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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世间国为何物?

2009-05-14熊培云

杂文选刊 2009年12期
关键词:小国乌托邦公民

熊培云

乌托邦与失乐园

应当说,追求梦想中的国度,并非纳粹分子的专利。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陶渊明的桃花源,到莫尔的太阳城,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乌托邦。区别只在于,有人愿为乌托邦而生,有人愿为乌托邦而死。具体到极权主义与乌托邦之关系,如秦晖先生所指出,罪恶不在乌托邦,而在于它是否与强制合流。

当我们重新翻检中国人的心灵史,亦不难发现,那种“浓得竟也化解不开”的情感,首先是家国情怀,其次才是情爱。只因中国历史多灾多难,以至于这种家国情怀的背后未免透着无限悲情。

1905年12月8日,以《警世钟》和《猛回头》闻名的陈天华在日本东京大森海湾蹈海而死,以“唤醒同胞”。事实上,对故国的淡淡忧伤与未来之国的强烈期许,即使是李叔同这样的智者,在情感表达方面的反差也尽显无疑。对比“谁与我仗剑挥刀”、“二十世纪谁称雄?”的《祖国歌》与《我的国》,他的《忆儿时》显然少了些“杀气”,多了些温存。

在著名导演库斯图里察的影片《地下》里,那些从地洞里爬出来的人,辗转奔波,发现南斯拉夫解体后近乎号啕——“我的祖国,怎么没了?”同样记忆犹新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南斯拉夫解体后,一些带着怀旧情绪的前南公民在网上建了一个南斯拉夫虚拟国家,订立宪法,招纳公民。仔细想来,谁人心中又没有一个失乐园,一个复国梦?

有意思的是,当人们回望逝去的天堂时,你能听到心灵的钟声,窸窸窣窣,款款而行;而在展望未来的国度时,所能看到的却往往是全能理性的膨胀,是其与强力合流后的摧枯拉朽与房倒屋塌。而这,也是人类在二十世纪收获的最大教训。正因为此,世界终于从革命重新回到改良,从我说的“流血的二十世纪”转向“流汗的二十一世纪”。

少年时爱听《梅花三弄》,时常动情于其中一句歌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些年来,每当我看到或者听到一些勇敢的人,无论是遭人憎恶、有进攻性的纳粹分子,还是受人敬仰的爱国者,抑或普通公民,为了想象中的国家前程而不惜以命相搏、“仗剑挥刀”时,我总忍不住要感慨“问世间国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了。

谁为谁献身?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说到献身,中国历史上并不少有献身者。最惨烈莫过于宋亡之时。1279年,南宋流亡政府在崖山被元军嗣困,虽顽强抵抗却还是最终兵败。陆秀夫背负年仅八岁的幼帝投海,跟随投海殉国的人达十万。《宋史·纪(三)》详细记载了当时一幕:“陆秀夫走卫王舟,王舟大,且诸舟环结,度不得出走,乃负呙投海中,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其时人命,与蝼蚁何异?

裴多菲诗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显然裴多菲真正追求的是“自由”,而非“祖国”与“王国”。祖国也罢,王国也罢,都不过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寄身之所,只有生命与自由才是贯穿人类始终的。如果“为祖国献身”、“为君王殉葬”所争得的只是一种身心奴役或寂灭的状态,那么这种献身究竟意义何在?

谈到救国与献身,民国时期有一段公案不得不提。1933年4月3日,农学家董时进在《大公报》上发表《就利用“无组织”和“非现代”来与日本一拼》一文,提出“到必要时,我们正不妨利用百姓的弱点,使军阀惯用的手段,去榨他们的钱,拉他们的夫。反正我们的百姓好对付,能吃苦,肯服从,就拉他们上前线去死,尽其所有拿去供军需,他们也不会出一句怨言。”对于这段话,胡适读后非常愤慨,并对董文提出率直而严厉的批评:“老实说,我读了这种议论,真很生气。我要很诚恳地对董先生说:“如果这才是救国,亡国又是什么?……这样无心肝的‘我们牵着‘好对付,能吃苦,肯服从的‘他们上前线去死,——如果这叫做‘作战,我情愿亡国,决不愿学着这种壮语主张作战!”

