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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桔皆留名

2009-03-29陆克寒

翠苑 2009年6期
关键词:陈丽精神病院桔子

陆克寒

“那天晚上一开始你为什么不理我?你独个闷头朝前走,你为什么不理我?”陈丽精赤条条的罩在我顶上,朝我发问。

天色朦胧,光影模糊。像清晨又仿佛是黄昏。我看见一,片被单从陈丽后背无声滑落,就像一次轻巧的塌方,她的眼睛烁烁放亮,胸脯泛出一片光泽,瓷片一样温润。我噘起嘴唇朝她的乳房移去。她伸手抵住我前额,打断我的动作:“先回答问题!”

“哪天晚上?”我含糊而问。

“就是那天!你自己知道。”

她一往情深等着答案。我突然张开双臂,圈住她的腰,把她揿在自己身上,用她的乳房塞住我的嘴。她起先还硬劲挣扎,后来身子扭动起来,就像一条蛇在水里游……

我当然知道是哪天晚上。那天夜晚我和她一起去精神病院探望梁志,我们踩着歪歪扭扭的石头台阶爬上N师大西山,一前一后,隔开一段暖昧距离,就像黄昏出行的两只小兽,懵懂而迟钝。“西山”之名大而不当。它不过就是一座小岗丘,杂树野草依势疯长,春绿秋黄,容颜大起大落,岗顶则随意站立几棵翠柏,高矮相仿,胖瘦类同,四季一色,赛如一窠兄弟姐妹。晚风吹过,所有树梢一致摇摆,懒洋洋悠晃悠晃,整个西山也慢慢跟着一起晃悠起来。

“你说,他,怎么得病?”

陈丽问我。20年前的声音,嫩得发抖,仿佛一株纤苗在霜天雪地里探头露尖,瑟瑟索索。你绝难料想这稚嫩嗓音在我们婚后竟一路茁壮成长,就像红色政权不断发展壮大,越长越高越长越尖,突破主人瘦弱肉身束缚,性烈出火,遍地燎原,陈丽就在飞速发育中,彻底完成从羞怯少女到泼辣主妇的飞跃质变。三年时间我们吵吵闹闹,甩甩打打。又敲又砸。婚姻害上羊癫疯,抽筋昏厥,反复发作,愈演愈烈,到末了唯有散伙。各奔前程。在甩打吵闹暂停的间隙,急风暴雨片刻停顿,我俩气喘吁吁互相侧目怒视,恨不得把对方一口生吞活咽下去——这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怀念从前陈丽她怯生生的颤音。

但那个遥远傍晚我确实没搭理她的问题。她的声音叫我动心但我硬是不搭理她。你为什么不理我?那天一开始你为什么不理我?你一路在前头赶为什么不理我?从恋爱到婚后,老长一段时期她一直穷追不舍:你故意把我撇在后头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像办案的刑事警察偏要打破砂锅查到底,眼神时而温柔,时而怨怒,时而狡黠得深不可测。我要么顽强沉默,拒不交代,要么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再不然就腾挪闪躲,环顾左右而言它——总之就是不接她的茬。她后来终于放弃追究,不再审查,我想她大概自己心里鼓捣出什么结论了,要不就是在连篇累牍的吵闹中她最终筋疲力尽,就把当初耿耿于怀的要害问题弄丢啦。

她长久不予追查,我自己反倒憋不住了。某次暴风骤雨过后,我余恨难削,就贴住她耳朵根压低声音悄悄告诉她:“我当初不理你,只是因为——你的问题无比愚蠢,就跟你本人一样!”

她一下子愣住。棍子似的呆竖在原地。我转身扬长而去,出门一段路听见身后哐啷啷一片脆响,我就知道她又一次把满桌碗盆掀翻在地,并且还狠狠地踢了几脚。

我得意而悲伤。其实我告诉她的还不是全部。有些最隐秘的东西你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非得靠对方自己去探究和领悟。西山是师大最诡秘的处所,传说它茂盛的草丛里有几只狐狸安着巢,组成一座自然村落,众村民勤劳而狡诈,日出而息日落而作,一切归公猎物分摊,过着原始共产主义的和谐生活。传说西山顶某棵柏树上,曾有一位女教师挂绳上吊,自杀身亡,是音乐系教声乐的,国色天香,沉鱼落雁,那棵树受到牵连就地被砍,风雨之夜总有哀怨歌声在西山通宵徘徊,地地道道的西洋美声唱法,所有草木悄然无声竖着耳朵听。

你站在西山顶柏树下朝南看,对面耸出另一岗丘——是南山。西山浑圆,南山尖削。西山像馒头,南山似竹笋。西山顶上几棵树,南山拱起一栋楼,一栋西式洋楼,就是N市精神病院,梁志暂时蹲身的地方,与师大一墙之隔。20年前那个傍晚,它通身浸泡在落日夕照里,顶部飞腾出一片火红祥云。我朝它瞥一眼,就从西山顶往下走。

