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儿

1

家境贫寒,为了免交学费,我签了大学毕业后到边远地区支教两年的合同。

九月金秋,我来到了海南中部一个巴掌大的城市。这座小城很冷清,没有工业,文化也很落后。

正式上课的那天,我就来了一次摸底考试。

“老师,我的试卷整页都模糊不清,请问还有试卷吗?”一个女生怯怯的声音在问。

“没有了。对不起啊。”分明是多复印了一份备用的,数错了?我懊恼地责怪自己,不甘心地问了一句:“请问哪位同学不小心多拿了一张?”我不是挨个发的,而是把试卷粗略分成四份,叫每组同学往后传的。

过了半晌,坐在中排的一个女生犹豫了一下,拿出一张试卷。我瞅了她一眼,这个女生穿着极朴素,长得眉清目秀,眉宇间锁着一层淡淡的哀愁,有一种江南古典之美。这样的女孩应该心地淳厚才对啊,为何独吞两张试卷?我很恼火,冲她发火:“你拿那么多张试卷干吗?为什么问了这么久才拿出来?”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老师,算了,不要了,我多看看,也就看清楚了。”索要试卷的同学在为她打圆场。我走过去瞟了一眼,分明是黑乎乎的一片。尽管我知道考场上不宜多出声,但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一句:“看这位同学多好,大家要向她学习。”

下课了。我抱着试卷走到办公室门口时,突然听到班长在后面急切地叫喊:“老师,请您等等。”

“文清,有事吗?”我轻轻地问。

“老师,请您原谅洪慧吧,她不是故意想独吞两张试卷,其实另一张是想留给她弟弟的。”文清小声解释。

“她弟弟?”我疑惑不解。

“她弟弟也在这个班,只是上个学期突然得了大病,休学了。班里的同学挺喜欢他们姐弟俩,每次考试都会主动给她弟弟留一份试卷。”

“什么大病?”我急切地问,为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内疚。

“不知道,同学们都很想去探望,但洪慧死活不同意。而且现在也不和我们说话了。”

“知道她家住哪儿吗?”

“不知道。她不愿意告诉同学们,每次放学都是一个人走。”

我想,这个学生一定有心理障碍。周末我得去家访一趟。

2

星期五下午放学后,我叫住了洪慧,“洪慧,老师想到你家玩儿,欢迎吗?”我的脸上挂着笑,满怀期待。

“老师,我家挺远的,别浪费您的时间了。”

“不怕,老师每天下午都要跑步锻炼身体。走一趟远路,就可以免跑了。”

“老师,我家住的地方比较偏僻,那儿的狗挺多,我怕狗咬您。”

“不怕,老师从小在山区长大,一直与狗为伴,小时候的外号还叫‘狗司令哩。”

听到这句话,洪慧咧嘴笑了。与我说话的这会儿,她一直是低着头的,并且声音很小。因此,我更想解开这个谜。

一路上气氛很沉闷,我问一句,她答一句。她的头始终没抬高过,声音弱弱的,给人距离感。

20分钟后,我们就到了洪慧家。路途并不远,既不偏僻也没狗,只是住的楼房很旧,墙壁已斑驳脱落。

刚走到楼下,就听到楼上传来一个男孩的哭闹声。洪慧拔腿就往楼上冲去。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跑。

到了四楼,里面传来一个女孩凄凉的哭喊声:“阿壮,阿壮……”洪慧的手抖得很厉害,好一会儿才把钥匙插入了锁孔。

门一开,洪慧就冲向坐在地上的那个男孩,“阿壮……”

“阿慧,你回来正好,快帮姐姐把弟弟扶起来。”

只见满屋狼藉,惨不忍睹,想必刚才有过激烈的搏斗。

跪在地上的姐姐头发凌乱,有一半散了下来,满脸是泪。而那个叫阿壮的弟弟眼神呆滞。

我的出现,令整个屋子突然静了下来。那个弟弟定定地看了我半晌,突然像一头挣脱羁绊的野牛狂奔起来。

“老师,快关门。”洪慧狂叫。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重重的物体抱住了我,让我差点窒息。

