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你的欺负你的爱

2009-04-30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09年11期
关键词:二姐学费大姐

美 丫

凌晨三点,收到姐姐的信息:她走了。

几分钟后,列车停在徐州站,再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就会回到家乡,回到她的身边。

她还是没有等我,两个小时,她都等不及。她给我的时间,总是有限。

就像她给我的爱。我甚至不知道,那情感,是不是叫做爱。

1

小时候,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是家里第三个女孩,是最小的孩子。最小的孩子都是受宠的,可是,她不喜欢我。她是家里的权威,她的不喜欢,举足轻重。

我稍稍懂事一点的时候,就看出了自己在家里处境的恶劣。于是一边看她的脸色,一边抗争——我和两个姐姐截然不同。她们秉承了父亲的性格,温和、胆小、听话,而我,机灵、反叛、无所畏惧。

家里的房子,中间是客堂,两边是卧房。爸妈住西间,她和我们住东间。我没有出生时,她先带着大姐睡,后来多了二姐,她的大床还可以应付。到了我,已经睡不下了,只得添了一张窄窄的小木板床。大姐自己睡,我和二姐跟她睡。

同样是跟着她睡,待遇也不一样,冬天,二姐和她一个被筒。她却让妈找了床被子给我单盖。冬天的农村,寒冷在夜晚轻易就可穿墙而入。脚实在太凉,就会偷偷伸进她的被窝里,但每次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推出来。又在黑暗中一顿呵斥。

终于结了冰的一天晚上,4岁的我把刚刚燃烧过的木头块用火钳夹着,趁着屋里没人,打算挑到被窝里暖一暖——隔壁的毛头说,他爷爷用火炉给他暖被窝。

结果,那带着火星的木头块中途掉下来,掉在她的被子上,我没有喊叫,撒腿就跑。直到妈闻到棉花烧煳的味道……

我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然后她再不肯带我睡。不肯让我上她的床。爸只得在他和妈的卧房一角,又为我搭了张小床。

2

她是真的不喜欢我,即使她正高兴的时候,只要看到我,脸就马上冷下来。

五六岁的孩子是多么贪玩,而我又生性调皮,玩起来自然忘记时间,直到肚子饿了,想起来回家,大多时候,饭桌上饭菜都残了。

她不等我吃饭,就没有人等我。她是故意的。因为如果是姐姐,她会等。

而爸妈渐渐都已习惯她这样对付过于顽皮的我。

于是只能吃剩饭,有时候吃不饱,晚上睡觉,听到肚子咕咕叫。会恨她。第二天也不屑看她。一老一少在同一个院子里,碰上了,就各自躲什么似的躲掉。

这不是最过分的,她有很多治我的办法。比如冬天天黑得早,她不管时间,会早早插上大门。明知道我还没有回来。当然也会给我开,但总是在我敲上老半天,冻得快受不了的时候,才会让妈给我开门。

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哪有这样半夜不回来的。她这样,就是为了给我教训,让我改。

但下次,我依然如故,她口中的半夜,也不过七八点。

关大门的次数多了,我烦起来,回来就不再喊门,起初想爬墙,试了试行不通,就喊了有经验的小玩伴教我把手伸进门去一点点拉门闩。那时候的大门,是用了木棍在里面横插着闩住。门做得并不严紧,可以错开一点点缝,我一直是瘦瘦的孩子,胳膊可以伸进去拉门闩,后来渐渐熟练了,几分钟就搞定。

那天晚上,她发现我竟能够这样来去自如时,大喊大叫,你丫头长大要当贼噢……一嗓子,连隔壁的邻居都听到,匆忙跑来看,以为家里进了贼。

那年,我七岁。一个月后进了学校。她说,眼不见心不烦。

3

好不容易读到中学,去了镇上,并不是很远。我还是选择了住校,是为了离她远点吧。但一个星期还是要回去一次的,带一周的口粮。

那时大姐已经不上学了,在家里帮着爸妈干活并已经找了人家,只等嫁了。二姐学习不太好,中学毕业就去学裁缝了,然后去了县城一家被服厂。每个月,不仅给她买点心,还会给她钱。

她对两个姐姐的状况很满意,不满意的是我,花着钱上学,还要带白面。

家和我读书的镇子中间,有条河,冬天,会结很厚的冰。镇上回村的男孩子都喜欢穿过冰面直接过来,省一点路。

我也溜着冰过,不是为了省路,是因为那种感觉快乐而刺激。

那天跟两个大胆的女生在冰上玩,玩得忘形了,去和男生挑战在冰上跳跃:看谁保持平衡最好。

就这样跳跃着落下来,左脚莫名其妙地落在了冰窟里,不知道如何出现的冰窟,上面浮着碎冰。

大家一边喊一边七手八脚地拉我,好在有惊无险,冰窟并不大,只能落下我的一条腿。棉裤却是湿透了。爬起来朝家跑,很快冻得打哆嗦。

是在村口碰到她的,她跌跌撞撞,跟着一个女孩急急地朝河这边跑着,迎头撞上我,我喊了她一声,她一愣神定住了,说不出话,大口喘着气,好像攒了攒力气,一个耳光抡过来,然后在我的错愕中,竟然边骂边哭起来。

我忘记了寒冷,看着她在那里哭天喊地的,骂我是讨债鬼不要命,天生就是折腾人的。骂我命硬不知死活……然后嘤嘤地发出长音,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呀?

