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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利之花

2009-01-07王跃斌

岁月 2009年9期
关键词:吴山仙人金花

王跃斌

吴山离开仙人柱时嘱咐金花,不让她进山打大牲口。他总以为女儿年龄小,怕出意外。金花就笑,露出一对小虎牙,说,嗯哪,我只溜溜套子,下下夹子还不行么?吴山点点头,睃了金花一眼,又摇摇头,哗哗哗地走了,踏着一地碎冰花。走了很远,又收脚,回头喊一句,你可要听爸话啊。知女莫如父。吴山了解自己的女儿,胆大、心野、任性。他有些不相信金花,但又不能不走。日本人把索利营的人组织成山林队,让他当队长。索利营是索利人居住的地方,有的叫营,有的叫连,相当汉族人居住的屯子,区分只在屯大屯小。屯大的叫营,屯小的叫连。

果然。目送吴山的背影消失在最西边的一个仙人柱右侧,吴金花伸了伸舌头,踅身走进仙人柱,背上枪,出门从槽头牵出小花就进山了。小花是吴金花的一匹坐骑,金花平时妹妹般待它,因此,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花。小花是鄂伦春人特有的小型马,腿短,个矮,腰身长,灵便矫健,翻山钻林是别类马比不了的。

那是一个下午。那个下午与昨天的下午没什么区别,与前天的下午也没什么区别,或者说与更多个以前的下午都没什么区别。太阳懒懒地卧在西南的大山上,脸因冰雪浸得时间太久而变得苍白,像抹过一层淡淡的脂粉。远近的树林稀疏清朗,林间飘浮着微微的寒气。山林一片寂静。如此,显得小花的蹄声格外清脆、响亮,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敲得枝头不时飘下片片雪花,也敲得金花心头一阵阵欢喜。平常时节,她总是央求爸爸让她独自进山,说自己已长大了,说自己的枪法已长进了,也该历练历练了,但都被爸爸拒绝了。在爸爸眼里,十八岁的金花就像八岁的孩子,总也长不大。可金花不这么看,她觉得自己已成人了,不用跟爸爸也完全可以打猎了。她总是找着机会,如今,总算让她找到了。这让她心头欢喜,脸上桃花出两片幸福,红红的,艳艳的。

那天,金花的运气很好,刚进林子,就碰到一头野猪。只是,初次独自面对大牲口,她枪开得嫩了一点,没有击中野猪的要害。受伤的野猪长嚎一声,用怪怒的眼睛瞪了金花一眼,咻咻地喘着粗气,朝大森林里狂奔而去。金花原不想追赶,但想到受伤的孤猪一旦再遇到人,往往会报复祸害人时,她又打马追进了红松林。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无能给别人留下隐患。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相信,这头野猪不会跑得太远。突然,金花发现一个男子偎在一棵松树下,半躺半卧。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头上的狗皮帽子扣在后脑勺上,脸上蒸腾着微微的热汗,身上的黄大衣掀开一半,露着一条右大腿。不知什么缘故,金花乍一见这人面孔时,周身竟电起一阵战栗。莫明其妙,脸上腾腾地燃起了两团火。她朝那人再看了一眼,就发现那人也扫着她,两眼冷冷地,像是两个冰球。她有些畏惧了,迅速低下头去。那人却没有什么遮掩,审视着金花,眼球转也不转。他从金花的一身穿戴上看出她是索利人。索利人就是鄂伦春人。在小兴安岭地界,人们平时管鄂伦春人叫索利人。这大概也像大名小名一样,鄂伦春是大名,索利是小名。当然,这些都是解放前的叫法,老皇历了。解放以后,为了尊重少数民族,就很少有人把鄂伦春人叫成索利人了,除非那些老掉牙的山民。不过,在他们遭遇的那阵,金花的帽子还鲜明着索利人独有的特征。她的帽子是用狍子头皮做的,两边缝着耳朵,戴在头上,高高地翘起,冷眼一看,像极了狍子。金花的上衣是用鹿皮做的,是梅花鹿,斑斑点点着花色,看起来美丽醒目;下身是用狍皮做的,肥大宽松。而脚下的靴子,则是用鹿皮缝成,软软的,长长的,一直套到膝盖上,又染成了红色,显得几分轻松,几分温暖,远远看去,就是两朵梅花了。在白雪的映衬下,极鲜艳,也打眼。