我听见自己脚步“嚓嚓嚓”地响,陈丽在后头“嗒嗒嗒嗒”地追。但我总不让她追上。我以沉默的伎俩,把我俩的间距固定下来:大概有两丈远。

暮色从山脚飘浮上升,与我们擦肩而过,继续趟山坡、攀草木,朝上爬。校园里有灯开了眼,半闭半张,橙黄似桔,古典屋宇的飞檐翘脊停落在苍茫树丛里,宛如某类遥远物种的孤独遗嘱,茫然若失。顺着一条细石子路,我们穿越小树林——后来我们无数次漫步其中,随意闪入一棵树后,走进林间深处,我们的身影融入树影之间,就像一棵树影隐蔽在无数树影里,你无法分辨。我们依偎成一棵树,柔弱的陈丽。温顺而恬静的陈丽,她仰脸望着我。星月融入林中,月白星亮,月色如水,月光流淌,我看见陈丽她的眼睛里有星星闪烁、有月光在歌唱,我吻她的眼睛,就吻到了她眼睛里的星星和月亮……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校园爱情风景,我和陈丽就是其中两个浪漫主角。

“快走!晚了医院要关门!”

我催促她,同时瞥见她愠怒地瞟我一眼。

梁志他是前天上午送进去的。有三位穿白大褂的到宿舍来接他。他仔仔细细收拾自己的衣物和用具,轻手轻脚,一件一件弄妥贴,小心放进他那只旧藤条箱。他不慌不忙,神清气定,他的同舍说,他们全体室友,前来送行的有系党总支书记、团委书记、班主任、辅导员,还有那三位白大褂,全围着他,无人催促,都注视他慢条斯理的动作,耐心等待。末了,他盖上箱子,啪嗒一记搭上扣,抬起头环顾一番,目光凝重却沉静,说声:“好了,走吧。”

临到门口,突然又顿住,从裤袋里摸出一叠饭菜票,返身放进他自己抽屉里。这个,暂时不用。他说着,走在前头,接他的和送他的都跟随着他,像是他的一班随从。他们神色古怪地行走在N师大古色古香的校园里,有些人驻足观望,有些人窃窃私语,眼神诡秘。梁志他目不转睛。高视阔步,像一位返乡的阔少爷走过世代相传的家族地界,像一名英雄人物胸怀壮志外出从事革命工作,他的同舍告诉我:他就这样走向精神病院。

我引燃自己/一支瘦弱的火苗/注定要引爆天空//这是梁志诗集扉页上的题诗。诗集就叫《火苗》,是他自己刻写、油印的。他是上世纪80年代无数校园诗人里的一位,他们的命运后来各各不同,他选择了割腕自杀。1988年9月的某个中午,他站在食堂门口散发他的油印诗集,见人就给,起先谦恭而羞涩,轻声细语喃喃说:“请指教!”、“请指教!”,后来小声自吟:“我引燃自己/一支瘦弱的火苗,注定要引爆天空”。他的面iL胀得绯红就像炒熟的虾皮,到最后哗啦一下,他将手头所有诗集全抛撒出去。它们没有引爆天空而是哗哗下坠,就像狂风里的枯枝败叶,就像大革命时期的街头传单,有些被中途接住,有些掉落在地。梁志他鄙夷地扫视一眼四周,转身离去,一面高声朗诵着自己的诗篇,就像视死如归的革命者。

我目睹了诗人梁志散发诗集的场景,却没能看见他纵火焚衣那一幕——那是他在自己宿舍里的壮举,我不在现场。我手抓饭盆,从教室直奔食堂,正好碰见梁志将油印诗

集抛撒而出那一动作。他奋力一抡,身体跟着来了个360度旋转,正好就停回到起点的方位上,整个动作熟练而灵巧,一气呵成——我一眼就看出这动作:是家乡青周人在前湖撒网捕鱼的规矩把式,上代传下世,一脉相承,源远流长,是青周渔猎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他和我自小耳濡目染,站在船头由大人调教,翻来覆去操习演练,早就熟而生巧。他比我做得更地道。梁志他用青周撒网捕鱼的架势,在都市校园里抛撒他的油印诗集,他没有发现我就在现场——或许是看见了,但他不屑注意我。

我目送他傲然挺直的身影义无返顾地远去,才从地上捡起一份诗集,它已挨了一记脚踏,封面留下一块完整鞋泥印:四周线条呈优美弧形,中间则是横排的细密波浪纹,前端削尖,后跟小巧形同半块橡皮——是只女鞋无疑!我翻开诗集,就见了扉页上那三行题诗:“我引燃自己,一支瘦弱的火苗,注定要引爆天空”。陈丽也看见了梁志的诗集,是从她同舍手里得到的。梁志,他诗写得真好!真有才!她在食堂里碰到我,忍不住低声称赞。她没看见梁志在食堂门口抛撒诗集的青周式动作。更不可能目睹他在宿舍里点火焚衣的壮举。后来我们听说他被送进精神病院,陈丽惊愕得半天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问:“他,家里,晓得吗?”

