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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钟

2009-04-26安昌河

骏马 2009年2期
关键词:小媳妇钟表闹钟

安昌河

1

在秦村,有许多关于钟表的笑话,其中流传得最广的一则,和我幺外婆有关。

那时候我幺外婆还是一个小媳妇。我幺外爷因为惹下了一桩大祸,丢下我幺外婆偷偷离开秦村去“跑滩”了。“跑滩”多年以后回来,我幺外爷说自己现在是伐木厂的工人。谁也不能不相信,他衣着鲜亮,最为关键的是,他手上还戴着一块亮花花的手表。当时我幺外婆对他满怀怨恨,根本就不想理他。我幺外爷说了几箩筐甜言蜜语,最后拿出一件东西来,说是送给我幺外婆的。我幺外婆再也把持不住了。那是一块手表。

衣锦还乡的我幺外爷,大办了酒席,请的都是土镇的领导、秦村的干部,还有一些远近有名的头面人物。所谓夫荣妻贵,我幺外婆当即在秦村就身价倍增,她被任命为秦村的妇女干部。村里有人不服,土镇的领导说我幺外婆会跳,能唱。那不服的人说,秦村谁个小媳妇老婆子不能唱,不会跳?土镇的领导火冒了,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来,说,他男人送我这个,你要是也送一个给我,我给你婆娘也任命一个妇女干部!

那是一块怀表。

我幺外婆一步登天当了妇女干部,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我幺外婆经常借着检查工作之名,在秦村东奔西走,哪里人多,她就往哪里去。她的头总是昂扬的,脚步总是轻快如飞的,她的衣袖,也总是捋得高高的,手腕上的那块手表银光闪烁,随着她的走动,刺人眼目似的显摆显摆的。

有人叫住我幺外婆,毕恭毕敬地请问:“现在几点啦?”我幺外婆把胳膊伸到人家跟前,说:“你看嘛,你看几点了嘛!”

我幺外爷送给了我幺外婆手表,却没教她怎么认!

此后总有人强忍住一脸坏意,装着恭敬的样子叫住我幺外婆,请问她“时间”,我幺外婆老是要伸出胳膊,叫人家自己看。等她走过了,后面的人哄堂大笑。

慢慢地我幺外婆知道这是人家在取笑她。也不知道花了多大功夫,她终于学会了认表。但是认得很慢,瞅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告诉人家,现在几点几刻几分……

就在前些年,我幺外婆已经垂老不堪,她的手腕上还戴着块表,依旧有人取笑她——怪腔怪调地问她“现在几点”。我幺外婆一如往常地抬起手腕,细瞅半天,然后跟人家说。此刻问的那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2

民国三十八年冬月初三——冬至,秦村最大的东家秦少山大老爷六十大寿。

这一天早晨,秦大老爷吃了荷包蛋,喝了银耳羹,坐在椅子里,两个长年抬着,身后跟着戴眼睛的管家和捧水烟袋的丫头,从村头走到村尾。这是秦村才有的规矩,每个当家男人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地边看看。别人看地只要一会儿功夫,但是秦少山大老爷却需要整整一个早晨,因为秦村有一多半土地都是他的。他要去看看庄稼长势,去看看头天长年们干活的业绩,再盘算盘算用什么样的办法,出多少价钱,将那些土地在年底之前,划归自己名下……

刚到大门口,秦大老爷就看见了几个背枪的人,他以为是儿子回来了。秦大老爷家业兴旺,但是子嗣很薄,娶了好多房太太,却只养出了一个儿子。秦大少爷原本是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儿,吃喝嫖赌抽大烟五毒俱全,秦村人背地里都叫他“烂人”。前几年,秦大少爷偷了一箩筐银元出去,买了一队被打散了的土匪,打进土镇,霸占了土镇公所,成立了土镇乡勇队。随后,秦大少爷带着他的乡勇队,开赴秦村,毙了看门的家丁,将他爹的钱仓洗劫一空。秦大老爷气得口吐鲜血,大病一场。秦大少爷拿着那些银元,没去赌,没去嫖,他全用来招兵买马,购置枪炮,然后将爱城的团防司令赶跑,自封司令。去年,上面下了命令,正式委任秦大少爷为“爱城剿共总司令”。