毕竟是钻山越岭长大的,经过一阵短暂的战栗过后,金花挺挺胸,举起枪,仗着胆子喊了一声,你是谁?看那人的服装,土不土洋不洋的,她以为那人是土匪,就用土匪的黑话同他打招呼。如果那人是土匪,应该回答,我是我。而后就会说,压着腕,怕她走了火。但那人显然不是土匪,他听到喊声,回答的却是,我是抗联的。大腿受伤,不能走了。听说是抗联的,吴金花的心落了下来,轻轻吁了一口气。再仔细着眼睛看,果然就见那人右腿的裹腿已解开了,绑在左腿的大腿上,透过一层层的裹腿,还可以看到斑斑的血迹,似乎已经凝固。她将目光移向那人的脸,说,真是抗联的?那人就涩出一脸笑,说,我都到了这步田地,跟你撒谎有什么用。你要是能救我,就救救我,我会感激你的。如果你不能救我,也可以把我送到小日本那里去。那样的话,你还可以得到五百块大洋,小日本用五百块买我的头。吴金花摇摇头,没有吭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默默地走了,骑着小白马。那时,天色已暗了,大森林里刮着阵阵冷风,让人感到阴森森的。金花想救那个抗联,又怕让自己的爸爸知道。她的爸爸早在去年就被日本人软硬兼施弄进了山林队,做了一名队长。如果把这个人救回家去,金花想,让他碰见,那不是自投罗网么。她这样想着,心沉沉地,耷拉着脸袋,打马回家。

说是家,其实是一间木头窝棚,像个大圆锥,由二十几根桦木杆子架起,底宽顶尖,四周披着白桦皮,白桦皮外又蒙着一层大叶樟。这种窝棚叫仙人柱。仙人柱没有烟囱,里边的烟啊,气啊,各种味道啊,都顺着尖顶部的孔隙往外挤,再飘散开,同山里的雾气啊,水气啊,草气啊,花气啊,混合在一起,天然出一种人间的味道。

夜晚,金花失眠了。她的眼前一会闪现出那张年轻的面孔,一会闪现出爸爸的面孔,变换着,像电影里的蒙太奇。而且,每次闪现出那年轻人面孔时,她的心都会怦怦乱跳,这促使她益发想看清那年轻人的面孔。可惜的是,她越是想看清那年轻人面孔,那年轻人的面孔反倒越模糊。只有一双眼睛还那么明亮着。那是一双虎眼,有几分威严,几分英俊,又有几分忧伤。他的忧伤一定是来自他的伤口。她这样想着,心隐隐的疼,是那种牵肠挂肚的疼。她害怕那年轻人的血流尽,死去,也害怕初冬的夜晚太冷,冻坏了那年轻人。闪现出爸爸面孔时,她的心也疼。只不过那是另一种疼,丝丝拉拉的那种。她不满意爸爸参加日本人的山林队,曾经劝爸爸,说,我们是中国人,咋能帮狗吃食,替日本人打抗联呢。但她爸爸不以为然,说,日本人给我酒,抗联有么?日本人给我大烟,抗联有么?日本人还给我快枪,他们有么?她的爸爸说到这时,还从怀间抽出一支手枪,用手掌拍拍亮铮铮的枪面,递给金花,显摆地说,嘎嘎新,你留着用吧。金花知道,那是日本人奖励给吴山的,为了表彰他带着三十几个鄂伦春人参加了山林队。吴山原本是索利营的营长,后来中了日本人的招,钻了日本人的套,当了山林队的队长。吴山个头不高,颧骨高;胡子不浓,眉毛浓。浓眉下一双小眼睛总是眨着,仿佛想多少事似的。其实,他的头脑简单得很。但他对金花是真好,很父亲。这一方面是缘于父女隋深,血浓于水;一方面是因为金花的命不好,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死于产后风。鄂伦春有一

些陋习,在解放前。其中一条是妇女生孩子必须离开仙人柱,到另搭的一个小仙人柱里去,也不遮风,也不挡雨,也无人护理。只是有人送水,送吃的,其它的只有听天由命了。他们这样做是怕妇女生孩子给家庭带来晦气,而这样做的结果,却是产妇的死亡率高,婴儿的死亡率也高。

初冬的夜,还没有那么长,但对金花来说,却显得特别长,长得像她有一次迷山,走了一夜,怎么也走不出来,最终还是被爸爸找回了家。但这一次,没有爸爸,她也走出了长长的夜晚,不仅是身体,还有思想。因为天亮时。金花已决定去救那个年轻人,把他带回仙人柱。

金花起了一个大早。她先从枕下抽出手枪,塞在怀里,又从墙上摘下狍皮囊,装狍肉干,装鹿肉干。看看满了,她把皮囊系在腰带上,弯腰,又从铺上拿起一个行军壶,走到水缸前,用一只桦树舀灌满了行军壶,这才走出仙人柱,走到马圈,从槽头解开系马的缰绳,拍拍小花的脖颈,说,小花,今天,咱俩去干一件大事,你可一定要听话啊。说着,分腿一跃,就上了马背。白马小花能听懂金花的话,回头看了金花一眼,而后一扬脖,长咴一声,撒开四蹄,就朝林子里跑去,好像比金花都急。寂静的森林里响起了一溜马蹄声,清脆、响亮、欢快、迅疾。

