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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量

2009-04-02李春社

章回小说 2009年3期
关键词:厂子标准件黄柏

李春社

黄万生偶然看见了小香子的乳沟。小香子低头在院子里洗头发,弯着腰,面对着洗脸盆,两手撩着水,他从旁边过,无意中,朝她那里一瞥,瞥见了她正在颤动的乳沟,雪白的晃眼的乳沟,吓得他不敢再看了。回到屋里,他的眼前还是像看见了太阳般一片漆黑,直到他开动了机器,打出了标准件,他的视力才恢复了正常。

眼恢复了正常,可他的心再也不能恢复正常了。他觉得那美妙的乳沟向他的泄露,是一种暗示,一种预言,表明他黄万生也有权得到那美妙的乳沟。

他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而心烧火燎。

但他知道,他是不可能得到小香子的,小香子早在几年前就跟堂哥黄大日订了亲,而黄大日父亲黄柏年就是自己的老板。他害怕老板黄柏年,虽然他是伯父,可伯父身上总有一股老板的派头,震慑着他。

黄柏年走进车间,又来震慑他了,他赶紧低头看机床,生怕伯父老板看见了他的心事。没想到,老板轻声地对他说:“今天中午,你跟大日哥一块,去陪派出所的武所长喝酒。”

黄万生以为听错了,老板又接着说,武所长喝多少酒他不怕,他就怕他喝酒讲求平等,他喝多少,要求黄柏年也得喝多少,喝不够,他就从腰间掏出手枪,枪口对着黄柏年的脑门,逼着他喝。黄柏年吓憷了,他怕武所长的二拇指一勾,就要了他的小命儿。

原来黄柏年这个伯父老板,也有自己的所怕。

黄万生什么都怕,就不怕喝酒。到了酒馆,没等黄柏年示意,他抢在大日前,先与武所长干上了,猜拳,把武所长打败了,唬宝儿,又把武所长干输了,一对一,一杯一杯地硬喝,把武所长喝得直翻白眼。武所长临走时,伸出大拇指,对着黄万生说:“小子,你行。”

酒本来正在黄万生的肚子里东撞西拱,他一听这话,肚子里的酒呼地从脑门里往上冒出火气,把藏在心里压抑了好几百年的黑色霉气也带了出去,他骤然觉得头轻了,身壮了,便朝旁边的堂哥黄大日说:“哥,兄弟我怎么样?”

“行啊。”

他又朝黄柏年说:“伯父,你说侄子中不中?”

“中。”

得到了他们父子的肯定,黄万生觉得自己对小香子的幻想不是一个纯粹的幻想,他笑着问大日:“你看,我能配上小香子吗?”

黄大日看他醉醺醺的样子,便说:“你喝醉了。”

“我没有醉。”黄万生说,“我除了没有钱外,我什么地方都配。”

黄大日生气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黄柏年赶紧把黄大日拉到一旁,怕他们两个打架,他劝儿子不要生气,说黄万生喝醉了,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我没有喝醉,我清醒着呢!”黄万生喊。

黄大日本来被父亲拉到了酒馆门口,听了黄万生的喊叫,他抛开父亲的阻拦,冲到黄万生跟前,当胸给了他一拳。黄万生跌倒地上的时候,仍旧朝黄大日喊他没有喝醉!气得黄大日用脚踹他,黄大日踹得很疼,疼一次,他笑一下,因为他看见黄大日踹他一次,他的大嘴就气得咧一次,而黄柏年的黄眼睛气得就像牛眼一样瞪一次。黄大日一脚一脚不停地踹,他就一下一下地笑。他的笑声让黄柏年心惊肉跳,不敢再让大日踹了。黄万生在离开酒馆的时候,朝大日喊:

“小香子在我心里,你是踹不掉的。”

黄万生是被厂里的人背回家的,见他浑身是泥和血,他娘杜胰子心疼得不行,大骂那个打他的人。当她听说是被黄大日打的,她不敢吭气了。不敢吭气也不行,来人说,黄柏年让捎话了,从今天起,黄万生就不要再到厂里上班了。

她费了好大劲,才把儿子弄到床上,给他脱了脏衣服,洗净脸上的血,累得她满头大汗。当她收拾完想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一扭头,发现丈夫黄柏松拄着双拐,正站在屋地中央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于是,她气不打一处来,朝黄柏松喊:

“看什么看?我跟着你受了别人一辈子气,轮着儿子又受别人的气。”

黄柏松把双拐往地上咚咚地捣,捣得地上铺的砖都坏了,又被杜胰子骂了一通,他才不捣地了。

杜胰子从衣柜底层拿出了她那件红绸上衣,这件上衣已有二十年了,中式,盘扣,上面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这件上衣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穿,当她换上了上衣,在镜子前梳头时,背后站着的黄柏松说话了:“又去找黄柏年?离了他咱就不能过了?”

“就能嘴硬,你能给家里屙出钱来,我就不去。”

黄柏松又用拐杖捣地。

杜胰子没有理会他,她前后照了照自己的身子,就出门了。厂里的工人都已下班了,走进黄柏年的办公室,见黄柏年正在接电话,她上前把电话给挂断了。黄柏年正想发火,一看是她,气马上消了。黄柏年问她什么事,她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为我儿子报仇!”

黄柏年捂着脸嘻嘻地笑。她仍旧一脸的怒气,要让黄万生明天接着上班。黄柏年说万生上班也行,可得让万生明天过来向大日赔礼道歉。她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呸,道歉的应该是大日,是他把万生打了。”

黄柏年一边擦着脸上的唾沫星子,一边把门插住,然后,将杜胰子一把搂进怀里,要与杜胰子亲吻。杜胰子把他的脸推开了,说孩子都大了,往后不能再这样了。他说不行,他想她想得不行,他知道她的脾气,她总是说不行。可一动手,她就身子软了,她的嘴里连不行的话也软了。他抱起她,把她放到了床上,在她还在说不行的时候,她的身子真的软了。

她的身子虽然软了,可她的心没有软,她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为了万生,这是最后一次。

此时,躺在床上的黄万生,半分醉意半分清醒,他能感觉到爹用拐杖捣地的那种愤怒和无奈,也能感觉到娘找到黄柏年后会干什么。要在过去,他还会暗暗流泪,让泪水顺着眼角慢慢地流,浸湿半个枕巾,现在,他不想流泪了,他只是用牙咬住枕巾的一角,使劲地咬。

他真想把过去的一切全部都咬掉。

但过去的一切,咬也咬不掉,爹拄着双拐在地上呱哒呱哒地走,好像在向他不断地叙述过去的一切。过去的一切,都始于生产队的一次崩山修渠。那时,黄柏松还很健壮,健壮如山,村里人给他起外号叫“紫山”。就是在紫山崩石头的时候,一块巨石从山上滚了下来,他哥黄柏年站在山腰,眼看着巨石冲着他滚来,却不能动,双腿吓得发软,怎么用劲也不能动。就在巨石将要砸向他的那一刻,黄柏松一声吼叫,把他推开了,黄柏年脱险了,而黄柏松的双腿却没能脱险,被巨石碾过。

那年,黄万生才五岁,他正在雨后的大街上与小香子玩着泥巴过家家,看见爹被人抬了回来,从那一刻起,他就在爹喊疼的叫声中过日子了,再也没有心与小香子玩过家家的游戏了。在爹喊疼喊得最厉害的那段日子里,被爹救了性命的伯父黄柏年天天来看爹,他跪在爹面前,向爹发誓,说他一定要把弟妹和侄子当做自己的亲人一样,好好照顾。他痛哭流涕,捶胸自责,哭得爹连疼都喊不出来了,爹拉着他的手说:“有你这样的好哥哥,兄弟我认了,我不后悔。”

黄柏年当年发的誓是真的,他亲眼看见生产队分粮食的时候,黄伯年把自己分的一半背到了他家,亲眼看见黄柏年在月夜之下,光着脊梁,在他家的自留地上抡着镢头一下一下地刨地。他在学校与同学玩,有谁喊他一声是瘸子的孩子,他回家告诉伯父,黄柏年就会找到学校,狠狠地揍那个同学。那时,他既为爹成了瘸子而自卑,又为有一个好伯父而自豪。

娘从黄柏年那里回来了,黄万生清清楚楚地听着娘迈着轻快却又带着些许酸楚的步子。娘的手在他身上轻轻地拍着,好像在安慰他:“咱靠啥攒钱?靠啥为你娶媳妇?靠在标准件厂上班呀。不要再惹大日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坐起来,抱住娘,哽咽着对娘说:“娘,我一定好好上班。”

黄万生又到永恒标准件厂上班了,他依旧在车间的机器旁做标准件,院子里的小香子又脆又甜的声音依旧不断地撩着他的心,但他的心却不再为之所动了。他全神贯注地做标准件,他只希望他做出来的标准件,带着他的某种情念,传到小香子手上,由她把螺丝拧到螺丝杆上,如此而已。

小香子坐着黄大日的摩托车,从县城买回来一条牛仔裤。她穿着牛仔裤,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的颀长的腿和饱满的臀,在门口晃来晃去。隔着牛仔裤,他知道她的腿和臀有多美,但那美虽然近在咫尺,却离他非常遥远,他是永远够不到的。

