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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街笔记

2009-03-25向明伟

文学与人生 2009年2期
关键词:大堤街巷杂货店

向明伟

下街在Y市的南郊。

靠南山,临北江。

名曰街,倒不如叫巷更为贴切。半吨的汽车开进去,休想调头。调头不说,人要通行,非得贴着车轮擦身闪过不可。汽车一堵,单车摩托只能干等。不耐烦了,人会抱怨喋喋。

两边多是旧屋。间或有了门楣闪亮的,那依然是旧屋翻新。多是年轻土著,无处可去无地可挪,尽在旧屋花钱花心思罢了。此类旧屋尚算老树逢春。那些不幸的旧居,你行走檐下,得加快步伐,足音震落摇摇欲坠的瓦和椽,惊塌了颓败的砖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在下街的时候,租住的屋尚可。房东虽已迁移新城,似乎并不大富,修补粉刷旧居,还想额外赚点外乡人的租金。修补时楼顶后部加了半间小屋。瓦顶。可以住人堆物。前半部分,算是一个晾衣看风景的阳台。

我站在别人的屋顶,看邻家的屋顶,看下街的窄巷间出没的人和狗。

街面的本地人多以种菜活口。日益壮大的Y市,正得寸进尺地吞并着金贵的土地。所以,他们拿不出半分闲田来垦殖粗粮,养猪的旧习也只能换成喂狗的嗜好了。主人下地,把狗套牢在门边的自来水管上看家护院。狗拖着铁链,烦躁地刮擦得水管叮当乱响。所有被限制着自由的狗做起运动,整条街巷的墙角便充斥着莫名的嗡嗡声。

狗生来就有对自由的憧憬和迷恋,不像猪。

一条狗生下来就再无可能调教成猪的个性。即使下街所有狗的命运最终和猪没有两样:它们被宰杀,投入汤锅或者熏制成腊肉。

狗被解开绳套是活泼的。是先天的乐观主义者。它们像一帮顽劣的野孩子,在巷道中追逐,欢叫,恋爱和繁衍。

多年之后,我想如果还记得住下街,必然是经由一只狗的影像的提醒;如果我莫名地记起下街,必然想起那群活泼的狗,然后,才是街巷的人们。冷清的下街如同隐没在深山老林的一泓湖水,那些狗像数尾小鱼跳腾出水击破宁静。

还不止这些。

在黄昏或清晨的下街上,充斥着琐屑的闹剧:皮毛纷乱的野狗和街邻的犬群狭路相逢,厮咬的混战是免不了的。我叫不出名姓的瘦矮男人,挑战我同样陌生的肥胖男人——双方跳腾呼号,歇斯底里。抓起半截火砖或者整截树根,迎空挥舞,却不敢向对手投掷……

狗也罢,人也罢,实力参差,结果毫无悬念。

斜靠在门框上的妇人和小孩,无趣地收回盼望的目光,扭身回屋。

做着小买卖的女人怯怯地绕过决战的狗或人,把载着火炉铁锅的三轮车泊在某家的台阶旁,亮出尖细的嗓门:肉粽,米糕——卖哕——

三岁的孩子常常耐不住叫卖声的诱惑,拽着我的手去,拎回来了三两个清香的莲 叶粽。

雨来了。

下街的雨相互拥挤,巷道成了年关的车站,兴奋惶惑弥散开来。

屋们面色黯淡,在雨幕中寡妇似的呆望着。整条街像泊在汪洋中的一堆“乌篷”。

谁家的裤头让风从檐底摘落,借着风势招摇欢舞,立马绚烂成一片旗帜。

这时,那个裸了上身的健硕男人,又勇武地冲到莽雨茫茫的街中,去追逐风雨洗劫的贴身衣物。多年来让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背脊上,溅落起玲珑剔透的雨花。费了颇多周折,浑身淋个精湿。裤头捡着了,回来拧干。两三分钟后,他现身在某楼阳台的铁丝网后,把手中的东西摊开撑挂在衣架上,神情细致庄重。

我从街巷走过,要经过他的屋前。

他的屋门总是虚掩——虚掩的门类似于一篇悬念迭起的小说,惹人一探究竟。当庭一面逼得很近的砖墙,墙根处有陡而窄的楼梯盘旋而上

自然不乏向我释疑解惑的婆婆阿姨。陌生人的出现。总会让陈旧的故事焕发生机。关于那个男人的一些旧事渐渐浮出水面:

多年以前,他的女人走了,并且带走了他们共同生养的爱女。他的脑就慢慢“坏”了。他常常半夜三更袭扰另一条街的某个杂货店。据说店内有个和他女儿模样相像的女孩。紊乱的神智让他不分青红皂白。夜阑人静,杂货店的门窗常常被他砸得咣当乱响。一地砖头碎块,让无辜的女孩在屋内吓得哇哇乱哭。

我猜想,躲在暗处的他,愚钝快活的笑,一定布满胡须疯长的脸庞。

只是,他找错了对象,而且浑然不知。

后来,杂货店就关门大吉了,原因恐怕就是经不起他不胜其烦的袭扰。

——和一个疯子吵架,除非你也是个疯子。

男人变得落寞。他在街巷上埋头低回,颇像一个陷入玄想的智者。

与他擦身而过的人,只要无从勾起他对妻女的回忆,他都漠然视之,彬彬有礼,看不出是个脑有毛病的人。很多时候。我会独自感叹:瞧那壮硕的身板,和下街其他种菜的男人有什么两样呢?

只是,当雨下来,他的脑就真有毛病。

雨落在多年前的街巷上。他从地里收工回来。女人走了。女儿也没有了。屋内第一次显得空松宽大,气氛类似于人去楼空的深山古刹,寂静得难以忍受。他发现了女人留下的惟一的一条花裤衩,在屋檐下的风里摇摇晃晃,显摆似的,像他十几年来无法改变的穷窘。

——洪水来了!

有人喊。

北江的水像油滑的蛇身,从低矮的泥巴堤坝上窜入街巷。

惊惶的人们习以为常地爬到屋顶避水。来不及解开链子的狗,撒开四蹄向水面浮游,但是仍然逃不过灭顶之灾。

男人的花裤衩不知怎么,飘进了水里。

他狂呼一声:老婆——!纵身入水。

后来,是驾船的壮汉从街角拽住了他。

几年后,政府斥资筑起工程浩大的防洪大堤。

我搬离下街,没再看见这个男人。

传说,又是传说:

他在暗夜里捣毁大堤的护栏,被蛰伏多日的Y城警员逮个正着,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大堤和他有何关联?

谁能说得清楚。

他砸不烂钢筋水泥浇铸的大堤,病院能否破解爱恨纠结的心之锁链?

雨下来了。

这千年不变的雨滴,不会逗留太久。匆匆之间也带不走什么。它只会像稍纵即逝的烟幕,替那红尘中呜咽哭泣的人暂时隐藏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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