儿子做了大官,有出息了,秦大老爷虽然觉得欣慰,但还是觉得心头老大不舒服的。直到去年年底,秦大少爷赶着几辆马车,带着一队人马威风八面地回到老家。当时可把秦大老爷吓得不浅,他以为儿子又是来抢他的钱仓,于是提了一支短枪挡在门口,把枪口抵在自己脑门上,扬言要死在儿子面前。秦大少爷也不说话,掀开马车上的盖布,秦大老爷只觉得眼前一阵白光闪亮——马车上全是一箩筐一箩筐的银元。

秦大老爷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数清楚究竟有多少银元,也才明白自己的这个“败家子儿”现在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秦大少爷没有回来,来了个副官。副官告诉秦大老爷,说总司令现在事务相当紧急,繁重,国事当先嘛,没办法亲自回来为他做寿,但是派他送回来了个贵重的礼物。

那个礼物摆在堂屋正中,高高大大,被一块红绸盖得严严实实。

副官招招手,来了几个背枪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将那红绸扯下来,是一座钟。突然钟发出响亮的“当当”声,将秦大老爷唬了一跳。

“这可是前清皇帝使用的东西,总司令花了五千个银元买的!”副官上前拍拍钟。

“给我送钟?”秦大老爷喃喃地说。

“除了送的这个钟,总司令还有东西!”副官招招手,几个背枪的人取下身上的枪,从外面像抱劈柴一样,抱过来一大捆一大捆的枪支。“总司令说了,请您老人家把秦村和秦村四邻的人组织起来,组织成一支队伍,到时候他会派人回来训练的。”

“我要队伍干什么?”秦大老爷瞥了一眼副官,不悦地说,“你把这些东西给他弄回去,我不要,我不打人……”

副官把枪支带回去了,那座巨大的钟留下了。

响亮的钟声不时在秦大老爷的大宅院里响起,每一声都像一记拳头,敲在秦大老爷的心窝里,敲得他隐隐疼痛,敲得他心慌意乱。

“给我送钟……”秦大老爷喃喃念着,不几日就病倒了。死的那日,枪炮声由远渐近。秦大老爷问大少爷为什么还没回来,这外面的枪炮声是怎么回事,没有谁告诉他,他的身边除了一个哑巴奴仆,再没其他人,都逃命去了。

“送钟(终)……都完了。”秦大老爷叹息一声,咽了气。

枪炮声是追击秦大少爷的。他还没跑到秦村村口,就被打死了。

3

分浮财那天,罗长年起来晚了。

罗长年大名罗兆年,虽然年过四十,却是秦村有名的“二流子”。他给秦大老爷家扛过活,给五道河村的赵大善人帮过工,还为人放过牛,看过山林,但是时间都不长,结局也都一样,不是被赶出来的,就是被打出来的;因为他懒,懒不说,还偷,偷不说,还老是招惹那些小媳妇老婆子……

其实罗长年本来是应该有很好的生活的,他曾经是秦村为数不多的自耕农之一,他爹死的时候,留给了他一罐子银元,还有几亩肥沃的祖地。那时候有很多人家都愿意把闺女嫁给他,但是罗长年偏偏喜欢上了秦大老爷家的丫头秋棠。秋棠似乎也对罗长年有意思,老是给他好看的眼神。有一年冬天,罗长年翻过秦大老爷家的院墙去会秋棠,会了,得了便宜。得了便宜就该好好离开呗,临走的时候这家伙偏偏钻进了秦大老爷家的钱仓,还说自己是走错路了。

“走错路了?”秦大老爷从他的裤裆里拽出个口袋,一抖,“当当当”落出许多银元来。“这叫走错路了?”

罗长年没有话语。

秦大老爷叫人将罗长年剥得精精光光,捆粽子似的捆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叫秋棠站在他旁边,“侍候”他,给他“喂水喝”。起初秋棠不愿意,秦大老爷说不愿意没关系,立马给你卖到窑子里去。秋棠吓得赶紧依从了。

秋棠拿着把木瓢,左边是满满两桶刚从井里打起来的水,右边是捆绑在石狮子上的罗长年。秋棠说:“喝水吧。”罗长年冻得浑身直哆嗦,直摇头。秦大老爷说:“他不喝你就给他从头上浇下去!”秋棠只得照做,把一瓢冷水从头浇下去,罗长年被火烫了似的“嗷嗷”直叫唤。等到秋棠再次把瓢递到他嘴边时,他不敢再摇头了。

