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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中介

2009-04-09

长城 2009年2期
关键词:棚屋盒饭胡同

凤 鸣

1

不管怎么说,扛猪肉柈子是挺辛苦的活计。一年四季,不分冬夏,后半夜两点便需一骨碌爬起来,迷迷懵懵地跌进闷罐车,去离城三四十里的小镇。那是一个著名的屠宰和贩卖猪肉的集散地,每天都有大量的活猪涌进,大量肉味鲜美或者来路可疑的猪肉运出。

闷罐车开到那里,在雇主吆吆喝喝的指挥下,将屠宰工连夜收拾的猪肉柈子,一具具地斜挎上肩,身脚利索地装车。大概有二十多具的样子,将车胎压得发扁。然后本根他们攀援上车,直接坐到猪们劈成两半的身上,颤巍巍地回走。驾驶楼里当然可以坐人的,不过算是雇主们的专用舱,本根他们只能蹲在车厢里。好在猪们还热乎乎的有些弹性,尤其个别没收拾利索的猪身,稀稀拉拉地渗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血水。坐得久了,扭扭蹭蹭,本根身体的某些零件,也跟着振作起来。这时应是四点半的时间,若睡在床或炕上,休整了一夜的身板正是追寻温存的好时光,尤其本根这种体力好的。坐在猪们的身上,便只能任其瞎想了。反正黑乎乎的没人看见。闷罐车一路疯叫着往城里的幸福街市场进发。猪们的身体最终要掀倒在众多摊床上,面对手捏着钱的顾客,一刀刀地分割掉。

进城的时光,大概有一个小时左右,说些段子也是可以的。但本根他们不说。真正说黄段子的,都得是身体和嘴巴有闲的。本根他们没那工夫。本根他们可以打个盹,或默默地抽棵烟。也有嘴茬子好的人,专讲些发财传奇和权力传奇,都是今生达不到但感兴趣的。讲的人,云山雾罩地说。听的人,黑暗里的眼熠熠地闪光。

到幸福街市场的角门时,已是六点。若在冬天,正是黎明前的那段,昏昏欲睡的路灯下,空气会冰冻凝结。若是夏天,天便已大亮,挂着眼屎的学生,嗖嗖地骑起自行车,往叫做学校的地方赶。都是厢门打开时,一眼看到的情形。不过不是有意看到的,本根他们此时没心思看。早完活早利索,本根他们听到冲锋号似的,两手抓起猪的前腿,嗖地拉到背上,一路小跑着往市场里的摊床上猛冲。六点半的时候,该卸的部分卸完了,人们哄地四散。不过本根还没完事,他要从一个暗处推出人力车,每天固定地锁在那里的,将剩下的依旧颤巍巍的猪肉柈子东一家西一家地送到饭店,活计才算全部跑完。

此时正好交到八点半,城里人上班的时间。不过本根已下班了,摇摇晃晃地回家。吃完早饭,可以去干兼职,也可以呼呼睡大觉,总之剩下的时间属于自己了。本根当然要睡大觉,坚决把后半夜的觉补回来。然后呢,就等着下一个后半夜的到来。除了睡觉,本根很愿意和胡同里密麻麻的住户们打成一片。唠闲磕,下象棋,晒太阳,或者劈引柴,生炉子。本根媳妇嘀咕本根,要他利用白天的时间再揽份活。本根媳妇的建议遭到亲姨妈义正辞严的反对。亲姨妈痛斥道:你个小逼,起早贪黑地给你扛肉柈子,还要白天去干活。你成天呆家里养逼,你倒是出去干点活呀。本根媳妇不敢直接反驳亲姨妈,背地里忍不住嘟囔:俺不能出去咋的,要不差底子钱,俺就出去卖点菜。本根毫不客气:你出去,你说说你能干些啥。像姐那样摆摊?小心把你也卖了去。

本根这样说话,本根媳妇便不敢再说。只是噘起嘴,直硬着矮矮的身子,里出外进地忙活家务。所谓家务也没啥忙的,八平米的棚屋,炕先占去半截,本根和本根媳妇,还有亲姨妈,每夜一齐拦在炕上。地上除了一个炉子,还有一张地桌,几把凳子,锅碗瓢盆。一车便可以推走的。但本根媳妇仍旧里出外进地忙。本根媳妇喜欢忙,一闲下来便会无所适从,便会手脚没地方放。本根媳妇无论坐到哪里,都会有亲姨妈一双冷冷的眼睛盯住她。本根媳妇惧怕亲姨妈的眼睛,那双眼睛让人想起鹰隼。而本根媳妇,不过是一只哆哆嗦嗦的沙半鸡。

棚屋是本根租来的,八十元的租金,按月跑。屋子虽小,生活也窘迫,不过尚可维持。本根这样的工作,每月开八百元的支,钱算是有保障的。本根姐姐十年前就在市场里卖肉,隔几天会将些骨头渣碎肉末什么的拿过来,吃肉的问题解决了。几家馒头作坊,一家赛一家地便宜,恨不能赔着老本倒贴,为的是笼住客源,于是面食的问题也解决了。至于菜,本根一家刚从山东的微山湖过来,还自豪地保持着星星点点吃菜的习惯,不像棚户区的其它人家,吞吃起粗菜来,像跟谁发狠赌气。总之吃住一解决,本根生活中重大的问题就解决齐了。本根尽可以昼伏夜出,抽烟,抠牙,放响屁,看热闹,闲散又自在。本根显然认识到这一点,甚至愉快地建议本根娘和本根媳妇,去胡同外的玛克威保龄球馆。不是进到馆里撇那白胶瓶子,而是在馆外宽敞的水泥地上活动筋骨。富人们在馆里弯腰叉腿弄那物,穷人们在馆外热热闹闹地扭秧歌,跳健身舞。本根觉得挺好。

2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情,本根的生活暂时看不出忒大的变化。不是不希求变化,而是怕变得太陡,禁受不起。宁肯维持现状,一点一点,小步紧捣朝前走。可是事情突然就来了,一切都得变化,想不变化都不成了。

后面的事情是,本根在一个春草萌生的清晨,在幸福街市场的门前卸车时,简洁地说,在揪住一头肥肥胖胖的老母猪前腿不放,嘿地往背上斜挎时,腰给扭了。

扭了腰,搁谁都不是小事情。对于本根更是如此。腰是工资,是中轴,是生活。有了腰,肩背才能承受一百多斤的猪肉柈子。本根当时疼得身体一仄愣,心也一仄愣。那老母猪失去依撑,啪地摔到地上,发出肉身落地时特有的声音。似乎还嗯了一声,嗔怨皮肉摔青了。雇主迅速瞪本根一眼,像是看到致富路上的拉车驴子不好好走路,突然停下蹄步,叉开后腿,泚出一泡刺鼻的臊尿,或者排出一串热烘烘的球形粪便。雇主就想拿起鞭子抽这驴子。后来见本根前额两侧,主要是太阳穴上滚落的汗珠,才改变主意,嘲笑道:头半夜整事了,往天不是硬邦邦的吗。本根见摊主说得风趣,又考虑到月月准时领工资,甚至可以提前借支,算得上衣食父母,才咧嘴笑了笑。只是笑到一半,又疼得抽搐一下,没笑完的表情便扭扭曲曲的。雇主有些不耐烦:咋鸡巴搞的,到底行还是不行。雇主这样说话,本根脸更加扭曲,苦恼层层往上涨,撑着回答道:腰扭了一下,歇两天就好了。摊主说:待会儿他们扶你回去,好了再来。本根心里就想说:能给治一治吗。张嘴吐出的却只一个字:是。

本根一气儿歇七天,歇得心里直慌。二百元的工资不但没挣着,还花出去三百多。为了好得快,不得不输液。不过药到底不白用,第五天就恢复得好些。只是不能吃重,旁的什么还可以。为了表示庆贺,本根和本根媳妇亲热了一回。小小的棚屋,若想经常保持生命激情,需要相当的设计和磨合。不过本根他们还行,鸡狗同船过渡一样,安排得有序而合理。本根娘睡炕梢,本根媳妇睡中间。本根干活累,两个女人都坚持他睡炕头。为了表示区别,婆媳中间竖起一个稻皮灌的枕头。只能是竖起,趴着都不成,没那样大的地方。枕头不知是谁竖的,姑且当作界墙了。其实想皆大欢喜,办法倒有的是。不用别的,稍微串串时间也就完事了。长时间没有,一小时还没有吗。一小时没有,半小时还没有吗。要那长时间干吗,又不是毛驴子。为了串这时间,本根娘每日坚持吃茶散步。尤其是吃茶。本根对外解释,这是本根爹没死时就养成的习惯,或者立下的规矩。家里再穷,茶要不断的。本根娘的做派便很令人吃惊。幸福街的人,吃茶的没有,喝汤的不少。不过他们喝的汤,不是南方人专门用慢火或者微火煲的汤。他们喝的是菜汤和米汤。有人据此怀疑本根娘喝的是树叶子。若是树叶子就好说了,茶是树叶子,榆树叶杨树叶也是树叶子,尤其后两者,马路边有的是,公共厕所边还有两棵呢。至于散步,幸福街的人散步只能叫走路。幸福街的人坐轿车才叫散步。如此地想,便明白本根娘也是可敬的。瞧见本根眼神发贼发亮,便散到本根姐家去坐,拿腔作势地吃上一盅茶。待到本根的姐夫也发贼发亮,再散着幸福街的步流星似的赶回来。这个时候,本根的眼神不是发贼发亮,而是发孽了。若不了解儿子,单看本根媳妇是不成的。这小矬子看不透,经常合着衣服装模作样地闲坐,像未曾除脱衣服似的。不过怨不得她,本根娘尚未回来,本根媳妇敢先自脱衣躺下,亲姨妈要大大生气的。

3

养伤的那几天,本根愿意搬上把凳子,坐在门外,看弯弯窄窄的胡同。天很热,空气静止不动,胡同里也平平静静。街外隐约的喧闹声和汽车声,愈发衬出这种平静。偶尔有一丝风儿拂过,似乎从老屋的墙底生出的,穿绕过街街角角,钻进紧紧相挨的窗口。各间屋里,人们正横七竖八地午睡。很幸福,无所事事的幸福。不大去想什么,也不大去做什么。像越来越旧、越来越窄的胡同,一种命运是拆迁,另一种命运是等待拆迁。

