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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土地,有一种过程叫寻找

2009-01-07韩钦明

岁月 2009年9期
关键词:庄稼田野泥土

韩钦明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

尽管我的身份是农民,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农民的血液。但我的意识里却时常有个声音在发出疑问:我真的是个农民吗?

我时常看到自己扛一把铁锨,或握一把镰刀,在有风或者无风的田野里平整土地、收割庄稼。泥土的气息丝丝缕缕,如花香弥漫,让我亢奋、使我沉迷。熟透的稻谷金黄灿烂,在我挥汗如雨中纷纷倒下,排列整齐,如同在接受我的检阅。在腰酸背疼中我无声地笑了,笑容里,更多的是无奈。

那天,村民小组长骑着摩托挨家挨户通知说:某老板要承包村南那块田地,准备建一个纱厂,要跟被占土地的农户签订补偿协议。问同意不同意,如果同意,就立马签字。还没等他将话说完,我赶忙说,同意同意。现在就签字吗?好像回答得不利索,人家就不承包了似的。妻子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待小组长离开后,埋怨我说,也不问问补偿标准你就签啦。我大声回她:再怎么也比种地强!

其实我很少下地(到田里干活),除了种麦插秧割稻这些非去不可的日子,其他到田野的次数屈指可数。尽管那里有属于我的一块庄稼地,尽管我也向往田野别样的风景,但欣赏与深入的心态绝对不同。上学时,每到放秋忙假,极不情愿地跟着家人到田里割稻,在累得精疲力竭、感觉天昏地暗时,总喜欢抬头东张西望,喜欢将目光投向田野不远处那条宽阔的马路。那些不是农民的人上下班骑着车子飞驰而过,轻快潇洒,他们来往穿梭的身影,如同海面上飞翔的海鸥,我羡慕的心情无以复加。

对土地对庄稼而言,我更愿意做一个旁观者、欣赏者,而非参与者与当事人。

田野说绿就绿了,绿色说没有就没有了。村南的那块田地,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快得有些迅雷不及掩耳。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在春天里刚刚苏醒、正在舒展身体摇曳起舞的麦苗,被灰暗嶙峋的煤矸石死死压在身下,无声夭折在大地之中。

曛曛的风里夹裹着泥土的腥湿与甜香,童年的快乐总有晴朗的日子做背景,到田野放羊、挖野菜是儿时最深刻的记忆。站在高坡上,将目光放逐到很远的天边,绿色尽头,影影绰绰地显现着另一个村庄,总觉得那村庄遥不可及,即使望穿双眼,也触摸不到小村的边缘。

时间无声无息地溜过,如同田野沟边那些长疯了的蒿草。岁月已经走远,季节依旧轮回。而今,田野已不再是绿色的海,目光所及,这里是一片建筑、那里是一堵围墙,它们面目狰狞,在田野里霸道地炫耀、趾高气扬。它们如同饥饿的蚕,贪婪地将田野噬咬得支离破碎。日渐萎缩的绿色可怜兮兮,如一个弃儿,与冷漠灰黑的坚硬做着无声的抗争,可谁能助他一臂之力?

村南的那块田地消失了。不,应该说位置还在,只是没有了泥土。生长出来的也是钢筋混凝土组合的高大建筑。这不能再称之为土地了吧?没有泥土气息、没有植物生长的地方,还能称为土地吗?

这不正是我一直期望、还可以说是父亲一直期望的吗?那时候,每当我学习倦怠,我的农民父亲总不失时机地敲打我:不好好念书,长大了就只能种一辈子地、当一辈子庄稼人了。然后长叹一声:这有什么出息头哦!我弄不明白,父亲是在为我焦虑,还是在为自己感慨。

父亲是读过书的,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在我还没有出生的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季,饥肠辘辘的父亲突然醒悟,仅靠种地并不能养活全家老小,便毅然决然带领我母亲和姐姐哥哥去了遥远的内蒙古,在一个叫做包头的地方做起了铁路工人。或许是思乡心切,在那片陌生的土地生活了几年后,却又扯家带口,重返故乡,如同经过了一个圆圈的起点和终点。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对于这段往事,父亲总是缄默其口,从没有向谁提起过,仿佛这段过程根本就没有储藏在记忆里的必要,直到他离开人世。我只是从母亲零零碎碎的念叨里才知道父亲曾经有过的不当农民的经历。

