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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二题

2009-03-26

书屋 2009年2期
关键词:庄子

王 蒙

大而化之

庄子在《逍遥游》中先讲了一回“大而无当”,虽然庄子是欲进先退,欲擒先纵,把“大而无当”写成是肩吾与连叔谈论楚狂人接舆(李白:“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说的就是这个接舆),借肩吾对接舆的攻击与连叔的辩护,开展一场儒道之争。大而无当云云本来是反面教材,是暴露了儒家的小头小脑,鼠目寸光,只知道鼻子底下那点实用的事儿,叫做小知不知大知,小年不知大年。就是说庄子的原意是为大而无当正名,为常常被指责为“无当”(无的放矢、无用、没有准头等意)的大智慧大言说辩诬。但是大而无当四字已经结结实实地流传下来了,人们是按照肩吾先生的贬义,而不是按照连叔——接舆——庄周的称颂之意,来理解、来接受这四个字的。至今,如果说谁谁或什么主张大而无当,没有谁会认为这是褒意,而会认为此人只会搞假大空、空谈至多是清谈。

作为大而无当四字的近邻,我们会首先想到“大而化之”的说法。这四个字也常指粗心大叶、没心没肺,不无贬义,却又包含着海阔天空、不拘小节、自得其乐的正面含意。而更多的今人对大而化之的理解是从大处看问题想问题,也就能化解许多鸡毛蒜皮、斤斤计较、争拗纠纷、郁闷焦虑。

其实首先讲“大而化之”的并不是庄子而是孟子,“大而化之谓圣”,孟子的原意是说把自己的充实的美善发扬光大,感化世人。几千年后,按孟子原意讲大而化之的人少而又少了,按上述今义而理解讲述的人越来越多了。这在接受学上是一个很有趣味的现象。这也足够令古今中外的学人、思想家、精英或自命精英的人们喝一壶的啦。您的费尽心血,自以为很重要很精彩的思想语言判断,无人理睬无人问津固是寂寞不幸,被重视得流传甚至普及了,就一定是好事吗?就达到目的了吗?完全歪曲地、违反尊意地理解与一代一代传下去了,名传而理亡,语传而意亡,形传而神亡,传承的结果被接受的是你的反面教员,是你的驳难对象,是你力图消除恶劣影响的谬误,呜呼,这未免晦气得紧。老子说得好,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伟大与真正高端的思想是难于示人的,高端少知音,普天下都是知音,都与您老人家一致,您还凄凄惶惶地著什么书立什么说?您就在那里享受无为而治的硕果不就行了吗?

老子也是一样,他的高论曾被人(朱熹)指为“心最毒”。这也是逻辑学上、数学上的著名的“说谎人悖论”,你说“我在说谎”,那么此话是谎是实呢?你的思想的核心是无为二字,那么你的著书立说算为还是无为呢?你们讲知者不言,善者不辩,知者不博……这些话本身是知还是不知?是辩还是没辩?是博还是不博?滔滔不绝而且应该算得上花言巧语(无贬义)、至少是极善言辞的庄周先生,他的迷人的文字是在辩难还是在齐物——叫做不争论呢?

我倒是觉得深得如今所讲的大而化之之道的精髓的是庄子。大而化之是庄子的主要心术心道,是庄子能够获得人生与思想的享受的一个重要法门,是庄子的魅力所在。

为了言说大而化之的好处,庄子一定要说明小而病之、争之、毁之、执著不解之、抠抠缩缩之的害处: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

这一段对于世态人情、俗人心态的刻画极为生动。大智慧从容舒展,小聪明锱铢必较。大智慧大而化之,小聪明是是非非。小聪明者都是“事儿妈”。大言说气势如虹,小广播、小报告、小嘟囔啰啰嗦嗦、唧唧咕咕、吱吱唔唔。以大贬小,这是中华文化的特点之一,我们常常相信大的比小的宏伟、超越、高尚、长远、厚重。而例如某些日本人,则以制造小轻薄为能事,迷于只有十七个音节的俳句。