“我不晓得。”

他家里只剩他母亲一人,双目失明,是个瞎子。晴朗的冬天。老人总是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身边总是蹲坐着小黑,一条一声不吭的狗,黑背白肚,小板凳高。它老是长不大,越长越自卑,一有人来,扭头就朝屋里躲,钻进床底下。

我们是青周的三只麻雀,从前湖的灌木丛里飞进N城。一只麻雀进了精神病院,另外两只去探望。我和陈丽一前一后走出校门,马路上路灯亮了,城市长出五花八门的影子来,我和陈丽也像影子一样,飘行在城市街边。我对她说:“我到对面,买点水果,你等我。”

我的声音在20年前那个夜晚飘荡。我听见它离开我自己,独个在遥远的都市流浪,我再也捉它不住。我同时看见陈丽站在宁海路路边,站在20年前那个夜晚里,她朝我点点头,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站在商场门口,越过购物人群我就看见那个叫小菊的营业员正低头忙碌着,她的两条短辫垂下来,她的脑袋稍微侧向一边,她修长的颈脖裸露在日光灯下,白皙而温润。她叫小菊,别的营业员这样喊她,我碰巧听见,偷偷记住了。

曾经,在一场急风暴雨的吵骂之后,我一字一顿地对陈丽说:“其实,你,不是我,最初爱的。”

“你也一样!”她迅速回对。

“我知道,你爱的是梁志,一个神经病,现在自杀了。”

她的目光里爆出血与火一样的东西,渐渐地,起了雾。潮湿了。她别过头去,两颗眼泪掉下来。

我转身离开。出门就是城市的夜晚,是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夜晚。那个叫小菊的营业员,她肯定不知道自己竟成为世上某对夫妻的口角内容;就像梁志,他挥刀自尽时,绝对不晓得自己还会顽强地活在我和陈丽之间,并且能够永垂不朽,倒是我和陈丽的世俗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幸福美满不过是演给别人看的舞台造型,

那个叫小菊的女孩,她自己一点都不晓得:曾经有个师大男生偷偷爱慕她,天天来商场转一圈,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借购物顾客作掩护,他心怀鬼胎呆望她。那个桂花初开的遥远夜晚。他径直走到她柜台前。

“称两斤桔子。”我听见自己说。

她递过一只纸袋,牛皮纸的,很硬刮。你自己挑吧。她的声音轻柔似风,

我感觉她的目光照临在我手上。我的手就有些犹豫。你要挑有点软的,她说,稍微软点的就是熟的。她帮我挑,白皙如玉的手,被一片橙黄桔子映衬。手指瘦长而光洁,像雕削出来的。我的手就发呆了,停止动作。后来干脆缩回我自己的裤兜。差不多了,她说着,提起纸袋去称。

接找零的时候,我的手跟她的手不小心碰了一下,我们的目光瞬间对接,又都慌忙避开。就在我要转身离开的当口,她问:“是师大学生吗?”

她的眼神里有恬静的微笑。我点点头,机械地说了声再见。我忽然心里发窘,就竭力镇静,努力使自己的步伐从容不迫。

将近商场门口,我听见身后有声音:哎,哎。回过头,只见她捧着那纸袋桔子追过来。

“你把你买的东西拉下啦!”她一脸笑意,眼神欢快得在跳跃。她熟练地把纸袋口折好,递来,眼睛看着我,还在笑。我注意到商场里许多目光凝聚过来,落在我们身上,我和她就像舞台上两个主角,被追光灯击中。我慌乱接过纸袋,慌乱出了商场。我记忆中她站在原地,站在20年前那个夜晚,就在我生命之流的一处拐弯口,她看着我慌乱的背影匆匆离去……

陈丽她当然不知道那个夜晚这一插曲。我隔街看见她站在校门旁一棵树下。高大的梧桐树,是上个朝代的遗物,那个政权狼狈逃走,梧桐树留了下来,枝繁叶茂,娇小的陈丽就像它意外掉落的一根枝桠。惊魂未定,胆怯地依偎着它粗壮的树干。她也看见我了。我朝她挥挥手,示意她沿宁海路往前走。她在路西,我在路东,我们隔着一街车潮人流,去精神病院探望梁志,

有一回我出差到N市,在某种似曾相识的情景里,我信由自己的脚走到宁海路商场。它的店面装修一新,霓虹灿烂,店堂重新布设,轩昂而敞亮,每一物件都熠熠放光。我寻不着那个名叫小菊的姑娘,墙上营业员相片里也没有她。我寻找她的那个夜晚,所有事物均在发亮,唯有她隐匿在岁月深处,不见踪影,

假如那个夜晚,没有后来的事,假如那个夜晚之后,我大胆去见她,有许多后来的经历,是否可以省略和改变?陈丽跟我分手后,飘洋过海,去了澳洲。梁志割腕自杀,就在他迎娶新娘的前一天,他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婚床和新房。我行走在故地的街道上,迷失在它金碧辉煌的深夜里。我是上世纪80年代的孤儿,在别人的世界里大步流浪。

我们在一次老同学聚会的酒席上,得知梁志自杀身亡。消息是由老卞带来的,他高中毕业后学做木匠,走户串村,风里来雨里去,一路成长为建筑包工头,腰眼里别一把“九五砖”大哥大,满中国转悠,寻找造房子的机会。半年前某个暴风雪之夜,他跌跌冲冲撞到青海一个名叫都兰的县城,找着都兰中学——梁志大学毕业后闷声不响收起行装就去了那里,再没回过青周。我们毕业前一年的冬天,有个早起的青周人发现梁志他母亲起得更早。已经端坐在屋前静候太阳出世。跟她打招呼她不应答,丑狗小黑蹲坐在她脚边,有人来竟不回避。情况异常,来人起疑,凑近一看,大吃一惊:人和狗都已僵硬,狗尾巴翘成一杆光枝,努力挺拔着。梁志他母亲一脸安详,笑眯眯对着冬日清晨,有口水从右嘴角淌下来,结成一条冰线。

