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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王海(小说)

2009-03-29尹守国

翠苑 2009年6期
关键词:王海怀仁姑父

尹守国

今年过年时,在老家,喝完酒后,王海拉着我的手说,表弟,你就写写我吧!我也给你稿费。中国最牛B的报纸一个字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写完后,还不用你发表,把稿子给我就行了。我自己掏钱印843份,给合庄每家每户发一份,我就是想让大伙知道我王海是个啥样的人就行了。王海说这话时,语气沉重,神情严肃,看起来不像是喝多了或者是开玩笑。

王海走后,我问父亲这是咋回事。父亲说。你大表哥在咱们这片名声不是太好,人们都背地里骂他是小地主。他走在大道上,人们看见他都扭着脸,谁都不乐意跟他说话。这让我这个当舅舅的都跟着抬不起头来!父亲说着真的低下头去,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看着父亲难过的样子,我便安慰他,说这跟咱们啥关系,王海又不是你的亲外甥,你犯得着这么去在乎吗?

父亲瞪我一眼,他说这叫啥话?这些年你不在家,多亏王海照应着。家里有个啥大事小情的,只要是吱个声,王海就过来帮忙。每到逢年过节的,王海都来看我,哪回都不少地拿东西。王海在外头也跟人说,我就是他亲舅舅。

父亲每次说起王海的好处时,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满足的神情。父亲的这种神情,以前在说起我的时候,也曾流露过,只是这几年,好像是越来越少了。而表现在王海身上,不但经久不衰,而且与日俱增。我知道父亲与王海之间,打小就有着一份很特别的情感,王海是我父亲一手哄大的,

王海不是我的亲表哥,这是合庄人都知道的事。实际上他跟我们家族没有任何血缘上的联系,他只是我姑父的儿子罢了,

我姑父年轻时,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在省城读过国立高中。他的上几辈人,都是合庄的地主,属于家称人值那伙的。我姑父不到20岁就成亲了,说的第一房媳妇就是王海他妈,是当地名门旺族家的闺女。可是,这女人生完王海三个多月后就没了。我爷爷见缝插针,看老王家的日子过得滋润,就托媒人去他家说媒,主动把我大姑嫁给人家做填房。

我大姑过门时,还是黄花闺女,对拉巴孩子一窍不通,而我姑父的母亲死得又早,家里连一个可以请教的人都没有。我大姑便回来把我奶奶接去了,让我奶奶帮着她照看王海。

我奶奶到那一看,吓了一跳。王海跟纸糊的一样,只有一把骨头架子,都八个多月了,还不会翻身。我奶奶便问我姑父,你们都给孩子吃啥,把孩子经营得这样?我姑父说家里雇了奶娘,可这孩子一吃奶就哭,奶娘说这孩子认生人。我奶奶就让我姑父把奶娘叫来。奶娘来到后,我奶奶上前摁了摁人家的奶子,挺肥的,我奶奶就看着人家给王海喂奶。奶娘刚把奶子放到王海嘴里,王海就哭起来,怎么也不肯吃。等过一会,王海不哭了,刚吃几口,奶娘又给他换另一个奶子,王海又哭起来。我奶奶看出些门道,她把孩子抢过来,用舌头尖舔了一下王海的嘴唇,感觉有些辣。我奶奶问奶娘这是咋回事?奶娘不得不说了。原来我姑父家雇的这个奶娘是兼职的,家就住在我姑父他们的那个村子。她家里也有小孩,好像比王海还小两个月。她只是每天过来奶孩子,奶完了就回家。她怕把奶水都让王海吃光了,自己的孩子就吃不饱了。所以她每次来我姑父家前,都用辣椒皮在奶头上抹几下。

我姑父听完后,气把那个奶娘臭骂一顿,把支付给她的工钱也要回来了。我奶奶当天就把王海抱回到我们家里,那会儿正赶上我们家的母牛下犊子,王海就跟那个小牛犊一起吃牛奶,这才活过来。王海从我们家一直长到7岁,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我姑父才把他接回去。王海在我家的那些年,每天都是我父亲哄着他玩,我父亲只比他大8岁。