再到那片红松林时,日光已偏西了。离那人越近,金花心跳得越乱,像跳萨满时的皮鼓,坏了节奏。她怕那个人走了,更怕那个人死了。等到她清楚看到那人背倚一棵大松树朝她看着时,她的脸上阳光出一团笑,一紧马缰,就准备下马。这时,从林子的北边传来了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她眯眼扫去,就见五个日本兵正朝这边走来。她先是一怔,而后人立马背,两手高举,朝上一跃,抱住了一棵枫桦树权,再一荡身。双腿已骑在树杈上,身子轻得像只燕子。眼瞄着那几个人越来越近,金花摸出手枪,左眼一闭,右手的枪响了。一个日本兵摔倒在地。其他四人听到有人放枪,卧倒的卧倒,躲藏的躲藏,寻找着射击的人,一个个探头探脑,观左看右。只是,他们在明处,金花在暗处,只要他们一露脑袋,金花的枪就响;金花的枪一响,他们的脑袋就开花。也不过三五分钟,那五个人都倒在地上了。这时,只听金花一声呼哨,那小白马又跑到了老树下。金花弯身往下一跳,人就落在了马背,再一弯身,人已落在了地上,轻轻盈盈,像一片落叶。她把目光转向了那年轻人,年轻人也正看着她,眼睛里透出一种羡慕,一种惊奇,一种感激。看出那人在端详自己,金花脸上一热,想,难道那人看上我了么?她这样想着,走到那人的身边,把一只行军壶递给他,说,慢点,别呛着。那人抬头,说了声谢谢,捧起水壶就喝。不知为什么,金花听了那声谢谢,心里不是滋味。她想说点什么,嘴唇嚅动两下又吞下去想说的话,把皮囊递给那人,说,饿了吧,先吃点东西,等吃完了,咱们就回家。回家?那人重复了一句,眼睛流出了疑惑。金花笑笑,瞟了那人一眼,说,吃吧,别吃太多了,伤食。那人低下头去,从皮囊里摸出一块狍子肉干。金花看了,说,你挑黑颜色的。黑色的是鹿肉,好吃。说完这话时,她自觉脸上发烧,心跳得也狂。那人一笑,放下手中的,又选了一块黑色的塞进口中,嚼了起来。

看那人连吃了三块肉干,风卷残云似的,而后又抓起了一块鹿肉干,还要朝嘴里填,金花就伸手,夺了那块肉干,说,不是不让你吃多了么,你咋还吃。说罢,她将那块肉干塞进皮囊里,牵马到那人面前,说,咱们走吧。那人点点头,回头看看几个死兵,说,把那几条枪和子弹都捡回来。金花瞟了那人一眼,想,这人怎么这么不客气,支使人像个官似的。迅疾意识一跳,她的心又甜出了一股蜜,想,他这样同我说话,显然是与我不外。她这样想,脸上花又开了,问,捡回去做什么,我怕我爸爸看见了。那人就说,你不会藏起来么。金花想了想,松开马缰,又走向了那几个死人。转眼功夫,她就回来了,抱着几条长枪,肩上还挂着几条子弹袋。她把那几条枪拴在马背上,又弯腰,去扶那人,却没有扶动。那人就说,我的大腿被打穿了。金花点点头,直腰,一挥手,那白马走到了她的身边。见小花过来,吴金花又朝下压压手,小花就卧了下去。金花把那人拖拉上马背,再扬扬手,小花站了起来,扬起脖颈,长啸一声,回头看着金花。金花拍拍那马脑门,再一跃身,人已上了马,又环过两手,搂住了那人的腰,身上顿时电过一股热流,莫明其妙地战栗起来。

两人一马到仙人柱时,天光已渐暗了。在矮矮的门前,小白马收住了脚步。金花抽腿下马,又回过身来,背对那人,弯下了腰。那人看出了金花的用心,略一踌躇,脸红了红,还是伏在了金花背上。让她想不到的是,身材单细的金花背起他,并不气喘。

走进仙人柱,金花先站了一会儿,等到眼睛适应了屋里的景物,这才把那人放在了玛路(门对面的板铺)上。那人看了看板铺上铺着的虎皮,摇摇头,就往右侧挪动身体,咬着牙,周身哆嗦着。金花知道他身上的伤痛,眯着眼睛。问,你呆在那里还不行么?那人说,这位置……应该是长辈人的。金花心头一热,说,要不,我背你过去吧。那人摇头,又低头,两手撑着床板,朝门右侧那个敖路(左右的铺)移去,额头上蒸着热汗。金花叹口气,轻轻地,走到右边铺上,拿起一个烟匣子,回头对那人说,你抽吗?那人一笑,说,我不会。金花乜了那人一眼,自己蹲下来,给自己卷了颗烟,想了想,又把卷好的烟放进烟匣子里,说,我得趁天亮给你找药去,你要是心烦,就看看书吧。说着,她把自己床上的一册书扔给了那人。那人看去,是木版,封面三个红色宋体字写的是《千字文》,便问,你学过汉字啊。金花回头,说,我上过二年初小呢。那人又问,为什么不学了呢?金花的脸色立时就寒了,冰冰地说,后来,小鬼子管学校了,让我们老师把中国人改成满洲国人,我们老师不改,就被日本人给抓去了。说完,金花用手背抹抹眼睛,踅身,朝仙人柱外走去。在门口。她回过头来,说,你就像那个老师。