包工头老卞没能见到同学梁志,梁志半年前死了,就在他婚日前夜,他仰躺在自己婚床上,割腕自尽。老卞走南闯北遍历江湖,跑过数不清的码头,遇见过无数奇人怪事,他还是被老同学惊世骇俗的结局震懵了,立在都兰县中传达室门口,僵成一段树根,老半天才还过魂来,哆哆嗦嗦从大衣袋里掏出一瓶“剑南春”——那是他一路携带而来的,准备当晚跟梁志开怀畅饮的,一醉方休。老卞说那门卫头上扣着一顶棉帽活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他见了好酒眼

睛就像大灯泡里灌进了电。那晚,门卫和老卞就着小半碗油炸花生米干掉那瓶剑南春,两个人喷着酒气唠唠叨叨叙说了梁志在世的许多往事。到最后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为亡灵哭泣。唏嘘不已,伤心不止。

梁志的血从他新床上挂下来,满地铺开来,四面八方淌,淌着淌着就冻住了。结成血块,他就要过门的对象是个维吾尔姑娘,高山上的一朵雪莲花——老卞在酒席上对我们大家说,他提议老同学们为梁志英年早逝洒一杯酒。我们全体响应,遵照他的模样,将杯中酒泼在地上。泼掉之后再重新斟满,悼念仪式一结束我们就开怀畅饮,喝了个天昏地黑。

你们知道吗你们哪、哪个知道你们肯定没、没人猜得到。大家分手时,老卞手抓“九五砖”大哥大,跌跌冲冲下台阶,走向出租车,他笨重地回过身指着我们说。粱志他死、死前在床上排、排了一排桔子,只只有小碗、碗大,统共有16只,你们知道吗你、你们绝对猜不到。他舌头肿大口齿含糊。只只桔、桔子上都写、写着名,一、一个人的,就一个、个人,你们、们绝对猜、猜不到是谁、谁的……

他好不容易钻进车去,杂乱无章地挥挥手里的大哥大,走了。

那个夏天,我和陈丽像两粒蚂蚁在热蒸笼上爬,有点晕头转向,连吵架的力气也没了,相互之间懒得搭理。老卞离去后,我和她谁也没提梁志的事。我们一直小心回避着所有关于梁志的话题,用坚硬的沉默忘却它,竭力卫护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不使它破口、撕裂。

就这样坚韧而疲惫的捱着。夏天将尽,夜间听暗角里的虫唱,长长短短,有几分秋意。某个清晨,我和陈丽依旧在同一张床上按时醒来。她仰躺着,一动不动,我眼睛余光看见她眼睛张大,呆望屋顶。屋顶由水泥桁条、竹橼和瓦片搭成人字结构,是上好的窝棚,房子从前是学校废弃的仓库,临时修补充作青年教工宿舍。天色逐渐透亮,树枝在窗玻璃上摇动,茫然而无聊,我听见陈丽在我身边仰面朝屋顶说:

“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过,我们离婚吧。”

她的声音像玻璃窗上太阳光一样清晰,我瞥见一颗珠粒蓦然一闪从她眼角滚落下来,“吧嗒”掉在竹席上——是一枚眼泪,

我已经许久没看见陈丽哭了。我第一次见她流泪。就在同去探望梁志的那个遥远夜晚。N市精神病院大门朝向广州路,门紧闭,铁锈色,斑斑驳驳,陈旧而残败,上方挂一只灯泡,光线荒凉。苍老得犹同前朝遗物,大门左侧的门房倒是灯火通明。光照逼射出来。

许久以来,我一直想念N市精神病院门房里那一片肉香,那片肉香有某种醉人身心的劲道,它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飘荡。跟随我从一个城市蔓延到另一个城市。

我暗自咽下几口浓香,就和陈丽出了门房。

夕照收尽,精神病院小洋楼黯然失色,灰蒙蒙就像一只痴呆巨怪刚刚醒来,睡意朦胧,居高临下俯视繁华都市缤纷灯火,神情木然。几扇小窗户灯光昏黄,映出金属栅格,粗而硬,彻黑,窗口晃荡着一些头颅,轮廓分明,表情却模糊不清。

值班室就在洋楼大厅,门敞开,一男一女穿白大褂的隔桌对坐着,发现我和陈丽,一下子都收起说笑,表情顿时僵在雪亮的日光灯下,硬得像两块灰砖头。我从窗口递上会客表,女的接过,夹在一迭纸片最上面,她站起身,眼不看我们,手一挥像赶蚊子,示意我们跟她走。

我猜想她是护士。我和陈丽跟随她穿过值班室。

过道尽头闭着一扇铁门,护士掏出钥匙咔哒解开锁,哐当一记拉出铁门闩,斜着一侧肩头顶开门,一股饭菜味夹杂着一片嗡嗡隆隆人声就像一盆浑水扑面涌来,浓得呛人。44号梁志!护士当门挺立,高亢叫喝,压倒所有声响,我和陈丽缩在她后背,她高大魁梧的身躯几乎把整个门框都塞满了,只留下几条细狭缝隙。透过缝隙,我看见里面的人全扭头侧脑看过来,满面满脸的惊讶和恐惧。

“到!”

