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文军

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那个平时和我关系好得亲兄弟一样的仇科长会强行拉开我抽屉，会当那么多人面把我抽屉里的半盒烟拿出来后，堂而皇之地摆在桌子上让人免费参观。还说我是单位颁布“戒烟令”以来的第一个违反者，必须按文件规定，在一周内查住一个在厂区抽烟的人，否则，停工处理。架势简直就是当代包公，就没带圣上所赐的铡刀了。既然他不仁，休怪我不义。于是我火了，我也当那些人面指着仇科长的酒糟鼻子问，你说，你他妈的还是个人吗?你自己的烟筒不比谁粗?文件，什么狗屁文件，浪费纸罢了。说着，就从平白无故占用我桌子空间的文件盒里找出那份所谓的文件横撕几道竖撕几道，然后，那些碎片就像沾满黑色斑点的雪花一样从十八楼纷纷扬扬地飘飘而下了。

仇科长的脸有些挂不上，翻着白眼不断地吸着鼻子，哆嗦了近一分钟才蹦出一句话来，说，好，撕得好，撕得好，不过，你等着，咱们现在就牵头驴来拿一本书坐上去走着瞧。

我见他气得不行，就趁势在火上加了一桶油，说走着瞧就走着瞧。我还不信这个邪，一份破文件和一盒两块五的破烟，能让你高升一级当上处长?

我和仇科长是哥们，他想当处长的事我心里清楚着呢。还有就是他说的文件，那是什么文件呀?连个主题词也没有，不就是随便找了几张纸油印了个关于全厂禁烟的通知吗?当然，从公文管理上来讲，仇科长没错，通知也是文件呀。问题是依我们的关系，他根本就不该拿我来开刀，还有就是那烟，才两块半一包。当那么多人面在桌子上展出，不是说我舍不得花钱吗?

文件是两周前发的。那天，当一股诱入的香水味钻进我鼻孔的时候，我正坐在桌子后满头大汗地写一个安全工作总结。说真的，那总结确实难写得很，一次比一次难，简直是难于上青天。你说我们车间满打满算就十来个人，十几年来一直挤在库房的一个角落摆弄那几台破电焊机，每月一次的安全总结也快写二百遍了，除了不断加强安全教育就是不断提高安全意识的空头支票，再不就是加大现场管理力度，施焊前认真检查设备、正确使用劳动防护用品，作业中严守操作规程、严禁瞎干蛮干，作业后清理现场火源，确认无隐患后方可离开作业现场的无奈承诺，可中国的汉字也就那么几千个，余下的还能写出什么花样来?这些翻过来覆过去的话，不用说我，就是生产安全部的领导也早就倒背如流了。他们接过我递过去的总结看也不看就丢在桌子上的历史也有好长时间了，特别是上月，那个戴眼镜的科员竟把我的总结直接给了一个捂着肚子急着上厕所的人。

我抬头看看浑身上下散发着香水味道并且长得十分漂亮的厂办干事，说你看文件盒都快撑破肚皮了，怎么还发呀?说着就从抽屉里拿出烟点上准备和她开玩笑。干事笑笑，露出两排洁白地牙，说你这就別管了，依你现在的位置，只需做两件事就够，一件是在文件发放表上签名，另一件是最好从现在开始就戒了那烟。我拿起文件一看，果然是厂区内严禁吸烟的规定，理由当然充足得很，说是为了进一步保证安全生产工作的顺利进行。不过我知道这也是句空话。事实明摆着，你说电焊机的弧光不比烟头容易引起火灾?后来看到仇科长是禁烟检查组的组长，心里也就高兴了许多，就凭我和仇科长的哥们关系，他会查我?除非他也把烟戒了。我对自己说。

严格地说，我和仇科长是烟友，是以烟哥们相称的。不过他不常抽我的烟。用他自己话说，抽我的烟是对他人格的污辱，这话每隔几天他就会对我说上一次，但是他这话灌进我耳朵时，能把我的心变得比蜂蜜还要甜上几百倍。通常情况是这样的，他漫不经心地走进我办公室，大大咧咧地坐在我对面，于是我就摆出一副刚看见的样子，忙站起来说仇哥你好，先抽支烟吧。他笑嘻嘻地把烟接过去，装模作样地放在离眼睛不超过一厘米的地方仔细看，然后就猛地把烟扔在桌子上，说这是对他的污辱。这时我肚里是全是蜂蜜了，说咱只有这水平，哪能比你仇哥呀。这话还没说完，仇哥就会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潇洒地往桌上一扔，拿去抽吧，谁让咱们是哥们呢?每当这时，我也拿起烟放在离眼睛不超过一厘米的地方装近视，说，仇哥呀，真是中华呀。仇科长就笑，说知道什么是哥们吗?我说不知道。这时仇哥就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也不知道，告诉你，真正的哥们就是我这样，有福和你同享。有难我自己担当!

