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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夏天

2009-04-15

山西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小莲表舅鞋垫

小 岸

“我家小莲呀,除了不爱说话,倒也没有别的毛病。”小莲妈每次和旁人谈起自己的闺女都会这么说。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似乎带着点儿惋惜,末了,还微微地叹口气,轻轻地,像细绒毛落下来,不留心的话,还觉察不到呢。听的人却又听出了另一个味道,这句话其实是变相地夸耀女儿,女儿没其他毛病,只是不爱说话,闺女家不爱说话,从别个角度看不就是文气内秀嘛。旁人便识相地劝慰小莲妈,“不爱说话就不爱说话呗,又不是什么大毛病,那些个吱吱喳喳,和树上的的雀儿一样嘈吵不停的,倒是爱说话,难道就值得夸耀?”小莲妈听了这话便宽慰地笑了,是啊,能说会道固然好,但沉默寡言也未必就不好吧。香汤辣水诱人口水,可是一碗熬得浓稠醇香的白粥也别具一番滋味。小莲就好像这么一碗白粥,看似寡淡平常,可这碗粥自有它的好,它的妙,这些好和妙都是藏而不露,引而不发的。

小莲的家在城郊一座名叫秀水的村子,秀水村距离城市只有二三十里路。秀水村的村民虽然不能算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可也有别于那些窝在山沟沟里的老农民。在他们眼里,秀水村可是个好地方,既沾了城市的边,想去城里逛逛,花一块钱坐36路公交车磨蹭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还沾了农村的光,前屋后院栽满了新鲜的时令蔬菜,中午想吃烧茄子,十一点半拐进菜园摘都来得及。自家的菜园子施的是农家肥,长出来的自然都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城里人哪有这个口福。你以为超市里卖的,市场上摆的,看上去红是红,绿是绿,青翠好看,外表光鲜就来历清白吗?不定喷了多少遍农药。就说茴子白吧,一层一层下猛药,菜叶子都滴滴答答淌农药水,不然就被虫子咬噬得千疮百孔。难道自家菜地的茴子白就不长虫子?当然不是,可那到底不一样,费点心思侍弄侍弄也就好了,自家人嘴里吃的东西,谁肯喷药毒害自己?

自以为是的秀水村人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大城市的有钱人都把房子建在城郊,穷人才住在市中心呢。他们得意地说:“想不到咱们提前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了。”小莲妈听了不解,“哟,社会变了,以前人有了钱就挤破脑袋往城里钻,现在怎么反过来了?”小莲妈有句口头禅,她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儿就会自言自语地说:“社会变了。”社会究竟哪儿变了?她不知道。她对小莲说,“社会变了,变得让人不认识了。”

小莲低头摆弄手里的绣花鞋垫,听到妈的话,点点头。

“社会为啥变了?”小莲妈问。

小莲抬头望了妈一眼,摇摇头。

“你咋不说话呢?你又不是哑巴,除了点头和摇头总得有心里的想法吧。都说闺女是妈的贴心小棉袄,你咋就对妈不理不睬的?你这个样子,将来到了社会上,可咋办?”

小莲停下手里的活计,半晌翕动嘴唇,“你让我说啥?”

小莲妈叹口气,“你都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还用得着妈一句一句教你说话吗?会说话的能当钱使呢,咱没指望你有那本事,但人情世故,迎来送往,你总得会应对吧。”

“我会。”

“你会?你说说你咋会了?就说昨天吧,你二婶来咱家,你咋和没看见一样,偎在墙根头也不抬一下。院里进来个大活人,眼睛没看见,难道耳朵也听不见响动?”

小莲说:“她没和我说话。”

“哟,她没和你说话,你就不能和她说话了?这是人家到咱家来了,又不是在路上碰到的。哦,就是路上碰到了,你也要主动和她打招呼,你是甚金贵的人了?和她打个招呼就吃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婶那张臭嘴,你知道她和外前人说你甚话了?她说你是木头疙瘩,还说你脑子里缺根弦,你听听,这不是坏你名声了?以后寻对象找婆家这些话都会影响到你的,谁家愿意往家里娶个木头疙瘩?小辉要是寻个木头疙瘩当老婆,我也不同意,不用说别人家了。唉,小辉也不知道到底想要找个甚媳妇,给他问寻了好几个了,不是嫌人家胖了就是嫌人家黑了,他也不看看自己的条件,咱家这光景哪能由着他挑三拣四的……”小辉是小莲的哥哥,二十多岁了,在一家汽车修理站当维修工。

小莲深知妈的脾性,一旦叨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她把鞋垫、针线、剪子、顶针一并塞进塑料袋,站起来,掀开门帘出了院子。走时,丢下一句话,“那我就更不和她说话了。”

“不和谁说话?”小莲妈跳脚从屋里追出来。

“二婶。”

小莲从家里出来就绕到房子背后往山梁上爬,山梁不算高,沿着小路十来分钟就到了顶。顶上有一块青石,不大不小,刚够小莲盘腿坐下。没事的时候,小莲就喜欢盘腿坐在大青石上纳鞋垫。有时候也做其他营生,勾拖鞋、串门帘。前阵子时兴用曲别针串门帘,中间镶几颗玻璃珠子,珠子色彩纷呈,门帘串好挂起来,阳光照上去仿佛水波潋滟,掀动处珠环相碰,好看得很呢。小莲读书的时候成绩平常,做这些却心灵手巧,无师自通,若是生在旧时代,她一定是那种足不出户,沉醉于女红的小家碧玉。

小莲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小莲爸的意思是如果还想念书就报一所中专,小莲妈持不同意见,并举出几个例子,某家姑娘上中专花了一圪揽钱到头还不是回到村里等着出嫁?某家姑娘读了个中专回来找了个啥营生?在商店卖裤衩,难道不读中专连个卖裤衩的营生也寻不到吗?小莲心想,人家那是卖内衣。果然,哥哥小辉说话了,小辉哂笑道:“妈,你咋说恁难听,人家那是卖内衣。”小莲妈笑了,“内衣不就是裤衩嘛,有啥区别,这就好比城里人管厕所叫卫生间,难道叫卫生间就不是拉屎撒尿的地儿了?”小莲忍不住白了妈一眼,妈就是这点不好,说话直不愣砍,不懂含蓄,一点遮掩也没有。小莲妈没看到女儿白她,自顾又说,那谁谁家姑娘上中专上得野了心,没毕业跑到南边混江湖,好几年不回家,钱倒是寄回来不少,只恐是干了那个营生了。说到这儿,小莲妈抬头朝小莲瞟了一眼,许是怕她听到,然而,又似乎不避讳她,只是压低了嗓门,呸,咱家再穷也不稀罕那个钱。小莲爸随声附和,那是,那是。小辉也不吭声,他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后生,自然知道“那个营生”指的是啥。其实小莲也知道妈说的是什么,不就是挣男人钱嘛。小莲听人讲过,女娃子落进那个坑,就不好往出爬了。不是爬不出来,是不想往出爬。那是一条不归路,走出去,就像射出去的箭,什么时候不折断,什么时候回不来。

小莲终于还是没有读中专,就歇在家里,一歇就是两年。同龄的女孩子有的在外求学,有的在外打工,只有她悠哉游哉赋闲在家。没法子,寻不下合适的营生,小莲妈哪儿也不让她去,生怕闺女出去吃了亏,受了制。

此刻,小莲坐在大青石上,正是暮春,风吹在脸上,柔柔的,像嫩滑的蚕丝,滑到脸上,滑到脖颈,沿着脖颈滑到脖子下面,痒痒的,却又是无比舒坦的。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候,想到这儿,她笑了,难道这也算是幸福吗?可是,幸福究竟是什么呢?小莲想不出个所以然。她是个本分的孩子,对自己的未来没有太多期冀,也没有构想,她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只要能每天下午在这块大青石上坐一会儿,享受这份安宁和自在,对她而言,已经算是幸福的了。

太阳悄没声息地往西边移动,橘红的夕阳给

秀水村涂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炊烟袅袅升起,谁家宅院的老树上仍旧晾晒着隔年的玉米,饱满金黄的玉米穗沉甸甸垂挂在树干上。几个孩童举着气球奔跑,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气球浮在村庄的表面移动。山梁俯视下的秀水村真美,像一幅画儿,不,比画儿还美。曾经有美院的学生跑到秀水村写生,大老远骑着自行车从城市赶过来,小莲慷慨地把大青石让给他们。可是,那些画呀,浓墨重彩,画笔就像刷油漆的刷子,把一块画布涂抹得触目惊心。小莲看不出他们究竟画的是什么,在她眼里,秀水村可比他们的画好看多了。

