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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红

2009-02-10胡继风

厦门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塑料桶报国荔枝

胡继风

火车终于嗷嗷叫着开过来了!报国连忙做准备,单等它呼哧一声刚住脚,便和躁动的人流一起往上面挤。可是报国根本就挤不到车里头:报国本来是瘦小的,也是灵活的,可是报国背上背着个被褥、手里还提着个红塑料桶呢。这两样东西就把报国给弄肿了,也弄笨了,笨得像一个木塞子了。

急于上车的人们可不愿意车门里卡着一个木塞子。所以报国刚一踏上那门踏板,就让左右的人连推带搡地给捣下去了。

报国心里一害怕,就把背上的被褥给丢下了。

报国的害怕缘于一年前,奔着他现在就要离开的这座城市来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到这个遥远的南方城市来。一般来说,一个农村人第一次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去,都是由另一个人带着的。报国也不例外。带报国的人是二坏,住在小胡庄最头头的邻居,以前一直在这个南方城市打工,具体地说,是在一家大型商场门前,帮人家看自行车。二坏回小胡庄过年呢,年过完了,二坏也要出走了。二坏出走的前一天晚上,到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报国家串门,报国很热情地邀二坏喝了酒。喝着喝着,二坏就喝高了,也喝仗义了!

二坏说:报国,你最近天把不也是要走么?

报国说:是呢。

还到工地上做瓦匠?

是呢。

瓦匠这活太累人,我看你还是改行吧!

你难为我呢。这辈子我就会做瓦匠,不搬砖和泥的我就一分钱也挣不来。

没有的事!你跟我走!跟我走保证你不搬砖和泥的,还保证你能挣来钱!

真的?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南方那边钱可多了,这么说吧,假如你在大街上不小心跌一跤,说不定就能扑到别人丢下的小钱包……

第二天,报国就跟着二坏一起上了路。先是步行到乡里,坐小三轮到县城的汽车站,然后坐大客车到省城的火车站。省城火车站里的人那是一个多啊,多得只要你在地上躺一秒钟,就能让人踩成肉饼子。二坏拼死拼活,终于拼到窗口打了两张去南方的站票。可结果二人却并没有顺顺利利地站上车。问题就出在报国随身背负的这被褥上:跟现在情景差不多,报国跟二坏一挨着火车的边,就让别人又推又拽连拉带搡地给捣下来了!

直到火车要开时才连滚带爬地扒上车……

现在,没有二坏,只有报国一个人,而且是只坐过一次火车的一个人。不当机立断,说不定就会很麻烦。误了行程也难说呢。

报国只好忍痛割爱了:要知道,这被褥,陪伴了报国好多年,知冷知热不离不弃的,比个没良心的葵花强多了……

火车哐当哐当跑起来的时候,里面的人也都找到自己的位置了。报国打的还是站票,挤在两节车厢的夹缝处。像报国一样站着的人还有很多,几乎跟去年正月里过来时一样多。难怪,马上就是端午了,许多像报国这样的人都要从城市还乡去,准备夏收夏种,火车自然就被挤炸了。

不过,几千里路呢,就这种样站下去,非把人给站死了不可,所以,当火车跑出站台不久,大家都纷纷就地坐下来了。有的坐在了行李上,有的坐在了报纸上,有的坐在了自己随手脱下的鞋子上。

报国也坐下来了。报国屁股底下什么也没垫,直接坐到了铁皮上。

可是属于报国的地盘太小了,不允许报国和他的红塑料桶并排坐下来。报国只好劈开腿,将塑料桶盘在裤裆里。

这样一来,报国看起来就很局促,也很辛苦。

你要是坐到塑料桶上,肯定会好受些的。旁边一个跟报国年龄相仿的男人,不知是把报国的辛苦看出来了,还是想让自己宽绰些,建议说。

报国说:不用,这样满好,满舒服。

报国才舍不得坐呢,报国怕把这桶给坐坏了———虽然这桶绝不可能坐坏的,因为它是一只经过报国精心挑选的桶,以前是装涂料的,桶壁跟墙壁一样坚硬,盖板跟钢板一样厚实,木墩子一样,就算报国是现在三个重,也不会把它坐坏的。

偏偏这人不罢休,他说:我不相信,你这样和尚打坐一样地盘着,会舒服?

