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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中的百合花

2009-04-09刘晓雾

长城 2009年2期
关键词:念念石头

刘晓雾

厚重的窗帘把窗户挡得密密实实,透不过一丝光线,床头柜上奶油色的百合花盛开着。家海坐在书桌旁,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台灯发着淡淡的光,照在他身上,宁静而温暖。王末的眼睛忽然潮湿起来,泪珠一滴一滴地敲在枕头上,有如悄悄的耳语,使她每个细胞都温柔地膨胀起来。她蜷起身子,用滑软的蚕丝绒单被裹住自己,然后把头深深地埋进去:“原来女人是可以这样活的。”

“醒了?”家海扭过头来,看看把自己裹起来的王末,笑着走到床边,从缩成一团的夹被中找到她的头部,轻轻地吻上去,泪水沾到他的脸上,让他不由得紧张起来:“末末,怎么了末末?”

“没事儿,”王末不敢直视他,扭着头说,“不知道可以这样好。”

家海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说不出话。

“几点了?”王末坐起来,半靠在床头。

“九点多了,不是在休假吗?不要管时间了。”家海拉过她的手,放在他自己的手心里,抚摸着,把玩着每个手指,然后亲了亲她说:“咖啡煮好了,油条还热着,要不要现在吃早饭?”

王末摇摇头。

家海看了看表说:“我跟人约好了,出去办点事儿,大概两个小时以后回来,你在家等我行吗?”

王末把胳膊伸过去,环住他的脖子,家海笑着说:“很快就回来。”

家海是王末姑父在老家的一个远房堂兄的儿子,小山村里出了一个在北京上大学的孩子,全村人都骄傲,姑父自然被所有的乡亲们当成了家海在北京的亲人。尽管家海上大学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岁了,他父亲仍然亲自把他送到北京,并坚决地要求家海把姑父家当成自己家,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听姑姑姑父的。姑姑是王末最小的姑姑,年龄和王末的大哥同岁。王末出生在一个从行政地理上讲属河北,习俗地理上讲属东北的山区小县城。她的意外出生,给父母和大她八到十八岁的六个哥哥姐姐没有带来什么惊喜,把她当成小狗狗一样的养活,家人叫她“老丫头”,直到上学的时候才起个学名王末———最末尾的一个。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的姑姑姑父从北京回到老家,跟父母商量把“老丫头”过继过来,一来很多领养了孩子的家庭,过几年真的就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二来“老丫头”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出山区,不仅成了城里人,更重要的是成了人人羡慕的北京人。没有人征求她自己的意见,实际上她是一个对什么都没有太多意见的人。她被皆大欢喜地带到姑姑姑父家,“老丫头”变成了末末,末末渐渐习惯了车水马龙,习惯了卷着儿音的北京话。家海来北京的时候,王末刚进高中,她没有给姑姑姑父改变称呼,几年以后,姑姑姑父还真给她生了个弟弟。

真把自己当亲戚的家海几乎每个周末都来姑姑姑父家,时间久了,大家也就喜欢上这个实诚、勤快的大男孩,他偶尔帮着姑父拉拉煤球,干点儿重活儿,大部分时间是给末末做辅导老师。王末喜欢看家海笑,那棱角分明的嘴唇笑起来极富感染力,黝黑的皮肤更显得牙齿洁白,那白瓷砖一样的牙齿一颗一颗地排列整齐,王末觉得那些个儿挺大的白瓷砖特有性格,特有魅力。几年以后,电视里开始播放《过把瘾》,王志文的笑像极了家海的笑,因此王志文主演的电视剧,她几乎都看过。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县城教书,现在来北京送女儿上大学的王末,与回国探亲的家海再次相见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怎么那大眼袋也像王志文了”?

王末起身换好衣服,梳头的时候,及肩的头发里又发现了三根白头发,她顺手拔下来扔进了垃圾桶。虽然二十一岁大学毕业那年就生了女儿念念,如今十七岁的念念也上大学了,她的白头发还数得过来,拔得下来,就已经很知足了。

油条已经凉了,王末热了热豆浆,取下咖啡壶上的咖啡。家海开门进来,怀里抱着大捧的红玫瑰,冲着她露出俘虏人的笑。他把花送进王末的怀里,说:“俗了点儿,可是是必须。”他把她拉到沙发上,王末抱着鲜花,傻傻地望着他笑。家海拉过王末的左手,把一枚晶莹的钻戒戴到她的无名指上,说:“末末,我们结婚吧。”

王末变得呼吸急促起来,眼里噙满了泪。阳光照进来,洒在切割科学的钻石上,再反射到不远的茶几上,随着她的颤栗,许多的光点开出一朵跳动的花。

“末末,末末?”家海握住她的胳膊,紧张地望着她。

王末转过身来,捧住家海的脸,这张曾唤起过她朦胧初恋的脸,这个曾经让她常常噗噗心跳的大男孩,在她以外的世界里奔跑了二十年后,如今回到她这里,上演着她曾经梦幻的一幕。可是,二十年啊,一个女人最青春的二十年。

王末长叹了一口气,把戒指摘下来,放到小盒里。她的眼睛盯住地面,木板上的条纹像荆棘一样缠紧她的心。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家海,谢谢你能这么做。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你我都不是以前的你我了。真的再组织一个家庭,也不会像年轻人那样简单幸福了。”

“你在担心什么?难道我们今天的感情再加上以前的感情还不够吗?你不爱我吗?还是你怀疑我对你的爱?难道生活真的让你变得不再相信爱情了吗?”

