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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巡渠

2009-04-15张行健

山西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马灯健儿水渠

张行健

喝完第三碗糊糊,我的额头上已渗出黄豆一般密密的汗珠。妈要给我舀第四碗时我摸着鼓胀的肚子说饱咧,喝不下啦。妈说,今夜要巡渠哩,比不得平常,多吃些吧,夜里饿了难受。看一眼煮着红薯的玉米面糊糊,香味的诱惑使我又喝了一碗。打着一串儿响亮的饱嗝系上腰带,拿上门角那个同我个头一样高的圆头锨,妈又给我塞了两个菜窝头,说一整夜哩,不吃些干东西顶不下来。风风火火正要出门,奶奶喂猪回来,见我要走,看看我的衣裳,忙说,穿这么单薄,半夜里让娃受寒呀!她埋怨妈几句,给我找出爷爷在世时常穿的那件老羊皮袄。我笑一笑,说,春天了,不会太冷了。但还是顺从地穿上了。十六岁的我穿着皮袄,系上腰带,活像一个六十岁的小老汉,在奶奶、妈妈不无担忧的目送下,融进了1974年早春的暮色里。

出了村巷便是浑浑黄黄的田野,刚返青的麦苗遮盖不住浑黄的裸露,却有油菜花的嫩香从夜风里荡来,弥漫一些早春的活气。朝东走,卧虎山便十分突兀地矗立在眼前,这时黑黑的有些虎视眈眈了。今夜,我就要在卧虎山腰护水巡渠,和我一块巡渠的西娃正在山腰上等着我。

卧虎山属于太岳山,而太岳山又归属太行山系。这地场山丘绵延,十年九旱,旱情最甚时又在春季。我村农业学大寨,沿卧虎山腰修了一条石头渠。春浇时昼夜不停,巡渠护水就成了一项硬任务。一般社员白天劳动,晚上巡渠的差事就落在地富反坏右分子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们身上。西娃的老爸年轻时当过顽固兵,他自然属于可教子女;我爷爷过去有历史问题,人虽过世,我却也在可教子孙行列。在农村劳动的那一段日子里,我一直享受这一待遇。

夜雾浓郁时,风呼呼地硬起来,扬起沙土吹打着我的脸,时而荡起一涡一涡旋风,在身边似有所图地卷过。

旋风旋风你是鬼,锨把打断你的腿……我把锨把握得紧紧的,心里这样默念几遍,步子就加快了,身上有冷汗滋滋流出,不知是热是怕。山路两边是狰狞的土崖,土崖上不时点缀着三三两两的旧坟新坟,状如窝头,孤寂地企盼着快要到来的清明节,人们拿了酒菜去祭祀……我索性把锨头拖到地上,虚张声势弄一些响声,给自己壮壮胆量。

走近山腰,能听到水渠里哗哗啦啦的流水。水渠说是石砌的,但还有大段的土渠,时间长了,不免跑水漏水。晚上巡渠,一防邻近生产队的人偷水,二防土渠本身漏水。来到同西娃事先约好的碰头地点,却不见他的人影。瞅瞅四周,漆黑一片,也不见西娃提的那盏马灯。我急了,放开嗓子朝四下里叫:“西娃——西娃——”山风把我的叫声兜得远远的,山腰的土坡岩石一起回应。

距我三四十米远的稍高处一个洞穴口,忽地晃动着一团微弱光亮,有“嗬儿嗬儿”的笑和一串嘹亮的咳嗽传来。

是西娃,这灰鬼。

我跑过去,攀上那个洞穴,细看,天哪,哪是什么洞穴,这是崖坡上一孔古旧的墓窑,看得见早已朽烂散架的棺木和零零碎碎有些风化的白骨。西娃却悠闲地躺在里面,借着马灯的光亮在看一本什么书。

咋能在这儿呀!我问他。

这窑里美气哩,暖和、避风,有老先人保佑,也安全咧,站在墓窑口朝水渠里扔块土疙瘩或浇一泡尿,听响声就能判断渠水的多少。西娃解释过,又美美地看他的书了,那是一本没头没尾纸页泛黄的《青春之歌》。

我照西娃说的站在墓口朝下撒了一泡尿,那尿柱果然在空中划一道弧线,汹涌澎湃地射进畅流的水渠里了。凭经验和感觉,知道渠里的水流是正常的。

“你怕么?健儿?”西娃停了看书,坐起问我。

“俩人在一起,就啥也不怕啦。”我回答。

“我相信唯物主义,我不信鬼鬼神神的,人都是自己吓自己。”西娃对我说,也像对自己说,“我倒是十分害怕村里那伙头头脑脑的,远远听见村干部吼一声,我的心就紧跳一阵子。”西娃大我三岁,算来十九了,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当了农民,现在已是一副老农做派,前几年秋天的一个下午西娃偷偷烧吃了生产队的几棵玉茭子,被村干部抓获,罚款罚工不说,还在全村社员大会上捎带批斗了几回,把西娃弄得几年抬不起头来。