报国说:真的,我不骗你。你看,我还可以趴在上面睡觉呢!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报国还真的就趴到了桶盖上。

太累了,太困了,再加上这桶凉飕飕的怪舒服,报国真的就睡着了。

这一觉竟然就睡了有个把钟头。醒过来的时候,报国发现,身子里的水分全被这塞满人的车厢蒸成雨淋一样的汗了,而嗓子眼,却干得要冒烟。

报国就想去厕所里面找水喝。

厕所近在咫尺,可报国却足足走了有五分钟:一来是人挨得太紧,根本就找不到下脚的空儿;二来那些人几乎全在打盹,报国走一步就要弄醒一个人。

推开厕所门,一股尿骚味扑鼻而来。这不奇怪,阴历五月的南方已经像一锅快要烧开的水了,这又是火车的车厢,馏在开水上的蒸笼一样的,而且还是厕所里,不骚简直就不正常。

可是,就是这么骚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呆着……

报国先将嘴巴咬住水龙头,喝了个饱,又捧水洗了一把脸。真凉快,好像体温下降了七八度。因为过来一趟不容易,报国还解开裤带,打算顺便撒个尿。

可能是肚子里的水全从毛孔里流完了,也可能是思想作怪,感觉身后贴着自己站的那个也是民工模样的老头在看自己,总之报国使了好大一番劲,那尿硬是一滴没下来。

这让报国很难为情,好像耍了流氓一般,赶紧提上裤子,低着脑袋溜出来……

当报国艰难地回到自己位置的时候,才发现犯了一个大错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再加上刚才睡觉时趴上这么一焐,塑料桶摸起来就热乎乎的,不仅不比正常气温低,好像还稍微高一点呢!

这哪里是在降温的作用啊,分明是在加热嘛。

刚才去厕所的时候,应该顺便把塑料桶提上,换上一桶清凉的水。你看,现在人家刚蹲安稳,自己要再过去,还要陪着笑脸叫一趟。

招来白眼也不一定。

不过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毕竟,和浸在桶里的那些娇贵的东西比起来,自己这一张又黑又糙的脸皮又算得了什么呢?

报国就勇敢地站起来……

当时间过去了小半天、报国站到第三次的时候(塑料桶要不多久就温了,报国要经常换水呢),有人真的就不耐烦了!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还冲着报国吼起来:烦不烦哪?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的,我刚睡着就让你给弄醒了!

恰好,巡视的列车员也挤过来了,看见报国手里提溜个桶往厕所挤,就带着些警告的意味说:这可不是在平地上,水箱里的水是有限的,用水一定要节约啊……

被这两个人这么一说,报国到厕所里换好了水,竟然连出来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桶中塑料袋里包的是什么啊?红彤彤的,怎么老是要换水?就在报国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直挤在厕所里的那个老头奇怪地问。

他这一问,竟然把报国的脑子问活络了!

报国没有回答他,而是说:我跟你换个地方吧!

什么?你说什么?老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报国一字一顿地说:咱俩换个地方吧!我到厕所里面来,你到厕所外面去!

这下老头听清楚了。老头好像害怕报国会反悔似的,一下推开了厕所的门,问:你的位置在哪里?

报国用手指了指。

老头赶紧挤过去了。

关上门,报国心里一阵窃喜:这下好了!我想什么时候换水就什么时候换水了!

我的五月红有保障了……

报国最喜欢五月红了,你看,一粒一粒的又圆乎又鲜艳,红染料染过的乒乓球一样的,再一嘟噜一嘟噜地缠在一起,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多喜庆有多喜庆。

还甜,蜜疙瘩一样的甜;还嫩,刚煮熟的鸡蛋白子一样的嫩;还实在:除了薄薄的一层皮,还有小小的一点核,其余全是肉疙瘩。

可就有一样不如意:太娇气,受不了这大热的天,有的甚至连夜都不能过,就变色了,没滋味了。

更受不得一点的碰和挤,你要是不小心把它碰破了、挤扁了,它要不多会儿就变质了。

要能像自己北方家乡产的那些核桃啊栗子啊花生啊什么的就好了,就可以买上满满的一大口袋,欢欢喜喜地扛回去了,挤火车挤汽车时让人压多少下、踩多少下都不怕———就算让人扑通一声扔到地上都不怕……

可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踏上还乡的火车之前,报国决定:不能给亲人带上,就自己放开肚皮美美地再吃一顿;好东西收在哪里最安全?肚子啊!肚子是最好的大口袋,再娇气的东西装在里面都不坏!

