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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游者的沉思

2009-03-26

书屋 2009年2期
关键词:刘再复爱默生散文

林 岗

现代中国曲折多变的历史固然有它丰富多彩的一面,但是穿透表面的华丽便显露出它残酷无情的本色。尤其是对那些执著于思考和写作的知识人,不论愿意还是不愿意,不得不在巨大的社会潮流的裹挟中前行,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完全预计不到一个巨浪便向个人扑面而来,渺小的个人无不被打得人仰马翻。大难过后,生活既定的可能性之门便朝他们永远关闭了,而新的可能性之门要靠他们自己去叩问,去开启。这时候,有人以死拒绝,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在夹缝中生存,当然也有人选择苟且应世。后者不论,前者一长串的名字当中我们至少可以数出:沈从文、无名氏、穆旦、艾青、丁玲、傅雷、老舍、翦伯赞等,这串名字还可以开列下去,不过就是这些,也足可以让我们领悟命运的残酷。思考与写作,只要与这片土地相关,就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也不会是平静的。厄运之神会突如其来降临,阻挡你前方的路,扼住你手中的笔。既然个人没有可能强大到扼得住命运咽喉的程度,而又不想被厄运之神窒息,便只能诸芳散尽之后,自寻归路,在各种形式的放逐中寻求自身生命的归宿。沈从文改换行当,转而研究服装史是这样,无名氏在无声中写作是这样,穆旦回国后沉醉于翻译也是这样。就像国家、社会、历史要淹没写作一样,写作也要冒出头来呼吸生存,于是我们在现代文学史里,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百年不断、绵绵不绝的写作传统,姑且称之为放逐中回归的写作传统吧。我觉得,刘再复的海外散文便是这一隐约的写作传统的再次光大。十九年来,他一面漂流,一面诉说心中的思考,写下散文《漂流手记》十卷、《红楼四书》还有其他的学术文字。这些散文如今由作者精选为《远游岁月——刘再复海外散文选》问世。读着他的散文,我们看到高尚心灵不平凡的心路历程,我们看到思想的淬炼和生命的骄傲。

故事当然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的。在这之前,用他自己话来形容,刘再复头上顶着好多“桂冠”,有耀眼的“光环”。他那时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所长,也兼任社会上多种荣誉职位,他和李泽厚一道是八十年代思想界、文学界思想解放的核心人物。那时期他从“文革”的灾难中觉醒过来,义无反顾投身到拨乱反正、思想解放的运动中来。但是他和他们那一代人的“致君尧舜”的努力为历史大变局所中断,从此离开故土,漂流到遥远的海外,对个人命运来说,无疑这是刻骨铭心的沧桑巨变。如果意志和思想的定力不是那么强大,经此巨变,恐怕早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丧魂失魄了,这或许又是某些居心不善者所乐于见到的。不过,刘再复并没有这样,不错,他失望过,彷徨过,更孤独过,但他没有乱了方寸;他把灾难化作人格和灵魂升华的阶梯,写作拯救了他。反过来,刘再复也拯救了他的写作,历久弥新,他的散文境界变得更加阔大,更加深邃,犹如一个孤独的行者,所行越远,所见越深。我们从他的散文里清晰地看到他心灵的轨迹。

他的散文生动地记录了他身处海外迈出的第一步,这就是不断地脱去身上的“旧我”。蜕变是异常艰难的,刘再复把这个过程形象地形容为“第二人生”。“第二人生”既是一个客观的过程,也是一个难得的主观心灵的觉醒。母亲、故土养育了他,识字、读书、上大学,在这之后,他也以他的勤奋和智慧参与家国故土的建设。假如这一过程延续下去,很可能就没有了后来的“第二人生”;只是在“第一人生”的可能性封闭了之后,他才以顽强的自我拯救的意志和强大的心灵智慧寻找到了造物向他开启的“第二人生”。这个过程无异于佛经上说的浴火重生式的涅槃,从肉身到灵魂来一次再造。从学说话(学外语)、学走路(开车)、学融入社区生活开始,(《梦里已知身是客》)到在寂寞、孤独中走出情感和心理的低谷,在自我放逐中回归到真我的内心世界。前者是世间的、社会的,做起来虽然艰难,但毕竟有限;而后者则是心理的、精神的,我相信不经过漫长的、反复的精神阵痛是没办法走出这片人生的戈壁荒漠的。刘再复用“转世投胎”,用斩断与故国乡土的“脐带”来描述当初经历的精神阵痛,没有丝毫的夸大。所幸的是他终于走出了辞土去国的阴影,人生的巨大变故不但没有击倒他,他反而从中汲取了无尽的养分,滋养他的心灵世界。