他们问,你们村为什么叫秀水村呢?小莲摇摇头。小莲后来问过村里人,为什么叫秀水村呢?可是,没人能说清楚。

小莲绣过的鞋垫不计其数,她使用的是最简单也最时兴的十字绣,花样繁杂,隔一段时间,总有新鲜的图案出炉,这带给她不断尝试的乐趣。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知道小莲绣的鞋垫好看,糊好了鞋底就直接送到她家里了。她绣鞋垫倒贴好些彩线钱,为这事,小莲妈挺不待见,大约出去嚷嚷了,那以后,拜托小莲绣鞋垫的就自觉带几把彩线,只多没少,这么一来,家里就积攒了一大包五颜六色的彩线。小莲也不急,闲时就绣,忙时就放下,累了呢,就歇歇,反正有的是时间。时间在她眼里,就像连绵起伏的山脉,这山过去了还有那山,今天过去了还有明天。但是,总不能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吧,小莲也想快点找事做,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可妈不张罗,凭她自己,哪有本事出去挣钱。

第二天是小辉的休息日,小莲妈差自己的姨表妹给儿子介绍了个对象,是山里的女娃,一门心思想嫁到秀水村,对这门亲十二分满意。不想,小辉还是没相中,非说那姑娘的牙齿坑坑洼洼,不齐整。小莲妈气得跳脚,骂儿子不识好歹。小莲也觉得哥哥挑花了眼,她心想,你又不是梁朝伟,难道还想娶个刘嘉玲那样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梁朝伟是小莲最喜欢的男演员,在她眼里,世上最好看的男人莫过于梁朝伟,她卧室的墙壁上就贴着一张梁朝伟的海报。小辉曾问,梁朝伟有什么好的,像个阴险的小老头,你为啥喜欢他?小莲想了半天,敷衍哥哥:我觉得他演戏好。其实最关键的一句小莲没有说出口,她喜欢梁朝伟微笑的时候,抿着嘴唇,唇边好似挂着一丝羞涩。也许别人没有发现,但是她发现了。小莲妈说,男人都是没皮没脸,没羞没臊的。可是,小莲认为,梁朝伟肯定不是那种没羞没臊的人。那时候,她还没有看过《色戒》,当然,就是在她看了《色戒》之后,她仍然喜欢梁朝伟。她是个忠诚专一的粉丝,无论梁朝伟演的是什么人物,都无损她对他的一腔热爱。

小辉被妈妈指摘烦了,为了缓和气氛,就说:“我只希望我将来的媳妇长相能比得上她的小姑子就行,哪怕比不上,稍差点也行,但不能差太远,差太远,外人就会说闲话,哟,小姑子那么漂亮,像个画上的小仙女,嫂子咋恁丑,真不像一家人。”

小莲妈听了儿子变着法儿夸妹妹,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没好气地说:“这话让外前人听到了,还不笑话咱,自家人夸自家人,没意思。”

“咋没意思,我觉得有意思。”小辉说。

听到哥哥夸自己好看,小莲先就羞红了脸,心里却是欢喜的。后晌歇了午觉,她不动声色把哥哥替换下来的牛仔裤和汗衫洗干净了,晾衣服的时候还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儿。小莲妈捧着一簸箕豆角,坐在院子的荫凉处,她拿着剪刀。把择干净去了筋的豆角剪成细条状,准备晚上做干煮焖面。她笑眯眯地打趣女儿,“傻闺女,没脑子,你哥哄你几句,你就真以为自己是个小仙女,美的冒泡了,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被妈点破心思,小莲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她羞恼地瞪了妈一眼,转身回房去了。

傍晚时分,小莲去院子里收衣服,天气返潮,铁丝上晾的衣服还没干,手摸上去沾着湿气。父母细碎的谈话声从正窑传出来,像是在谈论她的事情呢。小莲赶紧搬个板凳坐在房门口,旁边的一株大丽花开得正艳,鲜红的花朵像一个姑娘的大脸盘。小莲觉得这花开得太招摇,不害羞。相比大丽花,她比较中意凤仙,正窑窗台上摆着两盆凤仙,粉红的花瓣羞羞答答镶嵌在绿叶中间,一朵挤着一朵,花叶萋萋,密密匝匝,像是少女藏了满腹的心思,一副欲语还休,欲罢不能的娇态。小莲眼睛瞟着窗台上的凤仙,耳朵支棱着捕捉父母的声音。

“小莲一天天大了,总得找个干的吧,要不,也和银鱼、巧巧她们一样去城里打工吧,成天待在家里总不是个事儿。”这是爸爸的声音,银鱼和巧巧是小莲的同学,一毕业就去城里打工了,一个在饭馆端盘子,一个在酒店当服务员。

“饭馆酒店都是些啥地方呀,乌七八糟的,小莲头脑简单,让她去那种地方工作,我不放心。”

“那你说咋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你家闺女金贵!,,

“我早就托娘家表兄给小莲在城里谋个差事,好歹找个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的工作,挣钱多少咱不稀罕,就让她出去见见世面,学习学习人情世故。”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好营生是那么容易寻的,这都多久了,寻下了没有?”

小莲妈说:“咋没寻下,我正要告你呢,我表兄给小莲找的工作可是好了。”

“好了?干甚了?”

“没说清楚,去了才知道。”

小连听了妈的话,心里热热的,还是妈最疼自己,眼角再瞅那几朵大丽花,好像也不那么碍眼了。小莲妈说的娘家表兄就是小莲的表舅,在城里的政府机关做官。具体做什么官,家里人也不清楚,反正每逢过年,小莲跟妈上姥姥家拜年,总会碰到表舅。表舅开着黑色轿车,西装革履。小莲的姥爷是表舅的舅舅,这关系绕弯得复杂了,其实也不复杂,娘舅一家亲。表舅每年春节都会上门给舅舅拜年,这在亲戚中传为美谈,大家一致认为表舅是个明事理懂规矩的人。

第二天一早,小莲妈进菜园子齐齐割了一把韭菜,拔了一堆青葱、芫荽,摘了几个新鲜的西葫芦。这时节,菜园子里也就只有这些个能吃,茄子、西红柿都还没有成熟呢。

小莲看到妈把菜都择洗干净了,装进塑料袋,便问:“给谁的?”

“给谁?给你表舅呗。赶紧洗把脸,换件衣服,趁菜还新鲜,跟我进城给你表舅送去。”

“现在就去?”

小莲妈已经端了脸盆挽起袖子当院洗脸,她白了女儿一眼,“不现在去,难道等菜蔫了再去?”

听说要进城,小莲赶紧跑回屋子,洗脸梳头换衣服。她穿了件葱绿的短衬衫,配了条牛仔裤,头发扎成清爽的马尾辫。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十八岁的小莲无需刻意打扮,简单收拾一下,就是一个唇红齿白的清丽少女。

表舅在政府大楼工作,小莲妈拖着小莲找到表舅的时候,他刚好在办公室。一表三千里,表舅终究只是表舅,对小莲和小莲妈的到来,似乎并不热情。小莲甚至从他的眉宇间,窥探到了几丝不耐烦。小莲妈坐在表舅对面的椅子上,小莲则拘谨地蹭在黑皮沙发一角,低着头,内心无端生出羞惭。她恨不得即刻拉着妈的手逃出这间办公室,逃出这幢壁垒森严的大楼。

小莲妈结结巴巴说了一番客气话,再次表明来意,“小莲年岁一天天大了,整天待在家里也不

是个事儿,前阵子你姐夫想让她去村里的水泥厂上班,可是,你说她一个姑娘家,灰眉土脸去那种地方,我这当妈的也不落忍……”

表舅客气地听完小莲妈的絮叨,一边点头,一边打了一通电话。门外传来敲门声,表舅喊了声:“请进。”

进来的男人与表舅很熟,两人互相开了几句玩笑。表舅说:“你们不是想招聘看电梯的女职员吗?这是我亲戚的女儿,我上次跟你提过的,你看她怎么样?小姑娘挺机灵的。”表舅指了一下小莲。

小莲和小莲妈都很意外,原来说的好营生就是看电梯,她们齐齐站起来。

表舅给小莲妈介绍说:“这是齐科长。”

小莲妈连忙说:“齐科长好。”

齐科长看了一眼小莲,问:“多大了?”