小香子不像一块干活的娘们儿,干累了就坐到装标准件的麻袋上休息。她总是四处走动,她好到京广铁路边上,看来来往往的火车,她好到厂子外面的麦田里解手,走得很远很远,然后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唱着歌走回来。她也常到大屋子里来,看黄万生做标准件。她走到哪里,就把那里照亮了。她把铁路上的火车照得像龙一样飞动,她把院子里的一群女人们照得像水花一样飞溅,她把黄万生的车床照得有了魔法一般,再硬的钢材也能啃动。

小香子,是一盏风景之灯。

在这样的风景之灯下干活,再累再苦,黄万生也认了。

派出所武所长又来喝酒了,这一次,黄柏年没有叫黄万生一块去,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一块应付。武所长问为什么没叫黄万生来,黄柏年撒了个谎,说黄万生有事没在厂里。武所长狡黠地嘿嘿笑了,就与黄柏年一块唬起了宝儿。三十盅酒下肚以后,轮着与黄大日唬宝儿了。黄柏年盼着儿子能赢,可黄大日偏偏输,输得一塌糊涂。眼看着渐渐招架不住了,黄柏年装做解手,跑到车间,叫黄万生快点去。

黄万生不去。

黄柏年气得跑出来,回到酒馆,他最害怕出现的一幕真的出现了,武所长拿着手枪,正用枪口对着黄大日。他不敢上前,怕激怒了武所长,又不敢走开,怕一走开,枪正好响了。这时,他看见小香子正在厂门口,让她再去叫黄万生。

“千万叫他过来。”他喊。

小香子跑进车间,一把抓住黄万生的手,拉住他就朝外走。他问什么事,当他听说是去救黄大日时,他迟疑了一下,小香子的手攥得更紧了,好像一下子揪住了他的心。他已身不由己了,他被小香子揪进了酒馆。

黄大日在枪口下一盅盅地强喝,喝得口吐白沫,一见黄万生,身子就软了,萎缩到了地上。武所长笑了起来,说他的手枪根本没有装子弹,他让服务员拿来两个水杯,倒满酒,要与黄万生一对一地硬碰:“兄弟,我这次就是冲着你来的。”

黄万生端起酒杯,与武所长的酒杯一碰,两人一饮而尽,武所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够朋友,说永恒标准件厂有你这样的朋友,谁敢来这里找事,我一枪崩了他。他又倒满两杯酒,两人又干了,当喝第三杯酒时,黄万生发现酒馆已被小香子照得很亮了,他举起杯,走到黄柏年跟前说,这一杯,不是为你喝的,他又对躺在地上的黄大日说,这一杯也不是为你喝的,他走到小香子跟前:“这一杯,是为你喝的。”

小香子并没有把黄万生的话放在心上,她只惦记着黄大日,她让人把黄大日背回家,给他洗吐脏的衣服,给他熬绿豆汤醒酒,一直折腾到晚上,黄大日才清醒过来。但黄大日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却出乎她的意外,他要她往后少跟黄万生接触:“他对你没安好心。”

她不同意他的说法,她说他是好人,是她今天叫他到酒馆喝酒的,两个人拌起了嘴。吵到最后,小香子气呼呼地离开了黄家。走到街上,小香子忽然觉得自己没来由地为黄万生说了一晚上的好话,难道黄万生值得自己为他说好话吗?

他家穷,她在心里否定他,还住着几辈子的老石头屋子,他娘不正经,他爹瘸,还有……她使劲地找他的不是,最后,她觉得,他长得不好看。睡觉的时候,就对自己说,要把他忘记,可是,在梦中,她不断地梦见他,梦见他还像小时候一样,正站在一棵槐树上,够着槐花,一朵一朵地给她往下扔。

第二天,她到厂里上班后,老是觉得背后有黄万生一双眼睛贼溜溜地看她,她不敢扭回头,怕与他的眼光相碰。后来,她的背实在被他眼睛看得痒痒得慌,她扭过头了,背后,却没有黄万生的眼睛。她到车间门口看了一下,黄万生正在低头车标准件。

她忽然脸红了,为自己的背在作怪而脸红。

但她仍然确信自己真的被黄万生盯上了,被黄万生盯上了的乳房有些发胀,被黄万生盯上了的发梢有些飘逸,特别是,被黄万生盯过的心情有些酸酸的,甜甜的。她忽然希望被黄万生盯上了,每天一上班,她往院子里的一堆标准件前一坐,就希望黄万生从背后盯她。但是,有一天早上,黄万生因为要求伯父为他长工资,伯父不答应,他辞职不干了。

她站在厂门口,一直看着黄万生的背影渐渐走远、消失,等她返回身,想到厂里再也没有了黄万生的眼睛时,感到整个永恒标准件厂忽然变得一片苍白。

黄万生辞职回到家,一进门,就跪在娘面前。娘先是骂他没出息,后来哭,再后来,叫他起来。他起来后对娘说,他已想好了,去收购破烂和酒瓶子,比在标准件厂挣得多。看见娘不生气了,他笑着说,他要娶的媳妇,一分钱不用花,就能娶到家。

娘说他跟爹一样,就能吹牛。

其实,他还有更多的想法,没敢跟娘说,怕娘又说他是吹牛。那个想法是他在永恒标准件的车间里一边干着活、一边偷偷盯着小香子的背影想到的:他不能就这样一直干看着小香子,他要娶下小香子。要娶下她,就得有钱,比黄大日还要有钱,而在这里给黄柏年打工,打一辈子也不会有钱。就在那一刻,他决定要辞职,要兴办一个自己的标准件厂。

他不敢跟娘说小香子是他辞职的理由,更不敢说他有心要娶小香子,娘听了会揍死他的。他偷偷地跟爹讲了,爹把手中的拐杖朝空中一抡,朝他说:“干!我要不是双腿瘸了,也跟着你一块干。”

黄万生在自行车后座上驮了两个荆条筐子,每天出去收购酒瓶,回来后,把啤酒瓶里没有被人喝完的啤酒倒出来,与爹一起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就着半碗花生米,一边喝着,一边聊着。他不敢叫娘喝,他觉得这酒是剩酒,对不起娘,但他没有想到,有一天,娘也端起半碗酒,喝了,娘一喝酒,脸飞起红晕,非常漂亮,竟像小香子一样漂亮。

黄万生每卖一次酒瓶就换一家废品收购站,几个月下来,把全市几十家收购站转了一个遍,仍旧没有找到他梦寐以求的旧机器。每次从外面回到家,他不敢面对坐在院子里正冲门的爹,爹天天坐在那里,眼望着大门,期待着他有一天拉着机器回来,爹的期待渐渐超过了他心中小香子给他的压力。

有一天,爹看见他又败兴着脸回来了,爹把拐杖往地上一捣,朝他说,这个世界上除了收购站外,难道别的地方就没有旧机器了?有,国营大厂里有,他朝爹反唇相讥。没想到爹朝他吼道:“那就去国营大厂看看。”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二十公里外的国营大厂看了,在厂子后院,露天扔着四五台锈迹斑斑的旧机器。当他用手抚摸那机器时,他竟然发现,爹的笑脸在机床的锈迹上朝他发笑。厂里按废铁价卖给了他。当他拉着旧机器往回赶的时候,他在车上一遍遍地亲吻机器,那铁锈味很香,分明如小香子的乳沟那般香。

机器运回家的那天夜里,他一夜没睡,一直在灯下摆弄机器,爹就坐在机器旁边,看着他摆弄。他要用扳手,爹给他递了过来;他要用锤子,爹又给他递了过来。他忽然发现,爹竟能知道他需要什么。

“我还知道你心里想着小香子。”爹朝他笑了笑,说,“可惜,爹不能给你拿小香子,这要靠你自己了。”

小香子无数次地劝黄大日不要喝酒,黄大日仍旧无数次地喝,一喝就喝醉,喝醉了胡说八道,等客人一走,他就吐,吐得到处都是酒气,吐过了,他又开始不停地说话。

她讨厌他的醉话。

他不停地说,说他爹黄柏年的不是,说黄柏年把持着厂里的一切,把他当做一个高级打工者,厂里究竟赚了多少钱,他不知道,也不让他看账目。

“我恨他。”他对小香子说,“等咱们结了婚,咱们与他分家、分厂。”

小香子知道他爹黄柏年在隔壁办公室,操着这边的心,怕他的话让他爹听见了,劝他小声点,他反而大着嗓子,朝隔壁喊:“黄柏年,我要跟你分家!”

黄柏年听见他的话了,从隔壁过来,问黄大日:“刚才你说什么?”

黄大日吓得不敢大口喘气,小声说:“没……没说什么。”

黄柏年见儿子服软了,朝小香子说:“我对你说,你现在还没过门,还不是黄家的人,就是以后过门了,有我在,你也当不了这个家!”

黄柏年一摔门走了,气得小香子咬着牙朝黄大日骂道:“软蛋!”