第二人生的展开,对刘再复来说仿佛睁开了一双“天眼”,一个新的可能性世界在旧的可能性世界关闭之后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在这个世界游走,他在这个世界歌吟,他尽情地抒发他在这个世界的感悟,他尽情表达他在这个世界的洞见。这个新的可能性世界,既是现实的海外,又是文化的中国;既是哲人沉思的存在,又是诗人安身立命的诗意的家园。刘再复的海外散文有一种“发现之美”,或者说饱含“发现的诗意”。他像一个用心的观察者,以他成长起来的“天眼”看周遭的大千世界,看幽冥微妙的内心世界,常常能够见他人所不能见,思他人所不能思;他又像一个旷野的跋涉者,一路用心寻找,他能够在荒漠里找到人生的甘泉,能够在巉岩绝岭中发现哲思的玉石。如果要用简洁的语言来概括刘再复海外散文的特色,我觉得只有“发现之美”四字才差强当之。这里说的发现不是左顾右盼的一孔之见,不是东张西望的随意猎奇之见,而是融汇了作者本人在心灵的炼狱中重生的人生体验的发现,就算是平凡的事物,在刘再复的笔下都是显得不同凡响,因为那是经过他的心灵过滤的。

秋天到了,秋风瑟瑟,落叶纷纷而下,大自然在一阵秋风中改换了它的节奏。自然季节的变迁触发了思绪的灵感,刘再复有感于芝加哥大学校园满树的黄叶,在《瞬间》里写道:“人的生命也如大自然的生命一样,常在瞬间完成了精彩的超越,生命的意义就蕴含在一刹那的超越之中。在一刹那间,生命突然会奇迹般地涌出一个念头,一种思想,一股激情。……也许就在这一刹那间,你的灵魂往另一方向飞升,穿越了庞大的痛苦与黑暗,甚至穿越了残酷的死亡,实现了灵与肉的再生。这一刹那,就是偶然,就是命运。”从自然万象一刹那的变化,悟出瞬间在人生命运抉择的含义,若不是经历一番“生死巨变”,又怎么能洞见自然世界蕴含的人生奥妙?然而,《瞬间》里所感悟的又不仅仅具有个人体验的意义,刘再复对自然的发现,使出于个人的体验升华至普遍的哲理感悟,这是对东西方的哲人“瞬刻永恒”最好的诗意表达。我个人非常喜欢那些从自然万象中感悟人生的篇什,这些年来他远游的脚步足迹遍及欧亚、北美,他的“天眼”让他洞烛幽微,让他磅礴万象。他读山川,读大海,读小草,读落叶,读飞鸟,读走鹿,目光所至,思考所触,皆有发现。浩瀚的波罗的海让他感悟大海是“天地间最伟大的胸襟”,个人的心胸也应该像大海的心胸那样辽阔,辽阔得可容下星辰与日月(《听涛声》)。海明威《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写过一个冻死的豹子,这只豹子引起刘再复多年的思索,在穿山跋涉,看惯了落杉矶日升月落之后,他终于感悟到了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而寻找的真义在于“并不寻找什么”。因为生命的本色是自由,就像那只豹子不为寻找食物,不为称霸高山,只为自由的本性(《乞力马扎罗山的豹子》)。买了房子,定居下来,刘再复听从邻居的劝告,开始了“征服蒲公英”的护园行动。可能的方法,包括不停拔除和喷洒除草剂都试过了,他发现生命成长的速度总是比剪灭生命的速度要快,由此他再次想起了卡夫卡的名言:“从土地生长出来的生命是难以被消灭的,因为土地是永生的,附丽在土地上的生命也是永生的。”自然的启示刚好和他的经历共鸣:就像那些想征服他的人失败了一样,他想征服蒲公英也失败了,因为生命是不可战胜的(《征服蒲公英》)。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好些,不过仅此也就可以见出刘再复写散文,注重的是灵犀一闪的发现,心中有悟,才下笔成文。他的海外生活的感悟,如同汩汩细流的泉眼,源源不断,全是从自身生命的遍历中流出的。他的散文体现了他对生命和自然的大爱,显示了他敏锐的观察和睿智的体验,当之无愧称为思想者的散文。