小莲答:“十八。”

“看电梯薪水不高,原先的女孩就嫌挣得少,另谋高枝了,这才有了空缺。”

小莲妈插嘴说:“挣钱多少不是主要的,孩子还小,打发到社会上不放心,跟着她表舅能到政府机关上班,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齐科长说:“这份工作倒是清闲,半天班,周六周日休息,一个月六百块,愿意的话,就这么定了。”

小莲妈一听,忙说:“六百不少了,还是半天班,好,好,我看挺好的。”

齐科长问小莲:“你呢?你也愿意吗?愿意的话,我们就去签个合同。”

小莲还没开口,小莲妈就替她回答:“愿意,愿意,她表舅给寻的营生,咋能不愿意。”

回家的路上,小莲妈有些微微的失落,小莲的工作与她预期的有些差距,她原本指望女儿能进机关办公室当个打字员之类的。不过,来日方长,刚才表舅都说了,机关里临时工很多,许多孩子兢兢业业一连几年干下来,得到领导的赞许,都转成了合同工。在政府机关当一名合同制的职员,总好过在外边打游击,今天卖服装,明天端盘子,后天不定又落到哪里了。小莲妈私心里还另有盘算,她既想让女儿见见世面,又不想让女儿离了自己的管教。自家的光景算不得好,可也不指望闺女挣大钱。她就是想让小莲脱脱稚气,人前人后见识见识。饭馆酒店都是些乌烟瘴气的地儿,孩子扔到那里边,就像脱了网的鱼,不好收拢了。

小莲妈摸摸女儿的头,问:“小莲,你对这份工作满意吗?”小莲仰头看着天空,有灰色的鸟群飞过,她的视线追踪着远去的鸟儿,对母亲的问话不置可否。

小莲妈担心女儿不喜欢这份工作,安慰她:“咱一个乡下丫头,能进政府大楼上班,这是多排场的职业。看电梯怎么了?看电梯也不是什么人都轮得着的,要不是托了表舅的福,门儿都进不去。闺女,别不知足。”

小莲“嗯”了一声,神情淡淡的。

小莲上班的第一天换上了新制服,白衬衣,藏青色的及膝短裙,黑色的系带布鞋,长发绾成一个发髻,用一枚蝴蝶状的黑色平绒发卡别紧了。这是人家给她规定的装束。她负责的是A电梯,负责B电梯的姑娘叫赵雅琴,也是城郊人。聊天中得知,赵雅琴已经结婚了,不过,是新婚。

赵雅琴说:“我要是怀了孩子,大概就得辞职了。”小莲“哦”了一声,心想,难道怀孕就不能工作了?赵雅琴好像猜到她的心思似的,“挺着大肚子站在电梯里难看,人家不嫌弃,咱也不好意思。要知道,这里面出来进去的可都是头头脑脑的大人物,有时候,省里的高级官员还来呢。嘿,我告你,我见过一次省长呢。省长还同我说话了,他问我二十几岁了?我说,二十四了。他说,哦,看上去就像个小姑娘呢。”赵雅琴眉飞色舞,颇为得意。

省长是什么概念?小莲茫然。这个官职离她十万八千里,就像踩着梯子够月亮,想都不要想,她也不关心。不过,她不喜欢赵雅琴说话的口气,省长同她讲几句话就怎么了,至于挂在嘴上当成炫耀的资本吗,瞧她沾沾自喜的样子,就知道她一定常把这事讲给旁人听。

赵雅琴说:“齐科长说了,若是生了孩子还愿意回来上班,优先考虑我。”

小莲终于开口:“听说,原先的职员嫌工资低不做了。”

赵雅琴解释:“其实不是那样的,她烦了,不想做了。什么工作也一样,干久了就烦了。现在工作不好找,像咱们这种没钱没势没门路没关系的女孩子到哪儿能找到高工资?至多去饭馆酒店伺候人,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也就能挣千把块。”别看赵雅琴已经是个新婚妇人,却喜欢张口闭口自称女孩。

小莲没留心听赵雅琴的话,她心想,看电梯为什么只上半天班呢,如果可以上全天班的话,工资是不是可以翻一番?私心里,六百元的工资与她的期望值相比,低了点。她没想过挣大钱,她也没那本事,可是一个月的薪水怎么着也应该有千把块吧,回头巧巧、银鱼她们问起来,自己也有面子。读书的时候,她们就瞧不起她,嫌她呆,嫌她傻,现在好不容易参加工作了,她不想让她们继续小瞧。虽然与她们其实也没什么交往,尤其这两年,她们在城里一个个混得油条似的,休假回村见了她,待搭不理的,根本就把她忘了。但是,她们早晚会知道她找到工作了,一定会问她在哪儿上班,挣多少钱。一想到这儿,小莲就有些心慌,她似乎已经看到她们的表情了,喔哟,六百块?不管吃不管住的,每天回家除去车票钱还能剩几个?这么想,她便忍不住张口问赵雅琴:“我们为什么只上半天班呢?我们可不可以全天都上?”

赵雅琴说:“人家有规定,一个电梯配两个人,上午下午轮班。我问齐科长了,齐科长说,一个人整整一天守在电梯里,辐射加缺氧,对身体不好。这可是政府机关,讲人道的。”

小莲吃惊地问:“经常待在电梯里对身体不好?”

赵雅琴轻蔑地说:“没那么严重,现在的社会,哪里没有辐射?打手机有辐射,看电视也有辐射,就说那些坐办公室的人吧,天天对着电脑,少数时间是工作,多数时间都是上网聊天耍游戏。一坐一整天,屁股都不待动一下,辐射岂不是更厉害?”

“哦,是这样。”

机关楼里的上班时间是八点半,齐科长要求她们在八点一刻前换好衣服,进人工作状态。小莲盯着更衣室正面墙上挂的石英钟,眼看时针指向了八点一刻,赵雅琴却还在慢条斯理对着镜子别发卡。小莲催促:“时间到了。”

赵雅琴说:“别急,没事儿,八点半前进了电梯就不算误工。”

“可是,齐科长说……”

赵雅琴打断小莲的话:“你别把齐科长的话当圣旨,他的事儿多着呢,哪里顾得上管咱们,迟一会儿早一会儿没人注意。”

小莲不出声了。

第一天上班,齐科长嘱赵雅琴教教小莲,走进电梯间,赵雅琴对她说:“挺胸抬头,别缩头缩脑,在这儿工作,最重要的是不能自卑。我告你,这楼里临时工多着呢,好些都是堂堂大学毕业生,看他们人模狗样的,其实也和咱们一样挣着区区几百块钱,而且,还不如咱们轻松呢,咱们也就伸手摁摁按钮,上上下下,几个小时一闪而过,而且还是半天班。他们可不一样,上午下午都得来。”

“大学生也是临时工吗?”

赵雅琴说:“能进这里面当个临时工也算好的呢,多少大学生毕业了找不着工作,想找工作靠门路靠关系还得靠钞票,你大概不晓得吧?”

小莲自然是不懂的,老老实实摇摇头。

赵雅琴叹口气:“一读书心就高了,可是,心高有什么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家里没钱,千万别上大学。上也行,要么清华北大,出类拔萃,毕业了不愁赚不到钱。要是没那个本事,二本以下的,压根儿别读。”

小莲不解地看着赵雅琴,心想,那也是上大学好啊,只怪自己太笨了,不是念书的料。

电梯里陆陆续续进来几个人,没一会儿功夫,小莲就掌握了控制电梯的方法,这工作就像赵雅琴说的,白痴都会做。想到自己从事一份白痴都会做的工作,小莲顿生几分颓丧。不过,她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日子长着呢,第一天上班就怨天尤人,那可不行。母亲的话犹在耳边,做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楼里上班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小莲规规矩矩守在电梯里,一会儿上到十五层,一会儿落到一层。她想起以前电视里看过的电梯广告,上上下下的享受。哟,这可不就是上上下下的享受嘛,她今天可是尝够了。走进电梯的人有的习惯自己伸手摁按钮,不劳小莲费心。有的呢,则矜持地站在那儿,嘴里报一个楼层数,小莲便赶紧按吩咐替人家服务。也有楼里的职员,看到小莲,好奇地问一声,新来的?小莲点点头,算作回答。

电梯下到一层,进来一个手持黑色公文包的矮胖男人。胖子走进电梯,目不斜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电梯门关上了,他还是纹丝不动,既不主动摁楼层按钮,也不报出自己要到几层。小莲回头看胖子,用目光询问对方想上几层?没想到胖子也在看她,眼神中流露出几丝不悦。小莲只好开口,“您要去几层?”她的声音太轻了,像蚊子哼了两声,人家显然没听清楚。僵持了片刻,胖子终于失去耐心,生气地伸出手,皱皱眉,狠狠摁了一个“12”。

电梯扶摇直上,胖子目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电梯门,不屑再看一眼小莲。小莲不知做错了什么,怯怯的,大气也不敢出。

电梯升到八层的时候,进来两个人。那两人一进电梯就满脸堆笑,对胖男人毕恭毕敬,“林市长您好,上班了?”天哪,小莲心里一惊,胖子居然是市长。被唤做林市长的胖子微微颔首,以示作答。小莲长嘘一口气,怪不得架子这么大,原来是市长。她暗暗记住了胖子的长相以及所在的楼层,心想,下回见到他,可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了。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林市长是个副市长,除了几个副市长,还有一个正市长。总之,颠来倒去的,小莲总算把他们认全了。

一连在电梯间站了两个小时,小腿酸困,双脚酸麻,小莲这才明白,这份工作不是那么好做的,怪不得要她们上下午轮班呢,真要在这个不透气的小盒子里闷一整天,没病也要闷出病来。赵雅琴告诉过她,人少的时候,借去卫生间的机会出来透透气,就算是齐科长发现电梯没人也不要紧,一旦问起来就说去厕所了,他们管天管地也管不住人家去厕所。

赵雅琴从对面的电梯走出来,看到小莲,对她说:“总不见你出来,隔一会儿就出来透透气嘛,老憋在里面怎么行?”