关于王海的这段经历,我奶奶活着时,就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起过。奶奶认为王海大难不死,肯定是个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以后一定能发达起来。奶奶每次都嘱咐我,让我像对待亲兄弟一样对待王海。不然,她就饶不了我。

可能就是因为奶奶说得次数太多的原因,让我产生逆反心理,我表面上应付着,内心里却极端地疏远他。我背地里几乎不叫他表哥,而是直接叫他的名字。奶奶偶尔听到后,便沉下脸来教训我,说你别王海王海的瞎叫,该你叫的?他是你的表哥,以后我再听到你这样叫他,我拧掉你的耳朵。

奶奶去逝后,父亲接着为我纠正过一段时间,我每次说走嘴叫起王海的名字,父亲就不是好眼神地瞅我。后来随着我渐渐地长大,父亲也就懒得去计较这些小事了。比如现在,我竟然可以这样去问父亲:王海究竟做下啥缺德事,让合庄的人们这么憎恨他?

父亲没直接回答,他问我知道咱们村委会的那栋小二楼吧?我说知道。父亲又问我知道咱村的理石厂吧?我说知道。父亲说打去年秋天起,这些地方都变成你表哥家的了。

父亲的话,让我很吃惊。如果说理石厂转变成个人的,这没啥。现在很多集体企业都变成个人的了,别说一个小小的村办企业了,这是大势所趋,这些年我在报社工作,这种情况见得多了。但村委会的小楼,那可是全村人的政治中心,怎么会变成王海的个人财产呢?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问父亲村委会搬到哪去了?父亲说搬到小学那个院子去了。我又问父亲小学呢?父亲叹口气,说跟李庄小学合并了,搬到李庄去了。要不人们都这么恨王海呢!谁看着自己的孩子每天多跑十来里路心里好受啊?所以人们把对村上的怨恨,都撒到王海身上了,

其实对于我,从考上高中那天起,就算离开合庄了。家里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知道的不是很多,所以我很难一下子把过去的王海和现在的王海联系起来。记得我上学时。他还只是个小瓦匠,跟村上的很多瓦匠一起,临时组成一个小工程队。他们其中的哪位联系到活计,谁就当包工头子。等干完了,大伙把钱一分,这个临时的建筑队就解散了。等哪天谁再找到活计。再组建新的班子。就这么一个骑着破摩托车,车的后架上挂着一个布帆兜子,兜子里面装着大铲、刨锛的人,在这短短的十几年里,一下子成为合庄乃至黑龙镇的首富,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父亲说王海起家也挺不容易的。别的瓦匠挣了钱。都忙着盖房子、买彩电、买冰箱,图享受了。只有王海不,他挣了钱就去置买工具。凡是建筑队用得着的,包括绞拌机这样的大机械,他都置买全了。他家还住那三间老房子,还看那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后来人们看到王海的设备先进,能提高工程进度,来找他盖房子的人就多起来,那些手艺好的瓦匠,也都纷纷投奔到他的这杆大旗下。没几年工夫,王海的工程队就发展壮大起来了,成为黑龙镇上最大的专业工程队。这时正好村委会想盖一栋二层小楼,村主任薛怀仁主动去找王海,他们接洽几次后,王海就把村委会的那座小楼的活包到手了。小楼竣工后,村委会一直拖欠着王海的工程款。直到去年秋天,王海向法院提出诉讼,他们算了一把总账,王海把理石厂和村委会的那个小楼一起算到他手里去了。

听完父亲的讲叙,我觉得事情肯定不像父亲说得这么简单。我便让父亲给我讲得详细一点。父亲说他也就知道这些,内情究竟怎样,就得去问王海了。当时我就顺口搭音地说,等以后再说吧?有