那人刚把身躯挪到右侧的熊皮上时,金花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捆小树枝子,都砍成半尺来长,齐刷刷地。她看了那人一眼,把那捆树枝放在地上,转身,又走到中间的一眼火炉子前。那是一眼用黄泥围成的炉子,灶膛里还残余着火炭。金花把干柴塞进炉膛里。不一会儿。里边的柴火就着了,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有一股股的烟朝上端的窟窿钻去。看火已大旺了,金花把一个铁锅吊在一个横木上,装了大半锅水,而后,就把那捆树枝放了进去,盖上了一个木锅盖。这一切都做完了,她走到那人面前,说,来,我给你看看伤。那人两手放在大腿上,一时间不知所措。金花嘴就一撅,说,你不脱裤子,我咋给你治伤啊。那人的额头就流出了汗水,吞吞吐吐地说,你怎么给我看伤呢?金花就说,你没看我煮老鸹眼么。我们索伦人都用它来治红伤,是再好不过的法子。她把索利说成索伦。大体上讲,索伦和索利是一回事。再细分,索伦人既包括索利人,也包括鄂温克人和达斡尔人,而索利人单指鄂伦春人。那人想

了想,只好哈下腰来,开始解捆在大腿上的绑腿。只是,浸透的血已把绑腿同裤子粘在一起,他吭吭哟哟好一会儿,也没有解开。金花看了。就爬上板铺,替他解,一股股热气扑到那人的脸上。金花用力很轻,也很小心,时不时地看那人一眼,好不容易才把绑腿一层层揭开。她把长长的绑腿扔在地上,转身,要解那人的皮带。那人脸上一红,伸手挡住了金花的手。金花两眼立马飘起了一层雾。但她还是低着头,给那人解腰带。那人也只好闭上眼睛,转过头去,任由金花去脱。当金花把裤子褪到他的两脚时,他痛苦地喊了一声。金花眼盯着伤口,连头也没抬,说,好了,好了,你再挺一会吧,我就给你洗伤口。说完,她就走下板铺,走到左面墙前,翘脚,点燃了一碗小灯。那是由桦树皮做成的一个灯碗,里边盛着半碗洋油。洋油就是煤油。

油灯亮起来了,仙人柱里漫着一股煤油味,倾斜着的木墙上摇着一团小小的火光,像一个小精灵。金花小心地给那人洗好了伤口,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子弹还在里边,得把它抠出来才行。那人听了,伸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你看着办吧,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取出来就好。金花点点头,说,有什么好法子,也只有用刀子剜了,这样,很疼。那人笑笑,说,我不怕。金花斜了那人一眼,说,你不怕,我怕。要不,我给你嚼一点大烟膏子吧。那人说,用不着。金花低头,想想,说,你不嚼,我得先抽一颗烟稳稳神,说着,从烟匣子里拈出刚才卷的那颗烟,凑到油灯前,点了,又叼在嘴唇上。很快,仙人柱里浮起了一缕缕的烟气,呛得那人咳嗽了一声。金花看了那人一眼,想了想,说,我还是白抽了。她把燃着的烟扔在地上,弯腰用脚抿了抿,顺势从鹿皮靴里抽出一把小刀,举起,在火头上烧了一会,又拿到眼前,贴脸试试,这才爬上板铺,用身子挡住那人的视线,说,你忍着点吧。说罢,左手掐住那人大腿,右手握着小刀,慢慢地朝里拨去。她怕那人喊疼,紧张出一脸汗水,再偷看那人,却并不见那人皱眉。心里便想,这人,够爷们。她这样想着,胆子大了,再动手,也就顺利,轻松。过了有一颗烟功夫,总算把那颗子弹取出来了。她长吁了一口气,把那粒子弹放在那人腿前,说,你看看吧,这子弹再朝里一点,就打到骨头上了。那人笑笑,说,要是打到骨头上,我也活不成了。金花没有吭声,转身走到自己的那张铺上,翻了好一会,翻出一条白纱巾来,再走到那人面前,为那人捆绑大腿。那人说了声谢谢。金花听了别扭,皱着眉头说,谢谢,谢什么谢谢,我都是你的人了,还用什么谢。那人听了,看了金花一眼,又耷拉下脑袋,额上的大汗珠子一颗颗地往下掉,落在板铺上,发出噼啪的响声。金花听了,哈哈大笑,笑得两手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说,不是两口子,哪有乱看人家皮肉的。说着,把一条鹿皮裤子扔给耶人,又说,你把这条皮裤穿上,别冻着,冻着就孬破(感染)了。看那人接了,她走到火炉边,回头,说,今儿晚上我给你煮面片吃罢。你的肚子里空空的,吃多了肉就:糟了。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大号咋叫呢?那人说,我叫李宿儒。叫啥?金花皱眉,想,这人,这名字叫得怎么这么别扭。那人看出了金花的难处。说,抗联里的人都叫我大李,今后,你也叫我大李好了。金花说,这还差不离。