小莲低声说:“我怕人家说。”

赵雅琴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没关系的,就算咱们不在里面,那些乘坐电梯的人也会自己操作,该到几层到几层,不会耽误他们什么的。他们有手有脚的,又不是傻子,难道还能困住不成?”

小莲忍不住问:“那你说,既然不需要我们也可以,为什么要我们看守电梯?”

赵雅琴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她寻思一会儿,忽然指着大厅角落几盆茂盛的虎皮茱萸:“你说,这些花儿放在这里有什么用?”

小莲想了想:“美化环境。”

赵雅琴说:“倘若没有它们,这楼里的工作会受到影响吗?”

小莲摇摇头:“不会。”

赵雅琴笑了:“这就对了,我们的存在就像这些花儿,有没有本来无关紧要,但是对每天经过这里的人来说,有它们总比没有它们强吧。”

小莲听了这话,不禁呆住了。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这楼里经常出入的面孔,男的,女的,年老的,年少的,小莲脑子里有了大概的印象,这份简单的工作渐渐得心应手。她也学会了耍滑头,有事没事就打着去卫生间的幌子,从电梯间溜出来透气。她最喜欢去十八层,十八层是这幢办公楼的最顶层,很少有人上到十八层,齐科长就更不会往十八层跑了。小莲喜欢站在十八层大厅落地窗户前,从这里眺望城市的风景,摩天大楼,立交桥,纵横交错的街道巷陌……尽收眼底。她站在窗前,伸伸腰,感觉很豪迈。这工作就像赵雅琴讲的,其实挺好打发的。

为了便于联系,小辉给妹妹买了个手机,诺基亚滑盖音乐手机,款式不算新潮,六百块,正好是小莲一个月的工资。小莲暗暗决定,等自己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一定也给哥哥买件礼物。至于买什么,她还没有想好。她很快掌握了手机的使用,发信息,玩游戏,听音乐。可是,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她的手机就形同虚设了,除了偶尔下班回家迟了,家里打电话询问,其余时间,无人理睬。

没事的时候,小莲懊恼地盯着这只手机,她觉得它简直有些多余。可是,谁能想到,这只多余的手机竟然不见了。它再怎么多余,也是哥哥给自己买的啊。手机丢失后,小莲哭丧着脸求助赵雅琴,赵雅琴急忙拿出自己的手机拨打小莲的号码,结果无法接通。赵雅琴说:“若是通着还有希望找回,若是关了机,就十有八九落到别人手里了。”小莲不甘心,自己又拨打了一遍,她还抱着希望,“不是关机,是无法接通。”赵雅琴说:“傻妹妹呀,无法接通和关了机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对方不想接你的电话,我看这事儿没指望了。”

小莲郁郁回到电梯间,想到六百块钱买的新手机在自己手里还没捂热,就这么没了,顾不得电梯里上上下下的乘客,眼泪不由得恣意漫延,即刻滂沱了满脸。有人问:“小姑娘,你怎么了?”她也不回答,倔强地站在那儿,还不忘抽抽噎噎问新进来的人要去几层。有个和气的中年女人许是觉得这姑娘可怜,拉着她的手,仔细盘问:“究竟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小莲终于说:“我把手机弄丢了。”“哦,是这样呀。”电梯里的几个成年人忍不住笑了:“还当什么事,不就丢了个手机嘛,别哭鼻子了,回头再买一个就是了。”小莲心想,这些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那可是新买的,还不到一个星期呢。妈妈知道了,该多么生气,还有哥哥,想到这儿,小莲越觉得悲伤难过。

电梯送走一拨人,又来一拨人,一会儿工夫上上下下,小莲的悲伤在电梯的升降中起起落落。

电梯停在六层,门开了,外面站着一个年轻人,也不往进走,只是问小莲:“你丢了手机?”

小莲狐疑地看着他,点点头:“是啊。”

年轻人说:“我刚才听秦阿姨说看电梯的小姑娘把手机弄丢了,我就找你来了。”

小莲的心陡地一跳,她颤抖着声音问:“你见到我的手机了?”说着,赶紧从电梯间走出来。

年轻人问:“你的手机是什么牌子的?号码多少?”

小莲急切地说:“诺基亚。”随后报出一串数字。

年轻人手里拿出一只手机,估摸是他自己的,他按小莲报出的数字拨打,隔一会儿,飘出一句“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这正

是小莲为自己手机设置的铃声,她惊喜地循声望去,声音是从年轻人的裤兜里传出的。小莲一张泪迹未干的脸顷刻绽开了笑容。

年轻人把手机还给小莲,解释说:“刚才我必须确认一下是不是你的手机,才能给你。”

“没关系。”小莲接过手机,如获至宝,连谢谢都忘了说。

“好了,现在物归原主,你也不用哭天抹泪了。”年轻人耸耸肩,转身朝楼道走去。

小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喊道:“为什么我刚才拨打这个号码的时候,总是无法接通?现在却通了?

年轻人转过身,不悦地扫了小莲一眼,“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有意侵吞你的手机?”

“不,不。”小莲涨红了脸,她想,我只是奇怪,问问而已。等她再抬头,人家已经走远了,搞得小莲心里惴惴不安。她揣着手机,返回电梯。手机失而复得,她的心仿佛从零下二十度回升到了春暖开花,但是……刚才……真不好意思,连声谢谢也没对人家讲,而且她的追问,明显惹得对方不高兴了,这可怎么好。

手机屏幕显示有个未接来电,怎么会有未接来电呢?谁会给她打电话?哟,猪头,她敲一下自己的脑袋,未接来电不就是刚才那个人打给她的,人家是要证实这只手机是不是她的呢。她灵机一动,不如发条短信给他,以表谢意,也是对自己刚才失礼的弥补。写什么呢?小莲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句得体大方的话,好半天了,屏幕上只有三个字,谢谢您!索性就这三个字吧,她点击了发送。许是电梯里信号不好,半天没有发送成功,她只好溜出去,跑到卫生间。

短信很快发送成功了,隔一会儿,嘀嘀嘀,对方给她回了一条:不用谢!另,刚才我在花池边捡到你手机后,去了车库,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无法接通吗?可能是地下车库没有信号,这算作是对你疑问的回答。

哟,这么长一条短信,我该怎么回呢?小莲苦思冥想,写了一句:我刚才问那句话绝对没有其他意思,请您千万不要误会,不管怎么样,我都非常感谢您,您是个大好人!

人家很快又回了:小丫头,别“您”长“您”短,都把俺称呼老了。不打不成交,认识一下,我叫彭思阳。

小莲看着这条短信,脸红红的,心里乐呵呵的。她想,这个人真有趣,彭思阳,这个名字真好听。不打不成交,他愿意认识她呢。她很快写好一句: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小莲。

这条信息发出去之后,好半天没有再收到回音。小莲想,兴许人家忙,哪有时间一个劲儿应对咱啊。她恋恋不舍收起手机,返回工作岗位,心里感觉怪怪的。没想到手机遗失一圈,竟为她寻回一个朋友,之前她还抱怨这只手机多余。现在,她似乎觉得它不那么多余了。而且,还重要了呢。

下班时间,彭思阳与小莲在电梯里碰面了,他主动与小莲攀谈,他问:“你家在哪里?”

小莲说:“秀水。”

“秀水在哪里?”

“郊区。”

“哦,这个名字真好听,是个村子吗?”

小莲点点头。

“你每天跑家吗?”

“是的。”

“那看来不远,改天我要去你们那儿看看,欢迎吗?”

嗯?小莲纳闷,他要去秀水?要去她家?为什么?她来不及多想,急忙点头,表示可以。

电梯下到一层,彭思阳微笑着道声再见先走了。小莲回味他的笑容,有点面熟,哪儿见过似的。究竟在哪儿见过呢?她抱着脑袋使劲儿想,哟,天呢,终于让她想到了,他微笑的样子酷似梁朝伟,当然……不是很像,只是有一点点像,嘴角,下巴,抿嘴微笑,小莲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十分激动。

回到更衣室换了衣服,准备下班,手机“嘀嘀嘀”又响了,打开收件箱,果然是彭思阳的短信:你真是惜字如金,除了点头,什么也不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哪里人呢?

小莲掩嘴笑了,她回复:您是哪里人?

湖南邵阳,去过吗?

