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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3-26吴守春

散文百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二伯米汤茶馆

吴守春

从镇政府调到县机关综合办公楼上班,我总结出三多,即上班时“上层建筑”到底楼拎水壶打水的多,中途上厕所“排涝”的多,垃圾桶里茶渣多。皆因众所周知的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缘故。同一层楼,设了几个局,平时,恪守着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古训,倒是常在方便处频繁碰面,不觉哑然失笑。彼此不好意思打着哈哈,说,气温骤降,冷尿热屎闲聊嘛。也难怪,半天时间,一瓶开水见底了,坐机关的水平再深,要不寻个出处,那还不内涝啊。

老刘是位老机关,他一边品茗,一边说,茶头酒尾饭中间,假若没有茶水灌溉,八个小时枯坐还不萎蔫?古人发明滴漏计时,想必不无道理。我就是以水度日的,一日两开,一天等于两瓶水。如若不喝茶,躯体可能成了木乃伊,人体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水。老刘对茶很有研究,他的玻璃台板下,压了唐朝卢仝的“七碗歌”: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肤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我问:你从哪里弄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他说,这叫茶文化,开会都有个茶话会,没茶,连话都说不顺溜呢,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嘛。久而久之,我也习惯捧个茶杯了,像写总结报告那样,拼凑了办公室喝茶的十大意义,愣是比卢仝多出三条,恐伤同仁,不便行诸文字。并将史学大师范文澜的励志对联篡改成“板凳须坐十年冷,茶水不喝腹内空”。

对我来说,关于茶的概念,最早是米汤。米下锅的时候,母亲用手掌平放在锅里,水淹没手背,便恰到好处,锅烧沸了,揭开锅盖,用葫芦瓢将多余的米汤舀到暖瓶里,就成了全家生津止渴的饮料。肉烂在汤里,米也烂在汤里,米汤里都是米的汁米的油,补人。母亲端着海碗,边喝边咂着嘴,还说,一碗米汤胜过粗茶三缸。一脸的幸福和满足。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庄稼汉们就是用随手携带的米汤滋润冒烟的喉咙的。

当时,粮食紧张,农闲时,我家的稀饭的确名副其实,稀成了“洪湖水浪打浪”。父亲解嘲道:吃这样的饭,好处是不用喝茶;这叫拜年带讨秧一举两得。后来我听到一个私塾先生的故事,东家特抠,连饭都不让他吃饱,他作诗嘲讽:数米煮成粥一瓯,鼻风吹出两条沟;从此不用照镜子,先生早在瓯里头。私塾先生有点夸张,不过,我想,与事实出入不到哪里去。当时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所谓长根要力长嘴要吃,肚子饿得唱空城计,母亲便给我冲一碗米汤,用她的经验之谈,这叫饭不够茶来凑。

最直截了当的茶,莫过于水。小区工地,我就常见到民工趴在水龙头上牛饮海喝,咕噜咕噜,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气呵成,抬起胳膊,用肮脏的衣袖抹抹嘴,干净利索。老家一个堂兄,在工地打工,一次到我家,我给他从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纯净水,放了半杯茶叶,我说,这叫粗茶细喝细茶粗喝,他却不领情,跑到我家水龙头酣畅淋漓,愣是将一杯“碧螺春”冷落了。他的理由是胃口吊上去就下不来了。他说,再好的茶到头来还不就是水?

堂兄的话,勾起我的记忆。赤日炎炎汗流浃背的我们,沟渠塘堰不都是宜兴紫砂和景德青花么。那年,队里来了个插队知青,看着我们蹲在菱溪边捧浮游着小虫的水,津津有味,他连忙制止,说水脏,我们操着大人的口吻,说脏水不脏人。那位知青作隔岸观火龇牙咧嘴状,好像我们是在喝中药。不久,他也顾不得卫生和体面,喝着喝着,他竟和我们一样,感觉沟渠里的水有了甜味。干旱,塘沟也饿,渴得不行,我们只有搅动舌头,靠一丁点的唾液回潮。有一次,我带的陶罐空了,故意在里面装了一撮泥沙,当着大头他们面晃荡。饥不择食的他们信以为真,大头捷足先登抢过陶罐,一饮而尽……

狗年春节,在东北打工的弟弟一家突然回来。他们本来是不准备回家的,是一件真实的事改变了他们的主意。他碰到一位老人,老人吃大食堂时全家死得只剩下他一人,为了逃命,他离家出走,临走时他的故乡早变成一座水库。他趴在水库边痛饮起来。失望之余,老人怀揣了一瓶水。想念家乡时,老人混浊的眼光就在那瓶水里游泳。美不美家乡水啊!