“不是,我相信爱情,也相信人在热恋的时候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那个时候,荷尔蒙是真的分泌多,实实在在地在血液里流,所以,那时候才会说永远,才会说一辈子,我相信那些话都是发自内心的。不幸的是,等这些多余的激素随着人的新陈代谢排完了,人是可以‘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似的轻松走开的。可真的有了事情的时候,总要有一个人来负责任,付代价的。”王末擦擦眼泪,转向家海:“况且,我们走过的不是二十天,而是二十年呐!二十年可以发生多少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吧。”

“不行,要现在说。我不会浪漫到在大庭广众之下,跪下来让大家见证我的求婚,我就是想在家里,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认认真真地谈谈。”

“我以为你去联系要买这房子的客户了。”

“不卖了,虽然小了点儿,可以后这里也可以是我们回北京的一个家。”

“是啊,以前这儿也是兰玲姐的家。”

“她现在和一个比她小六岁的美国人在波士顿有家。”

“什么时候结的婚?”

“快了吧?现在同居。”

两个人各自若有所思地发了一会儿呆。

“我知道,你还在怨我考上研究生以后,跟你联系越来越少,最后和兰玲结婚。”家海仿佛需要很大勇气似的说。

“我没有,我没有怨恨任何人。我们之间没有约定,你从来也没有许诺过我什么,甚至没有说过你爱我。”王末打断他。

家海不理会王末的反应,继续顺着自己的思绪说:“你知道我上大学的时候已经二十岁了,大学一毕业父母就催着我这个长子结婚,他们甚至不让我等到研究生毕业,到处替我张罗。我承认,兰玲的热情、独立和多才多艺也让我觉得生活很新鲜很刺激。但我说过很多遍,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尤其是这两年,我会经常在脑子里跟你说话,我知道我必须回来亲自看看你的情况。你知道,你是我的初恋。”

“哼,初恋!我怎么总是做别人的初恋!你知道初恋是什么?初恋是男人的感情实习班!”

家海无言以对,表情复杂地低着头。

王末慢慢地平静下来,说:“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有很多历史。我现在这个年龄……”她下意识地弯了弯一边的嘴角,摇摇头。

“你什么年龄?你还不到四十岁。这个年龄在美国正是青春洋溢的风韵女人,很多女人才刚刚结婚生第一个孩子。”家海突然顿住,有些懊悔地看着她。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王末低着头说。

“这些年,没有遇到过合适的吗?”

“刚回去的时候,一心想着要报答收留我的学校,所以没日没夜地工作,还要照顾念念。等念念大一点儿,又担心结了婚那个人对念念不好。更何况,我也分不清谁是真对我好,谁又是玩玩拉倒。等我自信有了分辨力的时候,好男人都结婚了。那些女人们,甚至我女朋友们,都在我和她们的丈夫之间拉了一条宽宽的隔离带。即便这样,偶尔帮过我忙的一个同事,家里还闹得差点儿离婚。”王末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并没有挡住夏末依然烦躁的阳光,纹丝不动的树枝树叶,仿佛听得见窗内这个女人酸楚的声音,无可奈何地低着头。

家海紧紧地拥住她,说:“过去了,都过去了。请你相信我,相信现在,相信我对你的爱!你要我发誓吗?”

“不用,我相信你,也相信爱情。”

“那你还担心什么?结婚以后我会和你一起供念念读书,以后她想去美国也会比别人容易。石头是个男孩,今年也大二了,又是在美国长大的,不会给我们什么压力。当然,离婚这件事儿,把这孩子伤害得也很深。好在,我们都爱他。”

家海捧起王末的脸,泪水给这张依然白皙的脸庞增加了些许皱纹,他心里涌起一股疼惜,吻去她的泪水说:“我以后再也不让你流泪了,再也不让你叹气了。末末,接受我,让我爱你,让我好好爱你,把你以前该得的幸福都补回来!”

他们就这样或蜷或坐地在这个被美国人叫做“love seat”的双人沙发上,安安静静地、温馨平和地、彻彻底底地谈了一天一夜。

结婚没有典礼,王末说她承受不了那样的场面,她只想多一些两个人的单独时间,回双方父母家吃几顿团圆饭,就是送给耄耋之年的老人最大的礼物。而念念这个敏感又懂事的孩子,从内心里感谢上苍,能让妈妈有这样的归宿。

家海先回美国,等到王末办好所有手续,整理好心情飞到波士顿的时候,这个大西洋彼岸四季分明的文化名城已经是春意盎然了。树上开的是花,地上长的是花,花草覆盖了所有空闲的土地,房前屋后都是花,而片片花园几乎都有郁金香。

“为什么人们这么喜欢郁金香?”王末问。

“因为,”家海挠挠头,“因为懒呗,一旦种下去,好几年都不用管,到时候自己就长出来了。”

王末先是一愣,继而和家海大笑起来。

家海住的是波士顿远郊的一栋两户联体的别墅,在这个环境优美的别墅区中,稍嫌拥挤,但室内温暖明亮。晚饭后,和家海一起坐在后院喝茶的时候,绿的草,艳的花,不要讲话,只听树上鸟儿叽叽喳喳地唱,王末便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王末让家海把朋友们的party放在后面,她坚持要先见的是石头。石头平时不回家,自己和同学在外面租房子住。王末问家海要去哪里吃饭,家海说:

“当然要在家里,在家里才显得正式,而且方便、安静。”

王末在客厅里摆好她最喜欢的百合花,那亮红的“梦幻”,鲜活得让人跳跃,上面褐色的点点滴滴像满天的繁星,每一片叶子的最外围像飘着一条洁白的绸带,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楼上的主卧室、书房和石头的卧室都各自摆放了一枝香槟色的玫瑰。紧张,像年轻人第一次见准公婆般的紧张。王末带有些许讨好心理,一大早就起来准备。她是今天的主厨,现在已经是凉菜热菜的一大桌子,只等着石头回来。

王末刚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门铃响起来,她叫了一声家海,没有人应,便赶紧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清爽干练,短发,穿牛仔夹克的女士,开门的刹那,两个人显然都愣了一下。很快,那人便偏了偏头,一字一句地叫了声:“王———末!”

王末呆呆地望着她,半张着嘴足有六七秒钟。

“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她边说边自己推开半掩着的门,从王末身边往屋里走。

“兰玲姐。”王末的脸有些发烫,她恨自己莫名其妙地有一种第三者的感觉。

“请坐。”王末说。

“不用,我来拿点东西就走。对了,还没恭喜你们呢!”

“谢谢!你来拿什么东西?”家海从地下室走上来,手里拿着两大卷纸巾。

“我还有一对酒杯在这儿呢。”

“李兰玲———”家海提高了嗓门儿,很快又摇摇头笑笑,“都两年多了,你这么喜欢的东西还没拿走?”

“在冰箱上面的小柜橱里,你可以给我拿下来,我够不着。”

“记性还真好。”家海把蓝绿色包装的酒杯递给她,说,“还有什么你最好一次性拿清,再过几年想起来就不一定有了。”

兰玲没有接话茬,看着一桌子的饭菜,说:“请谁呀这是?”

“你不知道石头一会儿要来?”家海问。

“哦?哦,好,我走了。”

兰玲一阵风似的来,一阵风似的走。王末的心还在旋风涡中心,石头已经开门进来。他身上背着一个背包,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什么。

“石头,来,叫末末阿姨。”家海招呼着。

“嗨。”石头朝王末点了一下头,把背包扔到地上,摘下耳机,算是打过招呼。

“来,石头,我们开饭吧。”王末说。

高高大大的石头不停地称赞着“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

王末逐渐轻松下来,说:“那你有时间的时候多回来,我做给你吃。”

“听说你有个女儿?”快吃完的时候,石头问。

“对,也在上大学。”

“可以来美国上啊。”一句话让王末感动得泪水盈盈,家海拍拍王末的肩膀,他也为儿子的态度感到高兴。

“末末,我可以带点菜回去吗?”石头在他的房间里呆了一个多小时,要走的时候朝着王末喊。

“可以可以,我来给你装,多带几个。”

“嗨,怎么说话呢这孩子?末末是你叫的吗?”家海笑着说。

“没事儿没事儿,挺好的,就这么叫。”王末真是喜欢这孩子,“你等一下再走,我马上下来。”

不一会儿,王末拿了一个小红信封递给石头:“石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礼物,这点儿钱你拿去,自己买点儿需要的东西。”

“真的?”石头接过来,打开红包,里面有五张的百元钱币,“太好了,谢谢!”

石头走了以后,家海对王末说:“你怎么给他那么多钱?”

“哪多呀,第一次见面,这孩子真懂事儿。”王末一下子坐在沙发上。今天这一天,紧张,劳累,再加上兰玲那一惊一乍的出场,让她感觉自己像发疟疾般的忽冷忽热,连菜的味道都没吃出来。也好,住在一个城市,这一面总是要见的。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家海接完兰玲的电话后就去了隔壁,回来后边拿东西边对王末说:“我得出去买个碎渣机,隔壁的水池子堵了,是碎渣机坏了。”

王末一脸疑惑地望着他,没有说话。家海这才停下来,说:“我以前也跟你说过,当初买房子的时候,就把这两栋都买下来,一栋出租,一栋自己住。离婚的时候,我继续住这儿,她要了隔壁那栋,继续出租。以前有什么问题,都是我来处理,房客们都习惯了。”

见王末仍然不吭声,家海说:“兰玲对这事儿什么也不懂,请人做手工太贵了。”他看看王末,王末也看看他,一脸的困惑。

“怎么了?”家海问。

“我怎么觉着你们俩没离婚呢。”

“说什么呢?一是我对这个房子熟悉,再者说,她省了钱不是还会帮石头交一部分学费吗?”