小莲从出生到现在,最远只去过省城。湖南邵阳,这个地方对她来说,远得就像天边。她回复:没有。

彭思阳:欢迎你以后去邵阳。

小莲:欢迎你到秀水。

从那以后,彭思阳便成了小莲手机上的朋友,白天在电梯里相遇,彭思阳总是与小莲友好地交谈几句,小莲渐渐知道彭思阳并不是这座楼里的职员,他只是实习的大学生,他说,他不习惯北方的气候,毕业了,还要回到南方。他在这座城市里,没什么朋友,希望小莲能把他当成朋友……朋友,小莲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朋友。她得知彭思阳借住在舅舅家,心想,寄人篱下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再看彭思阳,对他竟产生了几分恻隐怜惜。她对这份工作越来越喜欢,每天上班路上,兴致勃勃,下班回家呢,却蔫头耷脑的。起先还抱怨工资低,现在也不挑剔了。有一次在公交车上碰到巧巧和银鱼,小莲大大方方说自己在政府楼里看电梯,她发现她们看她的目光竟有几丝艳羡,她们大概从来没有到过政府大楼吧。她们甚至没有打听小莲的收入,许是疏忽了,只顾问小莲,见过市长吗?市长和电视里面一样吗?小莲老老实实回答,一样。

她说的是真话,市长确实和电视里面一样。

现在的小莲觉得在这幢大楼里,空气都是清香的,涌动的气流都像动听的音乐,每个人的面孔都是和善可亲的。赵雅琴发现了小莲的变化,她说:“小莲,你好像很喜欢这份工作。”

“嗯。”

“你好像很开心。”

“嗯。”

赵雅琴皱皱眉:“跟你在一起真闷,你除了点头,摇头,嗯,哦,啊,就不能多说几句话呀。”

“说什么?”

“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你自个儿傻乐吧。”

赵雅琴当然不会知道小莲的秘密,小莲的嘴巴就像挂着一把严丝合缝的暗锁,没人能撬得开。眼看六月十三就到了,这天是秀水村每年一次的庙会集日,隆重而热闹。小莲早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彭思阳,他不是想去秀水村看一看吗?趁赶庙的日子去,再好不过了。彭思阳自然很高兴,能去周边的乡村感受一下庙会的热闹,对久居城市的他,不啻是一种享受。

下班后,小莲搭上了彭思阳的车子。彭思阳虽然只是个实习的大学生,却自己开着一辆现代越野。他从没有说过父母是做什么的,小莲猜想,他家里一定很阔气。这么想的时候,小莲心里无端生出些自卑。不过,很快,她就释然了。她是个心地简单的女孩子,不喜欢费心思考虑复杂的事。自打发现彭思阳与梁朝伟的样子有些相像之后,她常常偷偷打量他,可是看久了,似乎又不大一样。直到有一天,小莲想到一句话,神似而形不似。她茅塞顿开,彭思阳与梁朝伟就是神似而形不似。

回家的路上,小莲沿途观看外面的风景。高楼,树木,街道。一闪而过;出城后,视野变得宽阔,农田,水渠,起伏的丘陵。越野车比公交车开得快多了,半个多小时,秀水村就到了跟前。

小莲妈提早就知道小莲要带一个朋友回来赶庙,而且还是个年轻后生。小莲妈觉得自己真是低估女儿了,她一直把小莲看作是翅膀庇护下的小鸡雏,没想到,小鸡雏放出去没几天,就自己摊上了朋友,这本事可真够大的。不过,小莲究竟是她的女儿,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深浅做妈的还不知晓吗?她猜想这丫头还没开窍呢,一个小伙

子愿意接近她,愿意接近一个年轻姑娘,还愿意到她家里做客,这些意味着什么?她大概都不晓得吧。多问她几句,她就不耐烦的样子,只说是她的朋友。朋友,这年头,朋友的定义宽泛得很呢,男女之间相处谈对象不也是说男朋友女朋友的。可是,瞧她的表情,还是愣头愣脑的,再看她的眼睛,依旧是黑亮亮的一点杂质都没有,不像藏了什么心事。这个朋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小莲妈知道女儿的脾性,从这只闷嘴葫芦里掏不出有价值的东西,只待自己亲眼见了,就一目了然了。说起来,第二天才是正庙,小莲妈特地差女儿提前一天带她的朋友来,她担心正庙家里亲戚多,人多嘴杂,闺女好端端相跟个年轻后生到家里,八字没一撇呢,让大家误会了,传播出去,总归不大好。况且小莲才十八岁,现在的社会提倡晚婚晚育,哪有十八岁就摊张找对象的。虽说第二天才是正庙,可村里已经是一副热闹景象,龙王庙香火缭绕,礼堂敲锣打鼓唱大戏,沿街一溜儿商贩,卖衣裳的,卖锅碗的,卖花布的,卖五金的,应有尽有。还有一家一家的小吃摊,抿曲油条豆腐脑,包子饺子清汤面……城里人来乡下赶庙不就图个新鲜,这个样子也不亏他了。

到了小莲家门口,停稳车,彭思阳从后备箱拎出两箱娃哈哈八宝粥,还有两瓶包装精美的瓷瓶汾酒。小莲暗忖,他可真是个有心人呢,我都没想到这点,他却想到了。是啊,若是他手里空空的,没拿礼道,妈妈一定不高兴。可是,这些东西是不是太贵重了,加起来要花多少钱呀。她立刻诚惶诚恐,生怕彭思阳吃了亏,想上去拦阻,可是人家已经把后备箱关上了。

小莲妈没想到女儿的朋友竟然是开着车来的,再看他手上拎的礼物,哟,可不算寒酸,心里先就乐开了花。准备的饭菜都是些简单的家常菜,并不显得特别重视,但也是盘盘碟碟,表示出了一定的礼节。小莲妈在置备饭菜方面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对方毕竟是第一次上门,拿捏不准究竟是个什么主儿。咳,早知道人家拎着这么贵重的礼物上门,怎么也得做条鱼才像样啊,望着桌上单薄的两盘肉菜,一个青椒肉片,一个蒜苔过油肉,小莲妈心里直懊悔。

彭思阳可没想这么多,他对桌上的饭菜根本没在意,听说村里有个龙王庙,他便迫不及待地想吃完饭后去庙里逛一逛。

饭桌上,小莲妈旁敲侧击打问了两句,一颗滚热欢喜的心顿时冷了半截,难不成是她一厢情愿会错意了?她不甘心地问:“小彭,这么说,你在这里只是实习,没想过毕业了留下工作?”

彭思阳摇摇头。

小莲妈心想,既然你压根没打算在这里久待,跟我女儿套什么近乎,你这不是糟害人嘛。再看小莲,仍旧是一副懵懂的痴样。小莲妈想,咳,我说嘛,这个不开窍的傻丫头,哪有那么大本事,自己就能结交下朋友。看来,小莲说的没错,人家就是想来乡下看看热闹罢了。我这真是蜜蜂飞到彩画上,空欢喜。

小莲可不知道妈心里想的这些,吃罢饭,她便急着带彭思阳去龙王庙看热闹。临出门,小莲妈拉住女儿的胳膊,低声说:“死丫头,领着个大后生招摇过市,也不嫌丢人。”

小莲皱皱眉:“咋丢人了?”

小莲妈知道女儿是真傻,叹口气:“出去碰到熟人,就说他是你表舅的儿子来走亲戚,听到没有,你不这么说,看村里人给你传闲话。要是真的也不冤了,偏是假的,白白坏名声。”

“啥真的假的?”

“死丫头,跟你说不清,记着我的话就是了。”小莲妈没好气地说。

小莲没想明白妈说的话,不过,她看出来了,吃了一顿饭,妈对彭思阳的热情一落千丈。她反而替彭思阳叫屈,觉得妈不厚道,人家好歹是拿了礼物的客人,又不是上门蹭饭的讨吃鬼,怎么能这样冷声冷气地对待呢?

一路上,彭思阳看见什么也新鲜,手里举着个照相机拍个没完。小莲心想,这些东西有啥好拍的,得浪费多少胶卷呀。彭思阳提出要给小莲照几张,小莲摆摆手,“别,别费胶卷了。”彭思阳一听就乐了,“小丫头,这是数码相机,不用胶卷的,你这个脑瓜子还停留在恐龙时代啊。”

恐龙时代?恐龙时代不是远古时代吗?小莲心想,他是在嘲笑我没见过世面吧。他一定觉得我挺傻的,是啊,她只是个乡下丫头,没文化,没见过世面,什么也不懂。初中毕业在家里待了两年,除去纳了一箩筐鞋垫,越发与这个世界脱节了。

彭思阳对着一棵弯腰的老柳树换着角度拍个不停。“你拍它做什么?”小莲终于忍不住问。

“我把它贴到博客去。”

“博客是什么?”