机会采访他一下。

第二天,我去镇上看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喝了很多酒。回到家里,都是下午4点多了。我进屋时,父亲正倚在炕头看报纸。可能因为我是记者的原因,这几年,父亲对报纸突然感兴趣了,竟自费订了两份,一份是省报,一份就是我们出的市报。由于这里是农村,投递不及时,往往半个月才送一次,比如他现在看的这张,我在没回来过年前就出版了。我用来往回包东西的那些报纸中,可能就有这份。不过能看得出来,这两份报纸对父亲还是很有影响的。他现在说起话来,水平比以前明显提高了。有时候还能捅出一些比较时髦的新词来,前天他还笑着说他是我的粉丝呢。

我刚脱下外衣坐到炕沿上,父亲便对我说,王海来电话了,约你明天去他家喝酒。你不是想采访他吗?所以我就替你应下了。父亲说完,仍旧看他的报纸,并用报纸把脸挡起来了。

这时坐在炕梢的母亲转过头来看我一眼,见我没啥反应,这才又回过头去继续看电视。从母亲的这个举动里,我感觉得出并不是王海来电话约我喝酒,而应该是父亲打电话告诉王海,让他明天约我喝酒。其实我昨天就看出来了,父亲很希望我能帮王海这个忙。

第三天早上,王海真就骑着摩托车来了。见面后,他跟我使劲地握手,一个劲地跟我说,老弟,我不会让你白受累的。你想吃啥,只要是咱们这疙瘩能捣腾到的,我都能搞到。说着就拖着我去他家。

我没推辞,父亲答应的事情,我不好再说啥了。同时我也的确想了解一下这件事情的更多内情,想看看村民住在村委会里是一种什么情形。

村委会离我们家三里来地,王海骑摩托载着我不到5分钟就到了。

村委会的这个院子,至少有三亩地,与合庄小学的院子连在一起,中间只隔了一道墙。本来这两个院子的墙都是红砖砌成的,可现在村委会的这个院子用豆绿色的外墙漆涂了一层。原来用白漆写在大门两边的标语还依稀可见,看样子这墙应该是王海入住后粉刷的。大理石门垛上刻着合庄村民委员会的那个地方,贴着对联。好像就是为了掩盖那上面的字,对联做得很超标,宽度有70公分左右,长度差不多两米,对联上的字写得很讲究,应该是个懂书法的人写的。只是对联的内容很平常,写的是那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老词。大院里的地面处理过了,靠近墙跟的水泥地面被刨开,沿着四面院墙栽种两排胳膊粗细的杨树。在靠近小学那边的墙下,还搭了一溜半人高的鸡舍,大约有七八间的样子。鸡舍的门前每隔一米左右竖起一根钢筋柱。上边系着绳网,形成一个围场,里面有几十只鸡在休闲地走动着。整个院里院外,只有那栋小二楼好像没什么变化。但整体看起来,已经不像一个办公地点了,有了些农家大院的气息。从当院到屋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室内的大理石地面上,留着刚刚拖过的印痕,空气中还弥漫着清新剂的味道。底楼的房门全都锁着,看情形,显然是没投入使用。我被王海让进了二楼,王海指着走廊的西边说,那边是他儿子的领地,这边才是他们俩口子的地盘,

我以前来过这个小楼一次。是我大学毕业后,到这里来办理户口迁移。我记得一楼是财务室和妇联主任、治保主任的办公室,还有一个小食堂。二楼楼梯的西边,是村主任的办公室和一间图书室。楼梯的东边,是书记的办公室和一间会议室。我被王海让进紧东头的这间客厅,我记得就是那个会议室。而他们的卧室,就是当年村书记的办公室。

客厅的面积至少有60平米,尽管屋里的东西不少,沙发、茶几、电视柜,酒柜摆了一大溜,却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在门口的斜对面,摆放着一个老板台,是大理石做的,差不多有台球案子那么大。上面安放着两部电话,还有一部传真机。后面的老板椅是真皮的,椅子的靠背很高,以王海的个头,坐在这个椅子上,挺直身子,也就只到椅背一半的高度。