不能大而化之,只能小而病之。睡着了仍然精神交错,心思重叠,惦念混杂。一睁眼,千头万绪,心乱如麻。与外物一接触就开火斗气恶言恶语,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时而犹豫不决,时而做局设套,时而诡秘阴暗。前怕狼后怕虎,不顺利怕挫折,顺利了怕上套,小事情怕丢脸,大赌博怕崩盘。攻伐旁人的时候易发难收,如射出去的弩箭。顽固死守的时候,紧紧顶住,不成功便成仁……庄子的这些描写,极尽凡人俗物、钩心斗角的洋相。呜呼,已经几千年了,怎么庄子的描写就像是写今天?这种描写的生动性切近性精准性究竟是庄子的胜利还是失败?不胜利,能至今通用吗?不是失败,能至今对世道人心无效、至今不见作用不见长进而且愈演愈烈吗?

这里恐怕有一个以极端反极端、以悖论反悖论的问题。减少无谓的名词之争、从概念到概念之争、瞎子摸象之争是可以的也是必要的,以槁木死灰的姿态杜绝一切表达与争论,则只能存在于庄子的思辨中,幻想中,哲学乌托邦中。为什么说齐物也是悖论呢?既然齐物,齐物与好争好辩本身也可以齐一家伙,争就是不争,辩就是不辩,小知就是大知,小里小气就是大大方方,不齐就是齐……有什么区别的必要,掰扯的必要?

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热,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反过来说,虽然齐物,也不妨碍我们探讨小知与大知的匪齐——区别。齐物并非人人能够做到,不能够大而化之的人不但齐不了也踏实不了,睡不好也醒不好。整天价耗神煎心,熬油伤生,早衰速朽,提前进入生命的秋冬,靠近死亡,难于回转。自我封闭,自我较劲,一个人转腰子,无法救药。喜怒哀乐、焦躁愁苦、拿不定主意。人为什么要活得这样累这样痛苦?这一切闹心的事情自何而出?如声响出自孔洞,菌类生于地气,虚虚飘飘,莫知就里,不请就来。鸡毛蒜皮乱哄哄,争来争去一场空。“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以上四句出于钱钟书1957年诗)。从早到晚忙来争去,其实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获。休矣休矣,你算是只能糊涂一辈子啦。

这一段连同上段有一些小品文的风格。庄子描写小知小言的人的状态,有点刻薄,有点嘎咕(从调侃的意义上说一个人有点坏水),还有点幽默。同时透露着庄子的智力的优越感。他算是把小知小言者们琢磨透了,糟改够了,勾勒臭了,耍弄溜了。呜呼,这些小鼻子小眼、小心肠小计较的三等货色呀。这样的精神状态的特点是化不开,就是疙里疙瘩,化不开怎么样呢?就是精神上长了结石。庄子,我要说不无恶意地描写的这种精神结石状态,是值得人们深刻反省与警惕的。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我吃不准。大知闲闲,应该是正面的含义,闲闲是宽舒从容的意思。大言炎炎,一定是褒义吗?不可能是贬义吗?知应该追求大,前后文庄子都讲过此意,言要大吗?庄子的大言炎炎中没有玄机吗?待考。

面对生存的争拗、伤害与疲劳,庄子开的药方就是大而化之。化是汉文中一个极有内涵的词儿。化是变易,是蜕变,是消解,是过渡,是出生(如造化)也是死亡(如坐化),也是一种程度,如化境,是一种得心应手,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境界,按毛主席的说法,化者,“彻头彻尾彻里彻外之谓也”。

精神品格足够大了,“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了,才能占领精神的制高点,才会接近大道,从而获得一个无穷与永恒作参照系统,才会视渺小诡计、渺小得失、渺小欲求为无物,就得到了大自在、大解放、大自信乃至于大骄傲。你看着我无用,你看不到我的长处,我正好“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这样的人的精神状态,岂是整天求知遇呀,找伯乐呀,怀才不遇呀、怀忠不遇呀的恓恓惶惶者所能比拟的呢?