他之所以能和我有福同享，是因为有难时我从没有让他一个人担当。为此，每隔一段时间，我也会告诉他什么才是真正的哥们。比如在大前天，仇哥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说，常弟呀，有烟吗?我说，常弟没有。仇哥就笑，说仇哥我今天可专门冲你污辱我来的。于是我就从抽屉里拿出两块半一盒的丝绸之路给他点上，等他津津有味地美美吸上一口时，我就开始教育他，我说，仇哥，知道什么是哥们吗?真正的哥们?仇哥就笑得更高兴了，说知道，就像常弟你这样的。

有句话我想是永远不能忘记的，比如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用在我和仇哥身上就最合适，这不是明摆着吗?平时我们仇哥常弟地叫着，可到了关键时候，他就六亲不认了，他真查我。至于真查我的原因，我也分析得不能再清楚了：仇哥早就想再上一级让別人叫他仇处长了。

在破库房的那人角落里，我边帮同事们摆弄电焊机边说。大家评评到底是谁不够哥们?既然他不讲哥们义气，休怪我对他无情，就不去给他查，看他能把我怎的。男子汉大丈夫的，总得有点骨气才行，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呀?虽然同事们对我上面的话称赞得只点头，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用从来没有过的坚定信念坚持不在班上抽烟了。

真正使我和仇哥关系敌对化的还是那个漂亮的厂办干事。那天，她又一次走进来，这次我可早早地闻到了那诱人的香水味。我说，怎么又发文件了?她依然甩甩漂亮的长发，然后露出两排洁白的牙，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回家休息吧!在家抽烟可没人管。说完就把一张通知放在了桌子上，笑笑后，走了。

我拿起那张停工通知单看了半天，我想，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了，我必须拿起法律武器来保护我的正当权益。于是，我一周来第一次敲响了仇哥办公室的门。我依然叫他仇哥。我就是要让他知道，真正不够哥们的是他仇科长。

我说，仇哥，看来你以后得给我发工资呀。

他把眯着的眼稍微睁开了些，说凭什么呀?

凭什么?就凭这个。我把停工通知单放在他面前，说，那天我是有烟，但没吸，对吧?

仇哥拿通知单看了半天，说，对是对，但你为什么不早说?现在迟了，一周上诉期限过了。仇哥似乎有些紧张了。又加了一句，说还真停了呀。

我冲他冷笑着没说话。仇哥也只好打开了哈哈，说咱们是哥们，这不正在给你想办法吗?说着就拿起一支烟递给我。我不接，说戒了。他只好自己点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

我说，仇哥，别光顾抽呀，说说这到底该怎么办吧。

仇哥像吃了黄连似的咧着嘴，说这不正发愁吗?

我说发什么愁，你不正抽着吗?我报你就是了。说完就拿起他办公室电话准备打。

仇哥急了，忙把烟按在烟灰缸里，说別打呀，最

迟明天，不对，肯定明天，明天肯定给你想出办法来，就明天，还不行吗?

我没回答，但是放下了电话，像厂办那个漂亮干事一样笑笑，走了。只是笑的时候没敢露出一颗牙，那牙太黄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接到了仇哥电话，他说，赶紧来吧，办法已经想好了，我在二车间等你，快点呀。说完不等我问个明白，电话就断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仇哥让我对着门缝向里望，说，发现烟头没有?我说地上的零件太多，没看见。仇哥火了，说别看穿那么长的裤子，但你傻大个一个，车床边上那个烟头，真的看不见?我使劲眨眨眼，用尽力气车床边看，可不，还真有两厘米长一样东西，但到底是不是烟头。我却不敢肯定。

仇哥见我还靠在门上向里看，就，別看了，肯定是，你就在这守着，等他们上来一开门，你就当他们面把烟头捡起来，然后给我打电话，这不就交差了?我有些吃惊，说，这不好吧?

怎么不好?你知道三车间那个腿不好的张师傅吧?他被人查住后一点也不急，人家想的那办法，唉，不服不行呀。仇哥边说边不住的赞叹着。

张师傅怎么查的?总不会像特务似的一直悄悄跟在别人后面吧?我有点不解。

跟?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笨呀?哈哈，告诉你吧，中午吃完饭后，张师傅掏出烟先给李师傅，然后自己也叼上一根，说，忘带火机了，李师傅一听，说没事没事，我这有。说着就拿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但给张师傅点时，张师傅却把嘴里的烟放回烟盒里了，边放边说，李师傅呀，实在对不起，早上被人查住吸烟了。这次，我就把你给先报上去吧!哈哈。就这么简单。

我不信，说这也太有点缺德了吧?

仇哥看我一眼，说，这有什么缺不缺德?李师傅也用这办法了，可对方精得很，掏出打火机时要先给李师傅点。哈哈，真是林子大了什么人也有。

我更惊讶了，说这不是胡闹吗?那天你怎么想起查我了?

怎么还提那天的事?那天，我不是被別人查住了吗?仇哥说着就掏出一根芙蓉王，说吸吧，这里没人，不会有事的。说着就拿出火机给我点。

我说不行，你先点上。

点就点，以为我还会查你呀。说完自己还真点上美美地吸了起来。我闻见仇哥的烟味早急了，忙拿出火机也点上，可还没吸够两口，就见仇哥把烟往地上的下水道一扔，指着我说，又查你吸烟了，

我也赶紧把烟扔进了下水道，说，谁抽了?我没抽，你有证剧证明我抽烟了吗?

仇哥大笑起来，说和你开玩笑呢，怎么真扔了，那烟可不便宜呀，一个外地老板送的。

我是不吸了，这真真假假的，比写总结还难。我算是彻底服了。

仇哥看看表，说我先回去了，当二车间人面捡起烟头后及时打电话。说完就准备走了。

我急忙拖住他，说，车床边上那东西万一不是烟头呢?

仇哥说，放心，肯定是。

你怎么知道肯定是?我还是不放心。

那烟头是我刚才从门缝里扔进去的。仇哥对我说。还有禁烟的通知，过会再到我办公室拿一份，小心以后查文件时再停你工。

这下我可放心了，瞅瞅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我急忙掏出一根丝绸之路，狠狠地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