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川

读罢此文，深感痛惜，痛惜法师之早逝，痛惜柔拳之失传!“文革”之祸令人发指。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我舅舅在北京武术协会工作，响应国家大力开展武术挖掘、整理和继承的号召，遍访民间武林高手，抢救祖国瑰宝。经知情人提供线索，他到北京东直门外太阳宫公社西河坝大队拜访了奇云和尚。

奇云和尚人品高尚，武艺超群，名震北方武坛。他身怀三大绝技，第一是高空摔叉——人站在一丈多高的房檐上，一腿独立，另一腿搬朝天蹬，由房檐摔一字叉于地面。第二是密宗大悲拳。第三是九环禅杖(又名方便铲)。他在青年时代，为了苦练基本功，锻炼胆量，经常到北京德胜门外箭楼，爬上楼脊去练倒立，引来许多市民围观。他曾被人踢断过一条腿(胫骨骨折)。正骨医生给他接好后，上药打上了夹板，嘱咐其暂时休养以利于愈合。俗话说“伤筋断骨一百天”，可他没过两周就技痒难忍，坐立不安。偷偷地又去练拳。结果骨碴错开旧伤又犯，没办法又去找医生。医生看过后说已经长成没办法了，除非是将来折断露出新碴后再重新接驳。他听后说这好办，走到院子里。找了棵凉棚立柱，把小腿放进去盘好，一咬牙一坐腰，只听“咔嚓”一声，骨头又从原处折断。他拖着断腿回来说：“见新碴啦。麻烦您再给弄弄吧!”吓得医生目瞪口呆。

抗日战争时期，北京的一些汉奸高官们举办堂会，邀请武林高手表演助兴，奇云和尚被点名要求表演拿手绝技“方便铲”。被迫登场的他，国仇家恨像烈火一样在心中燃烧，但见他怒目横眉，猛挥九环禅杖，猛然飞身跃起，将彩色大吊灯一一击碎，玻璃块撒了一地，霎时满堂黑暗，惊呼咋叫声不绝于耳。待日伪爪牙重新亮灯捉人时，奇云和尚早已逃离了会场，从此浪迹天涯。其高尚的爱国情操，和当时少数依附日伪的武林败类，恰成鲜明的对照!

奇云和尚是河北省保定市人，俗名史正刚，生于清光绪三十年(1904)，其父是江苏省徐州市铁路局的一个普通员工。他在徐州市铁路中学读书时就十分喜爱武术。徐州市地处山东、河南、江苏、安徽四省交界处，这就为其参访南、北武林名师提供了有利的条件。他擅长少林拳、大洪拳、炮拳、查拳及南、北两路潭腿，尤喜各种长短软硬兵器。

民国十三年(1924)，史正刚来到北京德胜门外箭楼小学教书。不久，与一位倾心爱慕他的姑娘结婚成家，育有一女，小日子过得十分甜蜜!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当女儿七岁时，妻子因病身亡。史正刚悲恸欲绝，万念俱灰!他忍痛将幼女抱回老家保定市，送给无嗣的族人领养。然后独自一人返回北京，到宣武门外法源寺出家为僧，法名奇云。

民国二十五年(1936)，32岁的奇云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徒步化缘走到长春般若寺受具足戒，成为正式的僧人。此后，他潜心研习佛学和武术，遍访名师，广结善缘，其绝技之一的密宗大悲拳，就是先后向两位密宗高僧学来的。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41岁的奇云法师回到北京，在房山县南尚乐水头村云居寺担任住持。1950年后，随着国内大部分僧侣被迫还俗，他也成了当地农业社的一位社员。

1963年，北京市武术协会邀请奇云法师到长拳组任教，并在中山公园中山堂前公开设场传授密宗大悲拳。他每天上午由东郊徒步进城到公园教拳，下午有时还要参加市体委的学习班或到市武协开会，直到傍晚才徒步走回家。尽管如此，他仍然坚持参加生产队劳动，夜间在农田里担任看青和护秋等工作。舅舅告诉我，奇云法师生活简朴，不茹酒肉荤腥，长年身着僧装，信仰虔诚，注重自身修持，淡泊名利，道风严谨，是老一辈出家人的优秀代表。