本根有些恍惚。回想起原来曾有的情形。山东老家的院子里,细直的泡桐树下,一张木桌,几只矮凳,一把蒲扇,一壶清茶。那种生活离他很远了,又似乎很近,和眼前静静悬浮的时光一起,虚虚幻幻、远景近景地交替。

胡同里不断有人走过,去越来越显得拥挤的公共厕所,或者去胡同外的世界。偶尔有胡同外面的人进来,眼光不住地往棚屋门上胡写乱涂的字迹扫瞄。那样子,像要寻租一处房屋。也有走走停停,眼神中凌乱与戒备交织的家伙,本根知道,他们是寻小姐来的。幸福街的小姐多,幸福胡同里的更多,人们把她们叫做暗娼,本根却觉不出她们的神秘。胡同出口处的那个朱美容,谁能看出她新近接待的事情,站到哪里,都是标准的商场清洁员。只有久居的邻居,才知道她为何脖子上挂出一部荧光的手机。真的,而不是假的。如今朱美容就是接待和麻将两个事。接待了就打麻将,麻将输了再继续接待。楼上的赵老太太统计,以她每天的工作量,一天至少要挣一百五。心怀叵测哦。不过朱美容并不隐瞒,很得意,说上个月冒了高,挣四千元,十分地兴高采烈。

本根媳妇走了过来,靠墙角坐下。本根媳妇穿条旧物市场捡拾来的劣质脚蹬裤,坐下的时候,腿是叉劈开的,腿内侧便很深刻地显露出来。阳光和阴影下,有些沟沟壑壑。本根皱一下眉,避开视线,只一霎,却又挪转回来,继续地打量。本根媳妇耷眼皮下的小眼睛看着本根,粗粗的嗓音说道:腰好了就去干活吧,看时间长了人家找旁人。本根很不耐烦:我知道,不得等伤好了吗。说这话时已有些气咻咻。本根媳妇见状便说:催你还不愿意,也没想想,好几口人,再不进钱,面都买不了的。本根忍无可忍:你不说话行不,怕把你当哑巴卖了。本根媳妇忧心忡忡地闭住嘴,乱蓬蓬的短发下,是略带浮肿的脸。见本根看也不看她,有些无奈地垂下眼皮,去看脚下。谁家新倒的洗衣水,蛇爬行似的过来,正顺着洼处慢慢地往前流。

本根去了趟姐家。本根姐住幸福街市场的附近,不过租的楼屋。本根娘在姐家坐着,身边放着杯茶,很气派,像房屋的主人。见到本根便硬朗地说:是不上你姐这儿挪钱来了。日子不知道咋过的,进钱不多,花项不少。来时我那二百块全交给你了,还不够用,明天痛快还我那钱。本根说:咋花的还不明摆着,一瓶吊滴得多少钱,这些天又没出去挣。本根娘便说:整个媳妇,成天在家里闲着,就不知道出去赚些钱。本根说:底子钱在哪呢,她又不熟悉情况。要是赔上老本,还不如先这样呆着。本根娘没好气地:打个祖宗板供起来吧。我还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噘张猪嘴。我在家的时候,饭不好好做,菜也不好好做。我不在家的时候,好吃好喝的。本根气恼道:我不跟你说。转身便往外走。

回到幸福胡同,已是下午。充分休息过的人们又醒了过来。养小狗卖的那个男人,坐沙发上悠闲地闭眼。两只长毛狗得意地趴在他的腿边,暧昧地伸吐着鲜红的舌头。退休在家的肥胖老头,拿起笤帚,闲不住地打扫着门前卫生。卖盒饭的离异女人又开始拾掇青菜了。本根媳妇和赵老太太她们,浑浑和和地凑成一堆儿,帮助她择香菜,洗白菜,削土豆皮。干完这些活,盒饭女人要将剩余的菜料分送她们。盒饭女人做的饭包只能用菜叶,不能用菜帮,本根媳妇可以拿回去熬菜汤。成捆买来的香菜,顶新鲜的留下来,有些发黄打蔫的,交给楼上的赵老太太,她家的老头最得意香菜蘸土豆泥。总之都是可以食用甚至很好的。本根冲女人们点点头,没精打采地回棚屋里倒下,嘁嘁嚓嚓的议论跟屁虫似的传到耳鼓。本根听盒饭女人问本根媳妇:小山东的腰伤怎么样了,还能出去干活吧。本根有些烦躁地侧过身去,不理她们的议论。

凌晨的时候,本根又上了闷罐车。雇主到后面巡看,扔过来一棵烟:伤养好了。本根点着头,笑得很憨厚,还露出一嘴黑黄的有些内扣的牙齿。本根有意跟雇主搭讪几句的,真正张嘴时,却不知说什么好,便一边抽烟,一边打起精神看旁人说笑。坐车的时候觉着还行,往车上扛猪肉柈子的时候,也没打怵,待又重又敦实的猪肉发到背上,方觉出与以往不同,却咬牙挺着。只是没走出两步,腰上一软,手头一松,猪肉已无声地脱滑在地。本根心头轰地一声钝响,知道这活计以后不大好干了。雇主倒没呵斥,却也没搭理。这种态度,比骂人还难受的。结果袖起手来,眼睁睁地看别人把活干完,又讪讪地跟回了幸福街。

本根没参与卸车的活计,直接回到棚屋里。媳妇奇怪地问:怎么,他们不用了。见本根叉着腰不吱声,便说:是不又扭伤了。本根点点头。媳妇忙拉过枕头,让本根躺下,又张罗查看本根的腰伤。奇怪的是腰上既没有青也没有紫,捏动一下,本根却皱着眉毛直哎哟。媳妇叹口气:不行再养两天吧。

压力于是就来了。平时有这么根擎天柱撑着,倒觉不出啥,现在便知道柱子塌下来的情形。余钱没有的,现钱也没有,两人除了身体还在,其余已空无一物。从到这个城市,便是干一天活挣一天钱。若说一分没攒过也不尽然。只是口挪肚攒的那点,看病输水早花得溜干净。没办法,又向本根姐借了些钱。伙食上的影响早显现出来的。腰扭的头几天,本根媳妇还给本根弄点特调,后来连菜也不买了,天天就着酱油下饭。本根娘自是不来回散步了,每天留在本根姐那里吃茶,也算眼不见心不烦。倒是楼上的赵老太太,时常到他们的火炕坐一会儿,烙骨质增生兼老寒的腿。看两人的伙食下不去眼,便从家里翻出前年晾晒的陈咸菜干。虽是有些白毛,洗洗却能吃的。本根和本根媳妇千恩万谢。有这咸菜,硬对付了十来天。

4

两人原本逃婚过来的。本根算是跑腿子一个,本根媳妇却是有家室的。有丈夫,还有两个上初中的儿子。本根媳妇受不了那男人的打,又无娘家可回,便逃到姨妈家寄居。后来便躺到了一起。本根媳妇既然没跟原来的男人离婚,这边便无法和本根结婚。老家那里呆不下去,便跑到东北,投奔本根姐呆的这个城市。对外说是两口子,派出所来查户籍时,却只好躲开,或是拿本根以前的结婚证应付。说起本根,原来也曾有过婚史的,因为打老婆以及本根娘的刁蛮,人家受不了,才跟本根离婚。之后又讨了一方,同样原因也离婚了。本根虽是年青,有了这些经历,在老家便不好找。还有,每次结婚都是诸多的花费,本根再也拿不出这钱了,所以因陋就简,将表姐收编。本根虽有些牙黑,脸上褶皱也多,面色却是比较白,个子也有一米八。表姐既黑且丑,半大孩子的身高,还大本根五六岁,看上去便不很般配。

本根对老婆依是喜好动手,一两件事做不对了,或者语言上争不过,或者气没处撒,便伸出手来捶。如今在家里养腰伤,药买不起,针没钱打,只能简单地吃点云南白药维持,后来连云南白药也吃不起了,心里早已相当地窝火。没过几天,姐家住着的本根娘又跟本根姐夫吵了起来,在那里住不下了,只好挟着包散步回来。却不肯好好呆,挑三拣四,嫌本根媳妇这个那个,还嫌饭菜不好吃。后来弄得本根也受不了,娘两个便吵。本根娘伤心了,要求本根每月支付赡养费二百元,她独自回山东老家。本根媳妇这时插话,婆媳两个便吵起来。本根娘向本根要个态度,本根急了眼:我这个情况,哪里有钱给你。本根娘说道:白养你一回,娶了媳妇,连老娘也不养了。又挟起包,重去本根姐家。

本根便把怒气全撒到媳妇的身上,发起疯来,要拿砖头拍媳妇的头。媳妇以前吃过亏的,满脸恐惧地跑赵老太太家躲了一个上午,却仍不敢露面。赵老太太约觉着气消得差不多,便过去试探本根。胡同里不少人已知道这件事情,兴致极浓地仄愣起耳朵听。本根满腹怨言地对赵老太太,其实也是对众人说道:她不在的时候,两人也没有意见。她一来可好,一会儿嫌饭不好,一会儿要她过去那二百块钱。有钱还不给她咋的。赵老太太知道本根娘的做派,不过既是涉及到娘和儿子,仍是批评本根道:咋的也是你娘,生你养你一回,没功劳还没苦劳了?有话不会好好跟你娘说。赵老太太这样说,本根更是气恼。心里明镜似的,胡同里都知道这事,与赵老太太直接的关系,表面却不吱声。赵老太太以为没了事情,继续说道:看把你媳妇吓的,猫我屋子里躲一上午。一会儿我把人给你送回来,可不能再吵架。

上楼后,赵老太太又开导本根媳妇,称本根让她给说服了。然后去教堂参加礼拜活动。本根媳妇本想继续躲一躲的,赵老太太话到这个份上,也只好下楼,胆胆突突地回到棚屋。没想到自投罗网,被本根堵在屋里,插上门就是一顿暴打,呜呜嚎嚎的动静传出挺远。胡同里的几个女人上前重重地拍门,本根非但不给开,反而打得更厉害,最后连哭叫声都没了。整天养狗下棋的几个男的,干脆上前把棚屋的门踹开。本根媳妇这时已昏在炕上。盒饭女人冲上前,指着本根的鼻子骂:你也算是个人,这样打老婆,你连个狗都不如。养狗的那个男的跟着说:我养的狗都比他强,管咋它还知道个好赖。本根气昏了头,嚷道:你算个鸡巴毛,来管我的事情。养狗的见本根这样骂他,照着本根的鼻梁就是一下,本根的鼻子立刻见了血。本根要跟养狗的支巴,下棋的上前架住了他。不让他动手,却没不让养狗的动手。本根媳妇这时醒过来,见眼前的架势,昏头涨脑地支起身子,跪在炕上嘶声道:大哥大姐,大叔大婶,求你们了,千万别伤着他。披头散发连肿带泪的脸,便让人们觉得惨不忍睹。盒饭女人不知勾起了什么伤心事,抹把眼泪:跟这牲口有啥说的,咱们走。说完捂着嘴,低头快步走出屋子。其他人见状,也都哼着鼻子鱼贯而出。

