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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故居的往事

2009-01-15许荻晔

中外文摘 2009年23期
关键词:梁思成林徽因胡同

许荻晔

北京市东城区北总布胡同24号院的西墙上,5月时多了一纸通告:拆迁。拆迁补偿由开始时的每平方米3万提升到了5万,但还有一部分不愿搬走的居民坚守原地:二环以内,稀缺地块,谈判谈判总还有些余地。

但进入7月,还没搬走的居民们反而开始有些忧虑:拆迁暂停了。与之相呼应的是,故居保护的呼声四起:此地曾是北总布胡同3号。抗战之前的七年里,梁思成与林徽因赁居于此,林徽因在这里举办“太太的客厅”文化人沙龙而名噪北平。

上世纪80年代,“太太的客厅”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三层小楼。东厢房与垂花门被拆,倒座房(临街的房子,门朝里开,一般用作下人、一般客人居住)的门被封死,原来正房现在那一溜平房,也都重修过。至于现在,所剩不多的雕花木板一片一片被拆下来,和建筑垃圾混作一堆,有居民觉得好看,自行拾掇起来了一部分。

50年代拆历代帝王庙的牌楼时,拆下的木料开始摆在后院东房里,但因为迁建地点未定,后来也不知去向了。梁思成原为保全牌楼几经争取而无果,痛哭了好几天。

当时他撂下一句话,对着北京市长彭真:五十年后,历史将证明你是错的,我是对的。

五十年以后,2009年7月28日,北京市文物局会同市规划委,责成建设单位调整建设方案,保留北总布胡同24号院,“对来自民间的呼吁给予充分肯定”。但对这个好消息,在那座四合院里成长的梁、林长女粱再冰却态度漠然。2007年时她去过那条胡同一次,现实跟记忆对不上号:“我根本不觉得那是故居,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林女士的客厅

1930年下半年,林徽因因肺病离开沈阳回北京疗养。先借住在大姑姐梁思顺家,而后搬到东城区的米粮胡同,因嫌地方太小,随后迁到北总布胡同3号。

梁、林二人的好友、美国画家费慰梅对这座中国建筑的印象是:“在高墙里面有一座封闭但宽广的院子,种着几株开花的树。沿着院子的四边,每一边都有一排单层的住房。它们的屋顶都由灰瓦铺成的,房屋之间铺砖的走廊也是灰瓦顶子。面向院子的一面都是宽阔的门窗,镶嵌着精心设计的木格子。木格子里面都糊了或者是挂着漂白的稻草纸,以便让阳光进来而又让人看不见里边。在院子的北端有一条通向起居室的中央门廊,起居室比别的房间大一些并且直接朝南。梁氏夫妇把一些窗户宽阔的下层糊纸换成了玻璃,以便看见院子里的树木花草,并在北京寒冷的冬天放进一些温暖的阳光来。但在每一块玻璃上面都有一卷纸,晚上可以放下来,使室内和外面隔绝。在前面入口处有一个小院子,周围的房子是仆人们的住房和工作区。”

在林徽因1936年致费慰梅的信中,手绘一幅住宅格局图,显示当时的北总布胡同3号是个两进的四合院,大大小小四十多间房,主体也就是现在的24号院。图中上南下北,宅门照例开在东南方,正对着影壁。东边是个小跨院,有一间房供厨子和男仆所住,西边即是倒座房,住着女仆、孩子及一些亲戚,现在则挂着北总布胡同26号院的门牌。

进门穿过西屏门,就能见到位于北侧的垂花门。垂花门的外檐柱悬于中柱的横木上,下端有垂珠,绘为花瓣之形,分隔内外院。在林徽因的手绘图上,体现为四个小圆点,以及一个象征穿行的箭头。穿过垂花门即到了内院,东厢房的大屋为餐厅,小间为林徽因的异母弟弟林恒居住,西厢房则分别是林母及护士所住。庭院里种着丁香、海棠和马缨花树。在这院内出生的梁从诫,小时候就常去爬马缨花树。

东西耳房分别是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工作室。正房靠东的小间,是粱、林卧室。徐志摩在济南殒命之后,梁思成谨遵妻嘱,亲往现场收尸,并拾了一块飞机残骸,供林徽因挂于卧室正中。而旁边的大间,林徽因在图上简单标注了沙发、茶几,名之为PubHcLouge。Louge有私人起居之意,因此林特地加上了“公共的”,亦即著名的“太太客厅”。客厅内挂着梁启超手书“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在图上未标注的另有一套后罩房,位于正房以北,是当时的清华大学哲学教授金岳霖所住,现在是北总布胡同12号院。金岳霖终身仰慕林徽因,自言“择林而居”。客厅有门直通后罩房的院子,夫妇吵架时,金岳霖常借地利过来劝解。