“嗯,明白了,你去吧。”王末一下子心里豁亮起来,为了石头,完全有理由帮忙的。

在近百所学府林立的大波士顿地区,被家海简单地概括成“两所大学,一条河”。“两所大学”即是举世闻名的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一条河”就是美丽晶莹的查尔斯河。在哈佛校园里,王末也像其他游人一样,摸着哈佛塑像的那只被人摸得精光铮亮的左脚照了一张像。虽然她来这里读书的可能性不大了,可是念念还是有机会的。周末的查尔斯河边上,跑步锻炼的,骑自行车的,与市郊居民区的宁静舒缓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河面上波光粼粼,像华美的锦缎般柔滑光亮,把人的心都映得青春起来。不远处,不时有人划船而过,迎风舒展的帆高兴地向人挥舞着手臂,让人想起那首“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走累了的家海和王末坐在草坪边的长椅上,任阳光按摩着全身,温暖而慵懒。王末微闭着眼睛靠在家海的肩膀上,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不去想国内的老人,不去想念念,不去想只上三天班,其余时间去炒股的家海,不去想石头和兰玲,不去想自己以后的工作,只贪婪地呼吸着太阳的味道。

“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去海边了。”家海说。

王末嘴角浮起笑意,没有回答。天渐渐地有了凉意,灯光亮起来。查尔斯河从白天阳光灿烂的少女,骤然变成了一个妩媚的恋爱中的女人。王末挽紧了家海的胳膊,忽然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突发奇想地按住家海的肩膀说:“蹲下来。”

“干吗?”

“背着我。”

“NO,”家海使劲儿摇摇头,看一下周围,说:“一会儿把人都招来了。”

“你怕什么,这里谁管谁呀?”

家海听话地蹲下去,背着王末走起来。王末的重量在健壮的家海身上不成负担,家海有点儿撒欢儿似的快走起来。一辆汽车戛然停在他们身边:“Can I help you?”(我能帮你们吗?)

王末噌地跳下来,家海急忙解释说:“不用不用,她就是有点儿累了,我们很好,谢谢谢谢!”

汽车开走了。目瞪口呆的两个人相视片刻,随即发出放肆的大笑。

车开到家门口的时候,从停在门前的一辆汽车里走下来兰玲,王末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

“你干吗呢?”家海问。

“地下室发水了。”

“怎么搞得?”家海边问边跟着兰玲进去,偌大的地下室已经成了一个小池塘。

“有一根管子的接口处漏了,我把总阀关了。”兰玲说。

“你不打电话找人来修,在外头等什么呢?”

“都下班了,你让我找谁去呀?”

“找东西往外淘吧,看不见箱子都泡了?你不是挺有本事的,这会儿怎么傻了?叫你那个Michael也来帮忙。”

“他去芝加哥还没回来呢。”

王末也换好鞋,一盆水一盆水地往楼上运。兰玲干了一会儿,知道他们还没有吃饭,便开车出去给他们买吃的,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回来,王末又饿又累,头开始发晕,胳膊有点儿抬不起来了。她有气无力地对家海说:“我回去吃点儿东西。”

“去吧,快去吧。”家海弯着腰,忙着搬箱子挪地方。

王末的脑子里空空的,又像是满满的,不能抱怨———帮忙,一部分也是为了石头;不能生气———就算帮邻居也要帮的;不能吃醋———你本来就是后来的,离了婚也可以是朋友。家海没有错,兰玲没有错,是王末自己错了吗?她吃下一片止痛片,倒在沙发上。

一阵香气袭来,王末睁开眼睛,天大亮了。床头放着一束嫩粉色的百合。几朵苞蕾叶瓣紧闭着,色彩最丰富,她们应该是最无忧无虑的;半开的花朵,娇柔地欲说还休;而那盛开的,朦胧地披着一袭粉纱,全身心地伸展着每一片花瓣,奉献得那么彻底,诉说着一种赴汤蹈火般的爱情。那六朵绒绒的花蕊,是心泪积成的宝石么?

上楼来的家海看到王末已经醒来,赶紧端来早点和咖啡:“末末,昨天对不起,我光着急那房子了,都忘了你还没有吃饭。”他拉过王末的胳膊,说:“酸痛酸痛的吧,我来给你揉揉。”

王末抽回胳膊,静静地望着他。

“你不会怀疑我什么吧?”家海有点儿不知所措。

“没有,我了解你。”王末摸着家海那有如磨沙洗面奶里的大颗沙粒一样的胡茬儿,说:“该刮胡子了。”

浓绿温暖的夏天和绚丽多彩的秋天显得格外短暂,随着冬天的来临,股市一跌再跌,终于,当那条蛇一般的股线触到底端的时候,家海垮了。他不吃不喝,不出门不睡觉,不停地自言自语:“八十万,八十万……”

“八十万美金?”王末惊得起了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大气也不敢出。这种事儿不能告诉石头,不能告诉兰玲,也不好告诉朋友,她只有寸步不离地,不能太近又不能太远地盯住家海,三天以后,家海终于昏睡起来。

“家海,家海。”王末使劲儿地推醒他,“你要起来吃点儿东西,你这样睡下去,我害怕!”

家海醒过来,两眼发红,两鬓的胡子长出来,使他的脸显得更加消瘦。王末用手指理一理他的头发,说:“家海,你不能垮下去,我们这么多人需要你。钱的确是好东西,可多少是多呀?够吃够喝有房住就行了。”

她从厨房里端来一碗馄饨,说:“起来吃点东西,多少钱也买不来健康的。”她从背后把家海推起来,“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再说了,咱不是还有工作呢?”

家海起来吃了两碗馄饨,洗了个热水澡,王末看着他的络腮胡子,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没发现你还挺帅的,像个艺术家!”

家海真的留起了胡子,但从此像变了个人似的,话越来越少,不社交,不party,下班回家常常一个人发呆。王末常常主动凑上去温存,他则应付差事似的草草了事。王末不知道怎么帮他,只希望他是短暂的过渡时期。王末开始琢磨着找一份工作,可是中文报纸上的招工启事要么是保姆,要么是餐馆。丢开家海去做入住保姆显然不合适,对于餐馆,她知道自己也不一定能胜任。

这天傍晚,王末正在厨房做晚饭,家海下班回家后翻箱倒柜,急躁地找着什么,他问:“末末,你看见卧室的衣橱里那个箱子了吗?”