我一下子就听出是梁志的声音。

护士侧过身。放我们进去。我看见梁志朝我们走过来,一脸庄重,左手紧贴腰身,右手大幅摆动就像在青周前湖里奋力划船,身体因此向右倾侧——这是他的一贯走势。他仿佛一只单桨小木船划过来,我看到他中山装领口的风纪扣扣得服服帖帖,胸袋上插着一支笔,笔帽闪出金属的光芒来——我就一下子觉得自己正面对一位不苟言笑的党委书记。他向我伸出手,动作刚劲,一把捏住我的右手,握,并且,抖,同时,说——

“欢迎欢迎!曹庆同志。欢迎!欢迎!”

他身后跟来几人,就像秘书之类的随从,目光却全盯住我身边的陈丽。陈丽哆哆嗦嗦喊了声“梁志”,一只手楸紧我上衣后摆。梁志看她一眼,没有回应。我掉头望门口,见女护士双手别在背后,巍然屹立,蓦地,她甩出一条胳臂。食指竖直,点向梁志身后那几个:你们!你们!统统回自己饭桌!她小拇指上吊着钥匙串,钥匙抖射出几点黄铜寒光,犹如一串枪弹飞窜。那几位悻悻而退,留下我、梁志和陈丽三个,兀然立在饭厅里,一时不知所措。我把目光移开,看见对面墙上写有一排标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字迹鲜红。煞是醒目。

“你们,有什么快交代他。”女护士命令。

1989年冬天,农历腊月廿六,我和陈丽在家乡青周成婚。那是我们最风光的日子:我们是这个偏远小镇出产的稀有宝贝,念了大学又分在城里“吃国家饭”。羡煞邻居、乡亲!他们赶集似的在我和陈丽两家之间来来往往,大人们夸张地祝福,奢侈地道喜,毫不吝啬一遍遍赞美。小孩们都屁颠屁颠,撒欢,疯乐,婚庆喜气汇合岁末年味,成就了我和陈丽一辈子最盛大的庆典。

依照青周风俗,我将新娘陈丽背回家。两家相距不过两里,一个在青周街西头,一个位于镇东陈家村。我驮着娇小的陈丽走过青周百年老街,一路爆竹相随。人群簇拥。我脚踏青周街饱经沧桑的石板路,光溜的石板此时大放异彩,它们被新娘的大红袄映得红光焕发。陈丽头罩红头巾,头巾须穗一直撩弄着我颈脖,她贴近我耳根悄悄问:“吃力不?”

“没到婆家不说话,”我低声告诫她,“这是规矩!”

“就要!才不管!”爆竹跟红头巾一起掩护着她的撒娇。她喷香的呼吸呵进我耳道,她用牙齿衔住我耳根;衔了。又松开,舌头来舔。

“别闹!”

“就要!”

就这样,我在自己27岁生日那一天。遵照青周旧俗,把陈丽娶进了家。我们在故乡过蜜月。故乡沉浸于旧历新年的喜庆中。我和陈丽偎身在新婚甜蜜里,缱绻而缠绵。我们相依漫步在青周冬天的旷野上,走过前湖湖堤,看夕阳西沉,落照涸透湖水,3000亩湖面波光艳丽,芦花灿烂。白鹭翻飞,我们的幸福在乡村弥漫。

直到开学前一天,我们才不得不回到城里破陋的窠。一屋霉味,满室灰尘。我筋疲力尽,顾不得这些。搁下肩背手提的沉重行李,一头倒在床上,摊开手脚。陈丽关上门,坐到床沿,低下头,拨弄自己手指,一声不吭。我听见风从前前后后的缝隙里钻进来,呜呜叫。我伸手拉拉陈丽,她转脸向我,我看见她的泪水淌下来,掉在床上,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对我说:

“我们要有,要有,自己的,房子。”

“我们要在,城里。活出,人样。”

“你要,要上进。”

我噢噢噢一个劲答应,趁机抱她过来,要把她按在自己

身上。她扭动着抗拒,嗔怒地说:脏!脏!床单净是灰!就在此时,门外响起叫我的声音,是门卫吴师傅,我和陈丽刹那间就收敛得一本正经。

老吴送来一只邮件包裹。年前就到啦,你们前脚回老家它后脚就来。老吴的嘴有点歪,斜向右侧,说话有些漏风,嘶嘶响。我递给他一根烟,红塔山,那年头流行的一种好烟,后来它一头败下去,跟许多好东西一样,辉煌之后接着就腐败。老吴舍不得马上吸,把烟夹在耳朵上,知趣地退身离去。

包裹来自那个遥远的都兰县。我和陈丽一看就明白:是梁志寄来的。猜猜会是什么呢?我说。陈丽摇摇头,一言不发,扭身走到一边,若无其事地整理起衣物来。我就动手拆,狠劲撕开外层硬板纸,一只小木盒显露出来,没上漆,木色新鲜,纹理清晰,我闻得见木香,丝丝缕缕的。木盒做得方方正正,钉得结结实实,我一时不知如何下手。研究片刻,去对过厨房拎来菜刀,寻着一条细隙,小心将刀口插进去。撬,扳,费掉一阵蛮力,刀面都有点曲了,终算卸下一块板——眼前蓦然一红,几只桔子倒滚出来,我赶紧张过胳膊把它们拦在台面上。