练习密宗大悲拳时要求口诵《大悲心陀罗尼经》。持咒贯像而练。这套拳既不分式，也不分动作，更没有什么段落，而是按照佛经的句读连续演练，一气呵成。它的另一个特点是要松柔而不准用拙力。《少林拳术秘诀》曾谈到少林拳也分三步功夫，以柔化为上乘之功，大悲拳就是少见的柔练的长拳。有些人认为大悲拳就是太极拳，其实不然，它实际上是少林拳，也可以说是外方而内圆的拳术。它以直为出入，以圆为变化，与太极拳不同。它的掌形分一、二、三、四、五指掌，变化很多，手势多姿多彩。其手法多用掐、拿、切、按、挽、掖、扇、撕等，腿法多用踢、踹、蹬、点、踏、撮、盖等；这些都和太极拳的挤、按、采、肘、靠、进、退、顾、盼、定等十三势截然不同。大悲拳全套贯以五百罗汉的形象，一抬手一提足，一动一静皆有法理。它的姿势动作大开大展，起伏屈伸虚实分明，神态端庄宁静，优美自然。尤为重要的是，大悲拳手法严密，技击性强。这套拳要求的最高境界，诚如奇云和尚所说，要练到“如如”两字。意思是要练到势势相继而生，做到心境湛然不动，如如然也。

奇云法师在中山公园教授拳术时，适逢我舅舅也在园内十字亭向著名太极拳师杨禹廷学艺并担任助教，因此有机会在课余之时与奇云法师相处，并由他精心传授舅舅学练大悲拳。其后国务院水利电力部的一些干部、职工邀请法师去部机关授课，想把这套拳做些改编。法师找舅舅商量，协助他编写一份简单的讲义。一个多月后，套路改编完成，大悲拳改名为“少林柔拳”，全套分为六十个姿势，二百一十个动作，均冠以简单的武术术语名称。经过他的教学实验，效果很好。于是法师想正式铅印这套讲义，乃利用业余时间补充内容。大约从1964年到1966年初，他俩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撰写出《少林柔拳》一书的初稿，十万字左右。同时还改编了一本《少林柔剑》的初稿，也是十万字左右。1966年5月，舅舅把两书初稿上交给北京市武协主席、东城区体委主任李光，请他审阅，并希望能协助出版。不料碰上“文革”浩劫，这些宝贵的资料均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了!

《少林柔拳》写成后，当时只有文字而无照片，是个很大的遗憾!舅舅请奇云法师拍些照片作为插图，起初他坚决不干。提起照片，这里还有段插曲。法师每天早出晚归，要走数十里路，舅舅看他教拳十分辛苦，既费力又费时，便劝他买张公共汽车月票，每天乘车上下班，不要再徒步了。他同意了，但跟他要张照片贴在月票上，他却说：“我这个人是从来都不照相的。”当然没有。舅舅说：“没有照片月票办不到呀。”他想了想说：“明天我拿一张来吧。”第二天，他果真拿来了一张半身照片，也是光头留小胡须。舅舅仔细一看却不是他，而是杨禹廷先生，就问是怎么一回事?他诡谲地一笑：“我跟杨先生借了一张，你看差不多就行了。”这件事一时传为笑谈。由此可见，动员法师拍摄武术姿势照片，是多么困难的事!经过舅舅再三苦苦相劝，他才勉强答应把六十个姿势拍成六十张照片，由他自己挑选地点。1966年春，在北京天坛公园祈年殿环形石台上，他俩密切配合，完成了拍摄任务，然后将这些黑白照片装帧成册，连同上述两本书的初稿，一并交给李光主任。几个月后，在那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火烧资产阶级司令部”的运动中，李光主任受到残酷的批斗折磨，生死杳然，这些珍贵的照片，也就“泥牛入海无消息”了。

“文革”初期，奇云法师和杨禹廷先生、崔毅士先生、李尧臣先生等十多位武林前辈在中山公园音乐堂被红卫兵揪斗。其后。法师又被送回西河坝生产大队，遭到当地造反派的百般凌辱折磨，归入“牛鬼蛇神黑五类”的“另册”中。11月份的北京，气温骤降到摄氏零度以下，舅舅冒着危险到西河坝村去看望他。推开虚掩的柴门，但见土坑之上，法师一条破棉被半铺半盖，遍身血污地躺在那里。舅舅拿出身上仅有的5元钱(约相当于今天的150元)，交给他的邻居，托他买点水果、食品并帮忙照顾一下病人。岂料几天之后，就传来了法师逝世的噩耗，年仅62岁。

四十余年的时光一瞬而逝，奇云法师的音容笑貌不时地浮现在我们的脑海里。“几回梦中哭故人”，我们深深地怀念着他!谨以拙文，告慰法师于常寂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