这样的至人、圣人、神人,就有的吹啦:“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

当然这指的仍然是精神层面的浮游,不是讲航空、航天。掌握了大道,也就是掌握了一切,精神上得到完全的化解,才能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化成龙也不妨化成蛇,化成鲲鹏,也化成鹪鹩偃鼠。欧洲人也讲自由王国,他们的自由王国依靠社会、体制、人权、科学、技术、生产力。他们确实比我们的古人更务实一些,收到的实效也就多一些。但是事物发展到今天,我们又看到,外部环境的改善并不一定意味着人的精神结石的化解,并不意味着人的精神境界一定能够提升和开拓。而东方的这一套精神修养方面的哲学乃至玄学,以之处理国计民生金融实业发展建设外交国防奥运会世博会则不足,用之寻求个人的精神世界的与集团的社区的邦国的和谐与舒畅,寻求克制与解脱,则大有益焉。庄子的思想有利于精神的享受,而未必适用于实用与发展。反过来说,如果一味耽于生存竞争与欲望追求,一味通过高科技高消费来高速度填补欲壑,也永远得不到庄子的鲲鹏展翅、逍遥自由、无誉无訾、物无害者、一龙一蛇、与时俱化的化境。

从实用的观点看,庄子之论是无的之矢、是匪材之木、是无利益的精神资源,从精神享受的观点来看,庄子这一套令人称奇叫绝,不但能大而化之,还能如佛家所说的一笑了之,看穿一切,金刚不坏,也算一绝呢。

追求超越

一方面是逍遥自在的畅游于无穷,一方面是对于种种世俗价值与个人欲望的极度蔑视与否定。这是庄子思想的主要特点之一: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这虽然是《史记》上的记载,也有人认为是庄子的寓言。寓言也罢,表达的思想感情仍然是清高超拔,傲然独立,难能可贵,与众不同。《庄子》上又记载: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澧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这一段话庄子说得也强烈夸张,富有艺术家气质,但更重要的是他在宣扬一种逍遥、自在、养生、悠游、追求精神的独立与满足的主体性、精神性、道性(与道融合)、高智商、高境界的价值观,而对于世俗名利、权位、胜负、是非都贬得一钱不值,对于功名利禄、光宗耀祖,对于所谓立德立功立言这样的通用理想,一概否定。除了《红楼梦》里的宝玉以外,少有其匹。宝玉称这样的俗人为“禄蠹”,即寻吃俸禄的蠹虫。庄子称这样的人为嗜吃腐鼠的鹓雏。当然宝玉否定功名利禄却不否定爱情亲情男女之情乃至男男之情(如他与秦钟、柳湘莲直至北静王的关系)。而庄子干脆连这个七情六欲也全否了。庄子关心的只剩下了养生、求生、终其天年即生存权与精神生活的畅快、自由、满足即逍遥游的快感了。余华的一篇小说题为“活着”,还遭到过只求苟活之讥。看来,活着亦大不易也。

老子其实并不否定修齐治平的一套,他在五十四章中所讲的修之于身、于家、于乡、于国、于天下,讲的以身观身、以家观家直到以天下观天下,与修齐治平的理想并无二致。只不过是要修的道或德或仁术不同。这样彻底地否定入世入仕,庄子应是第一人。

《庄子》一书中不断通过尧、舜、许由、颜回、仲尼(孔子)等人反复地讲述君王或者大臣让权让位让地盘甚至这种让被拒绝、被嘲讽、被视为恶意的故事。其中尧让天下给许由的故事中许由显得很清高,而尧显得极无聊。许由先是说他要天下干什么?似乎是肯定尧的作为已使天下大治,他再来掺和纯属不智。这并没有多少理论或者智慧的内容,甚至像曲线奉承拍马。但是他讲名为实之宾,反诘自己“吾将为宾乎?”就是说如果他接受尧的禅让,他就是丢了实去求名,丢了主而去求宾。这与禅让的是否接受并无那么贴切的逻辑关系,但是丢了实求名,丢了主求宾,倒是俗人的通病。