刚赁下这套院子的时候,梁、林二人所住的时间并不长。梁思成当时为家人备下住处,即又赶回沈阳东北大学任教,等到1931年夏学期结束后才辞去工作回到北京。而林徽因1931年2月时病情加重,医生要求静养,遂在香山疗养,同年秋病愈下山。林徽因的堂弟林宣回忆当时徐志摩频繁上香山探林,“二哥(梁思成)给我的任务,就是陪徐志摩上山。”梁思成极尽东主之谊,徐志摩与林宣入住旅店的住宿费都是他掏的。林徽因自恋爱美,即便山居养病也着高跟鞋,下山时常由徐、林二人在两侧扶持,唯恐跌倒。

每年夏秋,林徽因基本上都同梁思成一同出外考察一些古建筑。林徽因尽管身体赢弱,但遇到需要攀高爬低的测绘,她也从来不假人手。两人共同走过晋、冀、鲁、豫、浙等省,考察了赵州桥、五台山佛光寺、山西应县木塔等建筑。后世通常缅怀的北总布胡同3号里的沙龙,其实算不上这位女主人的全部生活。

钱钟书“恶搞”太太客厅

作家萧乾在半个多世纪后仍清楚记得他被邀请去林徽因家时“窘促而又激动的心境和拘谨的神态”。1933年秋,萧乾还是个大三学生,他的小说《蚕》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当时刚任主编的沈从文还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一位绝顶聪明的小姐看上了《蚕》,邀请他周末下午去吃茶。萧乾描绘为:“那几天我喜得真是有些坐立不安,老早就把我那件蓝布大褂洗得干干净净,把一双旧皮鞋擦了又擦。星期六吃过午饭我蹬上脚踏车,斜穿过大钟寺进城了。两小时后,我就羞怯怯地随着沈先生从达子营跨进了总布胡同那间有名的‘太太客厅。”

这个受宠若惊的年轻人形象,后来被钱钟书演化进小说《猫》,敷衍出大学生齐颐谷初见李太太的场面。钱钟书顺笔提及齐颐谷与寡母相依为命,点的是萧乾是个遗腹子。

沈从文也在其中被影射为作家曹世昌:“这位温文的书生爱在作品里给读者以野蛮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的真率和超人的凶猛。……他现在名满文坛,可是还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老觉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随时随地提防人家损伤自己的尊严。”

据费慰梅回忆,沈从文与林徽因之间“发展了一种亲密的友谊。她对他有一种母亲般的关怀,而他,就和一个亲爱的儿子一样,一有问题就去找她商量要办法。”当沈从文因对“一位北京的年轻女作家”高青子产生爱慕,而与妻子张兆和不快时,“差不多是哭着赶到梁家,来寻求徽因的安慰”,而林徽因安慰、批评沈的时候,“回忆起志

摩如何同世俗的悲伤奋斗。”

除了上述二者,《猫》所指涉的人物未必真与太太有瓜葛,比如袁友春与陆伯麟通常认为指涉的是林语堂和周作人,但事实上并没有这两位入过“太太客厅”的实证。至于说老先生赶着献殷勤,为李太太的小猫考证命名,自然是小说家的别样发挥。

指涉最明显的是沙龙女主人李太太。除了承认其美貌,作家对李太太并无正面评价。李太太相貌上两大缺憾,一是皮肤黑,二是单眼皮。在林徽因身上,皮肤黑倒是有所印证,徐志摩提过香山养病的林,“充印度美人可不乔装”,割双眼皮至今并无佐证,毕竟梁、林蜜月在欧洲度过,而不是小说里为了在脸上动刀而去的日本。

小说里八面玲珑的李太太只衬得李先生各方面的庸碌无能,梁思成却远非这个模样。虽然在其后妻林洙的回忆中,梁思成说做林徽因的丈夫很不容易,但林徽因也未见得事事都争强好胜。梁、林在30年代只有一台照相机,外出调查时,梁要拍斗拱,林要拍民居,胶卷有限,最后往往还是林徽因让步。

目前尚无资料显示钱钟书与林徽因有过旧隙:他们都曾经在对方好友的报纸杂志上发表作品,也有不少共同的朋友。值得一提的是,林徽因对此文保持了沉默。

1933年冰心有《我们太太的客厅》一文,同样以林徽因的沙龙为原型,太太一样的擅使风情,诗人一样的一往情深,只是因为丈夫吴文藻与梁思成是多年好友,我们的先生则是一名“温蔼清癯的绅士”,保持着隐忍的美德。文章发表后,林徽因命人送冰心一坛山西陈醋吃用,并将自己的回赠作为趣谈。日后与友人通信中,将“冰心”一名直译为Icy Heart,指其冰冷无情。

在抗战伊始,汽油紧缺,冰心家里却托关系找到了卡车,将所有家当,包括席梦思大床一并带走。而粱、林,则是第一批前往昆明的北平知识分子。

在那段流转颠沛的战乱岁月里,林徽因肺病复发,元气大伤,并且再也没有康复。在儿子梁从诫的回忆里,母亲总是一副病容,从来没有感到她是一个美人儿。有过这段经历的林徽因,再不是北总布胡同3号的太太,能看淡的东西自然多了许多。而至于建国后,钱、梁两家不巧成了邻居,钱钟书还拿竹竿帮着自己家的猫“花花儿”打林徽因家的猫“爱的焦点”,已是后话了。