水虽然不是茶,但茶本质上却是水。

我这人五音不全,却和许多国人一样对阿炳的《二泉映月》情有独钟。除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二伯与唐朝张又新在《煎茶水记》中将无锡惠山寺石泉水列为适宜煮茶的名水第二的二泉有一段不解之缘。我二伯被抓了壮丁,中途溜号。按说,是要受管制的。还算幸运,我二伯从来没摸过枪,他的历史问题没有被追究。二伯当了一年兵,给国民党团长挑了一年水。他们部队驻扎在无锡郊外,离二泉十里之遥,他们团长嗜茶如命,且只喝二泉水。于是我二伯这个勤务兵每天就得在驻地和二泉之间穿梭了。他那时还年轻,力把子尚未长扎实,每天挑着一百多斤水桶,可不是闹着玩的。兵当三年滑,二伯挑了三个月,就捉摸着偷肩。那日途中,一个趔趄,满满一担水弄成落花流水。二伯一屁股坐在菱塘埂上,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前功尽弃,还得返回二泉。忽然,他打起菱塘主意,眼前不就是水么,活人岂能给尿憋死;于是二伯偷梁换柱移花接木,在水缸里冒充了一担二泉水。岂料团长是个品茗高手,况喝出菱藕味,因此关了二伯一天禁闭。从此我二伯谈挑水色变,他在家什么活都干,就是不挑水。这事,二伯在忆苦思甜时不止一次揭露声讨过。从此,我和二伯一样,对惠山的二泉就刻骨铭心了。我想,那里的泉水,肯定清澈甘冽保健养颜。多年后,我去无锡惠山玩,二泉依然在面目已全非,游客扔进去的几枚铅币冒名顶替了那轮瘦了不知多少圈的月亮,细辨,泉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冒着水泡,好像在生谁的闲气。这样的水,二伯的那位团长怎么会喝呢?阿炳怎么会拉出如泣如诉的千古绝唱呢?!

我们家饮的茶,是柳叶茶。我们家是水乡,不出茶,出柳树。柳叶与茶叶形似却神不似。柳枝上抽出嫩叶,露珠在芽嘴里噙着,极是生动,我们则赶紧挎了柳条篮,勒柳叶。早了,太嫩,经不住火头;迟了,嫌老,苦不堪言。柳叶摘下来,晾干,揉捏杀菁烘烤,柳叶茶便算制作出来了。

柳叶茶看着馋闻着香喝着涩。不过,杀杀水气还是不错的。昨晚,我捧着一本唐诗,当读到贺知章的《咏柳》,情不自禁回味起柳叶茶,我觉得这首优美的绝句,好像被我们勒得光秃秃的了……

样板戏风靡,《沙家浜》里阿庆嫂的春来茶馆响彻云霄。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阿庆嫂的唱腔余音绕梁言犹在耳。

看《沙家浜》后,老师布置一篇作文:学习阿庆嫂永做革命人。我抓耳搔腮,怎么也下不了笔。第二天,恰巧爷爷赶集,我也随他去了。爷爷那次出手大方,赏我到茶馆喝茶。我说,茶有啥好喝的,要钱么?爷爷说,当然要钱,不过,这里的茶可不是家里的柳叶茶,是山上摘的。那才是真正的茶。我带你长长见识。那年,我十一岁。坐在茶馆里,爷爷要了几个米饺,一人桌前放了一只老海碗,海碗里抓了一撮茶叶,跑堂的提了一只大水壶,壶嘴比村子里的快嘴婶嘴巴还长。坐在茶馆,爷爷对我拉起了古,说这个茶楼是解放后在原址重建的,原来的茶楼被小日本烧了。小日本占领,一个少佐喜欢喝茶,但从不付账,茶馆无奈,同仇敌忾,在茶客的帮助下,趁其不备,将少佐塞进水缸溺死。故事说完了,我的作文也有了,爷爷的大海碗也见底了,我发现,他的茶碗里,连茶叶梗子都不见了。我问茶叶到哪去了,爷爷拍拍肚子,说,全吃进去了,喝茶又叫吃茶嘛。

《茶经》云,茶有九难:曰造、曰别、曰器、曰火、曰水、曰日炙、曰末、曰煮、曰饮。冷水要人挑,热茶要人烧。这话是爷爷对我说的。不识字的爷爷,善于捕捉生活细节对我们循循善诱。爷爷还对我讲了一个喝茶败家的故事。爷爷说,从前,村子里一个大财主,多大啊,就是上街,不必走人家田埂。这个人患有茶癖,什么茶没喝过?他喝茶,特别讲究,宜兴壶,桃树柴燃料,茶叶是不惜重金搜尽名山大川,至于泡茶的水,则是几十里外的山泉。忽一日,有人讨好他,说是什么水也没露水日月精华天然纯净,而且,最佳的露水,莫过于荷花含苞待放时叶上凝聚的花露,清心养性怡养天年。于是命人采集。这得要多少人工,花多少银子!上行下效,财主一家嗜茶之风愈演愈烈,直至到了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的地步,最终破落。

茶,其字或从草或从木或草木并。那么,中间的“人”,肯定是背着茶篓哼着茶曲婀娜多姿的采茶村姑,亦或是在茶地里躬耕的茶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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