“博客就是……博客就是博客嘛,你也可以上网弄个博客。”

“我?我不会。”

“我教你,很简单的,你家里有电脑吧。”

“没。”

彭思阳奇怪地扫了一眼小莲,仿佛没有电脑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哥哥小辉曾经想买电脑,小莲妈没答应,买那劳什子做什么,吃不能吃,用不能用,听说还挺费电的。

龙王庙在秀水村南边的半山腰,路边卖香火的妇女有认识小莲的,问小莲相跟的后生是哪儿的?小莲不会绕弯子,实话实说,是城里的朋友,来这里看热闹。卖香火的妇女昕了这话,看彭思阳的眼光就意味深长了。小莲这才想起妈的嘱托,可是话已出口,晚了。

彭思阳买了香火,黄纸,进了大殿,毕恭毕敬跪在神像前,规规矩矩叩了三个头。小莲站在殿外等着他,望着他的背影,她有些好笑。她没想到彭思阳居然还信这些,那样子比她这个乡下妮儿还虔诚呢。

等他出来,她捂着嘴笑了。彭思阳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拜菩萨的样子挺好笑。”

小莲纠正:“这不是菩萨,这是龙王。”

“哟……”彭思阳好像才意识到这点,他挠了挠后脑勺,怪不好意思的,回头看了一眼大殿里的神像,自嘲地说,“龙王也是神,拜拜总是没有错的。”

“你信这个?”

彭思阳摇摇头:“谈不上信,我不信奉宗教,但是对人世间所有的神灵充满敬畏。一个朋友曾经告诉过我,神不是用来信的,而是用来敬的。”

小莲点点头,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不如彭思阳会表达。

从龙王庙下来,庙摊上琳琅满目的小吃吸引了彭思阳的目光,他对馄饨、油条这些司空见惯的饭食倒不怎么新鲜,看到漂抿曲、炒面筋,吃惊地问小莲:“什么是漂抿曲?什么是炒面筋?”小莲正要回答,店家已经拉他们坐下,“小伙子是外地人吧,没吃过就尝尝新鲜嘛。”

小莲朝店家要了一碗抿曲,一碟炒面筋。稍顷,热腾腾的抿曲端上来,小莲说:“这是绿豆面做的。”

“我吃过绿豆糕,没吃过绿豆面,看上去和粉丝一样,我知道了,是绿豆做的粉丝吧。”

“不是的。”

彭思阳挑起筷子吃了一口,“哦,不是粉丝,是面。”

小莲觉得彭思阳的话特别好笑,可又说不出好笑在哪里,她“扑哧”笑出了声,彭思阳无辜地说:“你笑什么,我说错话了?”

炒好的面筋端上来,彭思阳尝一口,小莲问:“好吃吗?”

彭思阳斟酌着:“还行,这是什么东西做的?”

小莲说:“土豆和面粉。”

“可是我吃不出土豆的味儿,我们湖南好吃的东西才多呢,如果你有一天去湖南,我一定带

你把所有的小吃通通吃一遍,保管让你乐不知返。”

湖南?有一天?可能吗?小莲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尝过庙摊的小吃,小莲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啊。”彭思阳雀跃着回应。

小莲带着彭思阳爬到她常去的山梁,大青石静静地守候在山顶,小莲指着大青石说:“我常来这里。”

彭思阳兴奋地站在大青石上,举着相机拍摄山下的风景,他说:“这里确实不错,可惜只有山没有水……你们这儿一定曾经有过水,不然不会叫秀水村,山清水秀,不是吗?”

小莲眯着眼睛看着彭思阳,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啊,很久很久以前,这儿一定有过一条美丽的河,所以才会叫秀水村。彭思阳,他多聪明呀,一下子就猜到了。

彭思阳对准小莲,“别动,别动,你这个姿势特别好,我给你拍一张。”

小莲一紧张,表情僵住了。彭思阳低头看相机上的图像,摇摇头,懊恼地说:“没照好,你要自然点,再来一张。”

小莲连忙摆手:“不,不,我不会照相。”她说的是真的,每次照相,她全身的肌肉都像绷住了一样,她从来没有一张好看的相片,她简直害怕拍照。

彭思阳也不勉强,他不想为难这个女孩,他看出来了,小莲是个极端害羞的姑娘。她和他认识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她就像上个世纪的,不,不是上个世纪,是上上个世纪。

这令他新奇,忍不住想接近她,可是,她又让他觉得惧怕。他不了解她,虽然她看上去像个水晶球,一眼就能看到底。正因为一眼就能看到底,他反而觉得不了解她。这只水晶球里一定还藏着别的什么东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那么,他怕什么呢?后来他才明白,他怕伤害这个姑娘。她于他,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他很快就会忘记她。可是,他不知道,他仍然伤害了她。

彭思阳问小莲:“你经常来这儿吗?”

“是的。”小莲点点头,指着大青石,“我喜欢坐在石头上。”

“做什么?只是坐着吗?”

“做营生,哦,就是做事情。”

“做什么事情?”

“嗯……绣鞋垫。”

“鞋垫?我可以看看吗?”彭思阳顿时来了兴趣。

从山梁下来,小莲带着彭思阳回了家。她打开柜子,拿出几双鞋垫,一一排列在床上,它们鲜艳夺目,图案各异,有憨态可掬的娃娃,有栩栩如生的花鸟,彭思阳拿着相机给这些鞋垫不停拍照。

小莲问:“喜欢吗?”

“当然。”彭思阳捧着鞋垫,爱不释手,“我可以买你的吗?”

小莲摇摇头,“这是别人的,而且也不适合你的脚。”

彭思阳恋恋不舍放下鞋垫,可是,看他的表情,倒也不显得怎么失望。小莲却暗暗打定主意,她要送他一双合脚的鞋垫,她目测他的脚,不算大,但也不小,42码。她脑子里飞快地想好了图案,粉红色的牡丹花,翠绿的枝叶,左右两只鞋垫中间分别镶嵌两个字。哪两个字呢?幸福,快乐,平安,还有……爱情,她绣过的只有这几组字。想到“爱情”,她的脸先红了,爱情通常是给预备新婚的新郎官绣的,给彭思阳当然不能绣这两个字,会误会的,那可怎么好。思来想去,还是“平安”比较朴素,好人一生平安,平安就是福。对,就绣“平安”。

小莲没有把自己要给他绣鞋垫的事讲出来,她想等绣好了再给他,算是——惊喜。不,其实她也没想那么多,她没必要给他惊喜,何况,区区一双鞋垫,人家也未必会惊喜。

傍晚时分,彭思阳告辞走了。小莲原本希望留他吃晚饭,晚上还有露天电影,大礼堂有文艺汇演,可是,小莲妈一再地说:“不早了,小彭开着车走夜路不安全,要回的话就早点回吧。”

彭思阳也不是傻子,哪能听不出小莲妈的弦外之音呢,这明白着是下逐客令,他便讪讪地,知趣地告辞了。彭思阳前脚走,小莲后脚就对妈拉长了脸,她一声不吭,眉宇间却汇积了千仇万恨。小莲妈白了女儿一眼,“哟,黑着一张脸给谁看呢,知道的,我这是养女儿呢,不知道的,还当是养了一只白眼狼。”小莲自顾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啪”一关,下手重了,门上的玻璃震得颤悠悠的。小莲妈的声音追进来:“死、r头,不识好歹,你这是给谁甩脸子呢?”

屋内,小莲独自生闷气,她尚不明白妈为什么看彭思阳不顺眼,她为此羞愧。彭思阳怎么说也是客人,妈却连起码的礼貌都不顾,那情形简直就像撵人家走似的。怎么能这样呢,太过分了,太不应该了。想到这儿,小莲从包里摸出手机,她给彭思阳发了一条短信:对不起。

彭思阳很快回复了短信:为什么说对不起?

小莲:没招待好你。

彭思阳:别这么客气,我觉得挺好,秀水村很美,我会记住这个村庄。

秀水村很美,我会记住这个村庄。小莲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她心情好转,揭开扣箱,拿出自己的一箩筐家当,剪刀,针锥,碎布……当下便忙活起来。这期间她跑进厨房调了一勺浆糊,庆幸妈出去绕弯了,不然看到一定要问个究竟。小莲惯常绣鞋垫,却很少自己打鞋底呢,好在这营生不难,几块布头一层一层蘸上浆糊刷在小面板上,抹平了,最上面款款盖一层网眼纱,放在通风处,单等晾干从面板揭下来,鞋垫底就浆好了。

第二天,小莲照常上班,电梯里见到彭思阳,小莲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昨天……”彭思阳打断她的话:“又来了,有什么对不起的,谢谢你还来不及呢。”说着,塞到小莲手里一包东西,“给你的。”

“这是什么?”

“开心果。”

“是吃的吗?”小莲问。

彭思阳怔住了,他大约没想到小莲会这么说,他点点头:“是的。”

“为什么给我?”