古人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别乡去国,西海远游的经历对刘再复来说也是如此,从前对“东隅”的执著、执念,使得他无法放开生命的节奏去观察、体会异国异土的历史文化,只能通过翻译书籍多少“拿来”一些来自遥远西海的文化营养。即使初到海外,尚未脱去“旧我”,依旧沉浸在“乡愁”的情绪之中,异国丰富的历史文化还是没有进入他散文的视野。当他完成个人感情和心灵的超越之后,“桑榆”便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漂流手记》中有一卷是《阅读美国》,其实这十数年来,刘再复写的不少篇什是关于西方的历史文化和都市地理的。在这些篇章中,我们看到他不再是一个“拿来主义”者了,更深邃的哲思取代了从前功利主义色彩浓厚的为我所用式的对待西洋文化的态度;他也不是再是一个刘姥姥似的执著于故园乡土的文化猎奇角色。他身处的西海一如他以前的故土,都被看做是人类栖息的大地。大地只有山脉河流的不同,没有何者优先的价值高下。耿耿于怀的民族、家国、历史的执念被放在一边,代之以悲天悯人的普世感怀。他这样描述他的东西行走,“这几年,我像负笈的行者到处漂流,登览另一世间的兴亡悲笑,眼界逐渐放宽,不再把一国一乡一里当作自己的归宿,而把遥远的另一未知的彼岸作为真正的故乡”(《初见温哥华》)。他的眼光伴随着他的行走,越行越远,也越行越深,使他的异域散文既有远眺者的大气,又有深思者的洞见。

故乡、家园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字眼,不论人们寄托怎样的形而上的感情,故乡家园总是和人们生于斯、长于斯的生活空间相联系的。它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可是刘再复对爱默生的阅读超越了这一习常的俗见。他把爱默生誉为“新哥伦布”,老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是一片可以安居乐业的土地,而爱默生则是一个精神领域的哥伦布,致力于发现为俗见遮蔽的真理。他在《新哥伦布的使命》中引用爱默生对故乡的看法:“哪里有知识,哪里有美德,哪里有美好的事物,哪里就是他的家。”行走中的刘再复对爱默生关于家园的看法倍感亲切,他说爱默生的看法“从根本上拯救了我”。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又是一个同在天涯而相惜的故事,其实道理并不那么简单。爱默生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普世主义者。他对何者是故乡的认识与其说是普世主义,不如说是一种生活境界的体验:人应以知识和美德为终生的使命,那知识与美德自然就成了心目中的故乡。漂流的生活对刘再复来说其实就是洗涤,荡涤了凡俗的尘埃,才有对真义的共鸣。他能激赏爱默生的“故乡”,说明他实现了生活境界的超越,实现了人生的升华。正如他在散文中说到的那样:“用地域、国界、党派、肤色等来规定一个人的本质是爱默生无法容忍的。大自由人的心灵没有任何栅栏,包括没有南方与北方、东方与西方、天上与地下的栅栏,也没有任何世俗的障碍,包括语障、理念障、种族障、身份障等等。”人对具体故乡的依恋,固然说明人的深情,但这同样是一种“我执”式的局限,它遮拦我们走向更自由的天地,刘再复对“故乡”的再发现,渗透着痛彻的反省精神。

刘再复在美国生活多年,美国对他而言不再如同国人心目中的“西方”,而是一块实实在在的人类生活的土地。他作为这片土地上生活的见证者,对美国的赞美和批评都来得特别真切,丝毫没有那些中西文化比较话题里常常可以见到的意识形态色彩。他对美国生活的发现是一个心地宽广、不存偏见的发现。比如,他盛赞杰弗逊对言论心灵自由的热爱(《杰弗逊誓词》);他从美国小镇生活里看到真正的美国精神(《我爱波德城》);但是刘再复也中肯指出南达科他州巨岩壁立的黑山四总统像,当中的一人西奥多·罗斯福名不副实(《走访黑山四总统》);他也坦言美国中学对学生过度放任造成了不良后果(《女儿的学校》)。刘再复写美国,我最喜欢的一篇是《纳博科夫寓言》,他谈他对《洛丽塔》的发现,这本是一个可以长篇大论的题目,刘再复却以他的独到发现浓缩成一篇短散文,显示出他阅历丰富思考深刻之后的明心见性一语道破的功夫。纳博科夫写的是一个变态畸形恋的故事,但对这个故事的解释却是人言人殊,光学术界就解人无数,理论套上一大堆,却未见说出什么真知灼见,刘再复这篇短文,参以自身游走欧美两地多年的体验,一语中的,《洛丽塔》是“美国文化与欧洲文化的伟大寓言”。他的话是我读到的关于纳博科夫这部小说的最开悟、最益智的见解。他说:“我在洛丽塔身上读到了美国,读到了这个年轻的国家远离欧洲的人文传统,远离欧洲的理想主义与浪漫气息,读到了这个被物欲所覆盖的国家一切都纳入做生意的轨道,现实到极点。”纳博科夫的写作像迷宫一样难解,我想有了刘再复的读破,他应该会含笑于九泉。