“你们要盖的会是假古董”

抗战胜利之后回到北京,梁、林成为清华大学教授,梁家下午四点半的茶叙,在新林院8号重新展开,而这一所在,托了北总布胡同的福,如今也被加入保护之列。

梁思成的续弦林洙1948年进入清华大学先修班,因同是福建老乡,在林徽因处补习英文。补习完毕后,往往就顺便一起喝茶,这时的茶会已经是每天举行。她的回忆里,“林先生自然是茶会的中心,梁先生说话不多,他总是注意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话,语言简洁,生动诙谐。林先生则不管谈论什么都能引人入胜,语言生动活泼。她还常常模仿一些朋友们说话,学得惟妙惟肖。”

那时梁家的茶客,与10年前的仿佛,林洙回忆“有金岳霖先生、张奚若夫妇,周培源夫妇和陈岱孙也常来。其他多是清华北大的教授,还有建筑系的教师”。

女主人已经大变。林洙第一次见到林微因,已不是她期望中的美人,她对林的第一感觉是:“天哪!我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瘦的人了。这是和那张照片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林动了肾切除手术,肺结核已是晚期,林洙看到的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已经是眼窝深陷,打扮随便,不复她年轻时在香山养病时,夜里写诗还得端个熏香插花、一袭白袍的姿态。

在避难期间,林徽因卧床不起,梁思成脊柱软组织硬化严重,工作时只能拿一只花瓶垫于颔下以支持颈部,他们有去美国的机会,但拒绝了。

梁思成1949年9月30日写给梁再冰的信中,提到自己参加第一届政治协商会议时的心情:“我得以参加这个开国盛典,实在感到光荣与兴奋。……当晚散会之前,我们围着毛主席高声同唱第一次的‘国歌,高兴兴奋无比。那是最可纪念的一夕。”

因为粱思成忙于开会,由林徽因负责建筑项目技术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梁再冰说:“妈妈瘦了许多,但精神极好。”

从1949年到1950年,梁、林与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教师们一同设计了国徽。国徽设计小组的成员朱畅中介绍,林徽因在此提出了精辟的意见,比如用色要着力精简,要便于雕塑、做证章和钢印与印刷不走样等。“梁先生和林先生以病弱之躯,不辞辛劳带头做方案,并带领大家讨论研究方案……先后做了二三十个正式完成的国徽图案。”在1950年6月23日,经过改订的国徽图案获得通过。

而1 949年建造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提案通过后,梁思成和林徽因一致要求以碑而非雕像的形式出现,唯恐苏联式的青铜骑士类雕像破坏天安门前建筑群的和谐感。1951年,他们的方案得到认可,林徽因于1952年,成为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承担了设计小组的组织工作,并设计了碑座和碑身的全套纹饰,为了推敲其上一朵花一片叶,画了数百张的草图。

1954年冬天,林徽因已濒临病危,一直住院,最后于1955年5月1日去世。只是她极忌讳自己的肺病,不许别人提及,也不许别人与她分餐,导致梁思成也得了肺结核,但摧毁他的,不完全是疾病。

为了避免北京城古建筑被拆的命运,梁思成多处奔走,费尽心思地想替代方案。无可挽回的时候,他只是痛哭。但1962年林洙与梁思成结婚后,却只见他哭了一次:“文革”期间,梁、林原来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草图被撕扯践踏,粱思成“点燃火柴默默地把它们烧了。最后一张他拿在手中凝视了良久,还是扔进了火堆。”

梁思成于1972年1月6日去世,他的性格已由开朗幽默变得忧郁胆怯,后来因为“脑子不听使唤”,他到了连一篇完整像样的检查也写不出来的地步。1972年元目,他听完《人民日报》社论后,叮嘱林洙,台湾回归之际,一定“家祭毋忘告乃翁”。

这两名建筑学家终身租房,名下没有房产,他们所住过的房子,也没有被列入任何一级文物保护单位。梁再冰平淡地解释:“我父亲保护的是北京城,而不是他自己的房子。”

为了这个愿望,林徽因直斥主张拆迁的北京市副市长吴晗:“你们拆去的是有着八百年历史的真古董……将来,你们迟早会后悔,那个时候你们要盖的就是假古董!”当时是1953年,林徽因肺病已经几乎说不出话。

为了这个愿望,梁思成当着吴晗与北京市政府秘书长薛子正的面,对周恩来直言:“我对这两位领导有意见,他们不重视城楼的保护。”当时梁思成的“左膀右臂”——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已被拆,古建的拆除势不可挡。

林徽因说中了,2004年8月18日,“假古董”重建的永定门城楼竣工。人们也没有忘记他们的预言,政府开始保护梁、林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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