《铡美案》中的陈世美虽脸上挂着二尺多长的胡子，但充其量不过三十几岁，还纯属“年轻干部”，不然皇上怎么会招他做东床驸马呢！

一个人从风华正茂到垂垂老矣，属自然法则，任谁也逃脱不掉。但是像旧时代那些落魄文人、在家纳福的官员抑或富贵闲散的员外们，本来并不算老，却硬要摆个派头，做出一副老态，以显示自己的尊而且荣，也实在令人讨嫌。我国例行至今的退休制度，六十岁应该是入围老年了，对个人而言，曾经以为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倏忽而至，还真的惆怅许久。记忆中父母像我这样年纪时，由于长年迫于生计，为工作为家事操劳，早已经显出老态。而自己对镜自窥，似乎依然精神抖擞着，头上也只是鬓边渗出数根白发，黑的部分依旧乌黑发亮。真的就这么老了吗？但转念一想，老也有老的好处，从此将拥有了一年四季中全部的美好时光，可以将自己还原到最朴素的情感之中，去做自认为值得做的事情，去说自己想说的属于自己的话题。于是一颗惆怅的心也就释然了。前几天去省城参加作协的一个座谈会，午间与诸多文友共进午餐。席间，难免涉及各自来年的写作题目。有文友提出：“可以拟定一个题目：‘假如再活一回，选定几个不同时代的有代表性的人物，以我们自己的想象力，去演绎推理他们各自的重新活法。”于是，文友们从古代、近代到现代，列举出许多可以大书特书的具有代表性的历史人物，想象他们会怎样“重新去活”。当时我逆向思维地提出：“何不谈谈我们自己，怎样‘再活一回呢？” 这话立刻引发了大家热议。

在我国，年过半百的人大凡有生之年都是活得很是凄惶的。自五十年代到“文革”十年，政治运动连绵不断，搞得人心力交瘁。所幸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赶上了改革开放的三十年。但由于当时尚属年富力强，且重任在身，终日也是忙忙碌碌、烦烦忧忧。手里的工作，家中的老小，社会上的是是非非，生活中的悲悲喜喜，一颗心从来得不到放松也无从放松。我暗自思忖，自己若真的“再活一回”，一定要让无情岁月悠闲过，在做好自己应该做而且喜欢做的事情的同时，让生活的每一片刻，每一个时期都充满着美，充满着爱，充满着快乐，显现一种悠闲之气。

细想起来，我们先人的生命形态，无论是孔子的生生和谐，还是老子的天人合一，都构成了中国人血脉中一种温良中庸的太和气象。众多的先贤，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心底宽阔而仁爱，任何情况下都能独善其身，持有着闲云野鹤般的温和、平静和悠闲之态。荣获一九八九年度诺贝尔奖金的依来亚斯·哈内齐曾说过：“中国文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能感召人们不要碌碌无为，不要虚度一生的文化。中国的文化把世间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放到生命里。”然而曾几何时，我们从祖宗那里因袭下来的神韵几乎消亡殆尽，而在西方的土地上却异乎寻常的发扬光大了。曾经多次踏上过西方国度的土地，感觉那里不单是物质与经济的富有，环境的清新典雅，更重要的是那里生活着人们，无论是青年、老年、妇女、儿童，到处是悠闲的天地，充溢着悠闲之气。在西班牙马德里碧绿如茵的草坪，在桑坦德海滨浴场，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到处可以见到有人在嬉戏、散步，还有的静静地坐在那里双臂伸展着仰望蓝天。就连宠物狗，都随主人一样，迈着悠闲的脚步，从这个店走到那个店。没有大吵大闹，更听不到孟浪的笑声，即便是市井之声也如背景音乐，缓缓地在绿树、草坪和水域间流淌。人们相安无事地生活着，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有一个规模相似的中心广场，石子铺路，有教堂，有钟声，有喷泉雕塑，露天啤酒桌和咖啡座。还有一间间精巧古朴的巧克力店、面包房、时装店。路面坏了，仍要用中世纪的石铺路，商店的门窗陈旧了，仍要用中世纪的彩绘恢复。总之，那里的人们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意向，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很少去委屈自己，无论三教九流贫富贵贱，大都是快乐的，笑容是灿烂真实的。

再回过头看看自己和自己的同胞，自幼受的就是一种“工具”式的教育，父母、老师总是喋喋不休教育孩子早日长大成人，安身立命。在校内是一堂接一堂的“填鸭式”教学，放学后又是写不完的作业。即使星期天、节假日也要去各种课外学习班，深怕在日后的竞争中被淘汰出局。由于身心超负荷地运转，使得众多孩子不会游戏，不会说孩子的语言。若真有哪个孩子语出惊人，过早的进入成人的语境，便立刻被夸奖成是：“有出息”。长大之后，自然也成了某种工具：做不愿做的事，开不愿开的会，表不愿表的态，见不愿见的人……多数人每天的必修课程是表情作弊、话语作弊、精神作弊。在周遭环境，几乎很难找到那种单靠个人努力就一定能成功的事业。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背景、门槛、刁难、应酬、交际、周旋，若不肯作人格妥协，曲意奉承，就一事无成。大多数人对生命的印象是，工作和生活就意味着劳顿、疲惫、困乏，是养家糊口，安身立命。即便改革开放三十年之后，大多人的日子好过得多了，许多人仍然在为轿车、高档装修住宅乃至工作岗位上的加官进爵“终朝只恨聚无多”。难怪许多人连年都懒得过了，因为过年总要讲究个新字，新的一年仍然是去年的重复，人们自然失去了对过年的热情。其实这个世界上，早就准备了多种生活方式，以适应各色人等的需要，只是要花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很多人大概一辈子也难找到，而又有不少人虽然意识到了，却又不肯按这种自认为最适合自己的方式来生活，结果自寻烦恼。我自然是不想自寻烦恼的，经历了大半生的磨砺，也悟出了“假如再活一回”的活法。当然，“再活一回”无疑已经不可能，所幸今生今世还有相当时日。虽然已经被“尊”到“老”的行列之中，人家也是颇具诚意，对此，我敬谢不敏，但绝不摆老的“谱”、“派”。有生之年，只想顺应万物之根本，识生命之真性，将自己处在深深的和谐之中，让精神和意志最大限度的发挥，活得充实、自然、真诚。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悠闲者便是主人。当年张恨水先生在重庆郊野躲避战乱，于困顿清贫之中发掘诗意美感，著《山窗小品》数十篇，成为当代中国文库中不可多得的佳作，而我辈时下尽享改革开放的福祉，更应读懂得生命的温和悠闲，无论在何种境遇之中，都能自得其乐，让周遭世界多几分人间烟火的温润之气。

责任编辑︱古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