报国就来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到处都是卖五月红的,简直可以说是红彤彤的一片了:这小东西就是端午前后上市的,不然它能叫五月红吗?

不过一开始报国可不知道它有这么好听的名字———报国从来就没见过这小东西。

那还是去年,报国在这个南方城市迎来的第一个五月。当这些圆乎乎、红艳艳的小东西第一次在大街上出现的时候,报国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报国就问当时还没生病回小胡庄的二坏:这是什么玩意啊?

二坏说:五月红!

报国说:五月红是啥东西啊?

二坏说:五月红就是荔枝当中的一个品种。就像黑牛蛋是葡萄当中的一个品种一样。

在老家小胡庄上,黑牛蛋最受人欢迎了,个大色紫,皮薄肉厚,一咬扑哧一包糖水,报国家的菜园子里就栽着一棵呢。现在也该挂果了。

可是报国还有些不明白:荔枝是什么东西呢?

二坏说:猪脑子!我说到这样还不明白———荔枝是我们这里一种特产的水果,就像葡萄是你们小胡庄特产的一种水果一样!

二坏在“我们这里”多呆了几年,竟然把姓什么都呆忘记了:自己老婆孩子还在老家呢,他竟然说“你们小胡庄”了!

真是好笑。

不过报国是不会笑出声的,报国要给二坏留点面子呢。

报国说:照你说来,这荔枝也能吃?

二坏说:何止能吃,简直好吃得不得了……我买点给你尝尝吧。

二坏就买了一大嘟噜。

报国拧下一粒来就朝嘴里塞,半道上却让二坏给抢下来了。二坏说:你以为这是你家的黑牛蛋啊?老土呢!让别人瞧见了笑话呢!———要剥皮的。

报国就小心地去剥皮。

皮剥开了,一团嫩白得近乎透明的肉,一下子就在报国的面前裸出来。

这让报国猛不丁地有些难过。报国又想起葵花来了。葵花很像眼前这种叫做荔枝的小东西:脸蛋子很粗糙,也红彤彤的,像喝醉了酒;可是一脱衣服,马上就不一样了,就白白嫩嫩的像团粉了。

可是,葵花……

报国不愿多想伤心事,将剥好的粉团朝嘴里吸。

乖乖,真是好东西,比咱老家的黑牛蛋好吃多了。报国不由得赞叹道。

二坏问:杨贵妃,你听说过吧?

这让报国有些莫名其妙。报国说:听说书的人讲过,是唐朝的一个大美人,白白的,胖胖的,跟父子俩一起睡过觉。怎么了?

二坏说:杨贵妃就好这东西,一天三顿饭,顿顿都是它……

现在,报国就在一个老头的摊子前,买这杨贵妃一天三顿饭顿顿都是它的好东西。

讲好了价钱,老头问:买多少?

报国说:二斤。

太少了,多买些吧。

吃不完要坏呢。

吃不完浸在凉水里。

不坏?不变味?

头把两天的没问题,差不多跟新鲜的一个样。

真的?

还有假的?我一辈子摆弄这东西,难道连这点小窍门都不知道?

我不买了!———不,不是不买,是等会再来多买些……

报国就回了工棚,把那些盛涂料的空塑料桶找出来挑,结果选中一只桶壁跟墙壁一样硬、盖板跟钢板一样厚的红色的。

荔枝这小东西不是娇气么?不是怕热怕挤么?现在有老头教的小窍门,再有这铜墙铁壁一般的桶,我看还有谁敢难为你?!

报国就提着桶,回到老头的摊子前,很有钱地说:拣那最新鲜的,给我装半桶!

报国之所以要留半桶空,当然是为了盛凉水。

老头拣好了一上称,不多不少十五斤!