“哪个箱子呀?”

“那个盛旧衣服的小纸箱。”

“就是那个放在地板上,盛着几件旧衬衣、背心的?”

“对,看见了?”

“啊,那天我收拾过季衣服的时候给扔了。”

“扔了?!扔哪了?什么时候扔的?”家海咆哮起来。

“怎么了?扔垃圾桶里了。”

家海噌地窜进厨房,见垃圾桶里没有,又往外跑。

王末赶紧叫住他:“早扔了,都两个星期了,你找什么呢?”

家海发疯似的冲过来,重重地给王末一拳,“扔,叫你扔!”没等王末反应过来,他拎着王末往外走:“你给我找回来,找回来!”

火警器突然大叫起来,家海扔下王末,跑进厨房,把冒烟的锅摔在地上,打开门窗,找本杂志煽着报警器。

已经哭成泪人的王末,又惊又怕地慢慢爬起来,穿鞋往外走,却一把被家海揪回来。他狠狠地关紧门窗:“走,你往哪走?”

他歇斯底里地撕扯着王末的头发,任凭她发疯似的大叫,拧他,踢他,咬他,仍然抵挡不住他狂风骤雨般的暴力。

等到王末看到街边牌子上写着一家医院的名字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走了几个小时,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往前挪动了。所有的店家都已经关了门,不见了行人,连汽车都变得少起来。王末疲乏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天开始飘起雪花。她想流泪,可常常泪如雨下的她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她想要想点什么,却又无从想起。三个不知道说着什么话的男人走过她身边,说着什么又哈哈大笑着返回来,围住她。这时,一辆警车开过来,几个男人快速走开。她大概听得懂警察在问她为什么在这里,需要帮忙吗。她不知道如何解释,雪越下越大,她流着眼泪把兰玲的电话给了警察。半个小时以后,兰玲赶过来。她谢过警察,气哼哼地把她拉上车。

“我不回家。”王末冷得有点发抖。

“你不回家你去哪?”

“我拿上证件,麻烦你送我去机场。”

“干吗,回国?”见王末没有回答,兰玲哼了一声说:“窝囊!你这辈子就是逃避着过日子的?你怎么把你女儿养大的?你回去了怎么跟他们交待?”

车开得飞快。兰玲狠狠地按着门铃,等家海刚刚把门打开的时候,她劈头盖脑地喊起来:“你们两口子打架,大半夜地折腾我!我这样的你恨得慌,你不是喜欢小绵羊吗,怎么现在也不行了?你以为你是谁呀?你这德行的,配得什么样的?以后这种破事儿少找我!”兰玲甩下一通话,把车一下子开出去老远。

王末昏昏沉沉地拿床被子在书房的沙发床上躺下,身体飘起来,飞到地球那边去。迷迷糊糊地记得家海叫醒她吃了几次药。当她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酸痛,每呼吸一次,鼻子和嘴里都有一股热浪冲过。坐在旁边的家海递过一杯水,看着她一口气喝下去,家海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末末,你还能原谅我吗?”见王末没有理他,又说:“我要彻底地把股票的账户关掉。剩下的几千块钱,给老人们和石头、念念分一份,等钱到了咱们的账户上,就给他们寄支票。”王末这才想起,所谓“咱们的账户”,实际上是没有她的名字的。这句话之所以刺了她一下,是因为刚来的时候,家海提出找时间一起去银行把她的名字加上,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去施行。

家海摸了摸她的头,王末厌恶地躲开,家海说:“退烧了,你想吃点什么?我熬了点粥,你吃一点儿,吃完了以后我告诉你,你扔掉的是什么。”

“你说吧。”

“你先吃点东西,吃完了我再说。”

王末坐起来,吃了一碗粥,说:“说吧。”

“是九千块美金,放那儿快三年了。”

王末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张大了嘴巴。

家海说:“算了,都已经扔了,不再想了。”

“我真的把所有的兜儿都检查了一遍。”

“旧衣服底下垫了一层报纸,报纸下面是摆整齐的一个袋子……”

王末懊恼地一下子把自己摔在沙发床上。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幻觉似的出现一个天平,天平的一端是自己,一端是九千块钱。她使劲儿地摇摇头,说服自己,扔了这几千块钱,对家海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

王末加深了找工作的念头。在一次朋友聚会的party上,一个朋友得知她在国内是重点高中毕业班的数学老师,如获至宝般地握住她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能麻烦你给我儿子补习数学吗?你不知道这边儿的孩子数学跟国内的孩子没法儿比,我们按小时付钱。”

“别客气,反正平常我也没什么事儿,正要找点儿活干呢。不过,我讲中文孩子听得懂吗?”