罗长年喝了一肚皮水,实在喝不下去了。喝不下去就得挨浇,从头到脚,罗长年的身上起满了冰渣子,一张嘴,就有水往外冒。

奄奄一息的罗长年翻着白眼问秦大老爷,怎么才肯饶了他。

就这样,罗长年祖传下来的几亩肥沃的土地,划归了秦大老爷,他由一个殷实的自耕农,变成了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尽管后来罗长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上了秦大老爷的当,但谁也不肯相信他。翻院墙和人家的丫头偷情这是事实,钻进人家钱仓里把银元塞进自己裤裆里,那也是事实。罗长年被大家公认为“不是好东西”,是“瘟神”,是“二流子”……

“不是好东西就不是好东西!”罗长年索性破罐子破摔,偷鸡摸狗,抓吃骗拿赊,什么事坏就专挑那些坏事干。起初还有人请他帮忙干点儿事,混个肚皮饱,后来随着他坏事越做越多,“二流子”的名声越来越大,再没人愿意给他一碗馊稀饭吃,眼见日子再也没办法混下去,解放了。

头天晚上偷了人家一只鸡,等到弄到嘴里,天都蒙蒙亮了。等到罗长年跑到秦大老爷家的深宅大院,什么东西都分完了。

“秦村谁还有我穷?谁还有我贫?怎么不给我留点儿啊?”罗长年找到工作组的人,大吼大叫。

“你也应该早点儿起来嘛!”工作组的人看着罗长年两泡眼屎,说,“你自己瞧瞧去,看着什么中意,就拿去!”

罗长年东瞅瞅西瞅瞅,屋子里空空荡荡,连泡菜坛子都被分光了,他哭丧着脸,正准备空手而归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咳,罗长年,这不是还有个东西么?”

是座钟。那人抱着一只装油的钵钵,踢踢那巨大的座钟,嬉笑说:“你把这东西搬回去,今后就不会起晚了!”

这时那座钟发出“当当”的响声。

罗长年把那巨大的座钟搬回去的当晚,钟就停了,不再“哒哒”的响,里面吊着的东西也不再摆动了。

“死了?”罗长年看着钟,愤恨地骂道,“刚才都还是活的,怎么搬回来就死了呢?未必这钟也会狗眼看人低?”

4

搞合作社的时候,罗长年是秦村最积极的人。其实都知道他打的如意算盘,瞧瞧他的那些田地就知道了,里面郁郁葱葱,生长得很是旺盛,但都是野草,不是庄稼。人家干活他睡觉,又懒又贪又爱占小便宜,原来搞互助组的时候都没有人愿意跟他合伙,但是现在搞合作社,却由不得大家了。

罗长年的积极得到了土镇来的工作组干部的表扬,表扬要求大家都要向他学习。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受到人家肯定,罗长年高兴得热泪滚滚。但是他很快受得到了批评。有人向工作组反映了罗长年的“问题”,说:“如果不把罗长年赶出合作社的话,我们就不参加。”一个人这样说也就罢了,偏偏很多人向工作组反映。工作组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决定应该召开一个大会,将罗长年好好批斗批斗,一来希望起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效果,二来也算是向群众表明个态度。

情况汇报到土镇,土镇的领导认为必须要先把事情搞清楚,要摸清楚罗长年究竟是不是“二流子”。

这个领导决定亲自下去调查调查。

领导来到的时候,罗长年还躺在床上睡大觉。他揉着满是眼屎的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领导,还不住打哈欠。

“这房子怎么这么破啊?”领导问。

“没……没钱翻盖……啊——哈——”罗长年又打了个哈欠,见旁边大家的表情有些难看,慌忙捂住嘴巴。

“大家都在外面干活,你怎么睡觉?”领导问。

“啊——哈——”哈欠没捂住,罗长年又打了一个,吞吞吐吐地说,“我病了。”

“病了?什么病?”领导问。

“懒病!”旁边工作组的人愤恨地说。

“我看他不是懒病。”领导说,“是思想上的病,是认识上的病,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好逸恶劳的病,这病不轻啊,应该好好治治!”

