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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火车

2009-03-26

散文百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坐火车铁轨火车

桑 林

忙乱,喧嚣,似乎战乱年代的某种逃离。站台上,进站出站的火车不断鸣响尖锐的汽笛,夹杂着南来北往的人群慌乱的叫喊,和推着小货车的小贩拖长音调的吆喝,汇成一片闹哄哄的浪潮,几乎要把站台厚实的水泥顶棚掀翻。火车尚未停稳,夹带着大包小包的旅客就像一窝蜂一样涌了过去,火车将带他们去到一个期待已久的地方。而头顶晃眼的阳光更增添了某种致幻感,容易让人产生冲动与跳跃,一心只想奔向美好的远方。

少年是第一次见识真实的火车。眼睁睁盯着,要把这个怪兽样的东西穿透。

以前,在电影里见过身手敏捷的铁道游击队在列车上翻上飞下,背景是老远就能望见的喷吐着的浓烟,绵延不绝,猜想那就是轰隆隆呼啸而过的列车为何被叫作火车吧。上学时曾听老师讲,英雄欧阳海将受惊的战马推离铁轨而壮烈牺牲,是在风驰电掣的列车来临之际。而村里学堂那截至今仍悬挂在走廊大梁上,已经敲打得发亮,被当作上下课的钟声使用的三尺长的废铁轨,在它每次被敲击发出响亮而悠扬的声音中,少年总会展开对遥远的火车无限的想象。

火车到底跑得有多快,它带起的旋风是不是足以把人畜卷倒,或者它的速度就像溜进村偷鸡的红狐一样,只见一线红光一闪,眨眼就没了影。当它跑动起来时,轮子是不是跟叶片转动飞快的风车一样,风车由人驱动,而火车是什么力量驱动那样庞大的身躯在大地上不竭地奔驰?火车的疾驰,它的气势是不是如夏日村庄上空乌云的铺天盖地翻卷奔涌。而驾御这腾云驾雾般的火车,那个司机该有多么神气,决不像村里脏兮兮总有股难闻的机油味的拖拉机手……

因为对火车的渴望与向往,连带对每一段铁轨、每一根枕木、每一颗碎石和所有有铁路穿过的村庄都充满了好奇。而那些永远穿着一身骄傲的蓝工作服的巡道工和居住在铁路沿线的人们则成了少年分外嫉妒的对象,那些人可以日日与风一样从眼前掠过的火车相遇,可以感受火车碾压大地发出的那种仿如出自大地深处足以穿透一切的震撼,还可以最先获知无数来自远方令人振奋的消息。

四围被山遮掩的村寨,一个少年常常陷入对火车的想入非非,有时想到的仅是些关于火车可笑且漏洞百出的碎片,那种不可自拔的渺茫与固执,不可捉摸又令人感动。

现在,坐一次火车越来越成为少年的梦想。

村里出过外的年轻人,无不以十分炫耀而自得的口吻在少年面前提起,搭汽车去洛阳、平顶山、十堰这些周边的城市,再转火车往福建、广东,甚至更为遥远的海南。今天坐火车对于先前极少出远门的乡亲们,似乎已经成为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却一直把少年羡慕得不得了。于是格外向往南方,只不过少年对南方的向往,其实很大程度是对火车的向往。

这些年随着村里人频繁的外出,少年坐火车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而迫切。脑子里总被火车占据着,想象着火车的样子,火车的轰鸣,火车的奔跑,总在内心反复激荡。当然,少年心里清楚,不出一年两年自己很快就能坐上梦中的火车,以致常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与喜悦。

眼前庞大的火车就像一条卧在铁轨上的巨龙,足足占去了近半个站台。车身锃亮通体火红,望不见头也望不见尾,看得少年直发呆。心想,这么大个铁家伙,也不知要用多少吨铁,要多少铁匠把式花多少工夫来打造。

犹如山里密密麻麻码满红薯的地窖,闷热的车厢里早已挤满了人,到处弥漫着呛人的香烟味和人体发馊的异味。随着列车的开动,车厢里开始播放某流行歌手缠绵得令人伤感的离别之歌。互不相识的人们或高谈阔论,或正襟危坐,或闹中取静,独自凝望窗外的风景,脸上呈现或兴奋或茫然的神情。挤在早已习惯这一切的旅客中间,初出远门的少年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紧张中流露着对陌生人小心翼翼的矜持与防备,而内心却莫名地兴奋着,推测起这陌生的行程,列车将载他向何方,远方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少年瘦削的屁股暗暗用力在硬座下偷偷颠了两下,却并没有一点声响,只感觉一股厚实而绵软的反弹力,带来说不出的舒适与新鲜。