棚屋里只剩下本根和媳妇。本根媳妇虽是醒过来了,刚才还说了几句话,这时却是爬也爬不起来,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躺着。媳妇这副样子,本根也心灰意冷,抱着头,蹲地上不吭声。赵老太太礼拜回来,听说这事情,忿忿地找到本根:你吃过几年干饭,敢这样欺侮妇女。要房子没房子,要地没地的,人家能跟你过就不错了。你倒好,往死里给打,打死了不偿命咋的。再这样打人,就挂110。今天算便宜了你。

本根手揪住头发,泪眼婆娑地诉苦:我现在怎么办,腰也扭了,活干不了,老的要钱,少的埋怨。赵老太太解决不了本根的问题,也不想听,冷冷地讥诮:腰扭了还能打老婆。腰要不扭,还不得杀几口子。

5

事情到这程度,本根娘再回来,胡同的人便对她侧目而视。本根娘有些受不住,知道一楼的老刘头那里,原来干活的保姆回家了,便主动敲开老刘头的门,要求给他当保姆。事情谈成之后,气倔倔地回家搬行李。本根见老娘去给人家当保姆,心里自是不太得劲。不过既解决了吃住的问题,又能够挣到一些钱,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便试探着跟老娘说:那老刘头子,你能伺候好吗。本根的意思,老刘头得的是淋巴癌,四五斤重的大肿瘤,整天扛脖子上,脾气也是极个别。见老娘没表态,又接着说道:要不晚上等我姐过来,咱商量一下。本根娘说话很赶劲:你们不能伺候老人,反倒逼得老人去伺候别人,还要商量什么。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又拿鹰眼剜本根媳妇:小婊子养的。剜罢,抬起一尘不染的圆口平底布鞋就往出走。本根在后面跟包似的,拎着日常用的那些替换衣物、头梳、雪花膏、茶叶、茶杯。老刘头病到这种程度,早是恶狠狠的表情,见了谁恨不能咬一口,没想到对本根娘却挺客气。不过,见到本根却待理不理的。他不搭理本根,本根也不上赶着他,这点个性还是有的。放下老娘的东西,跟老娘招呼一声便往出走。老刘头应名是住的楼,却比棚屋强不到哪去。原来四户人家的住宅,现在住着将近二十户,走廊被封隔得一道一道的。进了楼,像误钻了羊肠子。本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出摸索,想起留在老刘头屋中的老娘,仿佛从此越来越远似的,心中不由翻涌起一股凄凉。

以后的日子更加艰苦些。虽然艰苦,却是平静。本根娘大部分的时间呆在老刘头那里,既挣着钱,也耗去她不少精力,省得总是挑毛拣刺的。在维持老娘的工作上,本根算是尽心尽力。有天早晨老刘头的瘤子疼得受不了,本根娘赶来招呼本根。本根二话不说,抄起老刘头就走。都是百多斤的分量,背猪肉柈子时受不了,背老刘头却有些轻松,简直是小菜一碟。老刘头有些感动,趴在本根倒三角的背上,像是得到了依赖,幸福得眯起灰白的眼皮。到了医院,楼上楼下噔噔地跑,医院的人都以为老刘头是本根的亲爹,本根是感天动地的大孝子。本根娘也有些骄傲。儿子这样出彩,本根娘不仅在众人眼里有面子,在老刘头跟前也显出强大的重要性。只是结果令人沮丧,医生一看老刘头的巨大瘤子,检查都不做,直接往回打发。申辩了半天,只开些简单的止痛药了事。老刘头的儿子们也赶过来了,都是些下岗后经营海鲜或者水果的个体户,居然连声谢谢也没讲,阴郁着面孔,应该应份似的。不过本根也不挑,依旧背着老刘头回来。倒是本根娘,满嘴女管家的语气,叨咕上医院的前前后后。老刘头的儿子们听也不听。

回到棚屋,本根有些想不明白,风风火火地背老刘头时,腰为什么就没疼,难道腰伤好了!想到这里,一阵幸福,一阵颤栗。却不吱声,依是坐在门前的巷道里,木起表情打扇,喝水,看风景。

市场关门的时候,本根姐拎点猪骨棒过来。都是剩下卖不动的,要本根媳妇给本根熬些大骨头汤喝。本根媳妇低沉着嗓音,说着感谢表姐的话。本根姐便借此批评了本根和本根媳妇,说他们待老娘不够好。不过也是浮皮潦草的,毕竟了解老娘的情况。又借给本根三百块钱,让他赶快去附近一个按摩师那里按摩,身体好了以后继续干活。本根有些幸福地涨红着脸。受人关怀总归是件好事,只是拿着姐的钱觉得沉甸甸。那浸着猪油味的钱,是一天天地剜肉、切肉、吆喝挣来的。况且本根姐的日子也不宽裕。再宽裕也供不起擎吃擎喝的两个大活人。本根想了想,把那钱给姐退了回去。本根姐有些诧异地看着本根。

本根没解释其中的原因。他早不想去干那活了。

6

本根的隔壁新搬来一个住户。胡同里的人们都叫她海米。

海米搬来的时候很简单,本根倚门边看着的。一床铺盖,几只锅碗,还有一沓废报纸。本根想过去帮忙,又没什么可帮的,便用眼睛帮忙,注视着海米的一举一动,只等海米招呼他。海米似乎懂得本根的意思,有些发灰的脸冲本根笑了一笑。那笑倏忽隐没,像水痕消失在海绵中。

本根注意到那沓废报纸,以为海米是捡破烂的。接着海米不知从哪里拎来一捆旧纸壳,连同废报纸一起,竖在墙壁上,然后将门打开。本根更加深了这种印象。来来往往的行人往棚屋里看,都会留下这种印象。胡同里专职捡破烂的不少,许多老住户也有积攒和捡拾破烂的习惯。破烂在人们的眼里,是鸡蛋、酱油、大粒盐、钱。

捡破烂的印象只是一天。海米奇怪的叫声透过墙壁时断时续地传到本根的耳廓时,本根主动推翻了先前的印象。黄昏的时候噪音大,本根听得模糊。夜里和早上却是一清二楚。包括每一处停顿,每一句拖长。那声音带着咝咝的气流,像是谁在不断地倒吸冷气。本根就明白,屋里杵着的那些报纸和纸壳,既是捡拾破烂的符号,更是联络的信号。本根再见到海米,便向海米行注目礼。海米明白本根的意思,也向本根点头。

本根猜测,也许幸福街的软环境吸引并招来了海米。本根很有兴趣,坐在墙边的小矮凳上,对海米和朱美容的收入进行比较。朱美容一天挣只猪头,不错,但不稀奇。海米的收入,让本根吓了一跳。再重新计算,结果同样,海米一天的收入,相当于两具猪肉柈子。一头大肥猪呵。

本根没想到海米会找他。找他的时候,本根以为就是聊天说话。不管有人没人,本根的屋门整天敞着。门旁总是扔着几个矮凳,谁来谁坐。如此,到本根这里拉呱的便多。

海米坐到本根跟前,灰暗的脸色里,一双主观的眼睛看他,然后不容置疑地说:到我屋来一趟。海米起身便走,本根心却一阵狂跳。不过没往别处想。海米不会把本根当作客人,本根有自知之明。本根想,海米可能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比如楔根钉子,掏掏炕洞,抬抬扛扛之类。

海米却不要求这些,而是对本根说:帮我插门怎么样。

本根说:插门?

海米说:唔。

本根想,插门还用找人。再想又不对,心内有所醒悟。不过仍是强装糊涂:怎样插。

海米垂下眼皮:来人时,帮我插上。到时再打开。

本根就笑。本根这样地笑,海米便知道这家伙心里通透得很,于是瞪本根一眼:这两天人比较乱,形势也紧。

说完海米又看本根。

本根点了点头,提议道:光插门还不行,外边得拿锁明晃晃地挂上,然后四周围放风。

海米有些高兴,果真没看错人,便说:不让你白忙,给你提点儿成。

本根满脸都是笑,却摇摇头:邻里之间,帮这点忙,提那个干啥。

7

本根每天坐墙根下,伸伸手,就可以挣十块八块了。本根不觉得少,很满意。原来扛猪肉,一天要挣三十的,可那是一人挣钱三个人花。现在老娘做保姆去了,负担减轻不少,这十块八块的除了交纳房费,也够维持两个人吃饭了。犯着腰伤的本根把钱挣到这份上,不易了。

头儿一开,想法便有些活络。为什么不主动做呢。和海米是处得不错,不过主动做好了,不会影响到海米,反而会帮助海米的。立个户头,多拉几个客源,海米不也挣吗。如果她忙不过来,就再介绍给胡同口的朱美容,还有胡同里边和外边的那些。一大批产品等着找买主,同时一大批买主等着找产品,这个联系空间多么大,又多容易形成产业啊。

本根的这个想法,像生在墙角的绿藤,四处攀爬越长越旺。再不拨开,便要覆满他的身体了。

一个陌生家伙贼眉鼠眼地过来,在一间间棚屋前来回地踅。本根主动搭讪:你找谁。陌生家伙打量着本根,判断问话的用意,迟疑道:找一个人。本根拿干惯力气活的大手搔耳朵:坐下说吧。陌生家伙紧盯住本根的大手,见那手心和手背磨满了老茧,没半点游手好闲,便放心地蹲下身来,递给本根一棵烟:这里有那个吧。本根心里哈哈地笑,却佯装不知:你说的哪个。陌生家伙着急地做个手势。本根没有吱声,略微地掀起眼角,观瞧海米的棚屋。棚屋的门锁着,不过钥匙在他手里。再转过脖子看朱美容那边,朱美容这几天挣了些钱,正重新泡到麻将桌热身。这个娘们,做事虽是不用心,却可资利用。多介绍几份活,少打些麻将,少输些钱,对她也算是件好事。