王海把我让到沙发上坐下,表嫂就开始一趟一趟地往上端东西。瓜籽,花生,糖果和各种水果。表嫂每端上一样来,都递到我面前,说表弟你吃这个,表弟你吃那个。让得次数多了,让我惭惭地反感起来,好像我啥东西也没吃过似的,好像我来他们家就是来吃东西似的。我不住地点着头,不停地把这些东西向外推着,最后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摆了一大溜。

王海指着这间客厅对我说,表弟,你看这客厅还可以吧?尽管这一路上,王海不停地问话,但问的都是我在外面的工作生活婚姻等情况,真正提到他或他家,这是第一句。

我听完后,不得不重新打量了一下。我说,不错啊,市长家的客厅也就这么大吧。王海听后嘿嘿地笑了几声,说他也是第一次住这么大的房子。说完,他从身后的一个小柜里找出两盒烟来,一盒是中华,一盒是玉溪,边打包装边对我说。来一般的人我不给他们抽这烟。抽也是遭践了,他们都不知道这烟多少钱一盒。咱们这疙瘩都认红梅这个牌子。

王海并没在沙发上坐下,他绕到那个老板台后面,坐到那个转椅上去了。坐下后,他又问我,表弟,按照你们城里人的布置,你看我这个办公室还缺点啥?

我不得不再次环视一下,我说缺点文化气息,再放一个书橱和一台电脑就好了。王海说,书橱和电脑家里都有,在孩子的房间里。我这屋放电脑没用,不会鼓捣。说完又朝我嘿嘿的笑了两下。

我们聊了一会家居的布置,王海便急于把话题引向他要叙述的内容。讲他是如何节衣缩食地置买家当,如何一步一个脚印地谋求发展。这些跟我父亲讲叙的基本一致。只是在说到他与村委会的纠葛时,比我父亲说的详细一些。

王海说他和薛怀仁以前就熟,他们在其他的场合上,一起喝过很多次酒,毕竟他们在合庄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一天,薛怀仁突然打电话约他去镇上的福盛楼饭店吃饭,说顺便跟他谈点生意。这让王海点受宠若惊,他很高兴地前去赴宴,临走时还用报纸给薛主任包了两条红梅烟。

在酒席桌上,薛怀仁主动提出把村委会的这个工程包给他,激动得王海连敬薛主任三杯,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薛怀仁让他核算一下工程的总造价,给他个准数。王海回来找人测算一下。光材料费和工时费就得30万元。第三天,王海仍在福盛楼设宴,回请薛怀仁。王海说全下来得35万元,这其中王海为自己加了5万块钱的利润。薛怀仁当即拍板,说行,就按你说的数,明天咱们就签合同。王海没想到事情这么痛快,他高兴得又敬薛主任三杯。

直到喝完酒后,薛怀仁才提出村上没钱的事。王海说没钱你们盖的哪门子楼啊?薛怀仁说就因为这个才找你呀,你先给村上垫上,等到上秋后,村上收上来包地钱就还你。王海说那可不行,我没那大的本钱。薛怀仁说,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你可以找砖厂跟他们赊砖:找水泥厂跟他们赊水泥:工人的工资也先欠着。这样就用不几个钱了。你跟他们打交道这些年了。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嘛。王海还是不干。说他不能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到时候村上还不上钱,他咋跟人家交待。薛怀仁说,村委会也不让你白干,给你40万元还不成吗?多给出的那5万块钱,算做好处费。王海听后核计了一下,觉得薛怀仁说的这个办法可行,就口头上答应了。

合同是薛怀仁拟定的,他只约定承包金额,工程质量和交工时间等,并没提及还款期限。当时王海提出过异议,薛怀仁说这事没法往合同里写,这要是写上多给你5万块钱好处费,没法向村民交待。那样,我这楼也盖不成了,你这钱也挣不着了。当时薛怀仁看到王海还在犹豫,迟迟不肯下笔,就拍着王海的肩膀说,只要你小子会办事,村上欠不下你这点钱的。