有着很强的独立意识,并常带点叛逆之心的少年,一度在村民眼中被看作游手好闲的不良分子,以致村庄一夜间消失的瓜果、鸡雏,甚至牲畜的横遭不测似乎都与少年有关。为此没少挨父母的责骂,而窃喜于恶作剧的得意与满足的同时,内心亦随着青春期的另一重孤独与忧郁。毕竟村里自小一块长大的玩伴早已外出,年关回乡的他们,叼着各种品牌的香烟,一身颇时髦的西服,有的甚至把头发染成很酷的栗色或棕红色。言谈举止间,一个个见过大世面的做派,让尚在家吃闲饭的少年既羞愧又艳羡不已。

车窗外,树木、房舍、田野、河流迅速掠过,连同天空与飞鸟,它们纷纷向后奔跑着,犹如赶赴一场盛大的宴会。此刻,随着飞驰的列车,听着耳畔芜杂的方言,少年才有了一种出门远行的真实感觉。

在历经梦中多次外出的密谋之后,这一回总算付诸实施了。一旦挣脱父母的囚笼,走出家乡那片狭小的天地,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轻松起来,身体里仿佛长出了一对会飞的翅膀,一眨眼就飞向了远方。而父母却并不知晓儿子内心的秘密,他们只是如众多匆匆送别儿女远行的乡亲一样,总怀了殷殷期望,期许儿子在外平平安安。泪眼婆娑中,却怎么也掩不住生活的辛酸与无奈。

而以一个极少走出村庄的乡村少年的见识和冲动,对外出谋生的艰难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追随乡亲们的脚步,踏上南下的列车时,少年并不能预知自己的命运,自己将漂泊何方。单纯的他对外面的世界只有憧憬和向往,外面的一切无不被想象得那样灿烂而美好。

如同我的那些曾经终年在地里刨食,如今却抛弃赖以维生的土地,把一些南方城市当作远房发迹的亲戚那样去投奔的乡亲们,他们义无反顾潮水一样奔赴南方,把各自的命运和未来都托付于那些陌生的都市与城镇,身无长技的他们,那样一种近乎盲目的大迁徙,屡屡让我担心少年和乡亲们进行的其实是一场极为恐怖而刺激的赌博。

神情漠然的列车员每一次大声报站,少年都会跟着紧张起来,生怕误了站。火车票在手心攥出了汗,好像攥着的是风筝细细的线绳,而火车犹如高飞云端的风筝,一旦松手,火车就会将他远远甩下。其实离要去的那个城市还远着呢,列车要纵贯数省,穿越大小几十个城镇。对铁路沿线的城镇,少年没有一点印象。小站一掠而过,连站名也未看清,城市也仅短暂地停靠三分钟。这三分钟里,随着滚滚的人潮,不知又有多少懵懂的少年,在火车和远方长年累月的诱惑下,涌上这似乎永远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火车。

不知不觉,黄昏降临,夜幕将大地笼盖。

夜渐深,车厢里疲惫不堪的人群一片东倒西歪。或倚靠,或俯卧,或耷拉着脑袋,或屁股底下垫张报纸,坐在过道上打瞌睡。更有甚者,一上车就直挺挺爬进人家座位底下,那个样子真跟一条蜷缩在桌底下的狗没什么两样。不敢相信,一些人居然是这样坐火车的。同样掏钱买的票,却连个座都没有,为啥还那样拼死拼命地挤火车,也许那些人跟自己一样,也把坐火车当作了各自的梦想。或者他们渴望抵达的是怎样一个梦幻般的远方,而旅途的拥挤、疲劳、汗馊味、嘈杂声、漫长与寂寞,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的脚步。

从广袤无边的北方原野到连绵起伏的南方丘陵,火车已经跑了一天一夜。也不知这一程到底要走多远,走多久,也许它的目的地在海角天涯。

灰蒙蒙的天幕下,南方远山低矮的轮廓、近处空阔的旷野、工厂里高耸的烟囱、不断穿越的密集的城镇,以及随风扑入的南方工业浓郁而陌生的气息,源源不断奔涌而来,膨胀着一个少年心旌摇荡的心。

在过道上,捡到一张皱巴巴的地图。这张沾了污渍涂抹得五颜六色的地图,居然就是一个平日被亲切地称呼为祖国的国度。家乡那个有条大河穿流而过的人口大省倒好找,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县份却不知躲哪去了,寻了老半天才发现,原来已经变成一个比铜钱还小的地方,藏身一处三省交界的角落。家乡离眼下将要落脚的那座城市不过三个指头的距离,而火车居然跑了一天一夜。自己这一天一夜的行程,不过在一张桌面大的图上行走,好比孙大圣一个跟斗虽翻得十万八千里,却怎么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坐在靠窗的角落,目光追随着铁轨延伸的方向,意识逐渐模糊,内心翻腾起说不清的飘渺与感伤。眼前的一切,在少年面前一下子变得不真实起来。

唯有在大地上疾驰的列车,与铁轨撞击发出沉闷而急剧的哐当声,仿佛少年身体里决开的一条压抑已久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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