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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壁寄情

2009-04-09刘金柱

长城 2009年2期
关键词:沈园陆游情感

含蓄是美德,压抑情感是修养,在墙壁上大胆地表露情感一般不为传统文化所赞许,而陆游沈园题壁却演绎了一出令世人千古吟唱的凄婉爱情故事。结合后人附赘在陆游身上的另一题壁故事,一则可以领略唐宋时代敢于公开袒露情怀的开放,二则还可以通过对这种极致情感的共鸣,感受题壁文学在宋时的地位和社会影响。(参见《中国古代题壁文化研究》,刘金柱著,人民出版社出版)

在诸多题壁作品中,讲述男女之情的题材并不占太多篇幅,这自然与中国人的含蓄有关。在墙壁上展露情怀,将内心世界端现给世人,除了才气和勇气外,抑制不住的情感迸发,是漠视传统的主要因素。所谓迸发,已经是情感的极致,而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加真实感人,弥足珍贵。当然,限于题壁文化的公开展示特点,其创作虽具有较强的即兴色彩,但出于传统及自身的考虑,以及诗词对韵律﹑字数等限制,使得创作过程较为理性,题留在公开场合的文字多少都有一些修饰性,对情感及态度也有所抑制和收敛。尤其是涉及私人情感,更是忌莫如深﹑语焉不详。然而,在不太善于袒露情怀的古代中国人身上,照样搬演着绝世情叹的凄婉爱情故事,毕竟,情爱是人类永恒的主题。陆游的一曲《钗头凤》词,在多少断肠人心头吟唱!又影响了多少年轻的﹑中年的以及年迈的情侣!

陆游20岁时与表妹唐琬结婚,伉俪情笃,但因唐琬与婆母感情不和,陆母逼迫儿子与其离婚。陆游不忍与之分手,但又不能有违母命,便私下在外面给唐琬租房居住,常常与之幽会。后来被母亲发觉,无奈于绍兴十六年(1146年),陆游与唐琬离婚,再娶妻王氏。而事隔不久,唐琬也嫁同郡宗室赵士程。九年之后(1155年)的一个春天,唐琬与夫赵士程同游会稽(浙江绍兴)禹迹寺南之沈园,恰遇陆游,本已渐趋平静的心灵再起波澜。

周密《齐东野语》记载:“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依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讬。莫!莫!莫!”

何言不能面语,面对仍需题壁,唯情难以语言表述,唯情需要借话外音掩饰。借物抒怀本是古人写诗作词的传统笔法,但那种形式多为年轻恋人的羞涩﹑朦胧的表述手段,而夫妻间运用此办法,应与青年表示爱慕不同,其中更多的是伤害之后的自责和歉疚。陆游为之语塞者何也?对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的懊恼,对遗弃旧情、违背诺言的歉疚,对不能保持男人自尊的羞惭。在唐琬的继夫面前,在其继夫“遣致”之“酒肴”面前,陆游不免心存自卑﹑自咎,相形之下是那样渺小、无地自容。有何面目正视昔日旧情?又有何语言解释曾发生的一切?九年来自己如何过来?而唐琬现今生活如何?凭眼前赵士程之胸怀,当比跟自己生活时的偷偷摸摸自是不同,是应该祝贺?还是应该自责?如此这些烦思愁绪,不能说,无法说,也羞于启齿。此时面对,相视无言,一堵无形的高墙横断面前,语无法沟通,心不能交流。墙壁之下,默默无语,移视线于壁,让未来﹑让心和情有墙壁遮挡。忘掉吧!割舍吧!何必当初?何必相逢?没有未来,没有结果,今日邂逅,不能相约来日;忘掉吧!割舍吧!一切皆是错误,一切莫若何曾。这里书情于墙壁,恐怕是最适合当时场景和心境的办法了。

周密《齐东野语》将这段记载名之为《放翁钟情前室》:

未久,唐氏死。至绍熙壬子岁,复有诗。序云:“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诗云:“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绍熙壬子为1192年,距沈园之遇已四十年了,而四十年间“园已三易主”。沈园,这个陆游或蓄意、或偶然游历的场所,在其心灵深处有着何等重要的位置,一再游观,一再作诗,似乎与唐琬的一段恋情,已停留﹑定格在那一瞬间。前也苍苍,后也茫茫,多少事,多少情,都仅是那瞬间的闪动,都是那墙壁之下,两个相对无言的心灵,还有那压在心头,浓缩空气的墙壁和墙壁长长的影子。依稀记得,在那墙壁之上,记录下当时的性情,也通过题壁,述说了心头的离绪。我记得,你也记得。因为,你的唱和,加重了这段愁绪,并且将九年来渐已淡忘的旧情重新唤起,而此次唤起则是裂心刺肺,刻骨铭心,从此再也不能忽视。

唐琬对陆游《钗头凤》的和词想来应是在会面之后:“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凭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琬的词充满了愁怨和责备,与陆游的词只是个人的情绪自是不同,因为,真正的受伤害者是唐琬而非陆游,所以,没有自责,只有承受和无奈。受伤,无言,压抑,承受,所谓“咽泪装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谁能讲说清楚?谁能解释明白?恐怕只有切身体验过的人才能确认体悟,语言在情感面前竟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似乎只有在信誓旦旦时,在有欺骗色彩时,语言才是庄严而无懈可击的,在这里,在解释当初的海誓山盟时,语言灰暗无力,再也不能自圆其说,贫乏,空洞,虚假,滑稽,如此等等。

1199年,即沈园之遇44年后,晚岁之陆游仍是难忘旧情、难忘沈园,“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可见沈园题壁故事对这位沧桑老人产生了多大影响。

“又至开禧乙丑岁暮,夜梦游沈氏园。”开禧乙丑即公元1205年,此时的陆游已经81岁了,体病力衰,行将就木,再也无法游览沈园,感受昔日题壁时的冲动,只有在梦里重温长达几十年难以释怀的一点点碎片。大概,此时才真正是《钗头凤》中流露出的感受,“错!错!错!”“莫!莫!莫!”这种短促﹑低沉的语调,透露出的无奈,与心律跳动的节奏是如此接近,以至于陆游自己时时沉浸在这个节奏里,甚至梦中也不能驱散,心悸中搀杂着丝丝的喜悦,苦涩中伴随着淡淡的甜美。这就是沈园,这就是沈园的相逢,这就是沈园相逢时的冲动。又过了三年,84岁的陆游还在这个梦中酣睡:“也是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所谓“幽梦”匆匆,是不欲醒来,但愿能长久地沉浸在对过去的怀恋中,就这样睡去,不要醒来,不要醒来。

关于陆游沈园题壁的后续故事,尚有陆游因驿卒女题壁而纳之为妾的传说。《随隐漫录》记载: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放翁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余半载,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玉阶蟋蟀”诗句,见于《剑南诗稿》卷八,题作《感秋》,陈随隐所录显系傅会。推想陆游居蜀,文采风流,不拘小节细行,故疑谤丛生,谣传四起,本亦寻常,不足争辩。据文集卷三十三《山阴陆氏女女墓铭》载:“……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郡华阳人。”知陆游有妾杨氏,籍系蜀郡华阳,其娶当为居蜀时。因陆游实有一妾,且确系蜀人,故时人有此傅会,亦有风影之捕捉。关于陆游居蜀时之不羁,周密《齐东野语》记述:“放翁客自蜀挟一妓归,蓄之别室,率数日一往。偶以病少疏,妓颇疑之。客作词自解,妓即韵答之云:‘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呪你?或谤翁尝挟蜀尼以归,即此妓也。”

周密也不能确定,所谓“或谤”云云,即当时已经满城风雨,传言流布。如将上述信息综合分析,则陆游确然娶妾蜀人,当以陆游所记杨氏为准,此其一;杨氏或为风尘女子,或为驿卒女,亦未可知,此其二;“妓”或“驿卒女”皆能诗文,由此推及杨氏当亦有文采之女子,此其三。我们或可根据上述几则传述,设想一个可能发生的故事:

故事发生时间:陆游居蜀时。

故事发生地点:蜀郡华阳之驿站。

故事中涉及的主要人物:1.陆游;2.“驿卒女”;(注:设定“驿卒女”即杨氏或为风尘女子)3.陆游妻。

故事缘起背景:陆游居蜀,文采风流,所作诗文为时人争相传阅,尤其沈园题壁的故事及《钗头凤》词,更是为市井歌咏,多少痴情女子为之倾倒。

故事的主要情节:蜀郡华阳之驿站之“驿卒女”杨氏,乃聪慧而才华的女子,酷爱陆游诗词,熟知有关陆游沈园题壁故事,为陆游的仰慕者。偶读陆游《感秋》诗,爱而不能释手,效沈园题壁故事,将《感秋》之诗句题写于驿站壁间。适逢陆游过宿华阳驿站,询之,乃驿卒女题写。见壁生情,因屋及乌,遂挟“驿卒女”而归,纳以为妾,蓄之别室。方余半载,为夫人发觉而逐之。陆游妾杨氏即“驿卒女”无奈赋《卜算子》以歌以哭,遂不之所终。

“驿卒女”与陆游的题壁情爱故事,与沈园题壁对照,竟有太多的类同之处:

其一,同是由题壁而升华的爱情故事。区别为沈园故事是与唐琬分手后而题,是结束共同生活之后的感伤,而驿站题壁则是故事的开始;此外,两个故事涉及的题壁诗词,都是陆游的作品,不同之处是前者为陆游即兴挥洒,而后者为“驿卒女”抄录。

其二,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基本一致。首先,主要出场人物皆为三人:陆游﹑陆游钟情之女子及阻挠者。不同的是前者为陆游之母,而后者为陆游之妻。以现代的伦理逻辑看,陆母驱散儿子婚姻,破坏唐琬的生活,唐琬是受害者;而陆妻不能容忍陆游再娶,是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因为受到伤害的首先是自己。由此,则陆妻也是一个应该得到尊重和同情的角色。其次,陆游敬畏其母﹑其妻,隐瞒真相,蓄以别室。后来事情败露,不得不落得个棒打鸳鸯,飞鸟各投林的结局。这里有两个细节基本相同,一是在外别馆隐居的时间,均应在一年之内;二是分手后,二女均赋词以表述胸怀,只是唐琬之和词有更多的怨恨,而“驿卒女”则仅有愁闷,由此也可看出唐琬是以受害者﹑正义者自居。

其三,故事的格调皆为凄婉﹑悔恨。情种陆游懦弱﹑多情,有心为之,无力护之,自己情感受伤,却更加损伤对方的情感乃至未来,一个郁郁而终,一个不知所终。跃然纸上的陆游,同样是一个无奈﹑无助,让人同情,却难以让人原谅的屈身强权,有始无终,有情无义的懦弱男子。

既然我们清楚世人演绎的“驿卒女”题壁故事更可能是虚构,但是,我们更愿意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然而,毕竟这是世人对沈园题壁的同情和共鸣,进入一个尽人皆知的著名故事里,沿着这个故事预设的情节,延续没有结果的故事,善意地为人物安排或更美好,或更凄婉的未来,这是中国人最爱做的梦,所以,一个故事之后,会紧跟着出现一批续梦﹑后梦﹑再梦……因循沈园题壁故事,参照陆游的生活经历,虚拟出一个与沈园题壁有关联的故事,作为续集出现,应该是产生“驿卒女”题壁故事的主要原因。其实,已有人将两则故事联系在一起评说。《柳亭诗话》云:“务观前妻,见逐于其母,此妾又见逐于其妻,钗头双凤,大小一揆,卢江吏,冯敬通,殆合而为一乎!”

在墙壁上留下印记,表述心志,透过一种公开的媒体,既告知对方,也公诸于世人。难以启齿,不好面对,而又没有第三者在场,或无法通过他人转述,所以假借于物,于己遮掩,于世公开,羞于见人,却勇于面世。沈园题壁即属于此类,是一种幽情﹑怨气,但以之寄托思念之情的作品,其至诚深深地感染着后人。而“驿卒女”题壁则可归之于传统文化中的“后记”、“续集”之类,美好的愿望和重温的梦境,不免给人狗尾续貂的感叹。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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