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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那个夜晚

2009-04-15杨春娥

山西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竹床二哥床上

杨春娥

多少年了,我仍然没有忘记那个晚上。准确地讲,那是一个夏日的晚上,天上的星星明亮得像钻石,我曾经沉迷地久久仰望着天空,被那清晰可见的由无数颗星星组成的银河而震惊。想着牛郎织女的故事,还有那狠心的王母娘娘,我第一次朦胧地懂得人间的善恶和这个世界的遥远莫测。

那个晚上,我躺在我们家小院靠墙角落里的那只大竹床上。(我也奇怪,位于黄土高原的我们家,怎么会有一张属于小桥流水的南方的竹床。)那张竹床平日是在院子中间的,我和父母躺在上面躲避夏日的暑热。这个晚上,竹床被挪到了靠墙根的不起眼的地方,我们家结实的大门被紧紧地关上了。父母和哥哥们在院子里摆开了阵势——那是过年或者办事宴才有的排场。院子里搬来了个大铁炉子,大锅里煮着喷喷香的肉,父亲扎着围裙,像模像样地和大厨师一样,在炉火前忙碌着。母亲的风箱拉得格外响亮。哥哥们跑进跑出地也不知干些什么。我被那香味吸引过去了几次,都被父母和哥哥们呵斥着别碍事,百无聊赖地被赶到了大竹床上。可心里有一种渐渐生起的快乐和渴望——这个晚上,我们家有大事了,虽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但至少我能吃到肉了。

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开过饭馆,他做饭的技术是一流的。可是我们家每天的玉米面窝头和萝卜白菜,母亲炒不出香味,即便父亲用他开过饭馆的手艺做出来,我也吃得倒胃口。为此我对吃我们家的饭有一种深恶痛绝的感受。也可能我是母亲四十二岁才有的晚生子,又在那饥荒年代出生,在娘胎里也许就体会了饥肠辘辘的滋味,所以一直对吃饭很挑剔。想吃好的又从来吃不上,我猜想我可怜的胃先天就有一种受苦受难的经验,所以我一直是苗条得近乎干瘪。其实那个年代我也没有什么可挑的。只有过大年,父亲憋屈的手艺才大放光彩——几乎整个腊月里,他都被街坊邻居轮番着叫去,帮助每个人家整理过大年的食品。他是忙碌而快乐的,他是被人们尊敬而有所求的,除此之外的日子,他就像瘪了的气球,卑微渺小地沉浸在普通老百姓里了。那个晚上,那种气氛和特殊性,也让我七八岁的小小心灵里,深深地感觉到了某种郑重不寻常的意义。

母亲告诉我好好地在床上待着,一会儿有好东西吃,我怀着极其兴奋的期待,嗅着那强烈的食物的香味,数着天上无数灿烂的星星——其实这个时候,星星在我的眼里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我躺在床上,那眼睛是很自然习惯地看着天空,而我的心早扑在那香喷喷的食物里了。我似乎沉浸在一种甜蜜幸福的梦里,那肥肉是多么美昧啊!现在的孩子甚至大人,对肥白的猪肉和其他食物都早已没有了垂涎三尺的欲望,可是童年的那个晚上,那种小孩子隐秘焦虑快乐的渴望是那么强烈。我等待着吃好东西,我等啊等,好像已经吃到了那么多的好吃的,两只小手油汪汪的,什么猪肉、鸡肉,还有大白馒头、丸子、小酥肉……我吃得眉开眼笑,我的小肚子撑得溜溜圆。我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快乐幸福啊,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形容那种强烈的欢乐和满足。