黄万生用那台旧机器,锻出了第一批标准件,他雇了一辆三轮车,运到标准件市场,但哪个标准件门市都不接收。正在他灰心丧气的时候,碰见了伯父黄柏年,他想低着头绕过去,但黄柏年喊住了他。

黄柏年跟门市老板说了说,把他的标准件收下了。出来后,黄柏年要给他现金,他说,他不要现金,他是代售的。

“叫你拿住就拿住。”黄柏年说,“你刚开张,正缺钱,就算我提前买下了。”

黄万生用手中的钱从县城买了二斤娘最爱吃的驴肉香肠,买了两瓶爹爱喝的丛台酒,回到家,一家三口人坐在一起,好好地庆贺了一番。爹说黄柏年这回算办了一回人事,也算过去没有白救了他一命,他还算有一点良心,并叫万生以后多去他那里走走,好好学学人家怎么做生意。爹喝得多了,话也多了,说了一晚上的话。娘一直没吭声,黄万生让娘说点什么,娘苦笑了一下,只说了一句话:“好好干,娘在背后支持着你。”

杜胰子在背后的支持,没有让儿子知道,更不敢让丈夫知道,她推说去邻居家有事,悄悄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趁着夜色,来到了永恒标准件厂,在与黄柏年亲热的时候,黄柏年问她又有什么事来求他,她说没有什么事求他,黄柏年笑了:“没有什么事,你是不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她气得几乎要哭,但她没有让自己哭出来。黄柏年说得一点不错,多少年来,每次她来找他,都是有事求他,种田的送粪、耕地、播种、收割自不用说,盖房子拉砖、用人,离了他办不成,被人欺负更得靠黄柏年给做主。甚至去娘家赶庙会用车,她也得靠他。只不过,那时是去生产队的队部找他,现在是在厂里找他。每次找他,他都爽快地答应了,他很会办事,也很有床上功夫,但他嘴上也不饶人。他说过,他早已把他弟弟黄柏松救他命的恩报够了,他给她办事,就是看在她与他好的份儿上。当黄柏年听说要他明天到标准件市场帮助黄万生推销标准件的时候,他又爽快地答应了,她问他:“你不怕万生发展起来,抢了你的生意?”

“他是谁,他是我的侄子,我巴不得他发展起来呢。”

她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从他的脸上,她嗅到了一股令她感到莫名的得意。

那得意来自黄柏年的内心,他得意杜胰子又一次落入了他的手掌之中,他以为杜胰子不会再来找他了,没想到黄万生要办标准件厂,而办标准件厂离不了他黄柏年的帮助,那么,杜胰子就必须来找他,他就可以像过去一样拥有她。

他帮助黄万生推销了第一批标准件,是让黄万生先入套,入了他的套了,往后的事都会由着他来了。但儿子不理解他的苦心,黄大日埋怨他,说他是养虎为患,叫他往后不要再帮助黄万生了。黄柏年对儿子说:“咱不帮助他,还会有别人帮助他,你不能看那么小。”

黄大日还是想不通。他也不想让黄大日想通,想通了,黄大日反而会小瞧他这个当爹的,他依旧帮着黄万生一批批地推销着他在家里生产的标准件。他把这批标准件当成他自己厂子生产的,高价卖了出去,从中还赚了差价。这回黄大日想通了,对他说:“原来你是让他为咱生产的。”

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想着今天夜里杜胰子肯定又会来找他,叫他给帮着划片地方,因为黄万生挣了点钱,肯定要想法办厂子。果然,晚上杜胰子来了,她刚刚洗过澡,皮肤上还带着香皂的胰子香味,可能是有了钱,吃的好了,日子过得比过去舒心了,她的皮肤更加光滑细腻了,她的精神头和气质越来越漂亮年轻了。他沉进她的光滑之中,让自己忘却所有的功利。当她开口要说话时,他捂住她的嘴,对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会帮着万生划片地方的。”

她一听,高兴地用双手搂住他。

那段日子,黄万生觉得黄柏年真像一个伯父。伯父把村干部们请到家,陪着他们喝酒,敲定了建厂占地的事。伯父与被占地户谈好了占地补偿费,又是伯父跑县城,给他办好了土地使用证。当“万生标准件厂”建成开工后的那天晚上,黄万生把伯父、大日和小香子一块请进酒馆喝酒庆贺。当他举杯与大日碰杯时,小香子告诉他,她与大日已经定了结婚典礼的日期。

他骤然觉得自己所干的一切失去了意义。

那天晚上,他喝了个烂醉,是被人抬回家的。爹一看他喝酒喝成了这个样子,提起半桶水泼到他的脸上。他睁开眼,看见爹站在他面前,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爹这样,他刚坐起来,爹挥起拐杖,照准他的肩头,打了一拐杖,说,这一棍,是让你醒酒的;然后,又照准他的另一个肩头打了一拐杖,说,这一棍,是叫你长心眼的。

娘过来拦爹,不让爹打他,爹把娘推出去,闩住了门,然后,爹用拐杖打自己那双不能走路的腿,他爬过去,不让爹打,爹说:“我的一生都是被它耽误了,我不打它打谁?”

他搂住爹,哭着对爹说:“儿子知道了,往后再也不喝醉了。”

爹也哭了,爹的苍白的头发在他眼前颤抖,爹脱去上衣,让他看自己因为长年累月拄双拐,他的手掌和腋窝上磨出了树皮一样的老茧;爹又让他看自己比胳膊还细的双腿和比腿还粗的上肢,爹咬着牙说:“这些爹都不怕。你知道爹最怕什么吗?最怕你娘去求黄柏年的时候,爹在家里守着孤灯苦熬的时光。”

他扑通跪到了爹的面前。

万生标准件厂开工仅三个月,却不得不停产,因为产品只能通过代销出售,而代销方不给现金,黄万生已没有资金周转了。他不敢让娘知道,他怕娘再去找黄柏年。他天天跑银行,希望能再贷出款来,但银行要他找黄柏年做担保人,他放弃贷款了。他求人借钱,没人敢借给他,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看见,娘又站在穿衣镜前,悄悄地打扮自己。

当娘穿上那件中式红绸上衣的时候,他发现,娘真的很漂亮。当娘往脸上搽上粉,他忽然觉得娘很像小香子,小香子就是娘年轻时候的模样,娘就是当年黄陆庄最美的女人,就像现在小香子是黄陆庄最美的女人一样。爹那个时候爱上娘,就像如今自己爱上小香子一样。他忽然心里一阵颤抖,娘是爹一辈子的痛苦,难道小香子也将是自己一生的痛苦吗?

娘打扮好了,说她有事要到邻居家走一走,轻手轻脚地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娘回头望了他一眼。只在那一瞬间,他发现娘漂亮的双眉间有一丝哀伤,那哀伤像凉水一样,在他心里汩汩地流。他不禁朝爹的房间瞧了一眼,在一扇坏了玻璃的窗户口,他看见爹一双绝望的眼睛映着天空的星光,正在盯着娘的背影。那绝望像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他快步跑到院子,冲到娘的面前,拦住了娘:

“别去找他,娘,我求你。”

“你说什么呀?”

“娘,咱们能渡过这道难关的。”

“孩子,你……知道……”

“娘,过去我们求他,是因为我们离了他没法过;现在,我大了,我们能过。”

“怎么过?”娘坐到院子里的石头上,“你大了,有多大?有他大吗?娘不能看着你被逼死。”

爹忽然拄着双拐一边捣地一边往外走,走到他们两人面前,把地捣得颤抖了起来:“借高利贷!”

黄柏年听说万生去借高利贷,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在心里发笑,借高利贷等于自杀,不仅他还不起,还得把厂子搭到里面。他不动声色地等着杜胰子再来求他。

但一天天过去了,杜胰子没有来找他。他到标准件市场了解了一下情况,得知黄万生正与北京一家国营大厂洽谈生意。他赶紧让儿子黄大日去宾馆找那位姓王的采购员,黄大日正在县城陪着小香子购买结婚用的东西,就跟小香子说明情况,要去宾馆。

小香子拉着黄大日不让他去:“黄万生谈笔生意不容易,我们不该去坏他的事。”

“现在坏他的事还能坏,将来他的厂子办大了,想坏也坏不成了。”

“这是小人做的事。”

“生意场上没有好人。”

黄大日匆匆忙忙地走了,丢下小香子站在县城的大街上,呆了好久。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忽然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让她骤然与黄大日拉开了距离,从远处看黄大日,越看,越觉得那个叫黄大日的人非常地陌生,与这样的陌生人结婚,让她觉得街上的阳光白得没有一点味道。

她没心思接着买东西了,坐上回家的三轮摩的,在村口下了车。走到黄万生家门口时,看见万生娘杜胰子正在院子里喂猪,没有多想就走了进去。她站到正弯腰倒猪食的杜胰子身后说:“叫万生多长个心眼,有人要抢他的生意。”

杜胰子直起腰,回头盯着她,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你就甭管了,快把我的话告诉他就行了。”

说完,她转身朝外走,杜胰子跟在她身后,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香子没有回头,边走边说:“为了不让小人得志。”

黄万生正与那位姓王的采购员在宾馆洽谈生意,姓王的采购员接到一个电话后,就不跟他洽谈生意了。回到家,听到娘说小香子来找过他,告诉他有人要抢他的生意,他对娘说:“是黄柏年,肯定是他,是他坏了我的生意。”

“不可能的。”娘说,“他一直帮助你,怎么会再去破坏呢?”