工作组的人明白了领导的指示,马上分派随同的村干部,赶紧去布置会场,再叫几个人来,带上绳索。

“布置会场干什么?带绳索来干什么?”罗长年从大家的神色上,似乎明白了即将要发生什么事,吓住了,哈欠没有了,惊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很快来了几个人,背着枪,带着绳索。

领导摆摆手,示意大家别忙。

领导这时候正被破屋子里的一件东西迷住了,这个东西就是当年分浮财的时候,罗长年费了好大力气搬回来的座钟,现在上面满是灰尘和蜘蛛网。领导左看右看,还叫那几个背枪拿绳索的帮忙把它抬到外面,亲手打扫了上面的灰尘和蜘蛛网,拍拍手,叫过罗长年,问他愿不愿意把这钟送给自己。

“您喜欢,您就拿去吧。”罗长年点头哈腰地说,“反正坏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领导说,“不过我也不亏你,我会送给你个东西的。”

“东西我就不要了。”罗长年指指那些背枪的和拿绳索的,哆嗦着说,“您别叫他们捆我就行了,我知道我错了,我改!”

“知道改就好!”领导跟大家说,“就不批斗他了,让他自己好好改正!”

“原来真的是要批斗自己?”罗长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万分感激地看看领导,又看看钟。其实真应该感谢的,还是钟,还是自己,如果当年分浮财的时候自己起得早拿了别的什么东西而没有拿这座钟,自己今天就完了。

领导在那座钟上面鼓捣了两下,那里面吊着的东西摆动起来,发出“哒哒”的脆响。“狗日的,真是狗眼看人低!”罗长年在心里暗暗骂道。

那几个背枪的人用绳索捆绑好钟,找来杠子,抬着,晃晃悠悠地跟在领导身后,随着“哒哒”的钟摆声,步调一致地去了土镇。

5

土镇成立人民公社的第二年,那位领导就调走了。走之前,那位领导专门到秦村看望了罗长年,并且送了他一样东西——闹钟。

和那离开秦村去了土镇的巨大的座钟相比,这个闹钟只算得上是它的孙子——只有碗口大。

罗长年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心想你送点儿别的不好么!怎么送个钟来?

领导叫了罗长年过来,教他怎么使用这个闹钟:“这后面的这个把儿,是调时间的;这个把儿,是上条的,你要每天将它拎饱满了,这样走起时间来才有力气;这个把儿,是定闹钟的,你早上六点起床,就定五点半,多半个钟头你好穿衣裳,洗脸,时间一到,它就会自动敲响铃铛。”

领导专门来给罗长年送钟,大家都围过来看热闹。谁也没见过这么小的钟,都很稀罕。

“你们出工收工,没有时间怎么敲钟?”领导问秦村的干部。

“看太阳呗!”干部说。

“要是那天不出太阳呢?”领导问。

“不出太阳就估摸呗!”干部说。

“这样不好,容易估摸错。”领导说。

“就是容易估摸错。”干部讪笑说,“要是有这么一个钟就好了,就有时间了。”

“是啊,有个钟就好了。”领导看看罗长年说,“这样吧,你们就叫他当敲钟的吧!”

就这样,罗长年当了秦村的敲钟人。

挂在村中央大槐树上的那口钟,是秦大老爷的爹铸造的,声音洪亮,轻轻一敲,整个村子的人都听得见。

每天天刚蒙蒙亮,罗长年就提着钟出了门,一路小跑来到大槐树下,“当当”地敲响大钟。听到钟声,犹如战士听到冲锋的号角,大家陆陆续续出了门,来到大槐树下集合,听候干部对他们这一天的劳动安排。两个钟头后,罗长年再次敲响大钟,号召大家回家吃早饭。早饭吃了,钟声再次响起,大家就再出门,干到中午,等候钟声敲响,好回家做饭……

说来奇怪,自从当了敲钟人,罗长年整个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睡懒觉,有时候还和大家一起下地,不过干不了多久,因为他得去敲钟。关键是他不再小偷小摸,不再占小便宜,也不去招惹那些小媳妇老婆子,他正正经经的,走路说话都有了和干部一样的做派。

比如说他走路吧。他原来走路的时候,两手老是袖着,腰板勾着,两眼东瞟一下西瞟一下。但是现在呢,现在他腰板挺得笔直,双手背在背后,目不斜视,有人发现他走路的步子,竟然是正正方方、稳稳当当的八字步。

再比如说话吧。他原来说话总是嘻嘻哈哈,满嘴二流子话。但是现在呢,现在说话不苟言笑,语速很慢,声音在出口的时候,似乎要先在喉咙里壮大一下,以便说出来的时候显得洪亮、准确,而且他还会使用“啊”“嗯”“哈”“哼”之类的语气词,说话的时候加上这些字眼,就成了典型的官腔。