后来他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

这话表面上极富说服力,几乎是不疑不争之论,问题在于天下的诱惑并不仅仅是提供给你深林与河水的资源,而是吸引你实现自我,发挥生命能量的极致。这里也许仍然适用庄子的名实之辩与主宾之辩。你能不能做到满足于深林一枝与饮水满腹,这恰恰是庄子最最叫真的地方。这正是庄子所提倡的心斋,把愿望、追求局限于——不过是巢于一枝与饮而满腹。不要求温饱以上以外的东西,不要求生存权以外的权利。对于禄蠹、官迷、吸痈舐痔之徒的蝇营狗苟,古今中外都有正派的知识分子嗤之以鼻,认为这样的人和事丢人现眼、丑态百出、不堪入目,但他们多数人以精英与高雅的姿态来讨伐禄蠹官迷的,所谓不为五斗米折腰(陶潜),所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所谓德王有很多而贝多芬只有一个,关于贝多芬不但轻视德国皇帝也轻视尊重皇帝的歌德的故事,他们都是以自己的智慧与道德优越感,拒绝向权力与财富低头。而庄子则是走了另一条相反的相当极端的路:他干脆否定一切社会性集团性的努力,否定王侯权贵,也否定学问的追求与争论,他为自己与门徒树立的榜样不是王侯,不是诸子百家,不是鲲或鹏,而是小小的鹪鹩与偃鼠。奇哉庄周之文也,刚才还在生猛地介绍鲲与鹏,介绍高寿的冥灵、彭祖与大椿,忽然,一个猛子扎下来。变成了鹪鹩与偃鼠了。精英型的知识分子,是睥睨世俗的姿态实现精神的跨越与拔份儿。而庄子的姿态是降低自身的要求以至于无,以小巧的鸟儿与地里的老鼠的姿态,摆脱俗世名利权位是非功过的羁绊,求得一己的逍遥与自由。他的方法是以退为进,以曲求伸,以侏儒的姿态求大道。他并不从外部跨越而过,而是从内里先否定一切功名地位的任何意义,他主张远离避祸避险避忧。以避让一切世俗追求为得到自身的平安与快乐的目的的手段。

尽管他是奇才奇论奇文奇理,但是读之不无阿Q精神渊薮的观感。

我这里无意以阿Q的名称来轻蔑庄子,毋宁说我有以庄子的名义替阿Q找一点理解的好意。

这里还存在着逆向的思路:老子讲: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太完美了反而像是暴露了(或必定)自己的缺陷——与完美相比,谁无缺失?太充盈了,反而像是(或必定)暴露了自己的空虚——与全知相比,谁不空虚?太正直了反而像是(或必定)暴露了自己的曲折、曲线、曲为行事、委曲求全(求直,因为大直必全,全必曲)……那么,大心胸、大智慧、大眼光、大慈悲,必定反而像是(或必定)暴露了自己的阿Q标记。庄子在某些问题上可以与阿Q貌似形似,但是阿Q永远不可能写出《庄子》,当然,而按照毛泽东的思路,把被颠倒了的一切再颠倒过来,是的,正像我们不能像赵太爷一样不准阿Q“革命”一样,我们应该提倡阿Q去革命,去写书,如果他赢得了应有的受教育权、著述权,如果他的“课题”得到了支持,他将会写一卷怎样的哲学博士论文呢?

老子还讲要“勇于不敢”,注意,不是怯懦而装勇,而是因勇而退让。就是说,正因为庄子有鲲与鹏的气概与眼光,他才显露了鹪鹩与偃鼠的平和与满足,而不会成为嗜食腐尸的鵷雏,更不会成为蝇营狗苟的蛆虫。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果然,庄子立即从鹪鹩与偃鼠飞跃起来,升腾成为纯美的仙子了。读庄读到这里我首先想起的是鲁迅的散文诗《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这是文学,如果不说是神学的话。其实先秦以至于汉,文体的分别未必明确与成熟,即使司马迁的《史记》,虽然下了极大功夫调查考证,其文学性也有些过分之处。史都文学化了,何况哲学?这可以说是一个神仙之梦,哲学之梦,想象与向往之梦。