到了秋天,村里明明有钱了,薛怀仁就是卡着不给。王海没办法,只得给薛怀仁送红包。第一次送了2000块钱,换回来1.4万元:第二次送了3000块钱,换回来2.1万元:第三次又送了5000块钱,又换回来3.5万元。王海一算计。如果按照这个比例,他想把这40万元拿到手,就得给薛怀仁送5万块钱的红包。薛怀仁正好把多给王海的那5万块钱的好处费弄到他自己手里去了。

王海感觉心里不平衡,特别是那种被人戏弄的感觉让他受不了。王海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一个对策,那就是不再跟村委会要剩下的那些钱了,他要把这些钱做为投资,就算是买一只母鸡放在村委会养着,让它生蛋,再让它抱窝,让它孵出小鸡仔来。

五一节前,王海又给薛怀仁送去5000块钱。他对薛怀仁说,他很理解村上的困难,他暂时也不等着钱用,村里欠的钱就先不用还了,算是他借给村上了。但借钱是有利息的,他让村上给他打个欠条,按1万块钱每年1000元的利息计算。王海这话一出口。薛怀仁立即表示接受。第二天,他告诉会计给王海打了欠条。王海说就是从这时起,他和薛怀仁成了一个绳上的蚂蚱,越缠越紧了。

王海隔三差五就以要钱的名义去村委会视察一圈,赶上薛怀仁他们喝酒,他就跟他们一些喝酒。赶上他们开会,他就坐在那旁听,有时候还帮着参谋两旬。他也经常请村委会的人喝酒,在酒桌上,他抓到点什么信息,就抢过来利用一次。村委会欠王海的钱,就不得不把村上的一些工程继续交给王海去做。他先后给村上修建了30多个机井房,还给村上建了500多米的拦河大坝,甚至是村委会搭个锅台,都是王海出人干的。这样一来二去的,村委会欠王海的钱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就滚出这么个结果来。

尽管在与村委会的商业交往中,王海最后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结束。但王海说,他的确笑不起来。住在村委会的这栋楼里。夜里总睡不好觉。总觉得房前屋后有几千只眼睛在看着他。有几千嘴在啃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没斗过薛怀仁,又让薛怀仁把他耍了。替薛怀仁背了黑锅。

王海说他所以要起诉村委会,只是想把村上的理石厂拿到手。他在决定不跟村委会要钱那会儿,就打起理石厂的主意,但他绝对没打算要村委会的这栋小楼。他没想到理石厂被薛怀仁他们掏得那么空,账面上一分钱没有不算,外面还欠着一个大窟窿。法院的判决书下来后,村里没钱执行,把理石厂划给王海后,村上还欠王海20多万元,再加上理石厂的应付款,正好35万元。薛怀仁说反正村委会的这个小楼是你建的,我们也没住几年,也折给你吧,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王海还以为捡了个大便宜,又暗中送给薛怀仁2000块钱,便乐颠颠地搬进来了。等他搬进来后,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薛怀仁把村民对村委会的矛盾一下子甩给了他。再加上王海的祖上就是地主,他便自然而然地得个小地主的外号。村民们都认为,是王海骗了薛怀仁,最后把村委会给霸占了。

王海在叙述完事情经过后,点燃一支烟,慢吞吞地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他对我说咱们这疙瘩能写东西的人也不少,镇政府的秘书一类的,他也认识几个,但他相信不着他们,他怕这件事传扬出去不好收拾,这才想到找我的。他问我这事应该咋写合适?我说总不能照你说得去写吧?他说当然不能了,那样我和薛怀仁不又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他又强调说,他没打算祸害村委会,给村上盖楼,他只想挣他应该挣的那部分。现在这个结果,是薛怀仁把他逼的。但他还不想整薛怀仁,他说既要把他从这个事件中拉出来。又不把事情的真相捅出去。真要是把薛怀仁整进监狱,他也脱不了干系,倒那时就更解释不清了。

我对王海的苦闷表示理解,但并不同情。不知道因为啥,我对这个表哥从心里总是好不起来。我觉得他没有啥可委曲的,自始至终,他也是受益者。虽然他不是故意的,但毕竟坑害了老百姓的利益,大伙骂他也是应该的。我甚至感觉他和薛怀仁就是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实在地说,我根本也没想给他写什么材料,我来这里只是看看。