卖相极好的桔子,皮色鲜艳,形状滚圆而略扁。只只饱满,大小相仿,看来是同一棵树结出的果——我想起从前那个夜晚,我和陈丽去精神病院探望梁志,买给他的那一纸袋桔子。我看见面前每一枚桔子上都写有我的名字——“曹庆”,分明是梁志自己的字迹,我无比熟悉,纤细而秀丽,疑似柔情女子手笔,全不像他胖乎乎的脸盘、扎墩结实的身材。我接连数了两遍,确定桔子不多不少正好是15只。

我楞坐在椅子上。好一阵子后,我听到自己喉咙口挤出两声坚硬的冷笑,犹如吐出两颗石子。

陈丽走过来,侧身坐在我腿上,双手围住我颈脖,面孔贴住我一侧脸,柔声说:桔子就是桔子,领人家好意就是了。她伸手从台面上抓过一只来,擦掉我名字,仔细剥皮——剥得实在高明:依着橘瓣纹路一片片由上而下撕,并不把橘皮撕断,让它们连接在根部,橘皮摊开来。她轻轻一拧,整枚橘果就被旋了下来,停在她掌心里。她用另一只将橘皮聚拢来——依旧是完完整整的一只,圆圆滚滚,玲珑而精致,仿佛一件工艺品,出自某位工匠的巧手。陈丽扬起脸,得意地问我:“怎么样?”

她分下一片橘瓣,丢进自己嘴里;又分下一片,塞进我的嘴。确实是很不错的桔子,味甜,水口汪。她一片我一片,片刻之间就把15只桔子吃个精光。我把橘皮、橘核,连同邮寄木盒和包装硬板纸,统统装入簸箕,抛到垃圾堆上。

那盒桔子就是我们跟梁志的最后联系。隔了四年,老卞带来梁志自杀身亡的消息;之后,我和陈丽的婚姻又垂死挣扎近半年工夫,苟延残喘,终究还是分道扬镳,各奔东西。散伙时候,我跟她都已筋疲力尽,一切倒平静下来。出了街道民政科,我们各自怀揣属于自己的那份离婚证,正是下班高峰时,大街上车流汹涌,把我们逼在路边。

吃顿散伙饭吧,我请客,赏个脸。我就对她说,她瞟我一眼,回了声:那就破费啦。

我们走进路边一家小饭馆。欢迎光临!服务员的声音唱歌一般,她扭腰摆臀,把我们引向一张临窗餐桌。偌大的店堂,只有我们两个顾客,空落而辉煌,正中吊了一盏大灯笼,空气都猩红烂漫,就像旧戏台,准备停当,只等开演。服务员递过菜单。

“二两白菜水饺,一碗粉丝汤。放香菜,不要辣,不要葱。”陈丽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

我把菜单还给服务员,说:“我跟她一样,汤里放葱,不要香菜。”

“要辣吗?”

“要。”

我们面对面,各吃各的。偶尔停顿时,她看窗外,我看店堂。店堂里响起了音乐,萨克斯管,那只叫《回家》的曲子。曲音在桌椅间游走,像一条红色的蛇。女服务员重新站到大门边。她不时朝我们张望。

“幸亏我们没有小孩。”

陈丽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依旧望着窗外。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听见她叹了声气。看见她把碗筷一推,起身向外走。她的碗里还剩有四只饺子,它们半浮在水面上,茫然无措,沉默不语。

我跟着她走出饭馆——这是不由自主的举动,我不知道为什么。街灯已经亮起,橘黄色的光照,把我和陈丽的身影排成两条。一长一短,平行着。她从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摸摸索索解下一把,递给我——是我们家大门上的。

钥匙在灯光里突然跳闪一下。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物件。她转过身就走了。

那一回我出差到N市,在宁海路商场寻不着那位名叫小菊的姑娘,信步而出,我的双脚就把我带到广州路。在别人的城市里,我是个无聊的怀旧者,专心打捞过往记忆。

我被自己的脚带到N市精神病院。它的大门旧模老样,一侧的门房黑灯瞎火,我凑近时发现门上贴着一份布告——

因事业发展现代化建设需要本院已迁至河西健康路248号欢迎广大患者踊跃前往光临积极诊疗

字迹有些模糊,纸面已经泛黄,迁院大概有些日子了。我抬头仰望,南山山色朦胧,不见那栋洋楼,它被满山树木遮挡着。转身要走,却见一旁立有一块石碑,是省级文物保护的标志,它告诉我:南山顶上那栋气宇轩昂的洋楼、N市原精神病院,其前身是民国一位著名将领的私宅。我读过他的传记,知晓一代名将去台后被收了兵权,在政治顷轧中忧郁而死——不少人怀疑是被毒死。

他生前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大陆私宅,被新政权没收用作精神病院,在前前后后所有被收治的病人中,有个名叫梁志的大学生。梁志当初被收院治疗时,他知道自己暂住地的来历吗?出院之后他继续学业,却变了个人,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一直尽力回避我和陈丽,最终避到都兰县。梁志倾是否知道我和陈丽的恋情,就发生在去探望他的那个丹桂飘香的夜晚、就在他临时蹲身的精神病院?