“基础的应该听得懂,那些专业术语恐怕就得用英语了。”

“哦,那先给我一点时间找到合适的教材,再补习一下专业单词。”

这样,晚上和周末成了王末的工作时间,朋友介绍朋友,她收了不同年级的七八个孩子,日子开始充实起来。

家海换成了全职工作,周末他个人的自由时间多起来,他开始跟一个朋友往康州的赌城跑。中国城有直通赌城的大巴,车票便宜,赌城还奉送两倍于车票的赌资,外加午餐券,而且车程只需两个多小时,玩够了还坐同一个公司的班车回家。娱乐还有钱赚,所以周末去赌城的大巴从来都是满满的。然而,并不是每个人用完赠送的赌资,小试一把就停手的。王末劝家海不要再去,让学生家长知道了影响不好。可是,禁不住朋友一招呼,就又是一走一天,并宽慰王末放心,他是不会自己贴钱去赌的。

兰玲因为多个胆结石而做了胆囊摘除术,并不复杂的手术却因为伤口感染而不得不延长住院期限。

石头打来电话,说妈妈想吃皮蛋瘦肉粥,Michael不会做,他自己正考试,也不知道去哪儿买,问爸爸或者末末可不可以帮帮忙。王末答应下来,等孩子们走后,她买了一束粉红色和白色的百合花,带上一罐皮蛋瘦肉粥,坐地铁来到医院。医院宽敞明亮的大厅有如五星级宾馆,王末不明白如此好条件的医院,为什么还会弄个伤口感染。

兰玲的病房在三楼,Michael坐在床边看一本什么书。见王末进来,边接过花说着谢谢,边说:“你一定是末末吧?石头打过电话了。我是Michael。”

王末也伸出手去说:“我是末末。”

说话声吵醒了兰玲,她问王末:“你怎么来了?”

“石头打电话说你想吃皮蛋瘦肉粥,我给你送来了。”

兰玲谢过她,Michael说了声“我得走了”,便走到兰玲身边亲亲她,说:“I love you.”然后用中文对王末说了声再见,走出门去。

王末对兰玲说:“Michael对你真好。”

兰玲笑笑说:“美国人,离婚的时候还说我爱你呢。”

“还烧吗?”

“好多了,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兰玲边吃粥边说,“真好吃,难怪石头夸你做的饭好吃,比我强多了。”

“哪有。明天还是Michael来陪你?”

“没有,他现在去机场了。每个月的第一个和第三个周末,他都要去芝加哥看他的孩子们,他们归他的前妻带。”王末没有说话,突然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兰玲那么理所当然地对家海呼来唤去,她完全接受了Michael的文化,王末心里积存已久的疙瘩减去大半。

“那我明天还来吧,你想吃什么?”王末问。

“不用了,在美国谁还敢奢望住院有人陪呀?”

“没事儿,明天等孩子们走了我就过来。”

“家海呢?”

“他太忙了。”王末不愿意让兰玲知道家海去赌城的事。

第二天,王末带了饭菜到医院来,兰玲高兴地说:“真是太谢谢了。”听得出她是真心的。丢掉了锋芒的兰玲,仿佛又回到了她和家海刚结婚时的样子。

“谢什么,以前在国内的时候你对我那么好。更何况,上次大半夜的把你折腾一通,还没谢你呢。”

“你们俩现在怎么样?”

“还好。”王末不愿多说他们,笑着对兰玲说,“有时候我很羡慕你们这些活得很潇洒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实在不行了,我就走。”

“我不知道家海怎么跟你说我们俩的事情,不是我先要走的。其实,公平地说,家海也不是个坏人。就是在某些方面太大男子主义,受不了我比他强。本来我先来美国,以为安排好一切再接他和石头过来,他会高兴,谁知道这本身就给他很大压力。我在外面为身份奔波,加班加点地工作,争强好胜地拼搏,不可能一进家门就来个华丽转身,变成小鸟依人,又不是仙女下凡。”兰玲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家海呢,又是一个对朋友好过对自己家人的人。我有一个朋友,离婚后一个人带两个儿子挺难的。开始的时候,我让家海帮她报税,帮她干点儿重活,后来她让家海帮她带儿子们踢球,再后来,就落入俗套地帮到床上去了。”

王末的脑子嗡地一声,只看见兰玲的嘴在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感觉血液波涛般奔涌着。她不想知道他们的过去,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婚。每个人都犯过错误,她不想像剥圆白菜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开看到最深处。她希望那些错误和痛苦都成为历史,把历史的圆白菜丢在角落里,不去碰它,等待它自己烂掉。然而,人毕竟不是圆白菜,人的历史也不会成为烂圆白菜。她使劲儿地掐着穴位,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打断兰玲:“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别因为我在这儿,把你累着。”

“我还行,能和你这样说话的机会也不多。”她喝了点水,半靠在床头说:“那时候,家里闹了个翻天覆地。家海其实很后悔,他百般表现想让我原谅他,我也想原谅他。我们去看婚姻心理医生,去旅游,甚至看到一本书上说‘连着每天有性生活,坚持一个月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们也去试,可都没用,他跪下来求也没用。我就是过不了这个坎儿,只有离了。这就是为什么前段时间我隔三差五地找他帮忙,你不是爱帮别人吗?现在我也是别人了,让你帮!”兰玲尴尬地笑了一下,“还得跟你说声对不起。我跟你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不要什么事都太认死理,有些事情放在一生的长度里去考虑,是可以包涵的。有些事情不一定能forget(忘记),但是可以forgive(原谅)。”

“是啊,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尽管心里还有些发堵,王末已经能够平静下来。

“Michael对你很好呀。”王末试着转移话题。

“就那样吧,”兰玲笑笑,“文化背景不同,有很多地方需要互相包容,什么都是AA制,我住他那儿还要付一半的房租呢。就是嘴甜,弄点儿小浪漫满足一下我的小资要求。”