午饭是在王海家吃的,这是我这半年来吃过的最实惠也是最没有胃口的一顿饭。桌上全是肉,海陆空都有,整得跟仪仗队似的。鸡是河北沟帮子的,板鸭是南京的,都是整个一只,头缩在翅膀下,平趴在盘子里,看样子是从超市里买来的。肘子是自己家烀的,没切,圆乎乎的一个大肉蛋,让人感觉就像猴啃西瓜,无处下口。鱼是我们家乡大凌河里的鲤子,红烧的,看起来很有食欲,但没做好,闻起来一股土腥味。八个菜里。就是炒鱿鱼里面放了点韭菜算是菜了。

菜上全后,王海说家里白酒啤酒都有。喝什么听我的。我说昨天喝多了,今天不想喝了。王海俩口子不依不饶的,说我都有十几年没端他家饭碗了,不喝酒就是瞧不起他们。我们争执一会,我也就不好推辞了。我说咱们来点白的吧,大冬天的喝啤酒太凉了。王海说行,说他也不乐意喝啤酒,那东西和马尿似的,喝着没劲。说着就转到他的那个老板桌后面,从下连拖出一个纸箱子来,说咱们就喝这个吧。我看了一眼,是我们当地产的凌塔老窖,也算是我们这里最好的酒了。年前我回来时,给我父亲买的也是这种酒,每箱6瓶,38度,商店卖270块钱一箱。

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王海的儿子没在家,他在理石厂当他的厂长,桌上就王海俩口子和我,我们呈三足鼎立的形状围从在那张大圆桌前,每个人中间都隔着一把椅子。这顿饭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王家的那套进口的高脚杯了。以前我也用过这种杯子喝过酒,不过喝的都是红酒。用它喝白酒,我还是第一次。酒杯的口不大。个子也不高,但是肚子很官僚,我照着王海每次喝的标准去喝,结果还是把我喝多了。饭后我们都说些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王海打电话给我叫了出租车,他亲自把我送回来的。

我去王海家那天是正月初七,正月初九我就回单位了。我走时,父亲提起过王海要的那个材料。我搪塞父亲说,等我到单位再写吧,写完后给他邮回来。

这之后的一个月里,父亲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专程问及此事,说王海等着用呢。每次我都以工作忙为借口,一直往后拖延着。第二个月,父亲再打电话时,竟然不提此事了,这让我终于松一口气。我在跟父亲唠磕时,凡是涉及到写东西的事,我都不敢提起,包括采访这样的字眼。

五月中旬,我往家里打电话,是母亲接的。我问父亲干啥去了?母亲吱唔着没回答。我觉得不对劲,又问一遍,母亲这才告诉我,说父亲得了阑尾炎,开刀了,刚出院,在炕上躺着呢。我问母亲为啥没告诉我一声呢?母亲说父亲不让,怕影响我工作。我问母亲家里缺钱吧?我想往家里寄点钱。母亲说不缺,她说父亲看病没花家里的钱,一切都是王海给操办的,连医疗费都是王海给掏的。母亲的话,让我又想起了我的这位表哥。

我问母亲王海现在咋样了?母亲说,王海当村主任了,都干两个来月了。我问母亲这究竟是咋回事?母亲说,王海在村委会换届前夕,到底给合庄每户人家发了个告示,说他愿意把那个小楼献给村委会。结果大伙在选举时,把薛怀仁整下台了,把王海选上了。村委会现在又搬到小楼里去了,小学也搬回来了。因为王海家的旧房子去年秋天就扒了,他家没地方住,还住在那个小楼里,王海坐在家里就能上班了。

听完母亲的话,我心里觉着挺对不住这个表哥的,便小心翼翼地问母亲,那个材料是谁给他写的?母亲放低声音对我说,好像是省报的一个记者。

放下电话,我还在电话旁愣着。对座的大刘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有点想家了。其实我真想回去看看父亲,也顺便看看表哥当上村主任后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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