胡适的立场是显而易见的,即决不可以以集体利益或长远目标之名让个体白白送死,决不可以为了某个崇高理想而不择手段。

个人理想与国家理想

政治何为?国家何为?谈到对国家的理解,引用最多的恐怕就是美国总统肯尼迪就职演说时的那句话:“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而应该问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就在人们以饱满的热情四处传播、赞扬肯尼迪的爱国主义时,身为美国公民的著名经济学家弗里德曼对此非常不以为然。

从本质上说,政府仍不过是一个手段,一个丁具。政府既不是一个给我们带来恩惠与礼物的人,也不是使我们盲目崇拜和为之服役的主人或神灵。所以,弗里德曼说:“除了公民们各自为之服务的意见一致的目标以外,他不承认国家的任何目标;除了公民们各自为之奋斗的意见一致的理想以外,他不承认国家的任何理想。”否则,这种个体与国家职能的本末倒置必然会腐蚀一个国家自由的根基。

事实上,上面这些问题甚至都是不需要回答的,因为“自由人既不会问他的国家能为他做些什么,也不会问他能为他的国家做些什么。而是会问:‘我和我的同胞们能通过政府做些什么,以便尽到我们个人的责任,达到我们各自的目标和理想,其中最重要的是:保护我们的自由。”

这话不难理解,就像我们从市场买回一把刀,究竟是用它杀人、自卫还是自杀,刀说了不算,关键还在于我们自己。

自由之邦:圣马力诺的小国威仪

我的生命中充满了奇遇。有一年,当我在欧洲随团旅行,不经意间抵达圣马力诺时,在我下榻的宾馆里,首先“接待”我的“地主”竟然是圣马力诺总统G.F.Terenzi。

当时Terenzi先生正邀请该国的中小企业主共进晚餐,不知何故跑到酒店前台闲聊,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不是汉族”?随后他和我说他对中国很了解,并约好第二天上午接受我的专访。正是借着这个机会,我第一次了解到这个世界上最小、最古老、最没有可能被颠覆的共和国。

圣马力诺有九个政党,每年4月和10月由大议会选举产生两名权力同等的执政官。他们既是国家元首,又是政府和议会首脑,任期半年,不能连任,三年后可再次当选。也就是说,在圣马力诺每年能产生四位国家元首。如果以六十年为一周期,且不考虑连任障碍,理论上一个人一生中可以有二百四十次当选国家元首的机会。而议员为六十位,五年一届,平均下来六十年就是七百二十次机会。同样是政治权力,和世界各国相比,圣马力诺的“含金量”当属最高,真有点中国人梦寐以求的“皇帝轮流做,明朝到我家”的意思。

西方人常说,“Smallisbeauti-ful”(小的是美好的)。中国人多说“大国崛起”,其实小国也可以伟大,也可以崛起。最意味深长的一组数据是:全球最富有(人均)的十个国家,八个是小国;“透明国际”评出的最廉洁的十个国家,前八位全是小国;联合国人类发展指数最高的二十个国家,小国占了十三个……具体到圣马力诺,在这个面积只有六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国,2005年人口统计是二万八千八百八十人,其中二万四千六百四十九人为圣马力诺国籍,整个人口数仅相当于中国稍大点的小区的规模。但在经济上,据2002年的一组数据,2001年的人均GDP便达到了三万四千六百美元,远超中国三十余倍。这是一个没有铁路、机场和港口,甚至也没有红绿灯的国家,但人均拥有两辆汽车。全体公民享受公费医疗,实行小学和中学十六年义务教育制。即便是这样一个蕞尔小国,还划分出九个自治市。政府成员由大议会任命,不设总理,外长起总理作用。你可以批评这个国家毫无抱负,不生产核弹头这杀害人类的武器保家卫国,更不想谋求“大国崛起”,但在这里人们安居乐业,每个人的生命都重如蒂塔诺山。

在Terenzi先生送我的宣传册上,有一句话很耐人寻味:“圣马力诺一直有着充足的兵源。”这里没有官方报纸,只有外交部及不同政党主办的几种不定期发行的刊物,但我能想象,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国家,不用灌输任何爱国主义,一旦遇到外敌入侵,该国公民都会奋起抵抗。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中国历史上许多敢于到南洋创业的人,一旦在外面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或被人杀害,中国皇帝的反应通常是臣民离开本土死了活该?为什么春秋时期政治松弛、邦国林立,各国民众却收获了前所未有也后所未有的自由?为什么亚平宁半岛上当年逃难的一群人能够世代拥有自己的国家?在国家与自由之间,国家与社会之间,人们何去何从?如果国富民穷,“要大炮不要黄油”,大国崛起对于国民又究竟意义几何?

那年秋天,我站在高高的蒂塔诺山山顶上,环视着这个人口不足三万却又自称“兵源充足”的小国,我理解当地居民用脚投票与用手投票的荣耀,也第一次真切体会国家之于公民的意义,明了富兰克林笔下自由之于祖国的内涵。

【原载2009年10月4日《南方都市报·评论周刊》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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