“妈妈,妈妈,妈妈回来了,噢噢……”阿壮抱着我又蹦又跳又笑。

“阿壮,阿壮,那不是妈妈,是老师。”两姐妹过来拽他。

起初,我很害怕,但见阿壮对我没有什么伤害,紧张的心渐渐地平息下来。我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让他抱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泪滚了下来。

原来洪慧的母亲三年前因车祸去世后,阿壮变得很忧郁。初一时突然迷上了网络,放学后常常去打电子游戏机。屡教不改,父亲经常打他,后来,就患了精神分裂症。

洪慧把我送到楼下,满怀歉意地说:“老师,对不起,今天我向您撒了谎,请您原谅。还有,我想请您替我保密,别让同学们知道我家的事情,好吗?”

“好。老师一定会遵守诺言,不然就是‘狗司令。”

听到这句,洪慧破涕为笑。我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这个女孩,想给予她一点力量。

3

我原以为家访后,洪慧会变得开朗一点。但我错了,她上课时头总是低低的,从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我很为她难过,知道她心里担心什么,所以没找她谈心。

果然不出所料,两周后洪慧在她的随笔作业里写道:“我一直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老师不小心泄了密。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的心忽而轻松了,但随即又沉重起来。一方面为她终于肯说出心里话,另一方面又为她的自闭与背着的沉重包袱而担忧。

我真诚地写下了批语:

洪慧,我亲爱的朋友,谢谢你对老师的认可与信任。请放心,老师会守口如瓶。但老师很想告诉你,不仅是我一个人想关心你,同学们亦如此。不然,每次考试,大家就不会主动帮你留一份试卷了,对吗?请你打开自己的心结,勇敢、热情地拥抱生活,你会发现,世界竟是如此地美丽。小聪明人往往不快乐,大智慧者笑口常开。老师相信你有这份智慧来化解人生的磨难,因为你的名字叫洪慧,就是拥有无穷无尽洪大智慧的意思。深情地拥抱你。永远爱你的唐老师。

我想,我应该找个合适的机会给学生上一堂心理疏导课。机会说来就来,过了两天,我要上的课文是《事物的正确答案不止一个》。我用一张长方形的纸,在它的中间用圆规画了一个小圆,并涂上黑色。导入课文的时候,我问同学们:你们看见了什么?大部分同学说看见了一个黑点。

“再细仔想一想,还有别的答案吗?” 我提醒。

有一个学生说:“我看见了白纸,而那个黑洞,其实是被剪空的,为了显示它,所以涂黑色。”有掌声响起。

又有一个学生说:“我看见了天空,那个圆则是太阳,因为被乌云遮住了,所以是黑色。”话音刚落,教室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夸大家的思维很活跃,想象力也很丰富,然后顺势引导,说根据科学实验,凡是能看见白纸的和太阳的同学一般都比较乐观。健康,不仅仅是指身体健康,还包括心理健康,而心理健康比身体健康还要重要,希望同学们做个身心健康的人。

我的话音一落,全班顿时沸腾了起来。我就干脆叫大家聊聊彼此的烦恼,烦恼被大伙一分担,就可以递减,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同学们纷纷举手诉说。洪慧虽然没有发言,但她的眸子一直是亮着的。我在心里笑了。

4

在下一次的随笔作业里,只见洪慧写道:

唐老师,谢谢您。谢谢您把我夸得那么有智慧,其实我是愧对自己名字的,因为我很笨。那天听了您对健康的分析,我才发觉,原来自己的心理很不健康,并且得了很重的疾病。而这,从来就没有人与我谈过。

我一直在乡下读书,那里各方面都很落后。四年级那年,母亲过世了,我们举家迁移,从农村来到了这座小城市。我怕同学们嘲笑我是乡巴佬,嘲笑我普通话不标准,所以把自己封闭起来。

我父亲是个冷漠的人,眼里只有钱、钱、钱,整天忙于打理他的店,对我们姐弟仨从来不过问。我很伤感,也很孤寂……

洪慧的随笔看了令我心酸,缺失母爱是人的一生中最大的遗憾,若再遇上一个这样的父亲,那简直是雪上加霜。我决定去她家小店走一趟。

一天上午9点多,我上完了第二节课就直奔她家的早餐店。刚自我介绍是洪慧的老师,她父亲就面露不悦,“有事吗,是不是洪慧不听话?”