“以前人们说婚前睁大双眼,婚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来不是没有道理。其实,有些非原则性的问题真的没有必要太较真儿了。我呀,有时候就是一根筋。”

“你教学生教的怎么样?”兰玲问。

“凑合吧,有的学生中文很差,我英文还跟不上,交流着有点困难。”

“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她叫jesscia,是美国人。人非常好,你可以经常到她家去聊天,你又有大学的基础,很快就练出来了。”

回家的路上,王末的脑子里挥不去兰玲的话,她和家海还有那样疯狂做爱的时候。人呐,这个世界上的人站在地球上,每个人都以为脚底下地球那边的人头是朝下的,随时都会坠下去。岂不知,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你不是最苦的,也不可能是最甜的。

幸运的是,Jessica的家和王末的家在同一个区,走路也就二十分钟。每次王末去的时候,Jessica都是先选一些报纸书刊的内容读一会儿,然后再边做家务边和她聊天儿,夹杂着手势,彼此还能明白。到孩子们放学之前,王末便回家。这样几乎每周五天在一起聊天儿,真的比上课都有效。随着英语的提高,王末和Jessica也成了好朋友。

这天当她们念到一段话:“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王末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流个不停。

Jessica递给她面巾纸,着急地问:“你没事吧?”

王末点点头,Jessica仿佛明白了似的给她一个拥抱,拍拍她的肩膀说:“都会好的,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王末便把家海股市受挫,整个人一蹶不振的情况简单讲了一下,说:“安慰没用,吵架也没用。”

Jessica平静地说:“不要吵架,吵架帮不了他,也帮不了你,我也经历过。你看他从事业、婚姻、股票受了多少挫折?要多爱他,爱能帮他。你知道上帝造人的时候,先造的亚当,后造的夏娃。夏娃是来帮助和爱亚当的。当然,亚当也要爱夏娃,更要敬重她,因为夏娃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是和他同受生命之恩的。”

王末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同时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英语听力提高了很多,一下子可以听得懂这么大块儿的、比较深的谈话,她开心地笑起来。

回到家里,王末轻松而认真地准备了烛光晚餐,家海体会到了她的用心,吃完饭后,抢着把碗清理到洗碗机里。

电话响起来,是念念。“妈妈,姑姥姥让你给她打个电话。”因为每隔两三天她们就要通话,所以她们之间的电话少了一份惊喜,多了一份家常。

王末放下电话就给姑姑拨了过去。“末末呀,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儿,你要承受的住啊。”姑姑说。

“姑姑怎么了?家里谁怎么了?”

“没有,是彭军。”

“谁?!”

“彭军!他从过去的老邻居那里打听到这儿,人瘦的不得了,怀疑是胃癌,我都认不出他来了。碰巧那天念念也从学校回来,他知道了念念是你女儿,问了我很多问题,我看他是怀疑什么了。他说手术之前一定要见你一面,你不回来他就不手术了。”

王末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家海紧张地走过来:“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王末发泄般地哭着,家海守在她旁边,着急地说:“到底怎么了?你要急死我呀?”

王末哽咽着:“没事儿,是别人的事儿。”说着要上楼去。

家海把她拽到沙发上,说:“别人的事儿你哭成这样,你不说让我怎么睡觉?”

王末直瞪瞪地说:“彭军找到姑姑家,他胃癌要手术,手术前要见我,因为他见到念念了。”

沉默很久。家海问:“他知道念念是他女儿了?”

王末摇摇头。

“你打算怎么办?”

王末还是摇摇头。

“其实我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分手了你还留下这个孩子,你别误解,我是说在那个年代那么不容易,多数人会选择不要。”家海问。

“我那时候经常几个月不来例假,上班以后才发现怀孕了,太大了不能做流产了。”

家海噌地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说:“敢情你这么傻,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找了。我得找得着啊!我给他单位发信,给他家发信,我发了多少信啊,全被退回来了。新疆那么远,我那时候怎么去呀?”

“他就没你认识的同学?”

“他一进修的,和同学们也没什么联系。我一直跟念念说她爸爸去世了。”

几天以来,王末每天除了给孩子们上课,去Jessica家,就是不停地做家务,连地下室都被她整理出来了。只是很少说话,家海等着她做决定,她说:“我不会为他回去的,本来我也以为他死了,念念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家海说:“从感情上讲,我也不愿你回去。可是,你想想,如果他真的是因为见不到你就不做手术,耽误了治疗,你下半辈子能承受吗?”

“去死吧,我快死的时候,他在哪儿呢!”王末忍不住又哭起来。

“那念念呢?等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她不恨你?你让她这个从小没爸爸的孩子,再背负着对妈妈的怨,你让她以后怎么生活?”

王末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她说:“那你呢,你真愿意我回去?”

“我不愿意!可是这是你的过去,你总要了结吧?”

王末买了一束混色的百合花,做了两个中国菜来到Jessica家,告诉她自己要回中国一段时间。看着她忧郁的神情,Jessica问:“家里有事吗?”

王末点点头。见她不愿多说,Jessica也就不再追问,她整理着百合花说:“你看这些娇弱漂亮的百合花,是可以生长在山谷中的,生命力强着呢。”她倒了一杯茶给王末,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也帮不上忙。如果你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就试着祷告祷告。还有啊,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跟你说,”Jessica拍拍她的肩膀,继续说,“别和家海分开太长时间。我知道你相信爱情,可是,别考验爱情!男人和女人一样是需要被浇灌的!”