本根的脸上浮出暧昧的笑容。陌生家伙果然道:哥们,看来你也是懂行的,找个好户,哥们这里有赏。本根没有吱声,笑容重又拾起来。像正在扩散的涟漪,因落进一枚土块,又生出一个新的涟漪。本根的涟漪尚未扩散完,陌生家伙已拿出十元钱,在本根的眼前晃。本根没有立刻接那钱,却热情而正经地说:屋里唠。便请陌生家伙走进屋里,拿出一个捡来的空罐头瓶子,给陌生家伙沏茶。茶叶总是有的,本根娘的末等茶叶依是不断,如今伺候老刘头挣钱,更有了喝茶的理由。陌生家伙挺满意,吹吹水面上的茶末,急切地说:快些呀。本根扫眼陌生家伙:忙的啥,心急吃不了热馒头。

本根便出来开海米的门。然后咳嗽一声,回到墙边的小板凳上等待。门被一只手轻轻地推开,海米将她有些蓬乱的头小心地探出来。这个女人,脸色越来越像野地中的灰灰菜,黄中带灰,灰中带蓝,眼圈却是黑且疲惫。见没有别人,海米将门半开,走到本根面前。一个影子趁机从海米身后溜走了,像青鱼摆尾。本根会心地笑笑,权当没见。荡漾在眼前的,只是一片乌灰的浑水。

傍近中午的时候,本根进到海米的屋里。海米正若有所思地坐炕沿上。海米说:小山东,你行啊。多咋学会的。本根说:还用学吗。没吃过肥猪肉,没看过肥猪走?海米说:不是骂我吧。本根说:我咋敢骂你。再说,瞅你那瘦样,哪像肥猪啊。若像肥猪,我也惦着吃两口呢。海米说:想吃拿钱来。本根说:咋着,跟我也讲钱吗。海米刺激本根道:你不讲钱吗。本根脸红一下,嬉皮笑脸道:不是我说你,咋放省心不省心呢。如今光见农民自己种粮自己卖,其余的谁还做这样蠢的事。又洗屁股又洗脸的,瞅着挺忙乎,见不到大效益。连歌星大腕的都委托个演出公司呢。海米说:有钱大家挣,冲你这话,行。不过我跟你说,眼光不能放到我熟悉的这块,得到别处去拉赞助,拉来后先可着我用。本根说:那是,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那点零星雨,咋的先可着你浇。海米便笑了一下:有点废木头,帮我劈劈。我去买点现成的,中午在我这里吃。本根大声地说:行。

媳妇嗅出一些味道,不太放心:这样行吗,别是人家设的套。本根脖子一梗:咋不行。媳妇说:还是养好了腰,到市场找活干。本根说:市场?还有比这大的市场吗。媳妇说:总得找些正经事做吧。本根就呵呵冷笑:正经事都让正经人做了,快别跟我提这正经。那些洗浴、宾馆、歌厅、迪厅、酒吧、按摩屋、发廊,牌子恨不得比屋子大,哪个里头没猫腻,哪个是正经。一样的生意,就是人家硬件好,赚个高价罢了。再说,我在市场上干活,除了扛猪肉,还能干什么。卖海鲜,做馒头,卖熟食,你给我本钱?赔了你给我平坑?媳妇说不出什么,便皱紧眉头,叹口气。本根继续说:我熬骨头,你痛快跟着喝汤得了。

吃饭的时候,本根跟海米学说这些话。海米吐出块猪脆骨:说的对。人家宾馆条件好,卖的是精品屋的价,咱们这里,只能卖个批发价,最多是个地摊价。

本根说:啥价都得有。光是星级宾馆,老百姓上哪儿去。

海米对本根说:想不到你还挺开放,以前竟不知道。本根说:不知道的多了。十七岁那时候,我就在这地方混,一气儿呆了八年。我爹有病,家里没人管,我才回去的。海米有些好奇:八年,你都做些什么。本根声调低下去:也是扛猪肉,给一个老板做。他妈的,这些年净扛猪肉了。海米说:那老板做生意那么早,挺厉害吧。本根饧眼看着海米:惦上了不是,和你一样,也是没长把儿的。海米伸出筷子戳本根。本根躲躲脸,说道:那女的真厉害。收死猪,卖猪骨头,收马肉,搀肥膘,收病鸡,做肉肠。啥事都干,钱挣飞了。海米说:工商不查她?本根说:查过,把那死猪死马,敛到一块儿,浇上汽油烧掉。可前脚一走,后脚把那肉扒出来,照样用。海米说:以后可不能买肉肠了。本根说:管那个事。粮食有化肥,蔬菜有农药,地下水有污染,你怎么办。海米捶捶腰眼,换个姿势坐着:那女老板没相中你吗?本根说:连你都没相中我,人家能相中?养了三个大学生,专门陪着她。海米挺感兴趣:一齐吗?本根说:群狗掐架,轮着养的。海米说:那大学生同意?本根说:咋不同意,第一个陪三个月,女老板现金就搭了两万。第二个陪半年,给买块四万块钱的表。第三个跟着做的人工授精,赏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你不知道,干这行的,男的价格比女的贵。海米淡淡说道:人家是有钱人做有钱事,现在那女的在哪儿?本根说:不知道。哪天去打听打听。海米说:有啥打听的,报纸电视上,那些打广告登照片的,这样的人多得是了。

8

从海米那里出来,本根躺在自家的棚屋里。炕是热的,烙着舒服。从海米那里提成八块,加上陌生面孔的中介费十块,一天收入就是十八块,还蹭海米一顿饭,若是算钱,也值个三块五块。本根有些志得意满。一高兴,给媳妇十五块,让她买点豆油,再买十斤面粉。自己留下三块,买两盒人参烟。正想着下一步的事情,本根娘气嘟嘟地迈进屋来。本根娘当时和老刘头子谈好的,到月就给钱,结果到月却不给,非要等他开支再说。本根说:他开不开支的,与工钱啥关系。他要是不开支了,这钱还不给了。本根娘说:就因为这个,我才气得慌。本根说:不行就不干了,咱再找一家做。本根娘一听更不高兴:这头还没撂下,就让我另找下家,你是不往外推我。赶明儿找个人家,把你老娘嫁出去算了。本根嘻嘻地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本根娘说:我看你是那个意思,和小婊子一起算计我。本根说:娘啥时候都是娘,打我骂我都是娘。再说,儿媳妇你也看着的,她敢对你咋样。本根娘沉了沉脸:山东那里还有两崽子,得看住了,别让她里外倒腾东西。本根说:她敢。本根娘说:有啥不敢,偷偷摸摸的,你知道吗。本根说:家里这个情况,除了煤灰炉渣尿盆子,还有啥?本根娘说:我是让你注意。

本根没有吱声,躺炕上有些迷糊。海米那里喝过的半斤酒起作用了。本根娘便不理他,出门去幸福街市场买五毛钱的蔬菜。每天五毛钱菜金,老刘头规定的,不准多也不准少,心里却盘算如何跟他摊牌。老刘头虽是扛着个大肿瘤,做事仍尖损,心肠也鬼道。工资的事,不管本根娘怎么试探,躺在那里就是不吱声。反正钱把在他的手上,看谁抻得过谁。好在次日,卖海鲜的黄头发儿媳妇把工资给领来了。儿媳妇的嘴甜甜的,本根娘知道,是老刘头的楼房给抹的蜜。老刘头有三个儿子,这个黄头发儿媳妇下定决心,要依靠嘴甜腿勤,把房子弄到手。工资既已开回,本根娘也要开薪水了。磨磨蹭蹭地直到中午,趁老刘头被太阳光晒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提的茬。老刘头也算认账,只是原来讲好的二百元,如今只给一百元。本根娘就问怎么回事,老刘头说:你给洗衣服吗,生炉子还浪费煤,煤核也不挑,直接扔外面去。捡破烂那两口子都不买煤,整天捡着你扔的煤核烧。本根娘虽是眼毒嘴狠,因为钱把子仍在人家手上,又是坐地户,心里有忌讳,只能压住气愤,尽量缓和着说:老刘头,我不洗衣服,原先就跟你讲好的,你儿媳妇可以作证。我天天往出扔煤渣,煤核从来都是挑了又挑。捡破烂的两口子,半月以前就嫌屋子冷回老家了。你说你不是顺嘴胡诌?老刘头激眼了,破口骂道:谁顺嘴胡诌,我看你是瞎逼呲呲。本根娘从没受过这样的气,一把鼻涕抹鞋底子上:天地良心,你这叫欺负穷人。

吵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便有闲人过来观瞧。本根媳妇知道这事,忙告诉本根,两人一齐过来。本根上前指着老刘头说道:刘大爷,你说话咋不讲理,讲好的二百元,凭啥只给一百元。老刘头大骂道:操你妈,你是哪里的,给我滚出去,别在我屋里呆着。本根也吼着说:你恁大岁数,咋还骂人,你忘了,上医院时我背的你。老刘头轻蔑地横本根一眼:你活该攮丧,你个臭皮条。本根气得直攥拳头,媳妇忙往出拽本根,怕惹出乱子。本根娘看这个情势,只得把话收回来:老刘头,我就是条狗,绕活这一个月,也能有点感情吧。你少给我工钱不说,还骂我儿子。就算看我的份上,你也不能这样。老刘头听本根娘这样说,便闭起嘴巴不吱声,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态。本根娘心里直咬牙:你个老刘头,一点阴德也不积。让你身上再长出八个大肿包。

事情未了,黄头发儿媳妇居然找过来,责怪本根娘不该跟老刘头吵,还引着一帮人到她爹的屋里,把他爹给气病了。黄头发儿媳妇威吓说,老刘头的流氓儿子要过来,是她给拦住了。若是过来,绝不会轻易放手。她男人有名的打仗成性。本根娘虽近六十,又有些驼腰,身量仍比黄头发高出一尺,便虎起脸说道:不放手又怎么样,横竖敢整死人咋的。干活不给工钱,告都告得赢。黄头发平时卖货用嗓惯了的,声音很大地说:你要这样说话,我跟你没啥说了。你告去吧,看能告到哪里。我爹哪也不动,就坐家里等着。话先给你们撂下,他儿子找上门来,别怪我不管。