“哦,没有。只是路过就顺便过来看看。”我的大脑只是空白了一秒钟,随即笑起来。

“我没时间跟你聊,你没看见客人还在等着我煮面吗?我们没钱请工仔,碗和筷子都是由她后妈刷洗的。”他显得很不耐烦。

我扫视了一下,铺面不大,只可容下十张桌子。日上三竿,只剩一桌客人了。望着他,我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丈夫没礼貌,妻子也如此,不懂请我坐一坐。原来洪慧说话并不夸张。我心中泛起无限凄凉。

当晚,我在洪慧的随笔后面写道:

亲爱的洪慧,事实并非如你所说。今天老师去了你家一趟,与你父亲闲聊了一会儿。见他举止言谈中都流露出浓浓的父爱,只是生意太忙,为了谋生,忽略了对你们的感受。请别怪他。也请你换位替父亲着想,好吗?你要多多关心父亲,有空的话,不妨去帮帮他的忙。在老师的心目中,一直认为你是个兰心蕙质的女孩子,坚信你一定能做到。紧握你的手,向朝阳奔去,用一生的时间。

5

时光飞逝,一晃就将近12月了。

那日,改到洪慧的随笔,欣喜地见她写道:

其实,父亲正如唐老师所说的那样,是很爱我们的,只是生意太忙,所以没时间顾得上我们。前几天我去做帮手,爸爸赏了我10块钱……

老师上《冰心诗四首》时,说冰心早期的诗仿用印度诗人泰戈尔《飞鸟集》的形式。并叫我们有空到书店翻翻《飞鸟集》。周末,我在书店翻了个遍,都没有这本书。我好想拥有它啊!

读完,我沉重的心渐渐地舒展开来。

抽空,我到书店去询问了一下。服务员说,已经有很多学生来问过了,她们已记录,春节过后再进货。

春节太遥远了,年底就是洪慧的生日。全班同学的生日我都知道,开学之初,我建立了学生们的小档案。每逢遇上他们的生日,我都会在课前叫大家齐唱生日歌祝福寿星。若是家境贫寒的学生,我就偷偷送份礼物,以免其他同学失落。还好,我是上海贝塔斯曼的会员,于是马上汇款邮购了几本《飞鸟集》。

6

洪慧生日那天,我刚好要发试卷。每次语文测验前三名的学生,我也会赠送奖品。这次的状元恰好是洪慧。当我一念出那个名字,教室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洪慧伴随着掌声走上讲台,她很激动,同学们也很高兴,个个脸上都是一副兴奋的表情。

我张开双臂,深情地拥抱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孩。她也紧紧地抱着我,久久不肯松手,我的肩膀上一片湿漉漉。台下的一些女同学也跟着落泪,原来的欢声笑语变成了一片抽泣声。我的泪也无声无息地滚了下来。

元旦那天,我在家改作业。翻开洪慧的本子,掉出一张贺卡。上面有她清秀的字迹:“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多么地喜欢你。”

一看到这么孩子气的祝福语,我忍不住笑了,没想到她懂得化用泰戈尔的诗。不过,我也被她的祝福感动了。

接下来读她的随笔,令我更感动:

我最亲爱的唐老师,谢谢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特别感动。15年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生日,你是第一个给我过生日的人。我感觉很幸福,这份温馨的感觉自从妈妈过世以后再也没有拥有过。你要是我的妈妈该多好啊……

我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水,郑重地在后面写道:

老师想给你讲个故事:有一个人,在他快乐时,看见沙滩上有四行脚印,而痛苦时,却只有两行。他很疑惑,问上帝是为什么。上帝说:“孩子,那是因为我爱你呀!当你快乐时,我跟你一起并排走着;而你痛苦时,我就把你背在了背上啊!”洪慧,我亲爱的宝贝,当你只看见两行脚印时,那是因为老师也把你背在了背上呀!有什么心事,记得一定要向老师倾诉呀。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哦,新年了,又是新的开始。

我抬起头,望着窗外,校园被艳阳照得一片灿烂。天气很暖和,海南是没有冬天的。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