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修

在晒松家里住了四天，一起在月下围着小桌畅饮米酒，一起观看魔巴怎样在他家里做法，一起围着火塘聊天。两个民族间，历史为我们筑造了长长的一段路程。一步步，我感到自己在缩短着中间的距离。但是，心中仍有许多迷惑与顾虑：这个民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寨子周围为何仍有一种原始的美?人们干吗要祭祀木鼓?几十年前，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用砍刀到路上去猎取人头行祭?

贺苦寨前有长溜溜的勐角坝，这溜坝子，是当地佤族人衣食的来源。坝子中间，有座孤零零的小山，四周皆为水田。叫小山，实为小丘，高出四周只有几十米，我从坝子旁边的小公路上看过去，周长也只有两三千米，一小时内准能转完。自第一天跨过勐角坝进驻贺苦寨，我就盯上了那座小山丘。青青的、绿绿的、静静的，上面生长着没法看透的树木，好像成了一坨青色的圪垯、绿意的情结，只有风去吹它，但没有人去惹它。我急着几次想去“拜访”，但是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呢?主人安排我们走访了周近不少事物，怎么就偏偏没有眼皮底下的这座小丘呢?

无奈之下，我开口问主人。他们都说这小丘是远近闻名的一座神山，几十年来，没有人进入。还有一个说法，谁要是进去，一旦冒犯了神灵，回家后就会大病一场。佤族人笃信神灵，对认定之事，决不后悔。所以，既无人进入，也没人把树林里的病魔带进村寨。

对神山病魔的说法我根本就不会计较，要是只为这点原因，那我还是要攀登神山，穿越古树，挑战病魔的。但真情直到最后才被披露：旧时，此地盛行猎人头祭谷的习惯。路经此地被猎下的人头，经祭谷仪式后，便被送上神山，敬奉在高高的人头桩上，听说有人偷窥过，说那人头白骨依然高悬于树林间，惨烈而恐怖，暗夜里，时而发出惨厉人的寒光。那是鬼魅窥视人类的眼睛。

闻此，不寒而栗，自动退却，关键时刻，我没有挑战人头桩和白骷颅的勇气。

砍头祭谷，是阿佤山里的一桩旧事了。

大山里，有位上百岁的佤族老人赛尼，他曾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猎头英雄。

他告诉别人，他第一次参加猎头是在27岁。每到春天，临近的寨子就会有人到他的寨子，他们也要到别的寨子，目的都是为了猎人头。

他清楚地记着有一次，他潜伏在路边草丛，路上走过一个身上挂着长刀的男人。他一箭射去，那人立即向前扑倒。赛尼冲过去抓住那人头发，刀起头落。等他把这颗人头背回村寨的时候，全寨的男女老幼都走出寨门迎接他，老魔巴给他戴上了只有头人和砍头英雄才能戴的红包头。

事后有人说起此事，问他砍头时手抖不抖，有没有下不了手的想法，他的回答自然而轻松：“不会不会，阿佤要砍头才好”。

这位老人的家中，就有四人被别的寨子猎去了人头。他自己的哥哥、老婆的弟弟、姐姐和姐夫。

有人问赛尼，亲人被猎了头，他心痛不心痛。

他还是那样说：“阿佤要砍头才好。”

猎到人头后，先把人头放在木鼓房前盛人头的竹箩上，头人就代表全寨对被猎来的人头说话：“我们这里有香饭美酒，请你大吃一顿，还希望你把你的父母兄弟姊妹都请进我们的寨子，有你们吃喝，保护我们村寨安全，庄稼丰收”。

在佤族人的眼里，万物是有灵性的，而人类的灵相对来说却具有着更大的力量，要是把某个人的头用来祭祀，不仅对田里的五谷生长有利，对那个人来说也是一种骄傲。还有这样一种说法，有人知道自己的头将被砍下时，不但不害怕，反而很高兴，因为他的头是被用来敬献神灵的。

有的被俘者三天后才被砍头。当天，好酒，好菜招待。在歌舞声中人头落地。砍者和被砍者都没有感到什么不妥。热歌狂舞者也若无其事。一切正常自然。这对我们这些外界人士和后来人来说，是很难理解的。而于他们呢?则是一种集体生活的需要，是一种集体精神。这是过去的事，也是过去的话了。

关于祭头的传说，有着一些不同的版本。比较一致的说法是。猎头搞祭祀的目的是为粮食的丰收。祭谷魂的祈祷词就是这样的：“我们祭你稻奶奶，我们祭你粟妈妈，我们把新朋友献给你(人头)，他是最善良的人，他是最尊贵的魂，他是男人中最强悍的人，她是女人中最温柔的人，他是我们的王子，她是我们的公主……他加大我们的力量，他加固你的根苗，祭头啊祭头，早稻好，早稻好!”

直到上个世纪的1958年，猎人头祭谷的旧习才得到了改变。

1957年的夏天，佤族人隋嘎被云南省委推荐到北京参观。一天，他们应邀进了中南海，没想到受到了毛泽东等领导人的接见。主席握着他的手时亲切地问：“你是什么民族”?“我是云南佤族人”。站在一旁的周恩来总理拍拍隋嘎的肩膀笑着对主席说：“是那个砍人头祭谷的民族”。毛主席回过头来笑着对隋嘎说：“回去以后你们要好好商量商量，砍人头的事就不要再搞啦”。隋嘎当即回答：“请毛主席放心。砍人头的事我们回去后一定制止，决不再猎人头祭谷了”。

中国各民族的传统习俗，多数是健康的，有益的，但也有不健康和落后的，比如村寨之间相互猎人头的风俗，今天你猎我，明天我猎你，猎来猎去，外地人不敢进山，那一方子民不是越来越封闭越来越落后了吗?

幸好，猎人头祭谷已经成了阿佤山过去的故事了。要不，我怎么敢进阿佤山，在佤族人的家里睡上几天大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