“他帮助我,就是为了今天能破坏。”

“这不合情理。”

黄万生没法说服娘,他也不想再说服了,他想到的是高利贷快要到期了。如果放高利贷的人来要钱,他怎么说?他不怕再接着加高倍的利息,他怕的是黄柏年一旦插手这件事,与高利贷者联手,他的厂子就保不住了,会被高利贷者收走,再转手到黄柏年的手中,等于自己给黄柏年又建了一个厂子。

那天晚上,他看见娘又要出去,他想起身,过去拦住娘,但他没有动,他感到自己没有力量起身;他想说娘不要去,他没有说,他感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就那样看着娘,娘迈着看似像小旋风一样的步子,实则装着千重心事的步子,幽幽地溜出了家门。

等娘走出好长时间了,黄万生身上才有了点力气,他挥起手,照自己的脸上左右开弓地打。

黄柏年看见杜胰子像一阵风儿一样迈着轻柔的步子走进屋子时,他笑了,他上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要与她亲热。她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了,她问他:“告诉我实话,是不是你把万生的生意抢走了?”

黄柏年脸一沉:“说哪里话?我巴不得万生能谈成生意,那样我就省心了。”

“我告诉你,过去你干一千次好事,我都一千次地还了你,如今你敢在万生身上干一次坏事,我就一千次地不饶你。”

“万生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半个儿子,我怎么会打他的坏主意呢。”

在两个人亲热的时候,黄柏年感慨地说:“要是大日和万生永远不长大该多好。”

“不。”杜胰子说,“我盼着他们快快长大。”

“长大了有什么好,长大了咱们就不能在一块了。”

“这正是我所盼望的。”

黄柏年没有再与她争论下去,他明白,他与她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一旦一方没有利用的价值了,他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他决不会让她不再需要黄柏年,黄柏年过去有利用的价值,将来永远有利用的价值。

第二天一早,平常很少说话的大日走到黄柏年跟前,瓮声瓮气地说:“爹,你以后不要跟杜胰子在一块了。”

“你小子还没有当家,还没权管我的事。”

“有!”大日喊,“我没有当家,是因为我尊你是我爹,厂里什么事不是我干的?进货是我跑的,销售是我联系的,生产是我管的,你干什么了,你只在办公室里想些鬼点子,你既坏万生的生意,又跟他娘好,你算什么当家的?”

“反了你!”

黄柏年脱下鞋,追着大日要打,大日跑出门,黄柏年掂着鞋,光着脚追出门,在门口,正与刚要进门的小香子撞了个满怀。他忽然闻到了小香子身上的气息竟与杜胰子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他怔怔地看着小香子,从小香子漆黑的瞳孔里,他看见了年轻时的杜胰子,那种青春、那种活力和那种诱人意乱心迷的魅影,既让他为儿子高兴,又让他为儿子担忧。

黄大日总想在小香子面前表现自己的大度,他对她说:“你使劲要彩礼吧,我要你要黄陆庄的女人没有要过的东西。”

“我要你在厂里拥有自己的股权。”

一听这话,黄大日不吭声了。这是他的心病,他何尝不想拥有股权?永恒标准件厂是他与爹一块创建的,可是,几年下来,他成了一个打工者,厂里的大权在他爹手中掌握着,丝毫没有交给他的意思。按说,爹跟他是一家人,谁当家都行,可是,爹毕竟是爹。手中没有股权,就永远是一个打工者,即使是给爹打工,也仍然是一个打工者。从省城回来的路上,他一直不开心,他知道,小香子要他争股权是为他好,争不到股权,他觉得对不起小香子。可是,爹会同意吗?

那天晚上,趁黄柏年刚刚与杜胰子在一块混过,心情高兴,大日找到爹,跟爹说了自己的想法,他低下头,等着爹向他发火,但黄柏年没有发火。黄柏年点上烟,一口一口地抽着,忽然问他:“你爹我老了吗?”

“没有。”

“你要钱,我没有给你吗?”

“给了。”

“那你还争个股权干什么?肯定是小香子的主意,我告诉你,从现在起,你要控制住小香子,要是控制不住,你就别跟她结婚,免得将来后悔。”

黄大日告诉了小香子这一切,然后,低下头,等着小香子发火。她只是冷冷地说:“你觉得你能控制住我吗?”

“不能。”

“那你就别跟我结婚了。”

“不,我要控制住你。”他猛地搂住她,在她嘴上亲了一口,“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你别想跟任何人好。”

小香子用力把他推开了,他再扑过来,两个人推来推去。可能是小香子用力过猛了,一下子把大日推倒地上,大日跳起来,上前扇了她一个耳光。她捂着脸,吃惊地望着他。

他忽然跪倒在她面前:“原谅我,我离了你不能活。”

黄万生好几顿饭没有吃,他吃不下去,娘把碗端到他面前,说,黄柏年已经与放高利贷的人说好了,宽限咱们一个月的时间。娘的话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一连吃了五个馒头和一碗菜,吃饱了,爹把他叫了过去,爹用拐杖捣着地说:“世界上没有活人让尿憋死的,出去找客户,低价卖,我就不信卖不出去。”

黄万生背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标准件的样品,到县城北边的标准件市场找客户了。这里是全国最大的标准件市场,全国各地的客商在这里来来往往,他在市场上一看见是外地人,就拦住人家,推销他的标准件。但没有一个外地人细看他的标准件,跑了一天,也没有结果。回来走到村口的时候,他坐到路边不走了,他觉得没有脸回家见爹和娘,他就怔怔地坐在路旁的一棵榆树下发呆。天色发暗的时候,一辆警车猛然停在他面前,派出所武所长从车上下来了,问他干吗坐在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武所长拉起他,非要跟他一块到酒馆喝酒,他不去。

“你再说不去,我一枪崩了你。”

黄万生心一横,喝酒就喝酒,爹说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他就坐上警车,来到107国道旁的酒馆,与武所长喝了起来,两个人先唬宝,后划拳,然后硬碰硬地干杯。当武所长夸奖他能喝的时候,他号啕大哭起来,武所长问他哭什么,他把自己的苦楚讲了出来。武所长把装标准件样品的口袋提到手里,对他说,他给他找客户。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带着浑身的酒气倒头就睡了。爹在他身旁一声声地训斥他,骂他是个废物,娘跟爹吵,不让爹训斥他,他把爹和娘的吵闹声一概排斥在脑后,就着酒劲,让自己沉浸在一片晕黄的感觉中。渐渐的,在那片晕黄中,他看见小香子了,她提着一个包袱,面带着微笑,朝他走来,他赶紧起来迎接她,当他快要接近她的时候,他才发现,站在床头前面的,竟是武所长。

武所长告诉他,通过标准件市场一个门市,已为他联系好一笔生意,要他事成之后按约付给他百分之十的中介费,他从床上跳起来,拉住武所长的手往外走,要与他一块喝酒,武所长说不喝。

“你要不喝,就是看不起兄弟。”

结婚典礼的日期一天天临近了,小香子仍然找不到将要出嫁的感觉,娘找来好多邻居给她做被子,做了十几条被子,足够她一辈子用的,可她总觉得一辈子对她的婚姻时间太长了,她不能想象与黄大日过一辈子的时光。娘看出她的心事了,劝她不要想得那么多,人没有长前后眼,人只能看见眼前,眼前黄大日家是黄陆庄最有钱的,这就够了。

“有钱是黄柏年有钱,黄大日只不过是一个高级打工的。”

“将来那钱也是大日的。”

“将来还早着呢,黄柏年要活八十岁,还有三十多年。”

“就算是一个高级打工的,那不是还有一个高级吗?也比别人有钱。”

小香子听从了娘的话。可是,当她与大日在一块的时候,她总感觉大日的背后,有黄柏年的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好像大日不是她的对象,那双眼睛才是她的对象。她坐到大日摩托车背后的时候,那双眼睛盯着她的背;她与大日在厂子的房背后说悄悄话的时候,那双眼睛从窗户偷看她;她与大日去县城逛街的时候,那双眼睛好像也在背后跟着她。

大日说:“那是我爹,我已经面对那双眼睛二十多年了,将来你也要天天面对这双眼睛呢。”

那天中午,她在厂子里跟大日说话,猛回头,正看见黄柏年那双眼睛盯着她,她把脸朝黄柏年跟前一伸:“想看,就让你好好看个够。”

黄柏年在黄陆庄以能说会道著称,可他此时竟无言以对,只好红着脸灰溜溜地走了。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黄柏年并不是不可一世的,这个名叫永恒标准件厂的当家人,也有软弱的一面,那么,一旦过了门,就有可能掌握这个家庭的财政大权,她终于为自己嫁给黄大日找到了一个可信的理由。可她没有想到,刚有了理由,却在厂子门口碰见了黄万生。他朝她喊:“我有了订单,我有救了。”

她问旁边的派出所武所长,武所长告诉她,黄万生已经跟客户签订了一份三十万元的合同。

她平静的心一下子乱了,她不敢再看黄万生神采飞扬的脸色,不敢再听黄万生充满磁性的声音,当黄万生伸出手要与她握手时,她急急忙忙地转身回了厂子。大日问她哪里不舒服,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她忽然朝他吼叫:“你和你爹都算干什么吃的?”

