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伟山

那是民国初期，四十岁左右的丁兆清，生意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

丁兆清身材瘦削，举止文雅，丝毫没有殷实富足的商贾之相。因在家排行第二，人们便称他丁二爷。丁二爷曾中过晚清的秀才，自然有满腹的诗文。茶余饭后，抑或走在街上，他都能随口吟些风雅的句子出来，引得他人拍手叫好，

丁兆清年轻时曾得过一种病，一生气或者一激动，太阳穴就鼓凸起来，脑子生疼，像有干针在扎，苦不堪言。他遍寻了无数名医，均见效甚微。那时的丁兆清，就早已腰缠万贯了。因了这病，竟搅得他整日心情郁闷，连和家人交谈的心思也没了。

后来，有人送了一副偏方，熬了几包草药喝下，病竟好了。这人姓王名祥，是镇子上的一个落魄书生。丁兆清因了他的治病之恩，遂以兄弟相称，交情日渐深厚起来。

王祥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每次丁兆清约他相聚，一壶清茶，抑或一桌酒菜，边品边聊。什么诗书之礼、孔孟之道，甚至一些雅闻逸趣，王祥都能信手拈来，滔滔不绝。丁兆清听着，亦喜亦愁。想想自己也曾饱读万卷诗书，也曾有过凌云的壮志，可眼下兵荒马乱，狗屁诗文又有何用。丁兆清感慨万千。再见到王祥时就说，兄弟，你跟我到柜上支些银钱，回家置些田产，娶妻生子吧。眼下你诗文读得再好，也弄不出黄金屋、颜如玉的，先填饱肚子，再图进取吧。似乎是一语中的，王祥也没推让，就随他去了账房。走时偶一回头，丁兆清看见了他眼角有点点泪花在闪。

丁兆清的太太名唤柳雀，温柔贤淑，是恩师的女儿。柳雀自幼和丁兆清一起读书玩耍，朝夕相处十余年，可谓青梅竹马。老先生见丁兆清精明厚道，临终之时，便将柳雀托付给他。俩人跪在先生床前，呜咽良久。丁兆清说，您放心去吧，这辈子我会善待柳雀的。

洞房花烛，暗香浮动。丁兆清轻拥柳雀在怀，说雀儿，今生今世，我就娶你一人为妻，如有食言，天诛地灭。柳雀忙用纤手捂住丁兆清的嘴，两行珠泪悄然滑落。

些许年后，女儿才姗姗而至，夫妻二人自然爱若珍宝。再后来，柳雀便一直不曾生养。眼瞅着丁家的家业越来越大，丁兆清也在一天天衰老，柳雀心中深感愧疚。

这种愧疚已经缠绕柳雀很久了。

忍不住了，柳雀便说，兆清，你就娶房小妾生个儿子吧。

丁兆清不肯。说雀儿，你忘了花烛夜我发过的誓吗?

那誓不算的，都怪我不好。再怎么说，你也该给丁家留股血脉啊。

丁兆清笑着说，若真娶了小妾，不疼你了，你不会骂我吧。

为了丁家，我就是死了又怎样呢。柳雀说完，眼角就红了。

丁兆清心头一热，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记不清柳雀以后又说了多少遍这样的话，丁兆清就是不答应。只在心里说，柳雀真是个好女人，我一定要善待她。

尽管如此，这些年里，最让丁兆清惦记的还是王祥。他隔三差五就让人送些钱米给王祥，再隔段日子，就把他请到家来，还是一壶清茶，抑或一桌酒菜，边品边聊。王祥的口才还是极佳，只是言谈中又多了些许锋芒。

此时的王祥，在丁兆清的不断馈赠下，日子大有好转，有房也有田了。就连水灵灵的媳妇也弄到了被窝里。王祥激情澎湃，前些年寒窗苦读的劲头儿复又滋生，在媳妇的肚子里连年耕种。几年下来，收获颇丰，养了四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倒也可爱。