报国把桶提回来,并没有急着装凉水,而是多了个心眼,把荔枝包进若干个塑料袋,再严严实实地包扎好:这样就像穿了件防水服,避免让水沤着了。

然后,报国又东寻西觅地找到一处压水井,为的是地下水比自来水更凉些……

当报国收拾停当之后,不由得在心里得意地说:

娘,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火车像一条铁打的蛇,第二天天挨黑,终于游到了省城的火车站。

报国一出火车门,就看见有人捂鼻子———报国在厕所里呆的时间太长,报国都被熏骚了。不过报国可不在乎别人捂鼻子捂眼睛的。报国提着他沉沉的红塑料桶,步履蹒跚地往火车站外面跑。

火车站的外面,就有开往省内各地的大客车,看,报国一挨着出口的边,就有许多拉客的像迎候亲人一样迎过来了呢。

可他们一听报国要去的地儿,都认错了一般,二话不说地走开了。

报国就在那一排溜等候的大汽车里找。

可找了半天,就是不见本县的。

报国不死心,到一辆车上问司机。司机说:你们那个县太远,五六百里路,又有山,就算是最晚的一班车,也是四点不到就出发的。明天吧。

报国发了很长的呆,之后,就到一个小卖部里买了一包廉价饼干,接着提着塑料桶重新进了火车站,并在候车大厅择了个靠近厕所的位置坐下来,一边吃饼干,一边观察,终于逮了个恰好没人方便的小空子,溜到厕所里,给水桶还有自己放了旧水换了新水。

回到座位上,报国有些不放心,又掀起桶盖,捞出其中一个小塑料袋,解开———这也是扎好之后的第一次解。

荔枝颜色鲜艳如新!

再小心拧下一颗,剥了放进嘴里,滋味也非常新鲜,几乎一点没变!

谢天谢地!

只要能换上新鲜的水,娘就能吃上新鲜的荔枝!

娘还从来没吃过荔枝呢。

何止是荔枝啊,这世界上的好东西,娘吃过的都极少。

而不好的东西,比如苦,娘却吃过很多很多。

当然,也不只是娘一个人,小胡庄上所有像娘一样上了年纪的娘,都是这样:年轻时没赶上好时候,缺吃少穿的,孩子却都没少养,当娘的要吃多少苦,就不必细说了。好容易熬到孩子都成家立业了,该享福了,可是没成想那孩子都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往城里跑,就像他们是铁,而城市是吸铁石似的。把那些麦子啊水稻啊、牛啊羊啊、鸡啊鸭啊、做饭啊洗衣服啊……当然,还有孩子,也就是孩子们的孩子,一股脑地全扔下了……

扔给不能出去打工的娘了。

娘,小胡庄上几乎所有的娘,就像从前一样的苦了。

而报国的娘尤其苦。

这和没良心的葵花有关系。

葵花是报国的老婆,从前的,现在早就不是了———早在六年前,豌豆,也就是报国跟葵花的第二个闺女,刚会走路的时候,就跑了。

被一个到小胡庄附近采蜜的放蜂人给采跑了。

有两个没娘的小孙女缠着,娘身上的担子,就比别人的娘更重了几分……

娘将近七十岁了,又有头疼的毛病,肺也不好,老是喘,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说起来真是惭愧,自从去年正月里出来到现在,差一个月就是整头整脑一年半了,而报国却只给娘打过一次电话!

对于那次打电话的经历,报国可以说是刻骨铭心:因为打电话之前的那个夜里,报国做了一个梦,梦见娘在稻田里拔草,不小心让蛇给咬到了。

电话打到的是邻居胜强家———报国自家没电话。

接电话的是胜强的老婆彩粉。

报国说:彩粉妹子,麻烦你去喊我娘一声,我想给她打电话。

没想到一向和气的彩粉却气鼓鼓地说:我凭什么要去喊你娘?我是该你啊也是欠你啊……算了,我还是帮你去喊一声吧。

报国像让人拍了一砖头,有些懵,不知道该等还是该挂掉。

不过娘真的被叫来了。

报国说:娘,你最近身体怎样啊?

娘说:没事,比你走的时候好多了。

娘这样说的时候,不小心咳嗽了一声。

报国的心就被针扎了一下。

报国说:娘,我想回去种地,带孩子。

娘说:瞎说!你还是安心在外吧,趁我现在还能动,还能帮衬帮衬你,你多挣点钱,留着两个孩子上学时花……再说了,你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人,总不能就这样一辈子啊,攒点钱,遇到对你不嫌的,总是还要找一个……

报国有些哽咽了。

报国说:娘……

娘说:今后别打电话来。家里一切好着呢……

等等!———就在娘要挂下电话的时候,彩粉忽然救火似的喊———我想跟报国大哥说句话!