大日问她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问你们,干吗要叫黄万生成功呢?”

在得知儿子把订单拿在手里的那一刻,黄柏松像孩子一样在院子里又哭又笑,他把双拐扔到地上,瘸着双腿在院子里走了好几步,要不是黄万生在旁边赶紧扶住他,他还要再朝前跌跌撞撞地走,他用力地拍着儿子的肩头,哽咽着说:“你爹我这十几年没有白活。”

黄柏松给儿子讲十几年前的那次自杀。那是一个晚上,他娘去找黄柏年了,邻居胡奶奶要他拄上双拐到地里捉奸,他不去。胡奶奶说,你要不去,她可以叫几个小伙子去捉奸,他也不让胡奶奶去。胡奶奶临走时对他说:“唉,曾经多么强壮的硬汉子,就这么毁了,还不如死了的好呢。”胡奶奶踮着小脚渐渐走远了,他抱住头大哭,哭够了,到茅厕的墙头上,拿下农药,来到床头,拧开药瓶的盖,举瓶要喝时,他瞥见了躺在床上睡觉的黄万生,万生睡得很香很甜,嘴角还挂着一丝涎水,正在做着一个甜美的梦。他似乎看见儿子香甜的梦境了,他把手中的药瓶子扔了出去,他不死了,他要活着,屈辱地活着,艰难地活着,儿子的梦境就是自己的梦境,儿子的梦总有实现的时候,他要亲眼看见儿子的梦境。

他似乎忘记了面前站着儿子,动情地说:“我儿子的梦实现了。黄柏年,你也应该还我的杜胰子了!”

杜胰子正在黄柏年的厂子里与黄柏年幽会。这是她多少年来第一次快乐的幽会。过去许多年,她与黄柏年幽会,都是带着无奈的心情,去求黄柏年,这次,她不是来求他的,是来报恩的。多少年来,她一直梦想着这一天,梦想着儿子有了出息,她就可以快快乐乐与黄柏年过一个晚上,不用在他身下求他,而是向他表明,她,杜胰子,也有熬出头的这一天。她勾着他的脖子说:“该你向我祝贺了。”

他赶紧向她祝贺,当杜胰子的手伸到他男人的下处时,他蓦然发觉,他竟然没有办法起来了。

这个东西,他在心里骂道,都是为了你,你却不给我争气!

等他起来的时候,杜胰子已经没有多少激情了,面对他的狼狈,看着他大汗淋漓,杜胰子第一次用强者的口气对他说:“你已经老了,不行啦。”

小香子正在炕上摆弄她出嫁时的嫁妆,炕上摆满了被子、毛毯和衣服。看见黄万生进来,小香子抬了抬眼皮,又低头摆弄她的衣服了。他冷冷地问:“你是不是真心要嫁给黄大日?”

“是。”她眼皮没有抬,话语是从她手上的衣服中发出来的。

“告诉我,你不是?”他站起来喊。

她抬起了眼皮,怔怔地盯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想从他的眼里,看看这个名叫黄万生的人,是不是从她十二岁起,就在她许多梦境里出现的那个男人。梦境里的那个男人虽然有些飘忽不定,可她知道那个男人是一根竹竿,是一根可以放心地让人扶的竹竿,而不是一根柔软的井绳。看了半天,她不能确定,可她基本可以确定,黄大日是一根井绳,她害怕的是,她舍却了一根好的井绳,换了一根赖的井绳。但黄万生在盯着她的时候,却愈发发现自己不能再舍却她了,舍却她,就等于要了自己的命,她是他的命根子,比命根子还要珍贵。

她把眼皮又放了下去,她知道就是这个叫黄万生的男人,当她听说他已成功的时候,她的心被搅乱了。本来,她已铁定了要嫁给黄大日,他的小厂子的出现,表明了在黄陆庄,还有男人可以建成厂子,而这个男人却又偏偏长着一个黑黑的、瘦瘦的脸型,这个脸型在她十二岁的梦境中第一次出现过。后来,她与黄大日定亲后,这个脸型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正是这个脸型和他的小厂子的出现,让她烦乱的心现在恨他,他干吗要出现呢,如果他不出现,她会一直沉浸在黄陆庄人人羡慕的幸福女人的心情中,是他让自己不幸福了。

她说:“你走吧,我与黄大日定亲五六年了,我与他的感情不会动摇的。”

他说:“你会动摇的,我在等着。”

“等也是白等。”她朝他喊,“你给我滚出去。”

她恨他,更恨她自己。黄万生承受着她的恨,咬着牙帮骨,在黄陆庄长长的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对着黑暗说,挡不住我,谁也别想挡住我。

这几天,黄大日天天打听黄万生厂子里的消息。听到他的机器坏了,他就心情高兴;听到他正常开工生产,他就心情沮丧。这让他非常恼恨黄万生,自己每天心情的好坏,竟然决定在黄万生的手上。那天下午,他打听到黄万生生产的标准件质量非常不错,生产进度完全可以按合同交货时,他跑进爹的办公室,跟爹吵了一架:“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帮助黄万生,现在可好,黄万生大干起来了,你想按住他也按不住了。”

“那是我不想按住他,我要按住他,他马上就得停产。”

“你跟杜胰子好,不想按住他,我不问这个。我要知道,你怎么能把他按下去?”

黄柏年嘿嘿笑了,他顺手把屋里的电灯开关一拉,灯熄了。

黄大日恍然大悟:“爹,在这点上,儿子还是佩服你。”

黄大日知道了对付黄万生的办法,心情马上高兴了,他骑着摩托车去找小香子,想带着她到107国道上飙车,没想到小香子却不愿意去。

“去吧。”大日拉住她的手,“我今天高兴,有了对付黄万生的办法了。”

小香子一听有了对付黄万生的办法了,心里也马上高兴了,自从黄万生来家里找过她之后,她恨上他了,她觉得在黄陆庄,有一个黄大日办厂子做丈夫就够了,不能再有一个黄万生也办成了厂子,追求着她,让她心焦。她马上跨到摩托车后座上,在飞奔的路上,听黄大日说了那个办法,她很高兴,她闭住眼,让自己在风的吹动下,在无限延伸的国道上飞驰,她多么希望这样的飞奔永无尽头。没有尽头,就意味着没有阻挡,没有人追得上,那多好啊。

但摩托车在飞奔了几十公里返回来后,停在了黄陆庄时,她觉得那个对付黄万生的办法有些卑鄙,在卑鄙者与被卑鄙者之间,她同情上了黄万生:黄万生虽然可恨,但可恨得磊落,可恨得光明正大。

她不再让自己多想,快步朝黄万生家走去。

“不可能吧?”杜胰子说,“他大伯怎么会断他的电呢?”

“可能不可能,我不知道,是我亲自听人说的。”

杜胰子生气了:“是谁,你告诉我,我要问问他,他怎么能造谣生非,挑拨万生与他大伯之间的关系呢?”

小香子也生气了:“是黄柏年。你不是经常去找他吗?去问问他好了。”

杜胰子见小香子跑走了,心里还有一股恶气,她不明白小香子快要成黄柏年的儿媳妇了,怎么会在背后说黄柏年的坏话?她最恨人说黄柏年的坏话了。她跟黄柏年好了多少年了,她知道黄柏年是什么人。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是黄柏年帮她渡过了难关,那几年一到春天,家里就断粮了,她自己就是天天吃野菜也能对付,可孩子和瘸腿的丈夫不能整天不吃一口粮食,关键时候,是当生产队长的黄柏年派人往她家送来救济粮,让孩子和丈夫度过了饥荒。那年月,生产队一年才分给家里三斤食油,怎么省着吃,也吃不到年底,还是黄柏年深夜提着一罐子油送到了她家,让她家也有了一点油的香气。每逢过年,肉、粉条和白面,哪一样不是黄柏年给送来的?可以说,没有黄柏年帮着她这一家子,这十几年她家是过不过来的。但瘸腿的丈夫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几日天天跟她怄气,要她跟黄柏年断绝关系。

“不许你再去找他了。”黄柏松举着拐杖,在她面前挥舞着,“再去找他,我跟你没有完!”

“怎么没有完?”她朝前一伸头,对他说,“我养了你几十年,养得你有本事管到我了?”

“可你是我的老婆,不是黄柏年的老婆,我虽然腿瘸,可我也是一个男人。”

“男人要养老婆,你养了吗?男人要睡老婆,你睡了吗?”

黄柏松猛地把拐杖摔到地上,把拐杖摔成了两截,他颤抖着双腿,把脸顶到墙壁上大哭,一边哭,一边说:“过去我没养你,我没有资格跟你睡,可现在我儿子养了你,我有资格跟你睡了。”

“你能睡了?”