在强悍女护士的凛然监督下,我例行公事一般宽慰梁志几句,嘱咐他安心养病、注意身体。陈丽跟他打过招呼就一直半缩在我身后,一只手紧攥我衣服后摆,我上衣领口勒着颈部,有紧迫感。饭厅里一片吃饭、喝汤声音,饭菜香味温热、扑腾,其中萝卜烧肉最浓最重,压倒所有气味,唯我独尊。我把手里的纸袋递给梁志,他迟疑着接过去,双手捧了,跨步走到女护士面前,仰起头,朗声高喊:叶&告1 44号梁志存放物品!”

顿时,饭厅里鸦雀无声,一片死寂。那些病员仿佛突遭定身法,动作立马定格,造型各各不同,表情却一律惊愕,全朝这边张望,目光惶恐。示意我们出去。梁志手捧纸袋在前,我和陈丽跟着,从女护士胸前挤过去。哐啷一下,我就知道门又被锁上。

值班室两侧墙面摆放着木柜,从地面竖到天花板,颜色素白,散出凉意来。木柜分切成格,每一格都安了门,红漆写上号,挂着锁。锁是黄铜色的,一排排、一行行。一模一样。难分彼此,全在灯光里发亮。女护士拉开她的抽屉,拎出一串钥匙,拣定其中一把,打开44号木柜。梁志却站在原地不动,嘴里喃喃自语:“要写名字呢,不写要弄错。”

我想他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袋上。护士说写吧,梁志就坐到她办公椅上,将桔子纸袋小心搁在她办公桌上,从笔筒里捏出一支圆珠笔。他解开纸袋上部的折封,抓过一只桔子,把他的大名签在鲜艳的桔子皮上。

“就在纸袋上写一个不就得啦?”女护士在一旁提醒他。

“不,那样要混淆的。“

他否决了这个建议,并且加上一句——“凡桔皆留名。”

他像自言自语,头也不抬。抓过第二只来,娴熟地写下“梁志”两字,并且继续一只接着一只签下去。

桔子在桌面排出一条队,笔直,每一只签名全都正对梁志他自己,齐刷刷的,就像一支由他严格调教出来的行伍。最后一只签好,梁志小心将它排到末尾,端坐着,双手撑住桌沿,神色安详而庄重,先是从头到尾继而又从尾到头把他自己的队伍扫视了两遍,随后,他吐出一口长气,后背靠住椅背,两只手相互揉擦,指关节捏得嘎嘎响。好啦,好啦,现在把它们装起来,他说着伸手轻轻捏起排在第一的那只桔子,仔细放进纸袋里,口里朗声点数:11他装一只进袋就报一个数,口齿清晰,声音洪亮:“2!3!4!……15!”

他报出“15”时人蓦然怔住,第15只桔子被他捏在手里没有放进纸袋,他的动作僵在半途,右臂半悬,轻微颤抖。仿佛一场中风猝然而至。

“还有、还有一只,还有一只的,怎么、少一只?”

他喃喃自语,脑袋纹丝不动,一双眼睛却睁得贼大,好像就要跳出来,目光在我、陈丽和女护士三个人之间扫来刮去,吱吱有声。

“你们——耍我!16只!是16只!你们耍我!我写的时候就数得清清楚楚!”

梁志他突然发作,右手抓着桔子,食指挺直,犹如一柄尖刀,愤怒指向我们三人。

“你们!谁,偷了我的桔子?谁。是贼!”

他咆哮着,脸蛋绯红,好像就要进炸。

那位男医生一直坐在梁志对面,一直闷头看报,置身事外。这时,他缓慢地抬起头,我才看清楚他的眼睛一大一小,大的是双眼皮,小的呈三角形,他的目光因此复杂,老在游移,你无法捉摸。他平静地对梁志说:“你药吃了吗?针打了吗々”

我看见梁志一屁股落到椅子上,头耷拉下来。

“再数一遍看看呢,说不定是数错了。梁志。”我说,“我来帮你数。”

我就把纸袋里的桔子又一只只数出来,再排列在桌面上,一共是15只。我就告诉他:“台上有15只,你手里拿一只,加在一起不正好是16只吗?”

他狐疑地看着我。

“不信,你自己点点看!”

他又把桔子数回纸袋里——果真是16只!一只不少——当然,也不会多出来。真是活见鬼罗!他嘀咕一声,把袋口折封好,抱住纸袋掂起脚尖放进他自己的44号木柜里,顺手把柜门关上,还用劲将门按了两下,揿实。女护士上前锁住柜门,梁志在一旁看着,又伸手拉拉铜锁——很牢!