其实往深里研究,叫罗长年如此大变化的,并不是他敲钟人的身份,而是那个会自动敲响铃铛的闹钟。闹钟叫秦村的干部群众有了准确的出工收工时间,从此不再因为出门早了坐在田埂上等天亮,也不再因为估摸错了时间叫人饿得头晕眼花。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此前都是干部敲钟,偏偏遇着没有太阳,是不是该收工了,干部只得靠自己肚皮是不是饿了来估摸。干部吃的是干饭,群众吃的是稀饭,干部肚皮还瓷实,群众早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了。等到干部也饿了,喊敲钟收工,群众已经饿得迈不动脚步了。现在这些情况都改变了,有了罗长年当敲钟人的秦村,或者叫有了闹钟的秦村,大家的生活从此变得有了规律。

一年四季,罗长年的裤带上老是拴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一条干净柔软的毛巾,这是他专门去土镇买的,另一样就是那碗口大的闹钟。一旦没事,罗长年就先从裤带上取下毛巾,再取下闹钟,仔细地擦拭着,容不得上面有一点儿尘埃。

闹钟在屁股上一拍一拍的,发出清脆的“滴答”声,毛巾宛如飘扬的旗帜,他挺直腰板,双手后背,好比那昂扬的英雄,罗长年最喜欢这个样子在村子里转悠。凡是路遇的人,没有谁不向他投来敬仰而羡慕的眼神。在转悠的路程中,总是有干活的人想方设法跟他打招呼,套近乎,不叫他“罗长年”,而叫他“罗兆年大叔”或“罗兆年大爷”或“兆年叔”“兆年伯”“兆年爷”,也总是以问“现在几点钟了”开头,等闲扯一阵过来,再以问“现在又是几点钟了”结束。

这一天,有个在路边打猪草的小媳妇叫住了他。还没叫他之前,罗长年就注意上了她。小媳妇很俊俏,从扎的红头绳来看,似乎才过门不久。“这是谁家的小媳妇呢?好面熟啊。”罗长年心想,“她怎么这么像一个人呢?那个人是谁呢?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现在几点了?”小媳妇看看罗长年腰板上那像面镜子似的闹钟,怯怯地问道。

“你娘是不是叫秋棠?”罗长年终于想起了那个人是谁了,“如果你娘叫秋棠,你就是我的女儿!”

“你说什么啊?”小媳妇脸绯红,背上背篓慌忙要走。

“你娘是不是叫秋棠呢?她现在在哪里呢?”罗长年尾随在小媳妇身后,嘀嘀咕咕地说着他和秋棠的往事。

“我娘早死了!”小媳妇恼怒了,回头瞪着罗长年。

“你娘死啦?怎么死的?”罗长年激动地说,“当年她被卖出秦家的时候我见过她一面,她说她怀了我的孩子。咳,后来我到处找,到处找啊……”

小媳妇气得直跺脚,说:“你胡说什么啊!你胡说什么啊!”

“我没胡说,你看你眼睛长得跟你娘一模一样,还有脸蛋,还有鼻子,但是嘴巴就像我了,下巴也像……”罗长年说着要上前去摸小媳妇的脸蛋。小媳妇一声尖叫,一掌将他打翻在地,丢了背篓就跑,边跑边喊:“有坏人,有坏人……”

罗长年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闹钟摔坏了没有。

摔坏了,不走了,也不响了。

“死啦?”罗长年慌了神。

6

罗长年先去了张端公那里。张端公是秦村公认的聪明人,会看阴地,会算命,懂五行八卦,关键是他有个罗盘,里面有刻度,也有指针。

张端公拿着闹钟看了看,摇摇头,建议罗长年最好拿到土镇去,说土镇人多,自然有高人懂得怎么修理。

罗长年找到干部,说闹钟坏了。

“坏就坏了吧,未必还有钱去买?” 干部说。

“那怎么成?没有时间,不就乱套了么?”罗长年说。

“以前没有时间,不是也照样过来了么?”干部说。

“我去找人修修。”罗长年说。

“行。”干部看看罗长年,说,“就这样吧,我敲钟去了!”