黄柏松把脸上的泪一把抓在手心,朝地上一摔:“在你跟黄柏年头一回睡的那个中秋节的晚上,我就能睡了,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忍着……”

杜胰子上前一把抱住他,把他扶到院子的石台上坐下,她拍着他的肩头,哭着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把自己不当成男人看了,当成一个只能活着吃饭的肉墩。”

她把脸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他双手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叫她别哭了,可他自己也在哭,一边哭。又一边笑,笑的泪与哭的泪,在他脸上混合着,满脸横流。

那天晚上,儿子万生吃过晚饭就往厂子走了,他们两口子早早闩住门,在院子里的热水缸里洗过澡,就到炕上睡了,当他抱住她依旧又白又亮的身子时,他对着窗户外面的月亮说:“我终于把你要回来了。”

她说:“除了腿,你的一切还是像紫山一样。”

按照惯例,每隔十天半个月,杜胰子就该来找黄柏年了,可是,将近一个月过去了,杜胰子没有来找他,这让他心里憋闷得慌。村里的电工是他一手提拔起来当上电工的,只要他一声令下,黄万生厂子里立马停电,他迟迟不下这个决心,是担心黄万生的厂子一旦完蛋了,杜胰子就再也不会来求她了。黄大日天天催他,叫他快下这个决心,他一天天地推托着,等着杜胰子的出现,但杜胰子没有来,等来的却是他的弟弟黄柏松。

黄柏松拄着双拐,呱哒呱哒地走进了他的厂子,他走得很自信。

黄柏年一看是弟弟黄柏松,赶紧迎进屋,倒茶递烟。黄柏松把拐杖往地上一捣:“哥,我给你的恩,都让你给我的恩抵消了,往后咱们不说了。只是耻,在一个男人的心里,很难一笔勾销啊。”

他拄着拐杖呱哒呱哒走了,黄柏年站在厂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咀嚼着他的话,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小香子叫他,他才回到了厂子。小香子告诉他,黄万生的厂子已经生产了订单的五分之三,再不采取措施,一切就晚了。黄柏年一咬牙,对小香子说:“停电,就叫他们永远记着什么是耻吧。”

黄万生一次次地往电工家跑,一次次地说尽好话,但电工只给他一句话:我的电只能用于农业,不能用于工业。他找过农电局,找过县、乡相关部门,他们让他回来与电工协商,在电工家里,他与电工干了一架。把电工打得满脸鼻血。他虽然没有流血,可他心里比流血还疼。回到家,他见了娘朝娘发脾气,见了爹,又朝爹发脾气。

娘怯怯地说:“真是你大伯在背后捣的鬼?”

“娘,你怎么到现在还相信他?”

娘又怯怯地说:“这么说,小香子那天来家里报的信儿是真的?”

黄万生一听小香子来家里报过信儿,就埋怨娘为什么不早早告诉他,杜胰子不吭声了。她忽然觉得那个叫小香子的姑娘,有一对眼白很少、眼黑很大的眼睛和浅浅的小酒窝,很像年轻时的自己。年轻时的自己,就像小香子一样,本来早就说好了婆家,可在一次修渠工地上,看见了一脸黑紫糖色的黄柏松为了赌赢一包烟,扛着一辆排子车从烂泥的渠底趟了过去,就暗中爱上他了,半夜里来找他。小香子也肯定暗中爱上了黄万生,不然,她不会平白无故地来报信的。她叫万生快快去找小香子,他不去。

“我这会儿哪有心思找她。”

“没心思也得去,因为她有心思来找过你。”

她给万生拿来一件干净衣服换上,用梳子给他梳了梳头,告诉儿子,见了小香子,先替娘给她道歉,她又为儿子拉了拉衣服的四角,把万生推出了家门。

万生走了,她拿起梳子梳自己的头发,换上了那件红绸子上衣,弄平展了自己的衣服,正要出门时,一抬头,黄柏松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告诉我,是不是去找他。”

“是。”

“你答应过我,不再去找他了。”

“是答应过你,可我这次找他,纯粹是为了咱们的厂子。”

他挪了挪身子,让开道了:“你是我的老婆,我相信你。”

她走进永恒标准件厂的时候,就发现厂子里的工人一个不剩地下班走光了,好像这个厂子知道她要来,专门静静地等着她的来到。果然,她一推黄柏年的屋子,那门哑然而开,之后,黄柏年伸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用他的显然已经精心准备过的嚼过口香糖的嘴,朝她的嘴唇扑来。她用手挡住了他的嘴,他喷着满口的糖意:“我真怕你不来,可我知道你肯定来。”

“这么说,是你精心准备了这一切?”

“哪一切?”

“电。”

“如果我不停电,你就真的不来了?”

“我告诉过你,上次是最后一次。”

“不,我们之间没有最后一次,如果有,那真正的最后一次,是我老了,想你想不动的时候。”

她转身要往外走,他在她背后说:

“你忘了你来这里,是为了通电?”

她停下脚步了,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丈夫拄着双拐正在家门口盯着她;她正要抬起脚步,又看见儿子那双焦急忧郁的眼睛和小香子那对装满心思的酒窝。她对自己说,不能让小香子为她将来的丈夫再走自己的老路了,还是让自己吞下这杯耻酒承担到底吧,她再次停下了。黄柏年从背后把她拦腰抱起,放到了床上。看见她脸上挂着泪花,他轻轻为她拭去,用甜甜的嘴说:“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小香子听说给黄万生停电了,她忽然觉得心里安稳了,她真盼着快快与大日成亲,让一切都成为定局。但那天晚上回到家,她最害怕的那个人还是出现了。

黄万生声音低沉地说:“谢谢你到我家报信。”

“我没有去你家报信。”

“可你已经报了,那信儿已装进了我的心里。”

“装进你心里又怎么样,你照样停产,我照样嫁给大日。”

“我不会停产的,三天后你就知道了,你也不会嫁给大日的,我在等着,等到最后一秒钟。”

她先来到厕所,解过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院门后,轻轻地拉开门闩。门无声地打开了,她探出身子朝街上瞧,身子刚一探出,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她吓得刚要喊叫,那人捂住了她的嘴。她回过头,发现正是眼里闪着星光的黄万生。

“跟我走。”

“我得回去告诉大日一声。”

“回去就出不来了。”

他拉着她的手,朝无边的黑暗中走去。

黄大日躺在床上,克制着自己浑身充了电的激情,等着小香子解手回来。等了一会儿,身上的激情悄然退去了,操劳了一天的疲惫和瞌睡悄然降临,竟沉沉睡去。他打着呼噜,睡得很香,直到睡醒一觉后,睁开眼,望着新房想了半天,才明白这是新婚之夜。他急忙朝身旁摸小香子,摸了一个空,这个时候才想起,小香子是去解手了。他慌忙跳下床,到厕所找小香子。他打着手电,在厕所细细地找,把厕所的四个角和每一片地方搜索了好几遍,又用搅茅棍搅了一阵茅坑,仍旧没有找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的心直往下沉,他站在院子的黑暗中,望着天空,呆呆地发怔。怔了一会儿,听见爹的屋里有了撒尿的动静,他才喘了一口气,去敲爹的门,告诉爹,小香子找不到了。

黄柏年穿衣起来,到屋里看了看,猛地转过身,照大日的脸上打了一个耳光:“我怎么嘱咐你的?新婚之夜,把新媳妇丢了,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黄大日捂着脸,胸口一起一伏地喘大气。

黄柏年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转着转着,他突然想起该到院门看看,当他看见院门大开时,嘿嘿笑了,他劝儿子和老婆回屋睡觉,说小香子没有事,跟人跑了。

大日问:“跟谁跑了?”

“在黄陆庄,除了黄万生那个兔羔子,还能有谁?”

大日要马上去找黄万生算账,黄柏年不让他去,他怕儿子黑夜出危险,他用平淡的口气对儿子说:“丢了一个小香子不算什么,天下女人有的是,大不了再张罗一次婚礼罢了。”

黄大日守了一夜空房。

第二天一早,黄大日来到黄万生的厂子,只敲了一下门,门就开了。黄万生走出来,语调平静地说,小香子在他这里,他正要去告诉他,让他知道这件事,不要再到处找小香子了。黄大日挥起了拳头,那拳头积聚了与小香子定亲以来将近九年的能量,朝黄万生的脸上打去。黄万生闪开了,拳头打在门上,把门板打出一个窟窿。抽出手后,他发现自己的拳头流血了。红色让他狂暴,他扑过去,拦腰抱住黄万生,把他摔倒在地上。他顺手从院子里拣起一根铁棍,要向黄万生砸去,手却被小香子抱住了。

“万生快跑!”小香子朝地上的万生喊。

黄万生从地上跳起来,把大日手中的铁棍夺去,扔到一旁:“我不跑,我敢做就敢当,你让开,叫我与他好好干一架。”

两个人来到厂子外面的麦田里,头顶头摔起了跤。那时,初升的太阳已经爬上了地平线,把麦田照亮了,麦苗尖上的露珠被两个人的身体滚压着。小香子站在一旁,弯着腰,不停地喊着、哭着,叫他们甭打了。她的嗓子喊哑了,两个人全然没有理会,依旧在麦田里滚来滚去地扭打着。当她发现大日的手受了伤后,她冲过去,把黄万生拽到一旁,让他先住手。她走到大日面前,对仍旧气呼呼的大日说:“要打,你打我吧,是我自个跑出来的。”

黄大日望着她的脸,望了好久,那脸在他的梦里梦外出现无数遍了,他熟悉那脸胜过熟悉自己的脸。他不想打那脸,可他还是忍受不了那脸带给他的耻辱,尤其是,黄万生一直拉她,让她不要承受他的打,他挥起巴掌,朝准那张娇嫩的、让他刻骨铭心了九年的脸打去。一下子,他感到了那脸的滑腻和美妙,他后悔了,他绝望了。可是,当他看见小香子的半边脸凸起了他的五个手指的印,他又觉得这一掌,让他在某种意义上得到她了,于是,他笑了,喊:“滚吧!”