王末在飞机上不停地睡,睡得腰酸腿疼。偶尔周围的噪音把她吵醒,她稍稍地吃点东西,继续睡过去。忽然,一阵剧烈的颠簸把她惊醒,工作人员告诉大家不要惊慌,只是意外地遇到了一股强气流,很快就会过去。然而,颠簸越来越厉害,氧气罩已经放下来。机长告诉大家不要紧张,一切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指挥。但凝重的空气更加重了人们的恐慌。家人互相抱在一起,前边的一对恋人疯狂地吻着,甚至有人开始写着遗书。倦意全无的王末四肢冰凉,闭着眼睛心里说:“主耶稣啊,你是真的吗?求你救救我们吧!”孩子的哭闹声和大人的唏嘘声混成一片。

一个小时以后,飞机平稳地安全着陆。机舱里出奇的安静,没有人要离去。一个乘客一下,一下,慢慢地拍手鼓掌,一个人附和着,两个人附和着,最后乘客和工作人员都热烈地鼓掌,亲友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王末也和邻座的一个姑娘激动地给了对方一个拥抱,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突然决定,先去医院看彭军,然后再回老家看老人。

王末确信自己能够平静地面对彭军的时候,伸手推开了他的单人病房。病床上的彭军看过来,消瘦,苍白,眼睛深陷下去。王末努力在他脸上寻找着当年的英俊和洒脱,唯有那整齐的平头发型没有变,深深望过来的目光里闪烁着当年的影子。彭军从床上起来,朝王末走过来。王末的腹部一阵绞痛,不得不弯下腰去。

“末末,末末。”彭军焦急地叫着,王末紧皱眉头,汗珠滴下来,痛苦得不能说话。彭军赶紧去叫医生,医生过来,王末开始呕吐。医生检查以后,要送她去拍X光。王末摆摆手,她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大病,一定是突然的剧烈刺激所致。她努力地让自己放松再放松,医生感到她腹部开始松软下来,告诉她有事儿找他们或去急诊。

彭军倒了一杯温水让她喝下去,王末慢慢地平静下来,她从病床上坐起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你行吗?”彭军仍然不放心地问。

王末点点头,望着这张曾经耳鬓厮磨的脸,心里开始阵阵发痛。“你怎么会成这样?”

“不说了,谢谢你能回来。我就是想在手术之前见你一面,当年我们两个都那么倔……”彭军把脸埋在手里,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泪湿衣襟了。他有些哽咽地问:“末末,念念是不是我的孩子?”

王末走到窗前,窗外那个伸手可及的大树的枝杈上,已经长出了黄绿的新芽,像手术后伤口刚刚愈合时新生的肉芽组织,娇嫩鲜脆,碰撞不得,稍稍一触便会流血不止。时间一秒一秒地挪着,她想着念念,再看看眼前这个生命前途不卜的男人,眼睛里涌出泪水,然后直视着彭军说:“是你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王末心里的怜悯一扫而光,冷笑着把头扭到一边说:“告诉你?孩子生下来半年多我还在找你,所有的信都被退回来,你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你让我上哪儿找去?”她颤抖的声音,冷得让人浑身一激灵。

“我回新疆后一个月就得了肺结核,住了半年的医院。后来家里又有些变故,我就调到离家近的地方上班了。”彭军走到她身边,想给她一个拥抱,王末躲开他,他有点哽咽:“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两个人无声地落泪。

许久,王末说:“你什么时候手术?”

“应该会很快,已经排了很久了,”他看着王末说,“可以让念念和我相认吗?”

“你不要得寸进尺!”王末喊起来,脸变得通红。随即又控制住自己,“我是说,念念的功课也很重,这孩子从小跟我吃了不少苦,要认你也要慢慢地铺垫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她一直以为她父亲……”

“我知道我知道,我等。”

望着彭军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王末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他,说:“手术前我会带她来看你,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放心吧。”

彭军终于哭出声来:“谢谢,谢谢。”

彭军的手术安排在两个星期以后,早晨七点多就被推进了手术室。王末和彭军的太太和女儿一直等在手术室外面,局面紧张而多少有些难堪。彭军的太太还是很感谢王末能够赶回来,促使彭军尽快手术,王末对这个大度而不幸的女人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走到彭军太太跟前说:“表姐,姐夫的术中急冻病理出来了,不是癌症,是重度溃疡,不过已经切掉四分之三的胃了。”

王末顿时泪如泉涌,看着哭着抱在一起的那母女两个,如释重负地往外走去。尽管天还是灰蒙蒙的,可她体内的每个器官都仿佛消过一遍毒一样的干净清爽,头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看看门诊楼那边赶集市一样的人群,她想起一位医生朋友说过的话:“人到了生命的最后,往往要费尽人力物力,只是为了多生存两三天,可平常的日子里,不知道浪费了多少个两三天!”她在脑子里为自己的行程做了一个快速的安排,打车回姑姑家。

按响门铃,开门的竟然是家海,刮掉了大胡子,整理好头发的家海,冲着她露出那诱惑人的笑。王末紧紧地扑到他的怀里,满腹的感慨涌出来的也只是舒怀的笑。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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