没了生活的压力，闲暇时，王祥就在小院里吟诵诗文。吟的最多的当是稼轩、少游的句子，铁马冰河，凄婉悲壮。国家破败，王祥觉得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书生，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那天，是春末夏初的第一天。丁兆清心情极佳，便约了王祥来家中小酌。八仙桌就放在庭院，阳光暖暖的，偶有微风轻拂。俩人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不知不觉间，酒已半酣。丁兆清起身斟酒时，身子一晃，衣袖扯到了桌子角上，“吱”的一声，桌子就挪了位。地面又稍有不平，桌子上的茶水、菜汤就溢了出来。丁兆清连忙抱拳，冲王祥歉意地一笑。王祥也一笑。忙起身去挪桌子，轻轻地一拉一推。想把它弄稳了。可弄了半天，桌子更颠了。像极了一个腿脚不齐的瘸子。王祥有些尴尬，用手摸着额上的汗水摇了摇头。柳雀见状，忙寻了一块瓦片过来，可瓦片厚了点儿，怎么也塞不到桌子腿下，就又寻了一块薄的，还是不行。柳雀也急了，双颊飞红。

丁兆清忍不住笑了，随手从兜里摸出一把银元，“哗啦”一声撒在地上。大洋银光闪闪，映得王祥揉了眼睛使劲去瞅。用它垫吧，多轻省。柳雀抬头瞄了一眼丁兆清，王祥也刚好扭了脖子去看丁二爷，三人目光一对，不由得大笑起来。

桌子平稳了，俩人复又推杯换盏，兴致依旧。

不多日，王祥回请了二爷。酒席也摆在庭院里，庭院里有几株紫藤，曲曲弯弯的枝蔓爬满了小院，小鸟低唱婉转，十分的诗意。丁兆清禁不住吟道：小院青藤唱鸟语，天上宫阙未曾闻。王祥听了，遂拍手叫好。二人谈古论今，渐入佳境。

几杯酒下肚，王祥有些激动，就说，二爷，你初来我家，还没见我的几件宝贝呢。

宝贝?丁兆清一愣，随即觉得王祥喝得有点儿大了。

王祥摆了摆手，一脸的得意。一会儿，妻子领着四个孩子来到了面前。孩子大的十岁多一点儿，小的也就五六岁，长得老实乖巧。

丁兆清一下笑了。宝贝，是宝贝。他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把银元。来，孩子们，这是大伯给的见面礼。

几个孩子没动。都一个劲地看王祥。王祥就说，大伯给的，有啥不好意思的，接了吧。

孩子们呼啦一下就围到了桌子边，桌子被猛地碰了一下，腿也跛了，盘子里的菜汤就溢了出来。

你看这——王祥话说了一半，就拿眼瞅了一下丁二爷。

丁二爷没言语，微微笑着。

王祥干咳了一声，说孩子们，一人一条桌子腿，给我抱牢了。话音刚落，四个小家伙每人抱着一条桌子腿，乖乖地蹲在了地上，样子挺滑稽。

王祥又说，二爷稳当了吧，这宝贝可比啥也珍贵啊，金钱又怎能相比呢?

丁兆清听了，脸色一下就变了。心也跟着一紧儿，像被刀捅了一下，生疼。他站起来，看也没看王祥一眼，扭头就走。

过了几天，镇子上便有了传闻，说媒婆踩平了丁二爷家的门槛，他要纳妾了。王祥听了，脸上便多了一丝苦笑。心想，这次柳雀亲授的激将法看来要成了，只是我这“忘恩负义”的骂名要背多久呢。

又过了几天，丁家果有了喜事，大红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了很久。王祥没有收到请柬，便随在人群里去瞧热闹，原来是丁家的新店铺开张。丁兆清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正招呼着伙计们忙这忙那。柳雀也站在旁边。满脸的笑意。有人心下疑惑，便问，二爷，听说您今天娶亲，俺可是专门来讨酒喝的。丁兆清愣了一下，过去握着柳雀的手，动情地说，真是瞎说，我这辈子一个就知足了。说完，眼角就红了。

面对众多道贺的乡邻，丁兆清拱了拱手说，承蒙乡亲抬爱，今后这几家店铺所赚钱两，丁某将全部上奉国家。国家有难，国家有难啊。丁兆清说着，又是一脸的忧虑。

王祥站在人群里，悄悄叫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