看大李吃了两碗面片,金花脸上现出了笑意,就爬上铺,把一条厚熊皮被卷放了下来,而后,她就开始脱自己的衣裳。大李瞅着她一件件脱了身上的外衣,禁不住心怦怦乱跳。这时,金花已钻进了被窝,扬着脸看着大李。大李看了,说,你是让我睡对面的床么?金花说,谁让你睡那疙瘩了。人家是在给你捂被窝,怕你凉。你这个人啊,也不打听打听,我们索伦女人能睡熊皮么。她说,脸上泛起了两片桃红,俏皮了大李一眼,说,睡熊皮被的女人不能生小孩。大李呆呆地看着金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心里想,既然不能睡熊皮,你钻进来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金花见大李脸色难看,以为大李是不好意思,就翘着脑袋,眼睛一眨一眨地,说,这有啥啊,人家先给你捂捂,省得你凉着啊。大约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金花从被窝里钻出来,说,这回好了,你看看凉不凉了。说着,她就抱着两个膀子,弯着腰,跑回了对面的那张床上,钻进了一个狍皮筒子。这时,大李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金花已把那里的被放好了。他小心地钻进了被窝,身上掠过了一股暖流,两眼流出了泪,也是热热的。

山里天冷得快。两场大雪过后,冬天真正地到了。这一天,金花说是出去看看,能不能打个大牲口。只是,她人刚走出门,又踅回来,一脸桃花,两眼惊恐,说,这可咋办啊,我爸爸回来了。大李听了,也惊得坐了起来,两眼看着金花好一会儿,才说,你就说我是猎人,受伤了。金花眯眸道,说你是猎人,谁信啊。不过,眼巴前,也只好这么说了。

正说着,吴山已走进了仙人柱。金花就扑过去,说,爸,你咋才回来啊,可把人想坏了!吴山说,爸爸也没办法啊。说着,摘下头上的狐狸皮帽子,扔在玛路上,就看见了坐在铺上的大李。他一惊,就回头问金花:他是谁?金花说,他是猎人,受伤了,被我看见了,就把他接到家来了。吴山听了,眼睛眯成一条线,横向大李。大李的目光也扫向了吴山。仙人柱里光线暗淡,大李看不清吴山面目,只觉得他的脸色黑里透黄,颧骨凸出,鼻子有些扁平。他穿的是一件狍皮大氅,大氅的下摆露着鹿皮裤子,脚上穿的是牛皮乌拉。两人对视了片刻,大李先开口,说,麻烦你们了。吴山并不答话。他走近大李,瞧瞧大李的脸,又看看大李身上披的大衣,最后拉起大李的手,看看手背,又翻过来,看看手心,说,你是抗联的。金花就挡了过来,说,不对,人家才不是抗联的呢,人家是打猎的。吴山说,别糊弄我了。大李两眼刀出两道寒光,说,我真的是抗联,你想把我怎么办?吴山没有料到大李能承认自己是抗联,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金花说,爸爸,他可是好人啊。吴山答非所问:做饭去吧,爸爸都饿了。金花说,我给你煮面片吧,爸爸最喜欢吃面片了,用鹿肉吊汤。吴山说,还是我闺女疼我啊。说罢,就坐在了大李左侧,问,前些天,日本人追一个红胡子,结果,红胡子没有捉到,却死了五个人。那些人是你干掉的吧?大李摇摇头,说,不是。不是你又能是谁呢。吴山皱着眉头,用怀疑的目光扫着大李。金花听了,插话说,那是我打的。说完,咯咯咯大笑。吴山听了,眼皮一耷拉,脸顿时就阴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说话。金花就说,爸爸可不能告诉小鬼子啊。一告诉小鬼子,女儿就没命了。吴山还是不说话,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好一会儿,他长叹了声,起身,走出了仙人柱。金花不放心,悄悄地跟了过去,手扶门框,探头看去,原来吴山在解自己马上的物品。

围炉吃饭的时候,吴山始终寒冬着的脸有些春天了,他打量了大李一眼,问,你伤好后到哪疙瘩去。大李说,上哪儿还说不准,反正我是要走的。吴山说,走,你还能走到哪里去呢。听我的话,找日本人吧,会有你好果子吃的。大