罗长年连夜去了土镇,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把闹钟拴在裤腰上,而是装进一只口袋里,再用衣裳包裹着,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赶到土镇,已经深夜。深夜的土镇,寂静无声。罗长年蜷缩在街边,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罗长年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拉粪水的,他去问的时候才发现,这人是个聋子。过了许久,才等到第二个人,这个人连闹钟都没见过。等到中午,罗长年几乎将土镇的人问了个遍,也没打听到土镇谁会修闹钟。

“你最好去爱城。”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跟罗长年说,“爱城戏园子旁边的百货公司里,有个修钟表的。”

得到指点,罗长年不敢含糊,匆忙往爱城赶。等赶到爱城的时候,已经又是深夜了。罗长年蜷缩在百货公司的街沿上,又累又饿,还冷。盼啊盼啊,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盼到了百货公司的门终于打开了。

百货公司的人告诉罗长年,修钟表的师傅患了阑尾炎,正在医院里躺着呢。

罗长年去了医院,打听到了那钟表师傅的病房。

“有什么事么?”钟表师傅看着罗长年,罗长年双眼深陷,一脸病容。

“你是钟表师傅么?”罗长年问。

“啊,是。”钟表师傅点点头。

罗长年舒缓了口气,他打开衣裳,再打开口袋,从里面取出那个闹钟来。钟表师傅脸色大变:“你什么意思?”

“没、没其他的意思……”罗长年饿得头晕眼花,见钟表师傅动怒了,吓得言语都不顺了。

“我的伤口正发炎呢,你给送个钟来!还没其他的意思?”钟表师傅愤恨地叫道,“快给我滚出去!”

罗长年站着不动。

“叫你滚出去!”钟表师傅吼道,吼了过后,捂着伤口哼哼唧唧直呻吟。

这时候来了医生,问明白了究竟怎么回事。听了罗长年诉说了原由,钟表师傅的怒气也消了,他告诉罗长年,自己现在没办法修理,动不得。他建议罗长年把闹钟留下,过些日子等他身体康复,修好了再来取。罗长年不干。罗长年不干的原因是现在村里等着急用,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敢说出来,他担心钟表师傅会死。也不知道是着急,还是因为太饿,罗长年直冒冷汗。见罗长年一头汗水,医生叫他别急,说爱城还有一个钟表师傅。

根据医生的指点,罗长年很轻松就找到了那个钟表师傅。钟表师傅也不说话,从罗长年手里接过闹钟就修理起来。他的手脚很麻利,只一会儿功夫,闹钟就发出了“滴答”声,开始走动了,他又定了个闹铃,定完后看着,只眨巴眼功夫,闹钟就响起来,“叮铃铃”,声音似乎比以前更清脆,更响亮了。

罗长年感激的心情就别提了,他恨不得给钟表师傅跪下来磕上几个响头。但是钟表师傅却并不把闹钟还给他,他放在一边,忙着修另外一个钟。罗长年犹豫片刻,伸手去拿。钟表师傅一把摁住他的手,目光熠熠地看着他。

“干什么?”罗长年说,“这是我的钟。”

“钱?”钟表师傅说。

“钱……”罗长年缩回了手,他这才记得还应该付修理费的。但是身上哪有钱呢,要是有钱,自己也不会饿得心虚气短头晕眼花浑身冒冷汗。

钟表师傅见罗长年缩回了手,又埋头修理起来。

“领导送的……秦村的……钟……没钱……修理……”饥饿中的罗长年突然感觉自己的舌头大了,脖子硬了,脑袋晕乎了,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把事情说明白。

还是钟表师傅帮了他的忙,他停下手里的活计,问:“没钱?”

罗长年摇摇头,猛然觉得错了,他使劲儿咬了一下舌头,疼痛让自己清醒了许多,慌忙点点头。

“想要赊在这里?以后来补?”钟表师傅问。

罗长年点点头。

钟表师傅摇摇头,说:“不行。”

闹钟就搁在那里,“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下都很有力气。钟表师傅看看那只闹钟上的时间,开始收拾起东西来,他要下班了,要回家了。

罗长年两条腿晃晃悠悠,真的跪下了。这一下把钟表师傅吓得跳起老高说:“你这是干什么呢,不就没钱么?用得着下跪么?”钟表师傅叫着嚷着,忙上前把罗长年往起拉扯……

7

小媳妇的丈夫听了小媳妇的哭诉后,四处找罗长年,他要狠狠揍这个家伙一顿。找遍了整个秦村他也没找到,他还以为罗长年躲起来了,村里的干部提醒他说,罗长年可能去土镇修理钟去了。