本根觉得憋气,到海米的屋里坐。海米始终没有露面,却从头听到尾。这时便劝本根:别跟他们生那个气,权当花钱买把教训。以后干活得看个顾主,给钱不痛快的别干。老刘头的儿子,尽量少惹乎,现在是宁可惹白道上的,也别惹黑道或者沾半拉黑的。他们脑袋掖裤腰沿上,有今天没明天的,咱还想好好活呢。本根说:就这么忍着了?海米冷笑道:不忍着怎么样,都说你娘的工资少给,谁知道当时咋讲的。就是知道,也都看热闹,谁站出来给你说句话。

一番话,本根半晌不吱声。

海米又说:小鸡尿尿,各走各道。有能耐就埋头挣钱,挣着钱,让他管你叫大爷。

本根媳妇走了过来,说老娘先坐屋里生气,后来就出去散步了。本根最好到姐家找找,看出什么事情。本根媳妇始终站在门外,不肯进屋。说话时肿眼泡低垂着,也不肯看两人。海米说道:快去看看你娘吧。别挨了欺负,再气出场病来。

9

很快,本根在周围有了些小名。从事幸福的和寻找幸福的,不少都找到他。他也竭诚为众人的幸福服务。海米的门,依然坚持替插。不过有了自己的业务,提成的费用便不急不躁,而是根据海米的心情。给也罢,不给也行,没有挑头。至于活源,仍是先供着海米,除非是海米不要。朱美容当然也要考虑,毕竟是元老级的,需要尊重。然后才排到其它。如此,海米和本根两个人,都觉得比原来更近了一层,很有些知音的感觉。既然如此,难免相互欣赏。海米便说:本根很有天赋。本根幽默道:你的意思,我天生就是干这活儿的。海米白本根一眼:我可没这样说。不过,你这个人,表面木头,其实精得很。本根听后,几分得意地笑。

本根媳妇有些不高兴。本根媳妇性格直,又有些卤,不高兴便写在脸上,炒菜做饭的时候也叮叮当当的。本根骂媳妇:别跟我整那出,我愿意联络这个事情?媳妇说:不愿意还联络。本根说:不联络你挣钱哪,你给钱哪。本根媳妇说:我管不了你。非要做的话,别在咱的屋里做。本根呷口酒问道:上哪里做,想安排到日本皇宫,人家让吗。

做得时间稍长,手头有些活泛钱,本根便把毗邻公共厕所的棚屋租下来,算是有个回避的地方。要不然,自家棚屋占的时间太长,本根和媳妇也真没个地方呆。本根媳妇不知足,觉得应当使用新租的臭屋子,哪怕不收钟点费。本根达观地说:这个屋子离公厕近,上趟厕所方便。尿频尿急,跑肚子窜稀的,也不怕了。媳妇说:她们才尿频尿急,她们是公共厕所。住这样的屋子,才叫臭味相投。本根警告道:这话让她们听见,看我扇你的嘴。没有她们,哪来的财运。媳妇两腮条件反射似的鼓了鼓,不再说什么。

本根媳妇满肚子都是话,不知道能对谁说。实在没处说,就在肚子里忍着。本根媳妇觉着肚子鼓得发胀了,肚皮接近半透明的颜色。像是秧歌队里那面反复捶打的鼓,表面皮皮实实的,越捶打声音越响,有一天,豁地捅漏了———

本根媳妇不敢想从前的故事,却止不住想两个儿子。本根和亲姨妈坚决不允许她想,本根媳妇也就不去想。本根媳妇拿切菜用的菜刀去切,拿洗衣服的粗手去搓,拿劈木柴的笨斧头去劈。本根媳妇这样做了,却发现只是徒劳。想起两个儿子,本根媳妇就止不住地要哭。那哭声是无泪的,粗哑着嗓子,听起来像笑。

本根媳妇还特别想老家,尤其躲到公厕旁边棚屋里的时候,那种感觉很强烈,闷得她喘不过气来。不过老家回不去的。她想偷偷地去找两个儿子,却不知道两个儿子会如何对待她。儿子们已经大了,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依赖着她,听她的话,一步一步地跟着她。本根媳妇曾跟本根说起回家的事,本根没有生气,而是很惆怅。本根媳妇相信本根的惆怅是真的,本根媳妇喜欢本根的惆怅。本根叹口气:再回去的话,老家是住不成了,不行的话搬别的地方去。别的地方是哪里,本根没说过,本根媳妇不知道,也不想打听。像那歌子一样,本根媳妇觉得她就是沙,本根就是一阵肆虐的风,风吹着沙四处地刮。只是刮不到绿色的地方。山清水秀的地方,风刮的是绿,刮不起沙的。

本根媳妇有时到赵老太太那里去。赵老太太先还说让本根出去干活或者管管本根的话,后来就不说了,只是怜悯的眼光看她。本根媳妇到盒饭女人那里帮着择菜。盒饭女人会突然盯住她因为下蹲露出的腰,大惊小叫地喊:小山东咋打得你。本根媳妇莫名其妙。盒饭女人说:你腰上的那块青。本根媳妇茫然地说:我不知道啊。盒饭女人想对她说些什么,涌上来的却是滔滔不绝的骂。盒饭女人诅咒天下的男人都瘟死。赵老太太不同意:天下的男人都瘟死了,谁给你做伴,谁做你的保护神。盒饭女人看了看赵老太太:你家大叔那样的男人多留几个。赵老太太和盒饭女人便笑,本根媳妇也跟着呜噜呜噜地笑。

顾客一个一个地来。本根像钓鱼台上的渔翁,静观鱼儿一尾尾地过来咬钩。又像赛马场上的看管员,将栅栏打开,看一匹匹高头大马惊心动魄地冲奔而出,腾起一溜儿的灰土狼烟。本根满心欢喜,联系起事情越来越游刃有余。还主动到海米那里征求意见,及时听取对他的反映。海米反馈说,有个顾客,大概是个老机关油子,说本根长相木讷,眼神不老实,联系事情的思路,很像办公室主任。

海米自此不称呼他本根,而叫他根主任。本根说:你既是叫我主任,我就叫你海场长吧。本根是说搞海水养殖,容纳鳖头虾蟹的意思。海米不理解,问本根为何这样地称呼她,本根笑而不答。海米猜测不是好话,故意沉下脸道:你可不能耍笑你大姑奶。是不看你做了点事情,就忘本了。本根急忙说:那可不是。知道我为啥叫本根吧,我从来不会忘了本。咱是干啥的,打工的一个,若不是腰病,若不是你引导,最后能干上这事?海米说:我没引导过你,你自己愿意的。本根说:你没引导过我,你帮助过老弟还不行?海米说:这还差不多。本根心情舒畅,便又忍不住笑。海米以为又在笑她,恼道:你小子这几天到底挣了多少钱,嘴咧得跟逼似的。本根心里骂道,咧你妈的逼,这话也叫话。嘴上没有说出来,却是止住了笑,脸上重又一副僵板的模样。

10

本根娘从老刘头那里不干,又在两站地外找了份活。也是保姆,却正儿八经的楼房,伺候的人也比老刘头硬实。隔三五天回来一次,回娘家做客似的。知道本根做的事项,心下也有些担忧。不是别的,怕有天进了牢房,连棚屋也住不成了。明知道与本根媳妇无关,仍是训斥道:连个男的也管不住,成天净白吃饱了。本根媳妇眼看本根没希望,凑在一起也是对付过,如此下去,不定哪天散摊子,便顶撞道:你的儿,你自己都不管,我管个啥。依着我,还想让他摆摊卖菜呢,他听吗。本根娘说:你怎么这样跟老的说话。我啥时不管我儿了。哪里像你,扔下两个狼崽子,抬脚就跟人走。本根媳妇撸下脸:你也别那样说,哪天我就走给你看。本根娘见本根媳妇这样说,便有些后悔,怕媳妇真的下了决心,也是说到做到的主。连儿子都能扔下不管,还有啥扔不下的。本根若真的被扔下,下一步不知怎样找呢。却不能表示后悔,硬起嘴说道:你走。你前脚走,我后脚给我儿说个黄花大闺女。

待本根回来,本根媳妇就把本根娘的话说了一遍。本根也挺生气,这边正想方设法挣钱,那边却制造着麻烦。真要挣到了钱,再说这话也不晚。现在这个情况,说得肯定早了点。媳妇是丑,毕竟真心真意过日子,有天真的走了,空档的日子也不好捱的。小姐是联系几个,人家为了啥,他本根真若有想法,照样一手钱一手货,没得说的。便对媳妇说:别听她的,她一拍屁股就走人,日子还得咱俩过。本根媳妇便有些感动。女人一感动,就觉得前边有了光亮,也不跟本根叨咕了,撅起屁股,吭吭哧哧地洗衣服做饭,任本根继续在外面勾来引去地忙。

不仅媳妇认可,胡同里的别人也都有些暧昧,或者睁眼闭眼。赵老太太虽是嘴碎,有时爱传个闲话,惹得人家上门来找,涉及这方面的事情,却是不大管。管了滥搭的棚屋就没有人租了。看不惯也得心里擎受着。老刘头的注意力只在保姆的工资上,只要工资付得少,巴不得整天鸡飞鸭叫,有个热闹看。包括盒饭女人,虽是从心往外看不上本根,却没有太多的表示。只是经过海米和本根们的棚屋时,不屑地白上一眼,又忍不住再溜上一眼,窥测她们在干什么。盒饭女人独居五六年,新近处上一个挺中意的男友,想不到这外来的男友不认可了,要行侠仗义。男友是开出租车的,跟盒饭女人正在兴头上,夜夜回到盒饭女人这里留宿。有天十二点钟回来,见到一个年青人蹲在本根门口,猜是干完了坏事蹲那里歇着,便上前严肃地盘问。年青人虽然不太高兴,以为是派出所的暗探,便小心地分辩:我是走道的,蹲一会儿不行呵。出租车司机便破口大骂,激昂的声音传进不少人家。盒饭女人听见出租车司机的声音,忙出来看个究竟。见到眼前的情形,恐怕惹出事情,拉着出租车司机就要回屋。年青人明白不是暗探,急了眼,抄起电话要找人来揍他,两个男人便撕巴到一起。本根屋里坐不住了,人是他引来的,总要保障顾客的安全,忙推门出来劝架。又有些着急,怕把事情搞大,一边拉开两人,一边支吾不清地劝。盒饭女人看见本根就生气,上前兜胸一拳:明天找房东,把你们都送派出所去。后来还是本根媳妇出来,可怜巴巴地求盒饭女人息怒。看在平时择菜的份上,或者也需要有个借口收场,盒饭女人才又招呼出租车司机回屋。