李一笑,说,给我好果子吃?能有什么好果子呢。你现在给他们做事,他们又给你什么好处了呢?吴山说,好处多了,他们给我们吃的,给我们穿的,给我们钱花,还给我们大烟抽,你说不好么?大李瞥了吴山一眼,说,据我所知,他们还禁止他们种地务农,禁止你们下山定居,禁止你们与汉族通婚,让你们还保持你们的风俗习惯,又给你们大烟抽,这些办法是很恶毒的,是让你们更加落后,更加愚昧,最终走向灭绝。听大李这么说,吴山无言以对,只是搓着一双大手。金花愣眉楞脑地瞅着大李,目不转睛,心中想,这个人怎么这么会说,一套套的,像我的老师。她这样想着,就多看了大李几眼,心里热热地。金花的这些反常表现,都被吴山看到了眼里。他咬了咬嘴唇,放下筷子,看了一眼金花,说,听说你莫大爷病了,我到他家看看去。金花就睁圆鸽眼,说,你晚上回不回来了?吴山说,看看吧,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就在他家住一宿。说罢,给金花一个眼色,示意金花跟他出来。

在仙人柱外,吴山眯缝着眼睛,盯了金花好一会儿,问,你是不是看上那红胡子了?金花一眨眼睛,说,我都和他好了。吴山瞪了金花一眼,说,真的?金花耷拉下脑袋。两手搓着衣摆,像是害羞似的,也不回话。吴山打了一个唉声,长长的,背着手,走了,两脚拖拉着,像腿肚子上绑着两座大山。金花瞅着吴山的身影同树林融成一片,不觉两眼就充满了泪水。回到仙人柱,她盯了大李好一会,说,闹了半天,你真是红胡子啊。大李说,我们是抗联,不是红胡子。金花嘿嘿一笑,说,抗联就是红胡子,红胡子就是抗联,我们索伦人都这么叫。大李笑笑,说,你父亲这次出去,很可能是找人商量事去了。金花说,他愿意找谁就找谁去吧,只要不找日本人就行。大李问,你怎么知道?金花一挑眉毛,说,要是把你抓走了,他的女儿就嫁不出去了。大李扫了扫金花,说,我真的怕他去日本人那里去。金花听了,伸起右手食指,划着自己的腮,羞大李,说,心眼太小了,还大老爷们呢。大李摇摇头,说,你们索利营住的相隔也不过几十米,你父亲怎么说不一定回来呢?金花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我爸爸抽大烟,只要抽上大烟,很少有回家的时候。大李就说,那他不会在家抽吗?金花说,我爸爸怕我跟着学,从来不在家抽。大李说,你爸爸对你真好,只是,我怎么没看见你妈妈呢。听大李这么问,金花的头垂了下来,眨眼之时,就抽泣起来。听着金花的哭泣声,看着金花一耸一耸的,大李知道自己触动了金花的伤心处,一时间也不知再说什么好。这时,金花抬起头来,说,我妈妈生完我后,就死了。

因为心中有事,那夜,大李总是睡不着觉,心绪乱乱的,想来想去,辗转反侧。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听到屋外有响声,像是一阵风,又像是一群鸟。他一激灵,扫了一眼对面,说,金花,金花,你昕,外边是什么声音?说着,就从熊皮里钻出来,把一捆三八枪连同子弹袋划拉到身边。金花从梦中惊醒,倾耳听了一听,说,不好,有人朝这边压过来了。说着,她从狍皮筒里钻出来,同时,从狍皮下抽出了那只手枪,放在了铺前。而后,她就跑到大李面前,用另一根绑腿,捆绑熊皮的头部。大李正怔着时,她已把熊皮拴好,低头对大李说,扯住皮子,别松手。说着,她又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而后,她一边朝后退去,一边放那道绑腿。将到门口,她蹲了下去,右手拿起手枪,身子一侧,左脚就踢开了板门。随着一缕月光射进仙人柱,一串子弹也呼啸着射了进来,拖着一道道耀眼的火光。金花影在门侧,等枪声停下时,又踢开了自动关上的板门。紧跟着又是一阵枪声。接连几次之后,再踢开门时,外边已不再开枪了。金花回头,扫了一眼大李,说,拽住了皮子。说罢,自己就朝门外爬去,腰间拖着那张熊皮,熊皮上紧紧地压着大李。爬到马圈时,枪声又响了。金花举枪朝火光打去,只听一声哎哟,枪声又停止了。趁着这个机会,金花解开自己身上的绑腿,迅速地将大李扶上小白马。随后,自己也纵身一跳,翻上了马背,手里还拉着那张熊皮。大李见了,喊,还要那熊皮干啥?金花说,我用它打扫雪啊。要不,他们会码着溜子跟上来的。说话间,白马小花已跑过了一片塔头地,昂着头,咴咴叫着,钻进一片树林子里。令大李惊奇的是,那小马跑塔头地竟然像跑平地,四蹄可以踩着塔头跑。