就这长长的一声,让我从错愕中醒悟过来。我定定地看着她,她却一把拖过我的手,恨恨地扯着我朝家里走,又开始骂,站在这里等着冻死不成?

十几年的记忆里,那是她和我最近的一次,她牵着我的手,她的手消瘦冰冷,骨骼清晰,却有一种倔强的力量。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对我的怨是足够深刻的,深刻到即使我死了也无所谓。

原来,不是这样的。

那天,我第一次听着她絮叨着骂我责备我,没有做出任何举动的抗争。坐在那里,看她一边指责我,一边忙活着去做一碗红糖姜水。我得承认,那红糖姜水,很暖,很甜。

4

读完高中,我的成绩考一所好大学不成问题,我想学经济,还想读研究生读博士,做个经济学家。

爸把我的打算说给她听,也说到了钱的问题。

再一次,她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对,她的神情,回到了我小时候的顽固、坚决和无情。她用拐棍在地上不停地顿着,说只要她活着,我就别想那么糟蹋家里的钱。她说,你这个讨债鬼糟蹋的钱还不够多吗?

我用书中的理论与她争执,后来发现根本无济于事。跟她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她反复只有一句话,你别想再动家里一分钱。

我感到害怕了,家里的钱,都是她管着。如果她不松口,我别想拿走一分。

最后的抗争是绝食,两天不吃不喝。她却无动于衷,在外面喊,有本事你饿死。

我哭着想,真的饿死算了。

第三天,我吃了妈端来的饭,妈说,她同意我考师范。学费低,也好找工作。但是,妈说,她只答应给你一年的学费,以后,你自己想办法。

这一次和她的斗争,我彻底失败。

然后考了师范,去了离家1200公里的南京。原本可以不走那么远,但我是太想离开她。

三年大学,我没有回家,包括过年。一是不想见她。另外我要拼命做家教挣学费。

我真的恨她了,不是以前的厌烦,是恨。在心底一丝丝滋长着。

5

毕业后,留在了南京,一年回去一次。回去看到她,头发已经全白了,皱纹横生,却依然是倔强的神情,没有一点亲近的感觉。

26岁的时候,决定在那个远离家的城市安下另一个家。

结婚前几天,和未婚夫一起回去。没想到她会对他热情,问这问那。她的听觉已经不太好了,跟她说话要很大声。可是即使听不清楚,她也总是看着他,不住点头,然后她忽然对我说,男娃就是好,看着就高兴……

我明白了,她不过是喜欢他是男孩子。她馋了一辈子孙子。可是我没想到,那天晚上,她却把我单独叫到她的屋里。然后,她打开她屋里那个陈年的柜子。再然后,她从柜子里摸索着拿出一个铁盒子,黑的,锁着。

她去开锁,手抖抖的。终于打开,在灯光底下,我呆住了。

我不知道她竟然会有那么多钱,新版的旧版的,不同面值的,堆在一起。

她喃喃地说,给你买嫁妆。

我没有说话。她又说,买那种大电视。

我还是没有说话。我根本说不出话来。她还在絮叨,在家里日子怎么都好,都能过,到了人家家就不一样了,不能让人看不起……你脾气又不好,带足嫁妆,就没人敢欺负你……

我依旧不说话,眼泪却哗啦啦地流下来。她有那么多钱,可是她却不舍得给我当学费,她让我放弃我最美好的梦想,屈于人生的现实。她几乎摧毁了我的心灵。可是现在,这样的时候,她要把这钱,给我做嫁妆。因为,她不能让别人看不起我,她怕我在外面受欺负。而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欺负我的,只有她。

那天晚上,我为她欺负了我这么多年我却无力改变而哭泣。

然后对她的怨,开始不被我控制地,随着眼泪一点点消散。

6

其实,长大后,已经慢慢知道了一些事情,知道了从那个旧年代走出来的她虽然也是女人,却偏执地喜欢男孩子。她的家,姐妹五人没有男丁,在那个年代,受尽欺凌。她曾经想过要生五个男孩顶门立户。可爷爷去世早,她只有爸一个孩子,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却一直没有再嫁,守着只有两个人的家,发誓要让这个家的男人兴旺起来。

爸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她有点失望,但还是充满希望。于是给了大姐情感。

爸的第二个孩子依旧是女孩。她又很失望,但还是有一点点希望。于是给了二姐担待。

直到我来到这个世界,同样以女孩的身份。她彻底失望,再也没有了希望。因为我的到来不仅让妈做了绝育手术,家里还为此被罚款。于是她给我的,只有厌烦。她没有读过书,不懂更多道理,只是本能地把责任推到了我身上。

她是这样不喜欢我,于是就这样一边厌烦我,一边养我长大,一边欺负我,一边又怕我被别人欺负。欺负了我这么多年。

7

我在6月的清晨看着她,看着她满脸的皱纹,整齐的白发,紧闭的双眼,微微上翘的嘴角——是她倔强的表情。她依旧倔强,直到走。我现在知道了那倔强是因为她委屈,她想要的始终不可得。她这一生,都在委屈中度过。

我伸出手,抚摩她的嘴角,然后我贴在她耳边,小声说,奶奶,对不起。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做你的孙子,长得高大强壮,顶门立户。

仿佛看到她的唇角平缓下来。

编辑 / 王 琳

猜你喜欢

二姐学费大姐
二姐
这是臭大姐
苦涩的甜蜜
英国大学获准提高学费
素质
当“大姐”遭遇“打劫”
大学学费不是该涨 而是该降
开车
The Value of a University Education
荒唐的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