我终于醒来了,天色已经大亮,我像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什么也没有,院子里没有炉子,也没有桌子,父母哥哥们都不在家,只有我一个人呆坐在竹床上。我的肚子被强烈的饥饿感充斥着,好像肠子干瘪得在蠕动。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了,跳下床,满院子跑,像一只饥饿的小狼或者小狗,眼睛和鼻子都在贪婪地寻找食物。那种肉香,似乎还隐隐约约地飘荡在空气里,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啊。我跑到厨房里,灶头的锅里除了玉米面糊糊就是硬得像石头样的窝头。我伤心地哭起来了。家里就我一个人,可是我大声地哭着,尽管饿得难受,就是不想吃那发硬的窝窝头。我的小小的心里有一种荒凉感,我觉得自己被一种巨大的阴谋给出卖了,被抛弃了。我没有力气,全身发软,最后又回到了竹床上,极其委屈地哭着,后来又睡着了。

家里人回来了,我被摇醒了,母亲问我为什么不吃饭,我一听又气得大哭了起来,我说我要吃肉,你们为什么自己吃肉,不给我吃,你们怎么这么坏啊!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我啊,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闺女啊!我不活了,我死给你们看啊!我强烈地控诉着,伤心地哭闹着,可是没有人骂我,也没有人理我。他们由着我哭了一会,父亲板着脸说,我们也没有吃肉啊,我们谁也没有吃肉啊,我们什么时候吃肉了?他用几乎粗暴的声音,让我别胡说八道,这个家里的人谁也没有吃过肉。我要再胡说他就要打我了。母亲和哥哥都在旁边帮衬着说,他们真的谁也没有吃肉,让我千万不要再胡说了。我带着惊异和惧怕的眼光看着他们平静的甚至是要生气的脸,有点怀疑自己了,难道真的是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晚上的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梦?他们都点着头说我就是做了个梦,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能在不过节的日子吃上肉?母亲摸着我的头叹着气,给我扎起了小辫。父亲把饭热好了,叫我去吃。这个事情就算过去了。

那个热气腾腾的香味四溢的晚上真的是我的一个梦么?我七八岁的心里,总存着遥远又真实的疑惑。可是我们家里没有人再提那个晚上,更没有人关心追问我的感受,那个晚上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只有那弥漫的肉香沉淀在我的心里,成了我一个疼痛的秘密,是我心中无法抹去的一个疑惑的阴影。也就在那一年的秋天,我的二哥要上大学了,是被推荐选拔的工农兵大学生。我和家里人一样的兴奋。我觉得二哥能坐火车,到我只在电影里才见过的有着高楼大厦的大城市里去,那是多么美好的事啊!我充满了对那遥远而神秘的生活的向往,也特别为我的二哥骄傲。

几年后我长大些才明白,以我们家中农的成分和我父亲当过国民党的经历,我二哥居然能到上海上大学,真的是很了不起的壮举!于是那个晚上的问题又在我的脑海里捣乱了,我总觉得我没有做梦,那热气腾腾的场面,那饭菜飘香的诱惑,绝对是真实的。我再一次审问母亲,母亲愣了片刻,终于承认那个晚上的一切是真的。我没有做梦。母亲说她本来想给我留下点好吃的,可是那些被请来的大小头头们,居然把饭菜吃得精光,哥哥他们也没有吃上什么。我又那么小,怕我出去乱说,于是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欺骗了我。我听着母亲平静的略带歉意的述说,居然一点都不生气了,也不愤怒和委屈了。我没有再向母亲发脾气,可是那个晚上很疼痛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又有很多年过去,父母都去世了。我吃过很多的酒席:朋友聚会的,同学联谊的,别人请你帮什么忙感谢的,开会聚餐的,最多的就是参加朋友亲戚同事孩子的婚礼,被称之为罚款单的酒宴,你不去都不行。有时吃饭简直成了一件头疼的事。特别是逢年过节,你赶场似的吃啊吃,在那些饭局上,经常是我望着满桌的残羹剩饭,觉得真的是太奢侈浪费了。中国人真的富裕到了这种程度了么?我不敢说。

某天晚上睡梦中又回到了童年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飘荡的芳香覆盖了我。醒来了,真的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责任编辑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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