这边打发走了顾客,本根却再睡不着,蹲地上一棵接一棵地抽烟。媳妇劝道:睡吧,再不睡天就亮了。本根有些无奈,语气出奇地温柔:你先睡吧,我再坐一会儿。心里却算计,盒饭女人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以后怎样收拢她,不让她和那个出租车司机找茬,却始终想不出个头绪。天亮后到海米的屋里坐,海米说道:一年年地没男人拾掇,变态呗。本根说:真让她乱说乱讲,要坏事情的。海米说道:由她去讲,你能封住她的嘴?讲够了她就不讲了。本根说:满胡同里的人都各忙各的,谁也不管谁,怎么出了这个贱货。海米沉吟着:她要跟派出所说,也早就说了,还至于等到现在。本根说:倒也是,毛病还是在出租车司机身上。海米冷笑一声:出租车司机就是正桩玩意儿吗,找人跟到他家,再通知他老婆,他这里找了相好的。本根说:做盒饭的跟我媳妇说,这个司机是单身。海米呸一声:谁信哪,现在的男人花着哪。实在不行就找人,堵哪儿揍他一顿。本根说:这倒是。我也想起一个招儿,做盒饭的看不得别人好,哪天在她的盒饭里加点泄药,看谁还买她的饭菜。海米说:你怎么这样坏,谁的事情找谁,跟人家买盒饭的做什么对。真要查出你,别说是泄药,就是撒点沙子,也不是小事情。弄不好枪毙呢。

这样说过没两天,盒饭女人的菜饭竟是卖不出去。整车推出去,又整车推回来。盒饭女人坐屋里直抹眼泪。抹完眼泪,便东一家西一家地发送。赵老太太手捧熘肉段,蹙起眉头劝盒饭女人,却掩藏不住嘴角的笑意。老刘头的新保姆盛回一碗地三鲜,老刘头吃不下,瞪起老三角眼看新保姆吃。直到新保姆受不了老刘头的眼光,撂下筷子不吃了,老刘头才闭上灰白的眼皮。本根挺乐,到海米屋里说这些事,见海米怀疑的眼光看他,忙申辩道:与我可没关系。谁知道遇到了竞争对手,还是怎么回事。兴许大家嫌她的饭菜有汽油味呢。只是海米仍用那样的眼光看他,本根便闭紧嘴巴,不再吱声。海米阴阴地笑道:瞅你这点胆,谁说你使坏了。就她那双手,一手掏灰,一手摸人家男的,能做出啥好饭菜来。本根感叹,这个女人果然经过阵势的,真要坏起来,比盒饭女人厉害多了。忽然想起前夜里闹得地覆天翻,海米仍是声影未见。一时竟觉得深不测底。

11

本根觉着不对头了。以往是人堆里闻味似的寻找客源,现在却是不少人急迫迫地找他。本根就觉得奇怪,不知道业务量来自哪里。思考事情的前前后后,突然明白,原因在于宾馆洗浴等休闲娱乐场所的阶段性整治。这些人们挤到幸福街来了。像河水改道,野鸟迁徙。像秋天收割了庄稼,田鼠跑到家鼠的地界。

脑袋里的某根筋动了一下,欲望和胆子霎时接通了。接通以后便意识到,挣钱的机会来了。

本根把胡同转个遍。不用转,犄角旮旯都在心里的。不过本根还是转个遍。本根计算,加上两个卖鸡蛋的住户腾出来的,可租的棚子一共五个。每间棚子的价格压在百元以内,月租费不超过五百元。还得备几条褥子,可从家里解决,也可去拆迁工地或医院的后墙捡。床的问题不难,棚屋顶上堆着的那些破木头拼凑一下就成了。

本根觉着有股气在他的周围升腾,脸上不觉板出两道横纹,下决心做大事的横纹。除了貌似呆拙的眼皮下依然乱转的眼神,本根的脸就是娘脸的翻版。本根媳妇有些担心:你怎么了。本根打断她:不该问的别问。

房主那里几乎没有费事,甚至一副快乐和谄媚的神态。市里将很快拆除三小建筑,幸福街区在重点拆建之列,胡同更是必拆无疑。一些旧租户已因此不肯续租,他们正为棚屋的空置闹心呢。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小山东,给他们带来如此商机。他们都以崭新的眼光打量着本根。

本根做的这些事情没有告诉海米。本根想找个适当的机会,慢慢地渗透。本根自己的决定,当然可以不告诉海米的,但本根不想那样,也不能那样。让本根生气的是,本根的想法让媳妇说破了。本根媳妇生硬地敲开海米的门,十分不满地冲海米说:你们搞的啥事,租五间房子,一个月就是五百块呀,犯了事咋治。海米有些不明白:什么租房子?本根媳妇说:你不知道?海米刺她道:你男人的事,我凭什么知道。本根媳妇挺高兴,不过接着发愁:连你都不知道,那更糟糕了。

晚饭后,本根走了过来。海米白他一眼:这两天挺忙啊,一不小心,当上老板了。本根笑了笑:得靠你支持啊。海米有些酸意:你们两口子咋回事,那个找我这个支持的,挣钱给我花咋的。本根说:给你花,没有你,我一时还找不到这路子呢。海米横道:这话以后可别乱说。什么路子,你进大坑还想拽上一个咋的。海米这样的态度,本根有些吃不住劲,沉默一会儿说:我得大干一场了,发财的机会不抓住,以后就没机会了。海米没吱声,半天叹口气,本根便明白,海米算是认同了。海米这些天腰酸腿疼,为了补给身体,每天特意订一斤牛奶,这时便煮了煮,有些疲乏地喝。本根说:就怕派出所插手。海米撇一下嘴:挺拿自己当回事的。也不想想,人家净顾那来钱的大场子了,哪有工夫管你贫民窟。本根说:可也是。海米又撇一下嘴:再说,你们男人都是猪,记吃不记打的。

本根娘居然把自己嫁了出去。这个眼光似鹰的老太太真是能,炒了第二家雇主后,不知什么途径,和胡同外高楼里的老头子连上了线。本根和本根媳妇都不知她使的什么计。那老头子虽和儿子儿媳一起过,却是月月有工资。那份可观的工资,除了每月上交伙食费,其余的都由本根娘经管。本根娘也因此鸟枪换炮,弄上浅跟的黑皮鞋和漂白的袜子穿着。只是鞋袜的式样有些不对头,配上古板的藏青色裤子,怎么看都像装老服。

本根高兴又遗憾。老娘嫁人到底是不好四处张扬的事情。不过也没有理由失望或者生气,心底里还隐隐有一丝喜悦。也并不是没有些微的遗憾。眼见中介事业蒸蒸日上,吃穿不愁的生活即将来临,老娘还是嫁得早了。若嫁得晚些,可以找得更好。当然也可能不找。就是说,若果有钱,能够保证好的生活,娘也不至如此了。于是心内发狠,一定抓住时机挣上一把,将事业发展起来,否则连老娘的尊严都保不住。

本根媳妇倒些许的宽慰。有了新老头子牵挂着,本根娘就不会总牵挂她了。本根媳妇觉得从此能够自在些。

12

胡同里很少有过的热闹光景。伪满洲国时,幸福街便是城市的繁喧笙歌地带,如今看,倒是不虚此说,起码返照了一些气象。

本根每日里挺忙碌,大大小小的事情够他处理的。小姐们要用不少的水,不仅要喝,而且要洗,公共水龙头便不断地流。很快有住户提出意见,本根便中气十足地去找五个棚屋的房东。房东笑容可掬地说好办。所谓的好办,无非在嘴欠的跟前念叨几句,事情也就过去了。胡同里的人,本来就是好说话的,又没什么特殊要求。对于每天过来的神秘顾客,那些闲坐在胡同里下棋或者聊天的,反倒有些矜持自豪的意思。除了水,还有电。小姐们没人的时候要点灯。这个问题难不倒本根,接几个线盒,弄一两个插座,可以轻松地做到,本根从小就会捣鼓。还有安全四防。有的小姐问:什么叫做安全四防。本根便一样一样地解释。小姐们嘲笑道:四防问题要都考虑,还会有人找我们吗。弄得本根无话可说。不过小姐们也有要求,她们想让本根给张罗点伙食,省得东一顿西一顿地蹭。盒饭女人那里自是有,不过盒饭女人宁肯卖不出去,也不卖给她们。这使她们感到奇怪,都是女人,怎么跟天敌似的。本根便跟媳妇说,让媳妇每天安排点伙食。本根媳妇嘟囔道:让我去伺候她们,我不干。本根怂恿:可以向她们收费,收的钱你揣着。本根媳妇说:那我也不干,她们又不是没长手。本根便要向媳妇发威。本根知道,他一发威,媳妇不敢不从的。想不到小姐们却不干了:让你老婆做饭,得了,我们还是出去买吧,要不自己煮点现成的。本根还以为老婆做的山东菜小姐们不习惯,没想到小姐们居然是嫌本根的老婆脏,做的饭吃不下去。她们人都不嫌,居然嫌老婆做的饭。但她们就是愿意把这些事情分开看。

底盘既是做大了,得弄身新衣穿着,改变一下装束,起码有个老板的样儿。只是买衣服的钱,是冲本根娘借来的。本根娘的钱,则是自己做保姆时挣的。本根娘再糊涂,也不会拿老头子的钱贴补本根。人家虽是让她经管一些,不定几双眼睛盯着呢。若想搭得时间更长,有些规矩就得遵守。不过既是自己的钱,谁也不敢放屁的。说是这样说,仍有些舍不得。没光着没露着,买的什么新衣,干脆捡几件算了。想不到本根不满足,提出再借六百元,要买个本地通手机。本根娘大吵起来:买那玩意儿干什么,那么大的花销,月月还要交费用。本根说:我也不是管你要,借还不行吗。本根娘说:那我也不借,这也买那也买的,平常日子怎么过。本根说:手机我必须用,这么多人找我,不能个个都到家里来呀。本根娘说:你联系那玩意儿,我早就知道了。那是啥活你知道不,你正往坑里走哪。本根板起脸上的横纹:是坑我也得走,不走我怎么活。干活腰不行,等着房笆掉饺子吗。再说,抓紧机会干上一阵子,我会转型的。多少发财的人都是这路子,先坑蒙拐骗,暴富起来了,再糊上脸做人。规规矩矩的谁能发财,谁又是规规矩矩发财的。本根娘便无话可说。本根又说:先借你一个月,一个月以后肯定还,行不行。