我还有一个想法,先秦天下大乱之时,到处是说客的言谈,到处是凭权力(王侯之属)、武功勇敢、智谋与口才而求“上进”者。那是一个群雄争霸、百家争鸣、各显其智其能其勇的时代,是一个阴谋阳谋蓬勃发展,政治军事赌博盛行的时代,而一帮子读书人,无不要靠自己的嘴皮子求出头求功业,而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彼等无不在语言文字上先声夺人、堂皇灿烂、高屋建瓴、雄辩恢宏上下功夫,中国的政治、历史、学术研讨,从先秦时期就走了文学化的这条道路。至今中国的政治常常文学化,中国的文学常常政治化到有所错位的程度。(如讲“总路线”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讲利用小说反党……)

这段关于藐姑射山神人的故事,当然更像是神话故事而不像哲学论述的理据。你当然欣赏,却不得不将信将疑。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这里的知其实应是指想象力,应是指文学艺术的感悟能力,指对于文学艺术的知音与否,而不是指经验层面的与技术科学层面的判断真伪能力。庄子那个时候还弄不明晰把虚构的思维与经验的思维区分开来。但是他的通过连叔之口反扣提出质疑的肩吾又聋又瞎才不可能理解相信藐姑射山神人的存在,这倒使我想起当代我们曾经喜欢用的一个逻辑:资产阶级由于它的阶级本能的限制,无法理解无产阶级的大公无私与社会主义的各种优越性。这样的逻辑能令主张者具有某种满足感,压倒一切不同意见感,却未必靠得住。

……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穅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磅礴万物以为一,这就是道的妙用。我在谈老子时已经多方讲过,道就是万物的总体,就是一切的一与一的一切,就是一,就是齐物之齐与物,也就是准无穷大、↗∞。有同好怀疑庄子的道的真实性,其实道与∞与上帝大致相近或相同,一个是数学概念,一个是哲学概念,一个是神学概念,殊途而同归。恰恰在这一点上勿需忧虑,如果你较真的话,你的较真本身就是道的证明,你如果怀疑话,你的怀疑就是道的能量。你如果糊涂的话,你的糊涂就是道的混沌的特色。你对于道的承认与否认,这本身正是齐物的对象。因为否认道的存在,也就是否认世界具有任何本质属性,否认世界具有任何统一性规律性可概括性可言,否认永恒、无穷、超人间、彼岸、终极及其他一切非经验概念的效用,那就说明,你心目中的大道正是杂多、无序、偶然、空虚、不可知不可解、无意义无是非……这样无下去非下去空茫下去,反而离老庄主张的道距离更近了。老庄的大道,恰恰就是强调无、强调冲虚、强调混沌的啊。

无伤云云,则与老子的无死地说相近。老子说“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庄子说神人大浸不溺,大旱不热,俄国谚语说的则如苏联卫国战争时的一首歌曲所唱:“我们,火里不会燃烧,水里不会下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谓无稽之谈乎?

庄子在《大宗师》一章中还说: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其中关于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的描写也类似上述种种奇迹。然而这一段文字却说明,老庄的着眼点不是邪教式或特殊功能式、或练功式的奇迹,而是“真人”的超拔,不因处于少数地位而别扭,不因有所成功而牛皮,不穷算计,不因时间错过或做事做过而后悔,也不因恰在良机或恰到好处而自得。这就如当今说的某某某“刀枪不入”一样,是指人格,指意志,指操守,指坚定与自信,也指智慧与经验。不能理解世上有这样的人格力量与境界的人多矣,他们只能理解成功夫、特异功能、邪门歪道,最好的情况下理解成神话、传奇、梦幻、文学虚构,也只好如此了。

(前人解释“不逆寡”多从不违逆少数,与不雄成联系起来,似亦可作不因寡而逆解。过与当有的只解释为时机,亦觉狭隘一些。)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回过头来想那皮肤如处子的女(?)神,在想象的大道与神人中,在无穷大的道面前,尧的治天下也是毫无意义的。这是庄子的杀手锏,一祭起大道来,洋洋乎,巍巍乎,茫茫乎,就连唐尧虞舜夏禹都嘛也不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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