想来,父亲的隐忍和无奈、怅然和失语,不是没有缘由的吧。

我最不喜欢和父亲一块下地干活。与父亲在一起劳作,没有一点快乐可言。他总是对我劳作时的动作看不顺眼,这也不是那也不好,横加评判和指责。还常常教导我,什么人勤地不懒。你哄地一季,地哄你一年。等等。我不爱听这些话!如同不爱听父亲对我的训斥一般。除了身体上的累,心理更不轻松。于是便开始怀疑并怨恨那些文字中关于农村农民生活的描写,什么农民们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啦等等。狗屁!我一点都不喜悦。有的只是畏惧和紧张——那种对于超负荷体力付出的畏惧,那种对于天气、农时、抢收、忙碌的紧张。如同一个新兵趴在战壕里,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的激烈鏖战。从怨恨文字,继尔怨恨父亲,最后将这些怨恨转化给脚下的土地,将手中的农具蛮横地挥舞着,不一会儿便四肢麻木、气喘如牛,引来父亲新一轮的呵斥。

在我眼里,土地是忧郁的,田野是忧郁的,庄稼也是忧郁的。况且,我也从没有在父亲脸上看到丰收的喜悦,父亲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对儿女如此,对土地对庄稼亦是如此。

父亲是矛盾的,不想做农民,却热爱土地,自己是农民,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庄稼人。这样的矛盾伴随着父亲的一生,直到他归于泥土,最终被土地所接收。

或许是命运使然,我还是没能走出父亲的谶语,而是延续了父亲对土地难以割舍的“血脉”。这不是父亲所期望的、也不是我所情愿的。作为父亲最小的儿子,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说我天生不是做农民的“料”。话语里,有对我的贬低,但更包含某种期许。只是,贬低是存在的,期许,却如同田野里的风,了无踪影。我,只能选择了种地。因为我别无选择。

其实,每一个庄稼人都将土地看得很重。他们不能容忍有一寸土地搁闲着,旮旮旯旯,角角落落,能种庄稼的地方都尽量种上庄稼。哪怕是几棵豆秧、几株麦苗,也会精心伺弄,悉心照料,该施肥的施肥,该除草的除草,如同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呵护有加。对收获的期望,如同亲手种下的那一粒粒种子,慢慢发芽,葳蕤葱茏,一天天盈满心头。

村南的那块土地,真的消失了。父亲曾在那里胼手胝足,我也曾在那里挥汗如雨,如今都已经不复存在。曾经是寂静安详的田野,被机器的轰鸣吵得整夜失眠。曾经在昼夜分明里青葱水灵的植物,被厂房耀眼的灯光搅得时差颠倒,面黄肌瘦。剩余的那片土地,被建筑群围剿着,朝不保夕,战战兢兢……

对于消失了的土地,我竟没有丝毫的惋惜和失落。尽管我是个农民。相反,我和村里那些失去土地的乡亲一样,有的只是掩饰不住的窃喜。

在那块土地面目全非、以至于消失殆尽的某个日子,我带儿子到田野收割庄稼,我们每人手里都握有一把镰刀,儿子稚气的脸上写满跃跃欲试。可转来转去,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们要收割的土地。眼看天要下雨了,我们急得如同热鏊上的蚂蚁……

猛然醒来,才知道做了一个梦。身上竟然大汗淋漓,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繁忙的抢收。

四周寂静无边,只有一种叫做夜色的光透过窗子挤进房间,使得深夜更像深夜。我坐起来,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写点什么的冲动:关于土地,关于庄稼,关于……可惜,我不是哲学家,也不是诗人,况且,对于土地而言,所有的文字都显得过于矫情过于苍白和轻飘吧。算了,不写也罢。于是,重新躺下,翻身睡去,如同躺在广袤的大地之中,安静、舒展而踏实。

责任编辑:刘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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