手机没用上两天,一个小姐便提出要借,说是回家镇她家的老公。这个小姐已从本根这里拿过两回钱的。第一回借了四百,说回家一趟,需要点路费,隔两天就还了。第二回又要回家,说孩子有病了,需要送钱回去打点滴。本根一听是孩子的事情,立刻借她二百元,连点迟疑都不曾。本根媳妇不乐意,本根还振振有辞地批评媳妇:她们都是我邀过来的,如今也算咱属下,有事情不找我找谁,我算是组织啊。本根媳妇说:我还跟着你过日子呢,你咋从不给我当组织。本根说:你能跟她们一样吗。本根媳妇说:咋不一样,她们是小姐,我是你媳妇,她们还比我强了。本根说:我不跟你说这些话,反正得帮她的忙。小姐倒挺守信用,隔上两天又还了。来来回回地借还,本根便知道一些情况。几个小姐中,这个离家最近,差不多五六十里就到的。离家近,事情就多,不像那些小姐,断线风筝似的在外飘。只是这次不仅借手机,还向本根借了五十元的路费。本根有些犹豫,但还是借了。然后小姐就没了影儿。整个胡同都知道本根被骗了一把。本根这个上火,五十块钱的路费也就算了,那手机可是一千多块。玩一回鹰,让鹰了眼。心疼钱不说,脸上无光的。

本根媳妇不依不饶地跟本根吵。平时一个嘴巴两个侧踹的,毕竟不损失钱,受也就受了。如今一千多块说没就没了,本根媳妇话也不说,饭也不做,躺炕上生闷气。本根娘听见这事也急了眼,立马朝本根要钱。本根虽是窝火,却又没话可说,只能磕磕巴巴地解释。钱却不能即刻就还的。本根便到海米的屋子里去。海米说道:丢就丢了,找是找不回来了。想跟她们当朋友处,怕是你打错了主意。本根说:我也不是没想到。海米问道:想到了你还借。本根懊恼地说:所以后悔呢。海米想了想,对本根说:咱们交往一回,有句话我该提个醒。抓紧时间干一段,就得收敛了。该是树根底下的事,偏要拿到太阳底下来晒,当你是棉花,越晒越起暄呢。看人家又开洗浴又办按摩的,你照量照量试试。本根不吱声,只是低头叹气。

叹气归叹气,该着管理还得管理。先在胡同里放风,说是敢这样地干,跟派出所疏通好的。不少人果然相信,便跟着骂派出所。倒是赵老太太,因为是四十来年的坐地户,眼光也敏锐一些,觉着棚户区里乱糟糟的有些过,应该适当治理。趁居委会的女主任做防疫调查,大致地反映胡同里的情况。女主任也有同感,不满地说:我特意跟他们说过的,他们不当回事呵。他们是谁,女主任没说,赵老太太也不问。又偷着拨12345的电话,要亲自跟市长通话。因为始终占线,还搞不清是否收话费,拨了几次后,只好停下来。原来的想法这时占了上风。何必呢,除了原有的棚屋,自己又把煤棚子倒腾出来。靠这些棚屋,一个月进个三五百,顶上每月发的退休金了。心里便骂:去她妈的,天又没塌下来。再嫌乱就搬女儿家住,一百五十多米的大楼哩。趁这乱劲儿,多逗几个钱是真的。便闭住嘴,不再吱声。

本根这里却有些收不住口,原因是小姐们的业务越来越花,居然跟老外有了交往。本根先还不信,以为是新疆吐鲁番的。后来仔细打听,果真是老外,而且开辆跑车过来,停在幸福街市场的门口。本根便想,多亏没停在胡同口,否则洋人加洋车,还不显山露水的。心里发慌,便又去问海米。海米说:除了显眼,倒也没啥。老外也是人,都能理解的。本根算是放下心来。因为好奇,又问海米:你也找过吧。海米啐本根一口:我从不做那些崇洋媚外的下贱事。本根心想:你是没做着,做着了架高音喇叭广播。便往各个小姐的棚屋里窜,跟她们各个交待明白:老外既是有钱,干吗不上香格里拉,幸福胡同又不涉外。涉及外事活动一定要慎重。

13

本根忙碌,胡同里其他的业内人员一样。像是终于等到了渔汛,大家兴高采烈地张网。胡同口来了亲姐俩,支起一间姐妹炖肉馆,挂着驴肉猪肉的幌儿,关起门来搞别的。朱美容自是不闲着,每天把最新款式的白颜色手机挂脖子上,还弄根线塞进耳孔,跟录音棚里唱歌的人一样。盒饭女人依旧坐在碧绿的菜叶中间,择菜洗菜切菜。有时冷眼瞥视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会突然地骂一声:什么地方,简直窑子窝。老刘头扛在肩上的大肿瘤尽管已长出花纹,像农博会上荷兰公牛的巨卵,却依旧眯着白眼皮晒太阳,很是惬意。听盒饭女人这样骂,急忙接茬道:你个小丫头,怎么这样说话。你说这里是窑子窝,我是啥,你是啥。盒饭女人有些生气:老刘头,我说你了吗。老刘头说:说胡同就是说我,我在这里住一辈子了。盒饭女人分辩道:可是我没说胡同呀。老刘头紧追不舍:你怎么没说,大家都听着的。盒饭女人说:我就没见过,这世上还有捡骂的。说完扭身进屋,坐床沿上发愣。弄不清老刘头究竟怎么回事,她又错在了哪里。更可气的,全世界的女人都快让激情淹死了,她连个出租车司机也委身不住。住得够了,拍拍屁股就走人,连一丝一毫的歉意也不曾有。越想越憋闷,头扎在被子里无声地哭。老刘头坐在外面,却掩饰不住的得意。老刘头爱捡盒饭女人的话,这是老刘头的大肿瘤破开时,胡同里的人才醒悟的。可脓水还没流尽,老刘头就死了。

本根媳妇心慌慌的,神情麻木呆漠,像是谁整天地惹着了她。其实谁也没惹着她,倒是她和本根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本根除了还上他娘的六百块钱,还花八百块买回一台彩电。只是胡同属待拆区,有线电视台不肯往这里配线。不过因为信号强,还是可以收上几个频道的。本根媳妇却不看,每天干完了活,便心神不定地来回走。或者坐在门前的小凳下,望着胡同口不断出神。谁也搞不清她在想什么。有一天,正独自坐在房根下,迷迷糊糊地发呆,一个男人站到了她跟前。本根媳妇不知道那男人为什么站到她跟前,不过她一眼便可以辨出,那男人不是幸福胡同的。那男人用身影挡住了她的脸,一边坏笑着,一边往前靠。本根媳妇恐慌地推搡,那男人被本根媳妇碰了个中,痛得弯下腰去。因为是白天,又怕引来众人,那男人也不大敢吱声。一抬头,本根从公共厕所拐过来,那男人随口骂道:你给介绍的什么东西,烂酸菜。本根有些不明白,问是怎么回事。那男人指着本根媳妇:你问她。本根脸色瞬时有些难看,不过即刻变得和缓:你弄错了。那男人气汹汹道:我弄错了,还是你弄错了。本根说:这是你弟妹。那男人便说:这扯不扯,我怎么看着像野鸡。本根媳妇明白过来,就要蹦起来叫骂。本根拉下脸,将她拦进棚屋里。本根媳妇说:你咋不让我骂他。本根说:你闭嘴,他是主顾你知道不。本根媳妇说:他跟你老婆耍流氓。

本根说:那也怨你,谁让你长得像。本根媳妇说:你妈才长得像。本根并不生气,而是笑笑:我妈是你姨,你姨要是像,你这做外甥女的可不就像。本根媳妇见本根这样说话,便拿又厚又小的手去抹眼泪。本根媳妇每日里虽是煤灰炉灰地抓,冷水热水地洗涮,脸也膻得跟牧羊女似的,却有一样,体肤非常地细白油滑。本根心下便是一动。本根媳妇抹着眼泪说:我长得像,是因为跟了你。你个鸡头,皮条客。本根脸色一变。搁上以往,伸手就是个嘴巴,这时却压住火气道:天下的王八兔子多着哩。你就没有想想,那些跑皮的男人,哪个是单身。那些野鸡,哪个背后没有男人。一天反倒混个自在快活。本根媳妇叹口气:你算坏透腔了。哪天我就离开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本根五官立刻变得狰狞,低低地威胁道:再说这话,我把你腿劈折了。本根这种脸色,便要动真的。本根媳妇一个寒噤,头皮有些发麻,不敢吱声。本根锉着牙:敬酒不吃吃罚酒。

14

朱美容被请进了派出所。这消息让胡同的业内人员都噤了声,有些胆寒。本根更是如坐针毡,却打听不到具体原因。稍可以喘口气的,朱美容不是被幸福街派出所的人抓的。至于哪个派出所来抓的,本根搞不清楚。不过抓的时候肯定有预谋。先是内线冒充顾客进去,然后派出所的人员堵的现形。赵老太太很有经验地说:朱美容肯定得罪谁了,看她挂个手机的样儿,钱挣得不多,骚风倒刮得紧。这回该傻眼了。有人问:为什么幸福街的没来抓。赵老太太猜测道:八成顾不过来吧。有人阴阳怪气道:小山东和派出所关系铁呀。赵老太太冷笑几声:派出所理他。那个人就说:派出所是不理他,可是架不住上礼呀。赵老太太便说:搁啥上礼呀,有上礼钱还干这个