“谢谢你昨天对我热情的招待呀。”

“可是……”不等她说完,六层到了,电梯门一开,彭思阳吹着口哨走出电梯,临了不忘回头丢给小莲一个梁朝伟似的微笑。

小莲拿着这袋东西,好奇地翻看包装袋上的说明。她一直以为开心果应该是一种水果呢,却原来是这个样子。她心虚地朝周围望望,电梯里还有五六个乘客,他们默不作声,像有心事,显然对彭思阳和小莲的谈话,以及小莲手里的开心果视而不见。小莲确定他们不是这幢大楼里的职员,她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通过乘电梯人的表情,站立的姿势,还有眼神,或闪烁,或自信,或暧昧,或空洞的眼神,她能够大概判断出他们的身份。今天是星期四,市长接待日,如果猜得没错,他们是上访者。衣冠整齐的上访者,有别于楼前撒泼打滚的告状专业户。

电梯里终于只剩下了小莲一个人,她呆呆地望着手里的开心果,一颗心渐渐湿润起来,像一枚银耳泡在水里,舒枝展叶,开出白色的花,越开越大,越开越大。

休息时,赵雅琴看到了小莲手里的东西,显出诧异的样子,“你买开心果了?”

小莲摇头。

赵雅琴说:“我就说嘛,你怎么舍得买这么一大包开心果,这玩意儿可贵了,是别人给你的?”

小莲点点头,继而又急忙摇头。

赵雅琴意味深长地笑了,她心知肚明似的:“是不是在电梯里捡的?没关系,捡就捡了。”说着,她从小莲手里夺过袋子,撕开封口,抓了几粒,自顾吃起来。她边吃边说:“我告诉你吧,我在

电梯里捡过的东西多了,巧克力,口香糖,纯净水,纸巾,发卡,对了,我还捡过一包卫生巾呢,笑爽牌的,就是赵薇做的广告。能吃的我都吃了,能用的呢,我也用了。”

小莲还没有从刚才的谎言里跳出来,腮帮子红红的,好在赵雅琴没瞧出端倪。小莲小声说:“齐科长说捡了东西要交回去。”

赵雅琴一瞪眼,“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若是捡了钱包之类的,另当别论。不过,我还没捡过钱包呢。”

小莲看着赵雅琴嗑瓜子一样把开心果嗑开,剥出里面的果仁,扔进嘴里。她也效仿,伸手捏了几粒尝了尝。质地优良的开心果,颗粒均匀,味道……味道倒也并无特别之处,小莲没觉出它怎么好吃,不过,赵雅琴刚才说了,这东西好贵的。既然它好贵,那它一定就是特别的,小莲暗自估摸它的价格少说也得二十块吧。想起昨日妈对彭思阳的冷脸,小莲内心的歉疚更添了几分,她恨不得即刻就把给彭思阳的鞋垫绣好,赶紧送到他手里。她想象他满脸喜悦的开心模样。她觉得只给他鞋垫都不够,应再给他点东西,再给他点什么呢?他喜欢什么,稀罕什么呢?小莲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问题。

赵雅琴哪里知道小莲心里在想什么,她边嚼开心果,边说:“虽然没捡过钱包,可是我捡过手机……”说到这儿,她压低嗓音:“你猜我捡的是谁的手机?一个领导的,三星翻盖机,我刚捡起来,上面就来了一个短信……哎哟,是个女人发给他的,又肉麻又恶心,哈哈。”赵雅琴发现了小莲的走神,“喂,你听没听我的话呀?”

“嗯?”

赵雅琴不悦地说:“讨厌,不听拉倒。”

小莲连忙辩解:“我在听。”

“你在听,那你说我刚才说啥了?”

“你说你捡了手机。”

“捡了手机怎么样?”

“是啊,捡了手机怎么样?”

“哼,你这个人呀,真是太没劲了,跟你一起上班,都快闷死了。”赵雅琴吃够了开心果,拍拍手,懒得再跟小莲说话。没一会儿,忽然又叮嘱小莲:“我跟你说的话你可别跟其他人讲啊,这事儿,我可只跟你讲过。”

小莲心想,我连你说的什么都没听清楚,能和谁讲。

赵雅琴还是关不住话匣子:“那只手机我本来是要还给人家的,可人家非说手机不是他的。明明是他丢在电梯里的,却死活不承认,得,这便宜我只好占了。那只手机上面只存着一个号码,明显是一只不对外的专机。那家伙之所以不承认,是担心我掌握了他的隐私,便来了个铁嘴钢牙不认账。我要是每天都能捡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手机,可就发财了。你不知道,现在好多男人,都不止一只手机呢。”

小莲这回听明白了,赵雅琴是捡了手机没还给人家,怪不得嘱她保密呢。她说:“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讲的。”

赵雅琴拍拍她的肩膀,“我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你是我见过的说话最少的人,那个成语‘沉默是金就是说你这号人吧,真奇怪,你妈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女儿。你这个人呀,按说,也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太闷了,简直能让人闷死,闷不死也得急死,你就不能多说几句吗?”

小莲讪讪一笑,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赵雅琴,自打参加工作,她已经从赵雅琴嘴里听到过许多秘密。有这楼里职员的,比如某部门一个颐指气使、装束时髦的女人大约来例假了,裙子上染了一片血迹,而自己却一无所知,还得意洋洋,扭腰撅臀,迈着猫步在楼道里走来走去。想想吧,那情形该是多么可笑。除了喜欢说别人,赵雅琴也把自己的隐私讲给小莲听,她告诉小莲她男人有恋母癖,偶尔会抱着她喊妈妈。天呢,这是什么话,她说的时候竟然神情自若,若无其事,仿佛此事与她无关。作为交换,小莲没有秘密可以相送。赵雅琴一定也以为小莲是没有秘密的,可是,小莲现在也有秘密了,比如这包开心果的来历,难道不是秘密吗?但它既然是秘密,就得藏着掩着,小莲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小莲第一次觉得,做一个有秘密的人,心里满满当当,这种感觉就像吃了可口的食物,余味悠长,回味无穷。秘密就像酵母,甜丝丝的,酸溜溜的,可是,它会分子裂变,悄无声息地膨胀,就像……哟,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小莲自己都笑话自己越想越离谱了。但是,她就是担心,担心秘密也是这样,会不会有一天撑破了,从她的肚子里飞出来,那可怎么好?她又想起粱朝伟了,想起梁朝伟演的一部电影,电影的结尾就是梁朝伟对着一个树洞滔滔不绝。她理解他了,他的秘密大概就是如此这般撑破了,必须找个缺口倾倒出来,只好选择了树洞。如果换作小莲,她要去哪里找树洞?哪里有那样的树洞啊,这可是个问题!

下班回家,小莲飞针走线,废寝忘食,她绣鞋垫的速度原本就够快的,旁人一个月,她只需十来天。这一双更是突飞猛进,不到一个星期就大功告成。花瓣由浅粉至深粉,层层递进,嫩黄的花蕊闪闪烁烁点缀其中。深绿的枝丫,翠绿的叶片,簇拥着娇艳粉嫩的牡丹花,空白处则打上了星星点点的淡青色,若有若无。左右两只鞋垫中间镶嵌着朱红色的“平安”二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双鞋垫都堪称美轮美奂,无可挑剔。倘若小莲肯拿出来参加个什么手工艺品比赛,一定能拿个奖项,可是小莲压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比赛,就算知道,她大约也是不肯的。她长了十八岁,才知道鞋垫原来可以不用手绣,而用心绣。多年以后,她学唱一首名叫“绣红旗”的歌,当唱到“线儿长,针儿密……千分情,万分爱”时,她忽然想起了这副牡丹花鞋垫。她唱得满脸是泪,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动情。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就在小莲绣好鞋垫预备送给彭思阳的时候,她惊慌地发现,连续几天,都没有见到彭思阳的影子。他去哪里了?她给他发短信,矜持地拼写出一句话:你好,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发了N次,结果均显示发送失败。她按捺不住,终于拨打了这个号码,回答她的是一个冰冷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怎么会这样?小莲失神地站在楼道,手脚冰凉,百般不解。赵雅琴见状,问:“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鞋垫。”

赵雅琴打开包裹着鞋垫的塑料袋,立刻两眼放光,“真漂亮,你从哪里弄来的?”

小莲一把夺过。

“真好看,再让我看一眼。”

“不行。”

“不让看拉倒。”赵雅琴气呼呼转身走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小莲这个样子,这丫头,真让人捉摸不透,平日低眉顺眼,温和的像只猫,今天这是怎么了,声音像是缠了一圈坚硬的铁丝,没一点软和劲儿。

小莲想不明白,彭思阳怎么和水珠一样蒸发了,生龙活虎的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这怎么可能?电梯里,小莲见到了与彭思阳同一个部门工作的中年女人,那个被彭思阳唤做秦阿姨的,当初就是她先获知小莲丢了手机转而告诉彭思阳的。小莲目不转睛地盯着秦阿姨,期冀从她脸上窥探出些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这个女人脸色平静,一如既往,她对小莲没来由盯着她看都不觉得异常,只是颌首,朝小莲礼貌地笑了笑。

小莲吃力地张了张嘴,她想打听彭思阳的消息,可是,她该怎么开口?她要找一个怎样的借口

询问才不显得唐突?老天保佑,救星到了,有人替她开口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朝秦阿姨开口了,他说:“最近怎么不见你们科实习的小彭?”

