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屏

人到中年，同学聚会时免不了要谈孩子。不久前的一次聚会上，一位男同学沮丧地说，昨晚他打了儿子，儿子离家出走了，人虽已联络上，但却迟迟不肯回家。我很惊讶，他的儿子已经上高中了，对这么大的孩子，他竟然还会动手?

同学简单说了原委。昨晚儿子在自己房间里埋头看小说，他妈妈进去给他送水果，儿子不愿吃，妈妈说，我喂你，便把苹果往他嘴里塞。不料儿子大怒，在他妈妈背上猛拍几掌，大声嚷嚷着，走，走，不要来烦我，愣是将妈妈推打出了房门。同学目睹儿子的无礼，忍不住上去对儿子饱以老拳，顺势把最近对儿子的不满悉数发泄，由此便引发了一场出走事件。

儿子居然动手打母亲，这事听上去的确过分，同学再度解释，其实也不是真打，儿子平常和他妈妈很亲近，这回也是一种“亲密的发泄行为”，只是没分寸，下手太重了点。儿子烦他妈处处管他，连吃水果都被强迫，所以喂苹果喂出了这么一场“暴力”。

我在旁边叹道，就是因为妈妈对儿子太好了，管得太多了，母子又太亲近，亲近得没有边界，才会这样。同学问，你的儿子也在上高中，你怎么对他?我笑道，我和儿子一向保持距离，很有边界，我不管他，他不烦我，可以称之为“相敬如宾”，当然这个词可能不太合适。不过，儿子从小到大，我和他是“相看两不厌”，我不是操心妈妈，他是省心儿子。

1

我和儿子很多年都过着一种简单的单亲生活。现在能想起来的最早的“划定边界”的事件，是在他刚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我离婚两三年，有一位男士对我对儿子都很不错，儿子很喜欢他，我却始终找不到感觉。有一天，儿子忽然说，妈妈，你为什么不跟×叔叔结婚呢?我喜欢他。我不以为然地回答，你喜欢他有什么用?又不是你跟他结婚，要我喜欢才行，结婚是我的事。你呢，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掺和大人的事。儿子吐吐舌头跑开了。

此后，各人做好各人的事，成为我向儿子不遗余力灌输的观念。那时，他在学校寄宿，我要求他尽力管好他自己的事，比如穿衣服、收拾玩具、收拾房间、整理书包，周一带齐一切学校要求带的东西，如果他忘了，他就只好自己想办法，我不会替他去送的。学习的事，我只提建议，决不强迫。比如课外辅导课由他挑选，他爱上的就上，不爱上的就不上。当然，不上的后果我也跟他讲清楚，比如考不过别人，不能像那些上各种各样课外补习班的同学那样，有某种培训出的特长，招人喜欢，还能增加上好中学好大学的机会。他却不以为意，甚至对所谓的特长一脸鄙薄，觉得自己足够聪明，以后上个大学有什么难的。我也不打击他，只是说，这可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以后别怪我没提醒你。然后，还不忘向他表白，反正我也不指望你出人头地给我争光，我也自己靠自己。

当然，光言传是不够的，身教更重要。那时，我们住在一个半地下的单元，为了改善生活，我勤奋地写稿挣稿费，经常告诉他：妈妈又努力挣了几百大元。家里水龙头坏了，我自己动手修好，然后向他夸耀妈妈有多能干。经常在饭桌上跟他谈谈国际国内大事，偶尔帮他解几道题，让他知道妈妈还是好学的。我这么表现的结果是，有一天，他父亲传话说，儿子谈起你很自豪呢。看来我在他心里树立了一个不错的值得尊敬的母亲形象，这让我很有安慰感，至少，他在一点一点明白一个理念：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做自己的事，为自己承担责任。

这种边界的划定，一个最清楚直接的后果是，儿子成为一个有责任心、能够管理他自己生活的孩子。他会自己整理书包，收拾房间，晚上上好闹钟，早上自己起床上学，我可以在另一个房间睡得安然。他自己制订学习计划，自己安排时间写作业还是上网，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做一个“督导母亲”的难受滋味，几乎可以闭着眼晴在他的作业本上签字。如今他到了高三，当别的家庭也许为孩子的高考焦虑不安时，我仍然每个晚上悠悠然地坐在电视前看我的电视剧，而他则在一旁呕心沥血地进行题海战。我也会满怀爱意地为他送上一盘水果，但不会像我同学的妻子那样喂到他嘴里。送水果是我的爱与责任，吃不吃是他的选择，而吃完之后把盘子洗干净是他的责任。儿子现在已经能自觉地履行这一责任，每天早上起来我都能看见这个他昨天半夜洗干净晾在碗架上的水果盘。这是个很小的细节，却让我很有成就感。