小香子一点也没有感到自己的脸疼,相反,她感到黄大日那一巴掌打得太好了,一下子把她憋在心里无法排解的痛苦打出来了。等大日越过京广铁路,不见影子了,她在麦田里跳起来,拉着黄万生的手,手舞足蹈着,边笑边哭。黄万生要看她的脸,她不让,她哭笑着,对着爬上地平线的血红色的太阳,朝黄万生说:“你让我赢了!”

黄万生说:“你也让我赢了!”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在麦田里滚,滚累了,两个人才互相搀扶着,回到屋里。

屋里散发着标准件厂的铁锈气和油污味。昨天晚上,当她从大日家逃出来,跟着黄万生走进这个屋子时,她就喜欢上这样的气息了。她觉得这味很香,有了这味,黄万生才是现在的黄万生,而不是过去的黄万生了,她就是冲着这味来的。当黄万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剪纸双喜字贴在床头,说要与她共度新婚之夜,问她愿意不愿意时,她竟哭了,她说:“我想过无数次新婚之夜的情景,独独没有想过这样的情景。”

那是一张铁管焊接的床,床上铺着沾满油污的被褥,她躺在床上,望着屋顶上的水泥空心板,接纳了黄万生。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用嘴吹着他的耳朵说:“将来,你要给我盖一座什么样的新房?”

“金銮殿。”他说。

她让自己从铁管床上移到了黄万生的金銮殿里,屋里的铁锈气和油污味变成了金銮殿豪华的紫檀床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中,她觉得黄万生真如一个王子一样,他的瘦瘦身材,他的黑黑脸膛,他的射着夺目之光的眼睛,让她骤然感到了金銮殿的金碧辉煌。当她喜极而泣、所有的意识和感觉不能自已,都被黄万生这个小子推动着,朝向无边的金色崩溃时,她双手掐着他的背说:“你这个坏蛋。”

鉴于全黄陆庄人都知道了小香子的这次婚变,小香子也不背着人躲在厂子的屋里了,她让万生陪着她,干脆大大方方地从街上走一遭,明目张胆地走进黄万生的家,让村里人说个够。黄万生怕这样做太张扬,太刺激大日了,没想到小香子说:“你怎么这么胆小,当初勾引我的胆子跑到哪儿去了?”

他被小香子的话激怒了,干脆与小香子手挽手,并着肩,大大咧咧地走进了村子。他看见了伯父黄柏年,正站在还挂着红灯笼的门口,那拧成八字的眉,让他骤然觉得窝在心里多少年的气忽然畅通了。他追上小香子,对她说:“你是我们家的胜利。”

那天晚上,杜胰子宰了三只鸡,忙里忙外地为小香子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黄柏松拄着双拐,一个劲地盯着小香子瞧,不停地说她与年轻时的杜胰子长得一模一样。

黄大日与黄柏年父子两个精心策划了一张网,动用了他的所有关系,决欲把黄万生的厂子扼杀。黄柏年是为杜胰子,黄大日是为小香子,父子两个决欲要报他们的耻辱。

但他们没有想到,中国这么大,控制一个标准件市场并不能封杀黄万生。相反,他一直依赖的一家大客户,被黄万生插进来了,当那家客户派来的代表还在火车上时,派出所武所长安插的线人已经得到了消息。消息传到黄万生这里,他马上到前一站登上火车迎接,当黄万生与客户代表一同走出火车站时,站在出站口的黄柏年父子被惊得目瞪口呆。幸亏客户代表并没有舍却他们,到了宾馆,客户代表耐心地听他们父子谈他们供货的计划和价格。听完了,客户代表微微一笑:“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的是利益,下次我们再合作吧。”

黄柏年从宾馆出来,头就开始嗡嗡地响,回家的路上,他忍着头里的响声,不停地劝儿子想开点,说自从开办厂子以来,从无到有,什么风雨没有见过,失去一个客户,还有别的客户;黄陆庄多一个黄万生的厂子,让它多好了,咱还过咱们的日子。黄大日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了家,黄柏年浑身发冷,躺到床上,盖了三层被子还冷,在被子里,他朝儿子再次叮嘱,让儿子不要去找黄万生闹事。

“我不是小孩子了!”黄大日对着被子喊,“如果当初你听我的话,不沾杜胰子那个娘们儿的身,不帮黄万生办厂子,哪有今天的事情出现?”

儿子的训斥,让黄柏年在被子里出了一身冷汗。

本来黄大日没有那种念头,黄柏年三番五次地劝说,让黄大日心底深处产生了那个念头。最初那个念头就像毛毛虫一样,慢慢地蠕动,他根本没有让那个念头浮到自己的意识中,直到听说黄万生与他家过去的老客户签订了协议,黄万生厂子又雇了十几个工人,全部更新了设备,他才感到那个念头对自己很重要。可他仍不愿付诸实施,他更愿意凭自己七八年生意场上的经验,在生意场上与黄万生较量。那天晚上,他从标准件市场回来,心里有些苦闷,标准件市场的所有商铺虽向他敞开,可都不给现金,他的产品实际上都积压在商铺里,眼看着厂里已经没有流动资金了。他知道爹手里还有钱,晚上回到家,他向病床上的爹要钱,黄柏年把自己多年的积蓄交给他,对他说:“本来我留着这些钱养老的,可既然你爹犯了错误,就叫你爹用这养老的钱补救吧。”

黄大日拿上钱要走时,黄柏年又把他叫了回来,语重心长地说:“虽说是养老的钱,赔了也不要紧。与黄万生斗,来日方长。”

爹最后这句话,让黄大日有些心酸,他忽然觉得爹有些可怜。他揣着钱走出家门的时候,在心里发誓,等渡过了眼前的这道难关,他一定要让黄万生赔个精光,跪到他面前求他。

黄大日把爹养老的钱最后用光的时候,是在半年后的一个半下午。由于产品还在积压,厂子被迫停产了,他站在厂门口,从远处看着黄万生的厂子,那里车进车出,人来人往,机器轰鸣。当他看见小香子染了一头黄发、穿着一身大开口的血红色的旗袍、雪白的大腿在田野上一闪一闪时,那个像毛毛虫一样的念头一下子进入了他的意识中。他想摒弃那个念头,可那个念头一经进入意识,就再也赶不走了,他为这个念头兴奋,又为这个念头激动,他返回厂里,一抬眼,就看见了他所需要的工具。他把工具收拾停当,就等着天黑了。

那天天黑得很慢,让他等得有些焦急,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到了天黑。等到了深夜,他穿过麦田,跳墙进入了黄万生的厂子,蹲到发电机旁,把油箱与打火的装置接通了,他像猫一样,灵活地跳墙出来,回到自己的厂子,他发现自己的行动除了天上的星星知道外,地上没有人知道。

其实小香子在三天前就有了那样的预感。那天晚上,黄万生在厂子里加班,婆婆杜胰子在厨房做饭,屋里只有她与公公黄柏松两个人,在她弯腰支饭桌、摆碗筷的时候,猛抬头,发现公公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她被盯得脸都发红了,公公还在那里怔怔地盯着。她喊了一声爹,公公才回过神来,用拐杖支起身子,对她说:“你很像你婆婆,看着你,老让我想起你婆婆杜胰子年轻时的模样。”

“黄柏年也这样说过。”她说了这句话就后悔了,怕触动公公心里的伤口,没想到黄柏松笑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注定是万生的媳妇,不是大日的媳妇。但你比你婆婆杜胰子命好,万生比我强。”

公公说完,就拄着拐杖呱哒呱哒出门了。她望着公公的背影,咀嚼着公公的话,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公公的背影中,她看出了婆婆的命运,也从公公的背影中,她似乎看出了万生的背影,那背影令她对自己的命运也产生了忧虑。

她了解黄柏年父子,更了解黄大日狭隘的心胸,她不能让自己的命运重蹈婆婆的命运。那天晚上,她一吃过饭,就到厂子里,找到万生,告诉他,要防备黄大日,越是在得意的时候,越要防备。黄万生在机器的轰鸣中,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我早想好了,防备他的最好办法,是让他的产品也跟着咱的产品卖出去。”

“施恩给他?”