然后,就是她像往常一样和气的声音:报国大哥,实在对不住你啊,刚才接你电话时,我跟胜强他妈正怄气,心里有些烦得慌……

打这以后,报国真的就再也没给娘打过电话:不是对娘不牵挂,是害怕麻烦人家;害怕再挨了彩粉这样的臊……

本来,除了打电话,报国还有其他办法的———报国读过一年初中,可以给家里写信呢。虽然娘不识字,一个也不识,可是小胡庄上的同爷识字啊。而且同爷是个热心人,愿意帮助小胡庄上所有不认字的人家读信、写信。对娘当然也不例外。

可报国最终却一封也没写。

不是报国懒,是报国流动太频繁:这个月在东边工地上和水泥,下个月就有可能到西边工地上扎钢筋;今天在南边纯净水点送纯净水,明天就有可能在北边搬家公司搬家具……

报国像一个没坐腚窝的放羊娃。

而一个没坐腚窝的人怎么写信呢?要知道,信在城里走得快,可到乡下就慢了,没个十天半月的收不到。一来二去的就是个把月。等小胡庄的回信到,报国肯定早就挪窝了。

把自己带出来的二坏倒是有坐腚窝,报国本可以把他那里当根据地的。可是好景不长,去年五月红刚下市,二坏就病了,而且是大病,肾积水。二坏就赶紧回家了……

这样拉拉杂杂地想着,报国不由得有些困。

不过报国并没有马上睡:这是在火车站的候车厅,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在工棚呢。虽说这桶里装的是荔枝,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可是在报国的心里值钱呢。

报国先是把塑料桶抱在怀里。

不行,太重,受不了,而且那样宝贝一般地抱着,也很容易引起别人误解,惹来小偷也不一定。放在脚下吧,桶上还有涂料的标记呢,一个人贼心再重,他也不至于从火车站里偷一桶涂料回去吧?

可是还是不放心。

报国脑筋一动,就解下了腰上的裤带,将桶上的提手和自己的脚脖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系到了一起去……

这下万无一失了,报国可以瞌睡了……

第二天,报国早早就醒来了,爬上了去县城的头班客车。

这一路上为了荔枝的事,报国也没少受罪,不过最终都克服了。比如:半道上一次停车吃饭的时候,路边小饭馆的老板看报国舍不得掏钱买吃的,就坚决不给报国换水。后来报国急中生智,从一个摆小摊的老婆婆那里买了两根冰棍,塞到了桶里面,桶马上就凉下来了;再比如,报国的临座是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看着报国的红塑料桶好奇,非要掀开看看不可。报国吓坏了,报国想,要是他掀开了盖子,再捞一包荔枝怎么办?给还是不给?———要知道,我这一路千辛万苦地带来了,可不是为他,甚至连自己的两个丫头也没想多少,而是为娘准备的啊!

不过最终还是有惊无险:报国又灵机一动,谎称桶里面装着一条大花蛇,吓得那妇女连桶也不让那小子摸了,还一个劲要报国捂紧那盖子呢……

午后两点,到了县城。

报国又爬上了通往乡里的小三轮。

小三轮要把人等满。

再颠颠簸簸地开到乡里,就到了傍晚了。

报国该步行了。

赶车赶船本来就是一件累人的事,再加上这一路上报国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再睡不好,浑身就醋腌般的酸,十五斤的荔枝跟差不多也是十五斤的水,提在手里倒比两包水泥还要沉……

咬着牙走到小胡庄,差不多就有八九点了。

庄头头的是二坏家。二坏家的狗一阵吠。大门吱呀就开了。

是二坏!

二坏,你病回来养好了吗?最近身体怎样了?报国不由得脱口问。

二坏没吱声。

好像不认识报国了。

报国说:二坏,我是报国回来了!

二坏长长地叹口气:我知道……可你怎么才回来?你家亲戚找不到,都逼命似的来逼我,说当初是我把你带出去的……我托了那边好多人,可是却像捉迷藏,就是追不到你下落……

报国一惊:你们追我干什么?

二坏哑巴了,抱着头,一点一点地蹲下去。

好一会儿,才呜呜咽咽地说:报……报国,你娘死了……都死了整整半年了……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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