2

在儿子进入青春期之后，我给自己和他设定了另一条边界：不打探他的私生活，不侵入他的个人领域。这包括，不偷看他的手机，不追问他不想说的话，不强迫他接受我的想法，即使他的想法在我看来很幼稚，我也会说，你现在可以这么想，但以后你会发现这是不对的。这条边界让儿子很安心，干什么都无需偷偷摸摸，说话更是口无遮拦，他知道他妈不会谴责他，也不会打击他，我和他很有点朋友的感觉。不过，去年高二时，还是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那是个周末，他说和同学一起去玩，却迟至深夜未归，发短信说今晚不回家。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联想到最近他放学总是很晚回家，吃晚饭时还边吃边发短信，直觉告诉我他可能恋爱了。我态度坚决地说，不行，你还没有到可以夜不归宿的时候。他很快让步，说我现在回家。我又发短信问他，是不是和女同学在一起?有事儿要告诉妈妈，信任妈妈。他马上回短信说，妈妈对不起，我骗了你，回家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等他进了家门，我平静地问他是现在谈还是明天谈，他说现在。然后他告诉我他的初恋，并且表示，今晚他们已经约定，从现在开始不谈了，等高考完再说。我马上表示信任，说，既然如此，我相信你能处理好，不过以妈妈的经验，这种约定是不容易遵守的，这点我要提醒你。我这么一说，他居然有了点好胜心，回答说，你们做不到，不代表我们做不到。我笑了，说，那好，希望你能做到。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两点，一是恪守底线，中学生不能做越轨的事；二是不管你们还谈不谈，都要把学习放在第一位。他点头答应，我也不再啰嗦。此后，他果然按时回家，周末也不出门，也不再在吃饭时狂发短信，偶尔我旁敲侧击一下，他也一脸坦然，似乎真的回归了同学关系。此事之后，我和他能公开谈谈爱情问题，朋友的感觉又多了一点。一场很容易引发母子大战的恋爱危机无声无息地消弭。

儿子18岁生日那天，我和他隔着几千里，在QQ上聊天，他说，很多同学都很羡慕我。我问他羡慕什么，他打出一行字：“羡慕我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妈妈，因为你不管我。”这行简单的字几乎让我热泪盈眶，我把这看做是儿子对我的最高褒奖。我也给他打出一行字：“我也为你自豪，因为你能管好自己的事。”

3

也许对很多父母来说，在口头上和孩子划出一条边界是容易的，但实际做起来却很难。因为我们总是难以完全信任孩子，总是对孩子的种种行为看不惯，也接受不了，有着这样那样的担心，便忍不住要越界去干涉。对此，我的体会是，此种时刻，一定要不断提醒自己，孩子有孩子的人生，不管他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那都是他的人生，做父母的都应该接受，只要自己尽到责任就行了。这样一想，就能沉住气，就能以一种内心虽然忐忑，但还能表现信任的态度去面对孩子。当我们能够对孩子表现出极度信任的时候，孩子就会以他对自己负责的态度回报我们的信任。如此，“相敬”有了基础，“如宾”的状态也就能达成，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冲突也就不容易发生。

在儿子这十几年英语学习的问题上，可谓是对我是否能沉住气的考验。儿子从小对英语没兴趣，上小学时，很多孩子都在上剑桥英语，我说过几次，他坚决不上。我试着在家教他，他满脸不情愿，甚至哭鼻子。我一狠心，说，好吧，反正是你的事，你不想学，算了。直到小学五年级，他终于发现自己英语实在太烂，我趁机再度提议他去补习，这回他很痛快就答应了。不过为时已晚，小学毕业考初中时，他的英语大大地拖了后腿。幸好初中时他到国外上了两年学，英语才有了底子，回国后，我一直提醒他要继续提高英语，别原地踏步，他却施施然吃老本，上课不听，作业不写，吃老本吃了三年。看他那自得的样子，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干脆闭嘴，只扔下一句老话：“反正是你的事，我不管。”直到上了高三，他才猛然醒悟英语上还可以多拿点分，弥补理综的不足。于是两个月前他对我宣布，他要去上新东方。我二话不说，拿钱给他报名。

如今的星期天，他上午上理综的补习，下午、晚上上英语，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归家，上得疲惫不堪，却兴致勃勃，因为那都是他心甘情愿的，跟被父母强迫的感觉完全不同。看他这等表现，我更加不吝表达我对他的信任和赞扬，他也投桃报李地告诉我他在学校的所有事情，最烂的分数和最好的成绩，他对大学和专业的选择，那些让他喜欢和不喜欢的老师、同学，还有，迷迷糊糊、处于暂停状态的初恋。

编辑尤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