“是。以恩报怨。”

她踮起脚尖,在万生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透过嘴唇,她感受到了万生身上像制造标准件的冷墩机一样战胜一切的力量,那力量带着大地的坚实,也带着不拘小恩小怨的气度,凭着这气度,她为自己最终选择了万生而感到幸福。

那天早上,黄万生往厂里走的时候,回头朝她笑了笑,他一笑,就露出了一口白光闪闪的牙齿,那牙齿衬得他的脸更黑,那黑让他显得更加可爱。他跟她说好了,今天上午,他就去找黄大日,把黄大日的产品一块捎带着卖出去。在万生的背影走出家门的时候,不祥的预感从她心里渐渐地消失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在二十分钟后,从厂子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她一听那响声,就猜到万生出事了,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十二

黄万生在摇动柴油发电机的那一刻,就感到了异样,当热量和火光向他身体逼近的时候,他看见了在火光中黄大日的狞笑。他为黄大日惋惜,本来,他打算在摇开发电机、让工人们先干上活后,就去找黄大日,替黄大日销售产品,他一边朝后跳,一边喊黄大日你完了,但火的热量不让他喊了,一声巨响,让他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县医院病床上,第一眼看见的是小香子。小香子太懂他的心思了,告诉他,厂子已经恢复了生产,并且不再用发电机了,用上了供电局的电。之后,他看见了爹黄柏松,黄柏松把拐杖放到他的床头,满脸是泪,告诉他,今后,他可能要像他一样拄上双拐。

“不!”他坐起来,朝爹大喊,“我不能像你一样,不能!”

杜胰子背转脸,搂住小香子,两个女人脸对脸,无声地哽咽。

在女人的哽咽中,一双大手轻轻地拍黄万生的肩头,他回过头,是武所长。武所长告诉他,他已经将企图谋杀他的嫌疑犯黄大日正式逮捕,请他放心,他还会像过去一样,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和他的厂子。

“我在你的厂子门口挂上了派出所报警点的牌子,谁再敢去厂子捣乱,就是跟派出所捣乱,我定饶不了他。”

武所长是看着他说这些话的,可他总觉得武所长的眼光不在他的身上,他顺着武所长眼角的余光望过去,在一个只有8度视角的地方,他看见了妻子小香子从无袖上衣肩膀处、透露出了饱满的乳峰,他的心不觉震颤了一下,回头瞧了一眼武所长,武所长的脸竟然发烫了。

等他们都到医院门外吃饭,病房里只剩下他爹黄柏松一人为他看守输液瓶时,黄万生问爹:“难道我跟你的命运一样,小香子也跟娘的命运一样吗?”

“不会的。”黄柏松伸出一只大手,一只常年拄拐杖磨出老茧的大手,捉住儿子的手,“有你爹在,你的命运就不会跟爹一样,小香子的命运也不会跟你娘的一样。”

“爹……”

“儿子,相信你爹吧。你解放了你爹,你爹定会解放你的。”

黄万生把脸埋进爹的手掌中,用爹粗糙的老茧,摩挲着自己的脸。

几乎每隔一天,武所长都要开着警车来到万生标准件厂,把警车停在厂门口,然后走进厂子,问小香子厂里有什么事没有。小香子让他把车开进厂子里,武所长说:“停在厂门口,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厂子是我武某人保护的厂子,没有人敢再来捣乱。”

小香子在为武所长倒茶递烟的时候,武所长的眼光就像枪口一样,一刻不离地瞄着她的胸脯,她知道自己完全处于武所长枪口的射程之内,但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她笑盈盈地问武所长:“你的大恩,我和万生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谢什么谢,我和万生虽然是酒肉朋友,可他挣了钱,我也有份呀,所以我们不是一般的酒肉朋友。”

武所长望了一会儿她的胸脯,抽完一支烟就走了。但她知道,他不会永远这样只用枪口瞄着她,迟早有一天,他会向她开枪的。她把这种担忧深深地埋在心底,不让家里人看出来。可是,一回到家,她的担忧像写在脸上一样,就被拄着双拐的黄万生看出来了。黄万生像他爹一样,把拐杖使劲地往地上捣,捣得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然后,抡起拐杖,在她面前一晃:“我告诉你,武所长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你趁早把他赶走,让他少来厂子里。”

每每这时,她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刷刷流出来了。婆婆杜胰子一见她流泪,就跑过来,护着她,为她辩解。杜胰子说,不让武所长来,厂子就变成了唐僧肉,就会有好多人一窝蜂地围过来,那更招架不住,厂子一旦完蛋了,这个家还靠什么支撑?小香子背转脸,扑进婆婆的怀里,让泪水一股劲地往婆婆的胸口上流,杜胰子也禁不住抽噎起来。

这时,公公黄柏松撸起袖子,朝两个哭着的女人喊:别怕,还有我呢!他把双拐扔到地上,跳跃着往前走,边走边喊:我就不信这个世道没有我们家的出路!喊完这句话,他扑通跌倒在院子里了。

两个哭着的女人被逗得破涕为笑了。

看见两个女人笑了,黄柏松捂着被跌伤的额头,也笑了,只有黄万生没有笑,他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黄万生把武所长请到家里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很温暖的下午,空气中漂浮着榆钱盛开的榆香味。在院子里的大榆树下支着酒桌,两个人相对而坐,边饮边谈。黄万生借着酒劲,把对武所长感激之词一盅盅地喝下去,表白着:“这一杯,是你上午搞定了质监局,这一杯是你前天搞定了环保局,这一杯是你压制住了黄陆庄的那帮想吃掉厂子的饿狼……”

武所长一杯杯地喝着,等到黄万生说完了,轮到武所长说了,武所长也是一杯杯地振振有词。当武所长最后为黄万生有一个漂亮的老婆而喝酒时,黄万生一连干了三杯,他把手中的酒杯底朝天举到武所长面前:“小香子是我的,这就是今天我请你来,必须郑重告诉你的。”

“是……是你的……”

黄万生哈哈大笑,笑罢了,酒劲也上来了,他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武所长跟小香子和杜胰子费了好大劲才把黄万生弄到屋里。黄万生往床上一躺,就鼾声大作。武所长与他们一家人告辞,往外走,走到院子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小香子,小香子站在家门口的灯光下,是一幅侧脸的剪影,那剪影视觉上是在门口,感觉上却从他心底翻上来,像潮水一样,一个大浪把他淹没了,他扶着墙根,顺着墙滑溜到地上。

依着小香子,非要打个电话,让派出所来车把他接走,黄柏松不让,说人家在咱家喝醉了,不能将人家赶走。三个人连抬带拖,累得气喘吁吁,才把武所长弄到屋里,与黄万生并排放到床上,看着他醉得跟死猪一样,三个人才收拾了酒桌,各自回屋睡了。

武所长醒来的时候,是在凌晨三时,他首先摸了摸腰间的手枪,手枪在,他定下心了,然后再看看四周,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一旦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忽然闻着了小香子身上的香味,看见了小香子那对挺拔的乳峰。他悄悄起来,找到小香子所在的房门,她侧身躺着,肩与臀像两个山峰,腰像一个山谷,与他所想象的一模一样。他登上床,手刚刚触摸到从8度视角见到过的乳沟时,小香子被惊醒了,她一声尖叫,把宁静的夜搅乱了。

他掏出手枪,瞄准小香子,命她别叫,她被吓住了。之后,杜胰子进来了,他又用枪瞄住杜胰子,命她不许声张,杜胰子也被镇住了。之后,黄柏松拐杖的声音呱哒呱哒地进来了,他又用枪瞄准了黄柏松。

黄柏松对着枪口笑了,说:“你开枪呀,不开枪你就是个龟孙!”

武所长握枪的手颤抖起来。黄柏松站得笔直,后来,他干脆把夹在腋下的两根拐杖放开,武所长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时,小香子忽然发现黄柏松能够离开拐杖了,她尖叫道:“爹,你的腿好了?”

这一提醒,黄柏松弯腰拾起拐杖,朝武所长打过去。武所长往后退,黄柏松往前冲,混乱中,武所长的额头挨了一拐杖。武所长捂着额头喊:“别忘了,我是派出所所长。”

“就是皇帝老子,我也照样打!”

武所长转身夺门跑了,他趁着夜色,顺着黄陆庄的大街,悄无声息地跑了。

黄柏松返回家里时,两个女人搂住他大哭,他把两个女人推开:“你们该高兴,我今个站立起来了。”

两个女人高兴得笑了,笑得满脸泪水。

那天后半夜,杜胰子把小香子叫到自己的床上,把自己与黄柏松做爱的所有细节完完整整地传授给了小香子,她说,她的这种爱是万能良药,用了她这种爱,一定会让黄万生的双腿再站立起来。小香子听了婆婆的话,浑身骚动,咯咯笑个不停。

在另一个屋,黄万生静静地听父亲讲他的双腿是怎么站立起来的。父亲说,向加在自己身上的耻辱挑战,即使是恩大于耻,也决不向恩低头,就一定能站立起来。黄万生听了父亲的话,把牙根咬得直痒痒,有一股热,从牙根往下传,像蚯蚓一样,在双腿上蠕动。

责任编辑 咏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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