刘再复散文里有一类很特别,写得非常空灵碧透,越到后来,他似乎越倾心于这类渗透哲思感悟的写作。我个人不但喜欢他这种风格的散文,还以为这代表他散文写作的最高的境界。他的这类散文没有事体,只有意象和淋漓酣畅的思考,以人生的玄思彻悟灌注于文字中间,像一股汩汩的流泉,清澈透明,又渗人心脾,是汉语散文难得的精品。比如他与女儿刘剑梅的“两地书写”,探讨智慧、追思灵魂、议论快乐、畅论生命等篇什,虽然这都不算独得的论题,中西哲人也曾多所论述,但是刘再复以他神来之笔,发而为书信体,不是站在高处指点迷津,而是对谈交流,在严肃的题目下做亲切的文字。更重要的是他将自己经历世道沧桑之后的独有感悟娓娓道来,他的姿态不是一个论述者的姿态,他不做真理的阐述者,他不要读者接受什么在手的真理,而是与读者一道分享自己漫长思索追求所得的感悟。这一类的文字,刘再复除了发为书信体以外,还有一种就是他的“独语体”。这个名称是我忽然一想的,来自他另一本散文集《独语天涯》。古人有灯下漫笔的说法,而“独语天涯”恰好道出他写作的本真状态:独自面对人生、大地、苍穹宇宙,诉说自己的思考和感悟。此处容我引一节《〈山海经〉的领悟》:

夸父、精卫、刑天、女娲:天地之间永恒的天真;只知耕耘,不知收获的天真;只知奋飞,不知占有的天真。有天真在,便不顾路途中的巨火烈焰,人生中有沧海般的大苦难,贴近目标时有断头的危险。有夸父、精卫、刑天、女娲的名字在,就会有伟大的耕耘者与追求者。王朝明明灭灭,天真的探寻者却生生不息。

散文写得这样精粹,其道已经与诗相通。浓浓的思考穿越千万年的神话与历史,与诗意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刘再复散文那种近乎完璧的思与诗的融合。

散文之道入门容易,登堂入室困难,其中存在一个“工夫”与“境界”的差别。因为散文全赖单行散句敷衍成文,推而广之会说话造句就离会写散文不远。那些取捷径者往往利用了散文形式性要素不强的特点,以外部的“工夫”掩盖自身修养的不足,比如多以知识的堆砌规避真知的不足,多以景物的描写弥补精神的缺陷,多以句式的罗列变换营造抒情的架子而实质缺乏内里的真情,或者以刁钻的语文造句营造新奇的气氛,凡此种种在时下散文的文坛惯常可见。清代桐城义法以义理、考据、辞章视为秘而不传的作文不二法门,义理姑且不论,所谓考据、所谓辞章,其实就是桐城义法的“工夫”。如今的散文文坛虽无桐城之名,但有桐城之实,完全是古人的衣钵的再现。作者不自知,承袭了作文之道的表面“工夫”。散文固然要讲工夫,但更要讲境界。散文之道登堂入室的最后分界线其实就在境界。境界从漫长的自我修养和精神历练中得来,境界从透彻的感悟中得来。读刘再复的散文,会让人深深感到,他写散文有一个非常自觉的自我意识:写散文当追求高远的境界。远游西海的十九年,无论尝试哪一种散文的体式,都以自己悟得的真知灼见下笔,都以明心见性的一语道破为文。所以读他的散文,没有障碍。既没有知识障,没有地理障、也没有语词障。他捐弃寻常的工夫,一意追求散文之道的境界,因此他的散文境界清澈、高远、辽阔。写得不落俗套,读来一洗凡尘,在当代汉语散文之林卓然自树一家。

古人有“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说法。因西海行走,刘再复经历了料想不到的人生大转折、大沧桑,其艰难困苦的程度,亦只有他自己冷暖自知,然而玄思彻悟落于笔端,妙想指涉皆成文字,这未尝不可以说是天意的报偿、造物的厚爱。在今后的岁月,我们衷心祝愿他在孤独精神之旅的探寻中,有更丰厚的收获,有更多的佳作与我们读者一道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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