盒饭女人也听说了这件事情。她刚从情感苦恼中解脱出来,这算是解脱后第一件喜笑颜开的事。盒饭女人咔地撅折一根黄瓜:活该。咋不把这些野鸡都抓起来,狠狠地罚,罚死她们。

幸福街派出所很快有了反应。傍晚的时候,来了三个小片警,逐家逐户地查身份证。身份证都是有的,包括业内人员。小片警逐个地登记,询问职业工种。小姐们都说是打工的,平时擦玻璃、刮大白或者涂油漆。见小片警们言语和善,长相清秀,有的便犯了毛病,双目灼灼地盯着他们,弄得小片警们心慌意乱地走开。查到本根的时候,小片警特意停留很长的时间,问的话也有些意味深长。从哪里来的,家里几口人,以前做什么,现在做什么,杂七杂八的。还特意要本根拿出结婚证,翻来掉去地看,又拿眼盯着本根媳妇。后来见两人说得合牙,不像临时组搭的那种,才将身份证和结婚证重新递回,告诫本根平时要遵纪守法。本根捣蒜似的点头。查完了本根,又去查海米。海米恰好没在家,其实是被人包去几天。小片警便问住户怎么没在,去哪里了。本根刚要张嘴,本根媳妇扯扯他的衣后襟说:出去买菜了吧,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我们也不知道。小片警们顺着淌水沟查下去,一直到胡同口,又特意看看朱美容的门,才甩甩搭搭地走开。

晚上本根没吃饭,蹲地上抽烟。本根盘算着自己的事情。再这样大张旗鼓地干怕是不行的。本根悄悄打听过,第一回进派出所,要罚几千元,第二回进去,二话不说,直接劳教半年。可是不干怎么办,两个来月的时间,扣除乱七八糟的,纯收入已五千来块,够扛半年的猪肉了。心里便毛刺刺的。

七天以后,朱美容被放回来。派出所或收容所里的情形,朱美容只字不提,看人的眼光也有些收敛,蔫巴巴霜打过似的。见着人多便急忙躲,让人直跟着不得劲。手机也从脖子上撤下来,不知挂到了哪里。

没隔几天,朱美容搬走了,谁的招呼也未打。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像胡同里的那道废水,遇到晴朗的天气,很快地蒸发了,蒸发得毫无踪影。

15

阶段性整治取得成效以后,附近的浴池引进了新的项目,其它娱乐场所也逐渐恢复往常的热闹。有两位小姐同时走了。她们去的是女子公寓。两人原来就住在那里,如今情势好转,女子公寓又将她们招了回去。不过,也许她们有意联系的。花养在窗台上,与疯长在垃圾堆旁的价值是不一样的。幸福胡同的环境,让她们觉得降了等级。剩下的小姐们,也沟通好了似的,分别与本根谈条件,今后要以自我经营为主,而不是先前那样,单凭本根联系。本根说不出什么。本根若是说出了什么,人家可能抬腿走人了。

本根暗自着急,却是没有办法。因为小姐们少了,便有些分流不过来。本根话里话外跟小姐们发牢骚,说她们的工作效率不高。小姐们丝毫不客气,驳斥本根道:你老婆不是闲着吗,让你老婆顶坑。本根噎得说不出话来。转念再想,却有些豁然开朗。其实早已暗自思量过的。只要他不嫌弃,老婆倒是最靠得住的。既不用提成,又是天然的攻守同盟,比小姐们强多了。

本根便劝媳妇上阵,起码先顶一顶。媳妇不干,本根嬉皮笑脸道:我都不嫌弃,你嫌弃啥,又快活又挣钱的。本根媳妇气愤道:别人防都防不过来,你把老婆往火坑里推,你也算是个男人。本根有些酸:别管男不男人,没有钱,连人都不是。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本根媳妇坐棚屋里,一阵阵发呆。当时忍受不了,跑到本根家的时候,竟没想到今天这结果。真是报应。还有两个儿子,连去封信也不敢,怕是暴露行踪,想起来欲哭无泪。潮湿的墙上,爬过一只蟑螂,比平时的大两三倍,火柴棍那么长,冷不丁地吓人一跳。这种蟑螂,正在这个城市,尤其幸福胡同这样的地方传播。据说从美国传过来的,叫美国蟑螂。平时非跳起来,拿巴掌拍死它不可,如今却懒得去管。本根媳妇想,让它爬吧,只要它能爬。

本根娘走了进来。本根娘越发地板整了。青鞋白袜,灰色夹袄,也越发地像一具体面的僵尸。本根媳妇没理会她,本根娘也不吱声。先审视一下炕面,看是否干净,然后脱鞋上炕。却坐也不坐,只是侧躺在那里,手支起腮,死死地盯住本根媳妇。眼神似塌陷开裂的两道狭沟,吸得人直往里掉。本根媳妇终于有些发毛,硬着头皮招呼道:回来了。

本根娘似乎漫不经心,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街边有个小丫头,老奶奶八十多了,爹是残疾,没有妈,弟弟又小,那日子过的。后来还是小丫头去饭店,先是坐台,然后出台,到底把钱给挣着了。她爹开始还说不知道,啥不知道,最初饭店的活就是她爹给找的。知道也得说不知道,当爹的不那样说咋整。干了几年不也挺好,房子盖起来了,还处了一个对象,老老实实的小伙子,农村过来的,两人感情还不错。要不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本根媳妇没吱声。

本根娘继续说:我也不愿意你男人干这个活计,有风险跟着,也不是个正事。可他为了谁?就他那个腰,下不了力,干别的又没底子钱,多大的压力。等你们挣点钱,跟你姐说,在幸福街市场里兑个床子,卖肉或者卖点别的,他当老板,你就是老板娘,人前人后风光的是你。

本根媳妇嘟囔道:我找他那时候,就没图当老板娘。我要想当老板娘,也不会找他了。

本根娘说道:你不想找他,还能找到谁。凭你那两个儿子?还有你的个头模样,歪黄瓜种似的,有本根跟着你,也就福天了。现在你好好干,等挣到钱了,由我做主,给你那两个儿子捎回去点。再不就给他们攒着,将来说媳妇的时候,也算你这当娘的一份心意。

本根媳妇虎着脸:反正我不干,要干别人干。本根娘被戳了一样,嗷地坐起来:别人是谁,你啥意思。媳妇垂下眼皮不说话。本根娘愤怒地逼视着本根媳妇,鹰眼里泛起硬而碎湿的光亮。

16

本根媳妇既笑且哭的表情,在胡同里呆呆地坐,或者走来走去。没人关心她的异样。只当她整天没有事项,在胡同里来回地遛。本根媳妇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有时还哼哼呀呀地唱着歌子。本根媳妇的歌子居然好听,委婉纯厚的女中音,比她说话的声音好,吐字也清楚。真是很奇怪。

海米把本根媳妇招呼进屋。本根媳妇先还推辞,见海米是真心相让,也就进来了。海米住这长的时间,本根媳妇还是第一次进来。本根媳妇对海米一直有些看法,如今是看不见,也不肯看。

海米说:妹子,看你是个老实人,心里装不得憋屈事,才跟你说这话。我干这一行,最初并不是心甘心愿的。本根媳妇没有吱声。海米惨笑一下:说出来你也不信。我原来是开小卖店的。不是城里这商店,我那小卖店设在农村,规模小,买货的也都是当地农民。除了这些,年年还倒腾点化肥种子。

没人这么耐心地说过话呢。本根媳妇被吸引了,圆张着厚肿的嘴巴问:那为啥做了这个。

海米说:为啥,说来话就长了。你没经过商不知道,买卖是越做越大,钱是越挣越想挣。人心不足啊。有了些资金,我就集资借贷,倒腾化肥,又倒腾种子。化肥小挣了一把,那种子,却赔得大了。本根媳妇说:没人买吗。海米说:要没人买还好了。你知道假种子吧,我那种子就是假的。本根媳妇着急了:从谁那里进的,找谁呀。海米冷笑道:人早就没影了。结果到现在连家也不敢回。光是不回也就好了,哪里黄土不埋人,可是债得还呀,都是亲戚的血汗钱。这辈子就算完了。

本根媳妇便不吱声,海米继续说道:从开小卖店到现在,算上大起大落了吧。怎么办,不得挺着。先咬牙干,把钱挣着再说。顶多不行鸟枪换炮,不信没有活路。这是我。海米吁出口气,伸手摩抚本根媳妇的糙脸,亲切的样儿,像是幼儿园阿姨,给六一活动的孩子上妆:来钱时存个心眼。记住。人到了份,别说夫妻,亲爹都不行。

本根媳妇只剩下了哭。缩在炕角,像暴雨后浑身精湿的刺猬。

本根媳妇对海米说:我死的心都有呵。

……

海米对本根媳妇说,她去趟厕所。本根媳妇要陪海米去,海米坚持不用。出了棚屋,本根正在墙边蹲着。海米说道:我交差了。本根笑了笑:晚上给你买酒喝。海米撇撇嘴:好好伺候你老婆得了,别奴打奴揍的。又不是你买来的猴儿。本根有些挂不住,海米不管,筋筋鼻子:话先说下,我没劝干,也没劝不干。看的也不是你。你这人,咱惹不起,躲得起。

17

本根媳妇抬眼看本根:咱丑话说在前头,得立个字据。

本根说:一家人说话,还立啥字据。

本根媳妇满脸的决绝:不行,得立个字据。

本根有些心虚,骂道:立鸡巴毛。跟你一起过日子,我就是字据。

本根媳妇突然就捶打自己蓬乱的头,嘴里胡乱含混地说话。听不清。本根居然有些慌,伸手去抓本根媳妇油乎乎的小手。本根媳妇抱紧本根的胳膊,不说也不哭,全身阵阵地抖。

本根一时竟有些下塌。腰下塌,心也下塌。

本根姐知道了胡同里新近发生的事情,主要是本根和他媳妇的,急眼了,撵过来骂道:能活就活,活不了就死。再敢这么糟蹋人,到公安局去,告你个贩卖人口,逼良为娼。

本根姐向来说到做到的,本根只好忍上一忍。

本根媳妇与己无关似的,眼光麻木地看着墙角。

本根媳妇处于恍惚之中。本根媳妇想起和第一个男人结婚的情形,想起深漆漆的夜里跑到本根那里,夹着包袱跟他跑东北来的情形。唢呐在本根媳妇的耳朵里哇啦哇啦地吹响,耍成旋片的手绢和上下翩飞的扇子沉隐浮现。

渐渐地,本根媳妇的脑海里一片混沌。

18

幸福街的拆迁工作开始了。幸福胡同反倒比原来更热闹了。麻将依然地支,象棋依然地下,退休的、下岗的、在家的,依旧闲谈聊天。外面的大秧歌扭得也更欢势。

每逢此时,本根便在围观的人群里搜寻。

———不少女子也在人群里面遛动。只要气温允许,她们会尽量展露肌肤,包括脚背上的肌肤。本根知道,她们不管如何展露,都比不上自家媳妇的。本根媳妇粗衣覆盖着的肌肤,滑得像凝脂,软得像水。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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