他们跑到一个山洞前时,太阳已偏向西南了。山洞嵌在一座大山的腰部,洞口只有一米来高,呈三角形,上窄下宽,用一些树木遮挡着,不仔细观察,也看不出来。

在山洞前的平台上,金花勒住马缰,缓缓地下了马。她先打量一眼山洞,而后,回身,左手扶马鞍,右手搀大李。大李的两腿麻木了,就任金花把他拖下马。扶着金花站了好一会儿,大李的腿才舒张开来。他下意识地朝马后看了一眼。哪里还有熊皮,只剩下了条绳子,尾端都磨成了一团乱麻,像一个大白头翁。他笑了笑,又把目光转向山洞,说,这山洞是做什么的,安全么?金花说。这是我们打猎住的地方,除了我们索伦人,别人找不到。大李就眯起眼睛,说,要是索利人来呢?金花说,索利人?索利人这一阵子是不会来人了。日本人把他们都整去集训了,要三个月才结束呢。过了三个月呢?大李摇摇头,问。金花说,也用不了一个月,你的伤口就会好利索了。到那时,我们再找啥地方找不到呢。大李还是不放心,说,要是你父亲他们来呢?他说话很含蓄,但金花还是听出来了他的真正意思。又是哈哈大笑,说,你终归是不相信我父亲。虎毒还不吃子呢。要我寻思,夜儿个(昨天)来打咱们的人当中,也没有我爸爸。要是有,我们谁也跑不了。你知道,我爸爸可是出名的神枪手呢。大李点点头,说,那么,日本人是怎么找上来的呢。金花先是摇头,看了大李一眼,又说。八成是那些特务腿子吧。大李没有吱声。他在心里已默认金花说得有道理了。金花见大李不吭声,靠到大李面前,说,我们溜进洞升火整些吃的,那里边要什么有什么。说着,就抱起了大李,朝山洞挪去,呼哧呼哧地。大李想挣脱金花,可浑身软成了一团,像散了架子似的。

山洞的洞口小,但里边却很宽阔,足有三十几米深,十几米高,像个大肚瓶子。就在大肚子中间,有一盘用石块垒起的锅灶,上架着一口铁锅,小半锅水已冻成了冰,冰面鼓鼓着,像个凹凸镜。就在大锅内侧,立着两个用黄榆木捆成的三角架,东西距离二米多一些。三角架上横着一根用来烤肉的鲜桦木。而在大锅对面,山洞壁前,胡乱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动物肉,大大小小,红红黑黑,不是近前,也分不清都是什么。另外,还有一根根的木柴,一大片一大片的白桦树皮。大李的目光始终在那些肉上转,问,哪来的这么些肉呢?金花说,这是我们索伦人的习惯,谁打猎进来住,临走时都要留一些东西,给后来的人吃。大李点点头,说,这可是个好习惯啊。金花回眸一笑,说。我不好么?大李嘴唇蠕动两下,说,好,你更好,你是鄂伦春的一枝花,又美丽,又勇敢,又善良。说完,两颊

就烧起了两团火,想,这丫头,是随便夸夸自己呢,还是向我表示一种信号。如果是前者,倒没有什么;假如是后者,那么,我该怎么办呢?他这样想着,就下意识地看了金花一眼,巧不巧,金花也正打量着他。发现大李看自己,金花脸一热,迅速走到另一侧,抱来一抱木柴,架在大锅下,点燃了。而后,她又挑了几块小木柴,架在铁三角架下,再从大锅下抽出一条燃烧着的木柴,插在三角架下的木柴里,这才走到洞边,用一支铁夹子从几块冻肉间选出一块鹿肉,挂在三角架的横木上,烤了起来。转眼之时,山洞里弥漫起烤糊的肉香,浓浓的,卷进了大李的鼻孔。大李便听到自己的肚里一阵山响,咕咕碌碌地。

火旺,架上的肉很快烤熟了。金花将肉送到大李面前,说,趁热。大李说,还是你先吃吧。金花的嘴一撅,说。让你吃你就吃得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假假姑姑的。大李尴尬地接了,说,好香啊。金花一边烤肉,一边说,没有盐,只有咸萝卜,你将就着吃点吧。

吃完了烤肉,喝足了大锅里的水,天色也黑下来了。金花看了大李一眼,说,睡觉吧。大李迅速溜了一眼山洞,发现除了自己身下的两张熊皮,再也找不到一块能睡觉的地方了。他为难了,不知所措。金花眼珠转了转,说,你朝里挪挪,不就有我的地方了么。大李只好往里靠靠,给金花腾出了一块地方。金花在大锅下添了两根粗木头,看看火越发旺了,这才走到大李身边,将另一张熊皮掀起,盖在大李身上,躺了下去。只是眨眼之时,鼾声响起来了,大李却没有睡着。想着这些天的遭遇,想到身边这个被他称为索利花的女子,他怎么也不能入睡。等到他朦胧入睡时,却发现,山洞里的气温已降了下来。他小心地挪动着身子,爬到柴堆前,抽出一根木头,再往回爬。这时,他看到金花已经站起,走到他的身边,弯腰,夺过他手中的木头,也不言语,添到铁锅下。火又烧起来了,噼呖啪拉地,响成了一支咏叹调。山洞的壁上摇动着一团团亮光,变幻着,一忽儿明,一忽儿暗;一忽儿长,一忽儿短。