“你不知道?他走了,走得特别急,有些工作都没有交代清楚。”秦阿姨似有埋怨。

“走了,去哪儿了?”

“听说父母为他办好了去澳大利亚留学的手续,林市长连夜差人买了飞机票,亲自把他送到了机场。”

旁边有人插嘴:“都说外甥像舅,我看小彭和林市长一点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没仔细看吧,眉毛蛮像的。”

电梯门开了,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只剩下了小莲。可是,他们留下的声音却像轰炸机,一字一句在小莲的耳边盘旋,盘旋,挥之不去。澳大利亚,连夜离开,林市长的外甥……彭思阳竟然是林市长的外甥,他从来没对小莲讲过。是啊,他为什么要对她讲呢,他说过在他舅舅家住的,他只是没说他的舅舅是林市长。他没说是因为没有必要,小莲算什么呢。他是说过小莲是他的朋友,可是朋友的概念多宽泛啊,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也可称之为朋友。随便路上碰到一个人,也可说,这位朋友,请留步,跟你打听个事儿。瞧,朋友的使用多么廉价,兴许彭思阳也是顺嘴一说,他压根就没把她当朋友。他离开这儿就把手机报停了,甚至想不起来同小莲打个招呼。他走得急,连夜走的,走得急就是理由吗?走得急就可以不告而别吗?是啊,他为什么非要同你告别?即使同你告别了又能怎样?同你告别了难道能够改变什么吗?你是他的什么人?他怎么可以这样?他不应该这样!他为什么不能这样?他想怎样都是可以的,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谁啊?

小莲不记得那天是如何离开这幢威严耸立的政府大楼的,好像下雨了,可是她没有感觉。她没有打伞,她就在雨中走着。真的下雨了吗?她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澳大利亚有多远?肯定比湖南邵阳还远,是真正的天边,如果这样一直走的话,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个地方。她淋着雨走在大街上,走到车站,淋着雨等车,像落汤鸡一样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回到家里。她肩上挎的背包湿透了,包里的鞋垫也浸湿了。夜里,她生病了,发烧,40度,还伴着咳嗽,一声急似一声的咳嗽。小莲妈叫来了村里的医生,做皮试,扎针,青霉素输液。手臂有隐隐的针扎的疼痛,再疼一点吧,她喃喃说,再疼一点吧,再扎得疼一点吧。小莲妈大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医生在旁边说:“她好像在说,再扎得疼一点吧,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是啊,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这可怜的姑娘,她不知道自己陷入了狂乱的爱情,在她还不明白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已经泥足深陷。天知道,她从未恋爱过,却已经失恋了。

小莲妈从小莲包里拿出浸湿的鞋垫,她隐约猜到女儿生病的原因了。这傻孩子,没心眼的傻闺女,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招惹什么人不好,招惹人家一个外地来的阔学生。但是,小莲妈什么也没说,她悄悄把鞋垫放回了原处。

一场病后,小莲迅速憔悴了,她无法再上班了,她发现自己不能再踏人这座大楼,她不能再闻楼里的气味,她更不能走进电梯,电梯里的空气几乎令她窒息。她撑不下去了,她只和赵雅琴打了个招呼,她说:“我不来这里上班了。”

赵雅琴问:“为什么?”

小莲摇摇头。

“找到好工作了?”

小莲还是摇摇头。

赵雅琴语重心长地说:“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快辞工,哪怕是骑驴找马呢,找到合适的再辞掉这里也不迟。”

小莲还是摇摇头。

赵雅琴说:“你不要心比天高,你大概不知道吧,我从来没跟你讲过,我读过大学的,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专科,可不管怎么样,我也有一张大专学历证书。结果怎样,出去找工作还不是到处碰壁。你连高中都没有读过,除了去酒店端盘子。还能做什么?认命吧,咱们没钱没势的平头百姓,能在这儿混几百块钱就不赖了。”

小莲颇感意外,她没有想到赵雅琴竟然是读过大学的。这个意外得知的消息不仅没令她振作,反而更加使她沮丧。她这样想,可怜的人,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从来不被人重视,只会被人忽略。她对赵雅琴说:“哪怕是端盘子,我也不在这里了,我走了。”走出几步,她再回头,“我要是像你一样读过大学,绝不在这里看电梯。即使我没有读过大学,也不留在这里……”她指着大厅墙角那排郁郁葱葱的虎皮茱萸,“我绝不留在这里充当这些植物一样的角色,绝不!”

赵雅琴听了小莲的话,愣住了。记忆里,这是小莲同她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她没想到小莲也会说这样冗长的话语,她一直以为她只会摇头,点头,嗯,哦,啊,呢……

小莲把精心绣制的牡丹花鞋垫用塑料纸小心包好。也就是从那刻起,她意识到自己从此再也不可能绣鞋垫了,她丧失了对针和线、u形小剪子,还有铜黄色顶针的热爱。她讨厌它们,她像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恶狠狠把这几样东西全都扔掉了。她想,从此,这双鞋垫便是她最后的作品。

傍晚,小莲爬上山梁,令她意外的是,大青石上坐着她的哥哥,从不抽烟的哥哥手里竟然夹着一支香烟。

“哥,你怎么在这儿?”

小辉关心地说:“小莲,你病好了吗?你怎么跑到山上了,这儿风大,快回去吧。”

“没事。”小莲淡淡地回答。

兄妹俩沉默片刻,小辉说:“小莲,今天是那个女孩结婚的日子。”

“哪个?”

“你不认识,她是我们的顾客,她开着一辆黄色跑车,以前不是黄色的,是红色的,她喷成了黄色。也许哪天,她就喷成绿色的了,总之,她就是那样的姑娘,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她的车经常出故障,不是这儿碰了,就是那儿磕了,三天两头来修理,她总是找我给她修,她说她不信任别人。小莲,你知道吗?哥哥是个自不量力的人,我曾经还想娶她做老婆,可笑吧?最可笑的是,我是认真的,认真去跟她说,结果怎样,她当然拒绝了。她很有钱,她有个有钱的老爸,听说是个老板,也有人说是个当官的,谁知道呢,反正她很有钱。我以为有钱的姑娘不会像别的姑娘那样只想嫁有钱人,但是我没想到,有钱的姑娘就算不稀罕钱,也得找门当户对的。我忘不了她的表情,那表情不是因为有人爱慕她而得意,我宁愿她得意洋洋,高高在上,看不起我。可是她的表情是怜悯,还有不可思议。她似乎认为我这样身份的人竟然还敢追求她,这个举动太不可思议了。小莲,你知道吗?哥哥宁愿被人仇恨,也不愿被人怜悯。”小辉一口气说完这席话,摁灭烟头,从大青石上跳下来。

小莲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三番五次拒绝家里安排的相亲,原来他心有所爱。可是,心有所爱又怎样?

小辉继续说:“小莲,我很快会结婚,妈妈不是希望我快点结婚吗,我要找个与我般配的姑娘。上次和我相亲的那女孩不是对我挺满意吗?给人家回话吧,我没意见。我不做白日梦了,我会忘了她,从此再也不想她。妈说得对,做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们是穷人,就得按穷人的方式生活。”

“哥,我们不是穷人,我们有饭吃,有衣服穿,我从来没觉得我们是穷人。”小莲抬高嗓门。

哥哥冷笑,“傻丫头,你以为吃得饱穿得暖就不是穷人了?”

小莲咬了咬嘴唇,不再吭声。

哥哥先走了,只剩下小莲独自在山上。她捡了根粗壮的树枝,吃力地在大青石旁边挖一个土坑。刚下过雨,土质松软,没一会儿,一个一尺见方的土坑便挖好了。小莲把鞋垫深埋进坑里,双脚将浮土踩实,她采来几把蒿草与石块盖在上面,土坑的形迹便看不出来了。

小莲相信,没有人会留意这里有个坑,更没有人会想到这坑里深埋着一双鞋垫,这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这块大青石就是她的树洞,虽然,她不曾开口倾诉。

仍旧是夏天,不过,已经是八月底,晚风起了微凉的寒意,夏天就快过去了。小莲见过夏天的彭思阳穿白色T恤、浅蓝色牛仔裤的样子。以她有限的地理知识,她知道澳大利亚在南半球,现在正是冬天。彭思阳会穿羽绒服吗?会穿什么颜色的羽绒服?黑色的还是蓝色的?无论什么颜色,小莲知道,她将永远看不到了。他的人生和她再无关系,原本也没有关系,以后,就更加没有关系了。她对他能够记起的,连一个夏天都不够,只有半个夏天。

她的爱情,她可怜的爱情,只有半个夏天。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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