“唉!我这一辈子,就这样子咧,夹起尾巴老老实实修地球吧。”西娃叹了一口气,他的口气颇像一个老汉,居然充满酸涩和沧桑。

“咱看《青春之歌》哩,看人家那一群年轻人,林道静啦余永泽啦,轰轰烈烈多美气。咱也是年轻人,咱恐怕连个像样的婆娘都娶不上的。这一辈子,狗日的呢……”

墓窑外的风呼呼吹着。夜,冷了,西娃的话也凉凉的,包含了许多苦楚。

“健儿,有人给你提媳妇么?”西娃问我。

我脸一红,我才十六岁呀,找对象娶媳妇是想也不曾想过的遥远的事情,大我仅三岁的西娃却被这事苦恼着,前几日给邻村一个跛脚女子提亲,人家都冷冷地拒绝了。

“你还小哩,健儿,你要想法儿跳出农村这个火坑,你爸不是在蒲县中学教书么,让他把你引出去,当个教员或当个工人都不愁过自在的日子的。想法儿出去吧……”西娃有些语重心长了。

西娃的话勾起了我的心思。我的学习成绩原本不错的,我的好几篇作文曾被县教育局教改办刻出来在全县中学传阅。升高中遇上了推荐,贫下中农子女全被推荐上了,我因爷爷的历史问题被大队卡住了。班主任郝立夫老师力荐我,大队革委主任王玉堂坚决不同意。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老老实实务农了。西娃的话,让我认真想了想我的未来,往后漫长的生活路子……我苦苦一笑,对着西娃,对着古墓,茫然地摇摇头。

在长时间的沉默中,山风的呼啸和渠水的喧哗烘托了春夜的氛围。

提着马灯拿着钢锨,我俩沿渠帮走着查看着,绕山腰转了大半圈儿约摸三四个时辰,又返回古老墓穴里。

我掏出妈塞给我的俩菜窝头,给了西娃一颗,西娃欣喜且感激地看看我,便大嚼大咽了。吃罢,我俩一块跳到渠边,双手掬了混浊的渠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爬回墓窑里。

“睡吧,今夜没事啦。”西娃说。

“睡吧,到天亮还能睡一会儿。”我乏乏地说。

墓窑原本十分窄小,我俩细瘦的身子躺下来,居然还有一大片空隙。夜寒了,凉意一阵阵袭来,我俩挤到一块,很快入睡了……

糊里糊涂中,我做了个十分现实也非常怪诞的梦,我躺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大队部屋子里,床是舒服的大木床,身边居然坐着大队革委主任王玉堂。是他坚决不让我上高中的,这会儿却非常亲切非常慈祥地和我说些什么,并伸出手来一下一下摸我的脸,我的额,我的头。我有些受宠若惊,只感到那只手长长的、厚厚的、热热的、湿湿的、麻麻的,一下一下,不是摸,倒像一条长舌头用力地舔,舔……

忽听到西娃一声惊恐失态的喊叫:健儿——有狼,打狼啊——

我猛地睁开酸涩的眼,但见一条灰黄的影子“扑”的跳出了墓窑,轻捷有力地越过水渠,进入夜雾里了。

“咋回事?是狼么?”我问西娃。我感到脸上湿湿的,确实被什么东西舔过。

“就是狼呀——”西娃脸子白白地说,“我刚一入睡,就发觉有什么东西响动一下,我努力睁开眼,马灯下看见确实是一条大灰狼钻进来,我悄悄敛住气,似睁非睁着眼,看那家伙起先用舌头舔你的脸,见你不醒来,又用扫帚一样的大尾巴扫你的脸。狼怕猛然惊吓,我猛一喊站起身,给它来了个措手不及,它就跑啦——”

“狼为啥舔人扫人?”我问。

“狼不吃活死人么。要吃人,非把你弄醒来不可,你刚一醒来,它就咬住你的脖子,好险!”

我浑身发冷,牙齿磕碰,是吓的。

我忽然可怕地发现,墓窑外,水渠边十步开外,黑暗中闪烁着两只不怀好意的绿眼,是两只饥饿的眼。西娃也发觉了,他从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拿出三根并立在盒棱上,用手指一划,那燃烧着的火柴带着三点火星飞出墓窑外面——

黑暗中两只绿眼睛消失了。

“狼怕火的……哎,今天真是闹悬哩!”西娃说着拧亮马灯。我俩睡意全无,背靠背,警惕着墓窑外面……

西娃的脊背给我一些温暖,也给我一些胆量。

天,一点点亮起来。

责任编辑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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