他这才转身回去,并不理会我们。

一直以来,我内心将梁志的生命分作两半,犹如一支脆弱的麻竿被一折为二,断裂点就是:我和陈丽去精神病院探望他的那个夜晚。我将那个夜晚以后的梁志视为另一个人,那不是梁志本人,他本人死了,死于那个十月之夜,桂花初开时节,他在那些桔子上一笔一划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

出了病区门。我顿时感觉浑身松脱,禁不住呼出一口长气。高处夜风劲疾,我平展开双臂,让十月的风穿过身体犹如流水淌过。陈丽的长发飘起来,在我的颈脖和脸庞上拂来撩去,我闻见她散发出丝丝幽香,我就想起某种幼嫩而娇弱的植物,它们生长在青周前湖堤坝上,春绿秋黄,纤长而茂盛,我一直记着它们的气味但我一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闭住眼睛用心嗅,陈丽的体香就和植物气味混合在一起,犹如温馨熏风在我周遭飘荡。

她的一只手依旧紧攥我外衣下摆,但她的身体已经移到我侧前,半依着我。我的右手按到她右肩上,瘦削的肩膀,我感受到她的颤抖,犹如一株优美小树,在风中摇曳。我们依偎着从山上往下走。橘黄的路灯,光线阑珊,醉眼入梦,山下,N市摊手蜷腿杂乱躺倒着,夜色烂漫,声气细弱,它像一条船泊于水上,随波摇摆。沿着石级一路下山,拐过一弯。陈丽猛地转身双臂抱住我,勒紧我的腰,脸贴住我胸口。我听见她呜呜地哭出了声,感受到她浑身颤瑟犹如痉挛一般,我就捧起她的脸,看见她泪流满面望着我——

“其实、我、一直、爱的、是、是你、你一直、不理、不睬、对、我……”

她泣不成声。我慌急替她抹眼泪。可我总也抹不尽。它们比我手热。它们漏出我的指缝。嗦落落掉下去。我按不住它们,捧不住它们,我就用自己的脸去擦它们,这就样两张脸贴在了一起,我们就有了初吻——在探望梁志的那个夜晚,在N市精神病院,那条石级山路上,180°转弯的地方。我们先是胡乱地抱吻在一起,陈丽呜呜抽噎着哽咽着呻吟着:后来,我们认认真真吻起来,无声无息,持久而宁静。

我们相互依偎着,从容走出精神病院。喂喂,会客单呢会客单?看门人追出来,在后头喊。在你同事那里呢,麻烦你去拿一下。我朝他挥挥手。什么德行?他不满地嘀咕一声。我和陈丽对视着,忍俊不住,抱在一起放声大笑,好一阵才强收住。她捅我一拳,说:“什么德行?油腔滑调!”

又噗哧一笑,拉着我逃走。

我们在N市游荡。从广州路到城西干道,再拐上北京西路,回到宁海路。入夜的都市,在梦的边沿上摇晃,行人稀少车辆寥寥,也都是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我和陈丽相拥而行,不时停住。抱吻在一起。我们从一棵街树走向另一棵街树,那些粗大的梧桐,它们茂密的枝叶在夜空里交汇,铺盖成深厚的林荫,在空阔畅达的林荫道上,我们的爱情一路铺陈,一路抛洒,把一个苍老古都熏染得风情摇曳,如痴如醉。我们很少出声,却心有灵犀,身影合二为一。在桶黄的灯光里不断变幻,与随风婆娑的树影碎成一片迷梦,在两个人的迷梦里,我们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我们早忘了时间。爱情把时间挤得老远,推到某个壁角落,盖在夜的背面。再回到学校时,校园里清凉、空荡,只有路灯亮着,一副倦怠光景。岑寂深夜,空气在流淌,淌过我的肩膀和陈丽的长发。我们又走进那片小树林,夜间的桂花,香气不再蓬勃,沉静而阴凉,水汽似的飘,沁人心肺。陈丽靠住一棵树,仰头看着我,我就看见她目光里深情的笑。看见她双眸里有月光闪烁,我低头吻那双眼睛,就听见月光在歌唱,在渺茫、混沌的远古……

突然,陈丽她双手抵住我胸膛,问:“口袋里是什么?”

她目光惊恐,声音紧张。

我当然知道是什么。但我不急于告诉她。

我呵哧一笑,扭手掏裤子后袋。我故意把动作做得慢条斯理有板有眼的。我把那东西抓在手掌里,模仿变戏法的伎俩,说声“变”。就亮到她面前——“你看!”

是一只桔子。就是那第16只桔子。

“上面还有他的签名呢,你看——”

她看着我。目瞪口呆,满脸惊惶。

半晌,她吐出两个字:“扔掉!”

她的声音低促而坚决。我无法拒绝。

桔子在路灯光里划过一条优美弧线,接着,传来扑通一声,我就知道它掉在了池塘里。那个椭圆型的池塘,荷叶铺展,杂物漂浮,我想象桔子破水而人,轻盈落在淤泥上,它的周围散布着碎砖细石之类,它们的形态远不及它优雅,并且,它们的身上绝对不会有人类的签名。

那只桔子的命运肯定是被淤泥覆盖、侵蚀,最终腐烂、消亡,就像我和陈丽1980年代的爱情。她去澳洲后我就没了她的音讯。我知道那地方是汪洋中一块褐色陆地,有一种叫袋鼠的动物在上面蹦蹦跳跳。它们胸前装着各自的后代,眨巴眼睛张望世界。生活就像淤泥,我们都是落水的桔子,被一层一层覆盖,安安静静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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