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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慈姑花

2009-05-05许冬林

都市文萃 2009年1期
关键词:冷暖淤泥小花

许冬林

我相信,人是有着前世的罢。而我的前世,一定是一棵植物,开着淡紫以至青蓝的花儿。

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寻找着这样的一棵植物,试图通过一朵花,目光踩着一片薄薄的花瓣,踏上回家的曲径。

蝴蝶兰,紫薇花……直到遇见慈姑花,心下轰然,泪水涌出。

微雨的仲秋,坐在疾驰的车上,去看望年近80的我的外婆。忽然在一处河滩边就看见了那样的一丛植物,浅水像含着烟愁的眸,水上面有浓厚的树阴,一丛绿色的慈姑立在水中央,翡翠岛一般,中间的几根绿茎秆顶上,擎着玲珑的淡蓝淡蓝的小花。我一直以为。蓝或紫,都是一种极其忧伤而深情的色彩。这秋水上的匆匆一瞥,于那几簇淡蓝淡紫的花上,我仿佛忽然看见了那一个忧伤而多情的自己,一直隐在时间的裂缝里。

它有剪刀样的叶,它心思细细地在水边,裁剪阳光,裁剪风雨,裁剪年华,裁剪日子。那些淡蓝的淡白的小花,像浅的碟,三枝,两枝,从秆底一截一截摆到秆顶,是怎样一场不舍得散去的筵席啊!白的花,绿的叶,尘世有它一场清白干净又牵扯不歇的浓情!

后来,又走了一些地方,看见了更多的慈姑花。有的在乡间荒芜的田角,形影单薄;有的夹在茂密的蒲草丛里,艰难地获取阳光和斜风细雨。更有的,尴尬地挤在满池的莲花莲叶里,兀自为红莲的明艳华美作底子。有多少荒僻的角落,就有多少慈姑花。有多少慈姑花,就有多少平凡和孤独者的影子。慈姑的花是碎小的,小到常常忽视在眼角,像睡衣上的纽扣,不绮丽,不招眼。浓艳不是它,娇媚不是它,甚至梅菊的烈性也不是它。它所有的,只是这清白的一小朵儿一小朵儿的花,以及花心里杏黄的蕊。它的花盛开的阵势,不是辞藻堆砌的鸿篇,是流水日记,细细碎碎,在幽静处低回吟唱。

窀身份低微,难入雅室。在乡土中国,很少有人将它养在青花瓷盆里,日日清水细灌,作观赏植物侍弄。即便偶有几个士大夫类的秀着闲趣的人,在砌了瓷砖的大大小小的池子里养,那茎叶间常缠着的也是藤藤蔓蔓的菱菜,和有着极细极细腰身的水草。无非,是要把一点儿乡野之趣秀出七八分的宜人来。在中国、日本、朝鲜、印度等一些亚洲国家,它的身份,归根结底是农民。在欧洲,有人养它,蓝的白的花和剪刀样的叶,以及它挺拔疏朗的姿态,都是可赏可流连的。在我们,是拿它淤泥里的球茎——形似芋头一样的东西,用于蔬菜。《本草纲目》里说它“达肾气、健脾胃、止泻痢、化痰、润皮毛”。中医认为它性味甘平,可用于生津润肺、补中益气,治疗劳伤、咳喘等疾。除了做寻常蔬菜,在民间,它还会做这样一味药的,俯身在瓦罐里。是啊,在中国,它不是金屋藏娇,不是红袖夜添香,富贵和风雅都离它遥远。它的价值是,在幽暗阴冷的淤泥里不声不响地生长,待冬后捧一盆晶莹似雪润白如玉的果实,慰人间冷暖。

素淡,寂寞,直抵人间烟火。我想,这就是慈姑。

其实,慈姑还有着男一个动听的名字:茨菰。但是,我喜的是此慈姑而非彼茨菰,只因为,它名字里的那个“慈”。能慰人间冷暖的,想必一定有着一颗慈悲的心。植物里,它一定是一个忍着寂寞忧伤、行走在民间、关怀众生疾苦的慈悲的女子。

我呢?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这样的一棵慈姑,来世还是。这辈子,我是一个慈姑一样清淡的女子,是前世的慈姑花开在这辈子庸常琐碎的光阴里。于万人如海中独守一分寂寞,在岁月的茎上盛开一个平凡女子的小小的悲欢,不惊艳,不扰人。我只愿,我的文字,它是从深深浅浅的地底下捧出的果实,盛着爱和慈悲,慰尘世间薄凉悲苦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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