小媳妇的丈夫时刻注意着村头的公路,总是不见罗长年的身影。

这天早晨,小媳妇的丈夫刚走出家门,就看见罗长年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出现在村头,怀里抱着个亮晃晃的东西,应该是那个闹钟。

从爱城到秦村,罗长年走了一个晚上。他又困又累又饿,好几次都差点儿瘫倒地上,但是都被他坚强地挺住了。想着准确而悦耳的钟声又将在秦村的上空响起,人们在听到钟声后,鱼儿一样一群一群地出门,回家;想着自己又将腰悬闹钟,随着“滴答”声,迈着有节奏的步伐,在秦村骄傲自得地上上下下,接受大家敬仰而羡慕的目光……幸福和快乐就像潮水一样,在罗长年的心里一波一波地涌动。

“狗日的罗长年!”

罗长年停住脚,心想这是哪个冒失鬼这么叫喊自己啊?他亮出怀里的闹钟,“滴答”声在清凉的早晨清脆地响着,他希望这声音能提醒那个冒失鬼,叫他看清楚站在面前的是谁,叫他明白应该怎么称呼自己……

“狗日的罗长年!”那个冒失鬼走到罗长年跟前,他手里拎着一根扁担。“我叫你胡说八道,我叫你调戏我老婆!”

罗长年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冒失鬼手里的扁担突然飞舞起来,准确地击中了罗长年手里的闹钟。闹钟如同一枚炸弹,“轰”地爆炸开来,零件弹片似的四处飞溅。罗长年呆了片刻,看看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闹钟的零件,身子一挺,笔直地往后倒去,倒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抽搐了两下就死了。

那个冒失鬼不住地向人家申明,自己只打了一扁担,但打的是闹钟,绝对没碰罗长年一指头。既然没碰罗长年,他怎么会死呢?

冒失鬼被抓了起来。

后来爱城来了法医,检验的结果证明那个冒失鬼没有说谎,他的确没有碰罗长年一指头。

既然没碰他,就没冒失鬼的事。可能是受了惊吓,冒失鬼被放出来的当天晚上就跑了。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就看见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媳妇到处寻找她的丈夫,她的啼哭声如同钟声一样清脆响亮。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也都明白了,那个小媳妇就是我幺外婆,那个冒失鬼就是我幺外爷。

8

我幺外爷的退休工资非常高,但是他的晚年很不快乐,因为他先是罹患了脑血栓,接着又是糖尿病。晚年的我幺外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这一年初秋,他的身体状况很不错,心情也很好,他提出要回老家秦村住一段时间,我的舅舅们姨娘们在和医生进行长时间的商谈后,同意了他的这个决定。

我的舅舅们和姨娘们原本是要请一个懂护理的人随同他们去秦村照顾我幺外爷,但是我幺外爷不愿意,说有我幺外婆照顾他就行了。

医生们开出了很多药物,其中几种对于我幺外爷的病情是有特别疗效的。

“你的时间准么?”医生看看我幺外婆手腕上亮堂堂的手表。

“准。”我幺外婆说。

“好!”医生说,“你要按时给他服药,四个钟头一次,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后,必须四个钟头一次!”

“嗯,记得了。”我幺外婆说。

一个月后,我幺外爷死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死?”我的舅舅们姨娘们涌回了秦村,他们以为问题出在医生开的药品上。我幺外婆坐在那里抹干净眼泪,擦干净鼻涕,告诉他们别去找医生麻烦,问题可能出在她的身上。说着我幺外婆抬起手腕,指着表针,再指着某处的刻度,问我的舅舅们姨娘们从这里到那里算几个钟头,我的舅舅们姨娘们异口同声地说:“三个钟头啊,怎么啦?”

我幺外婆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啼哭声和当年一样清脆响亮。

原来我幺外婆认表的时候,从表针所占的刻度开始,本来该是三个钟头的,她认成了四个钟头……

这事一直被大家捂着。但是我母亲却对此事有异议,她认为我幺外婆是认识表的。

“难道是她故意搞错的?”我问。

“不清楚。”母亲看着我,似笑非笑。

(责任编辑 晋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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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然闹钟
一百元
掐喉咙
丽娜认钟表
有闹钟
藏起来的钟表
奇怪的钟表
对骂的小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