等到两人重新躺下时,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山洞里氤氲着淡淡的烟气,有股股凉风从洞口飘了进来。过了好一会,金花开口了,说,你的伤口还疼么?大李说,不那么疼了。金花说,不要紧的,我看有个十天八天的,也就好利索了。大李说,这全靠你了。金花脸一热,想说点什么,又吞下了已到嘴唇边的话。大李听到金花的喘气声高了,身体一起一伏。没容大李多想,金花的手从后边长了过来,搂住了大李的脖颈,身体也贴到了大李的后背上,说,天嘎嘎冷,两个挨着,暖和一些。她说这话时,周身哆嗦成一片,好像真的冻得不行了。大李的周身也哆嗦起来。他想推开金花,却没有力量;他想劝说金花两句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这时,金花就开口了,说,等到你伤好了,我就脱光了让你睡。大李一旺,随即说,你可不能嫁给我。金花听了,呼地一声坐起,想,这人是不是不喜欢我。她这样想着,心里就泛起了酸,眼圈也湿漉漉的,望着大李,也不作声。黑暗里,大李看不出金花的面目表隋,却能看到金花的两眼闪闪发光,汪着泪水。大李过意不去,连忙解释:我是个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我可不想害了你。原来如此。金花松了一口气,嘻嘻一笑,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有啥好怕的。只要你不嫌弃我,生死我都和你在一起。大李说,不是那么一回事。金花说,不是那回事,是哪回事啊。大李说,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真的,我不诳你。金花说,你走我也走,我们总归要在一起的,要不然,我就崩了你。金花说着,手里真的握住了手枪。大李周身就一哆嗦,再也不敢多言。

山中岁月,因两个人而显得短暂。没到半个月的功夫,大李已和金花在一起打猎了。

森林里的雪开始变软了,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芒,亮亮的,水水的。雪上蒸腾着微微的寒气。刚出洞十几米,金花收住脚,拉住了大李的袖口。大李沿着金花的目光看去,就看到几只狍子正在林子边缘啃着什么。大李转眼看金花,金花一笑,手中的枪响了。一只狍子应声摇了摇,倒在了林外。其它的狍子闻声,都跑了,一跳一跃地,尾巴上晃动着一小块白毛,像飞翔着的花。金花将手中的枪递给大李,自己则朝林子跑去。很快,她便扛着狍子走到大李身边,说,走吧,回家吧。她把家字拖得意味深长,让大李听了,心猿意马。两人走进山洞。一前一后。金花将那只狍子摔到地上,回头对大李说,是你扒,还是我扒?大李看了那动物一眼,心里发颤,摇摇头,说,我不敢。金花就翻了大李一眼,说,连扒个牲口都不敢,咋打小鬼子啊,白瞎个大老爷们了。说罢,弯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小刀,再蹲下去,开始扒那只狍子。很快,狍子的膛开了。金花先割出狍子的肝,用左手托着,递给大李,说,吃,趁热。大李看一眼那血淋淋的东西,一股腥气从嗓子眼里往外扑。金花说,你快吃啊,这东西最有营养,我们都这么吃。但大李还是不敢伸手接。金花白了一眼大李,说,你就这么大胆子啊。说着,就把那鲜肝塞进口中,咬了一口,吧叽吧叽嚼了起来。大李的胃里就翻江倒海,又怕金花看出,连忙转过身去。等到大李再转过身来时,金花已把那个狍子肝吃完了。见大李转过身来,金花朝大李一笑,举着两只淋血的手,朝大李做了一个鬼脸,说,你要是敢不要我,我就把你的心扒出来。说罢,故意吧嚓吧嚓嘴,又说,真好吃。

日子一天天过着,天气一天天暖着,大李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看到大李的身体一天强比一天,金花的脸有时太阳着,光明灿烂;有时月亮着,罩着一层含蓄的朦胧,让大李捉摸不透。

这一天,他们又走出了山洞,走进对面的一个大草塘。大草塘里开着各种各样的花,红的,黄的,白的,蓝的,把一个大草塘装扮得像一块大花毯。金花弯腰摘下一朵小黄花,朝大李笑笑,又插在自己的左鬓上,回头,问,你说,我长得俊么?大李看了她一眼,说,俊,真的很漂亮,有一种野性美。听大李这么说,金花脸一红,伸手摘下自己头上的花,张扬着插到大李头上,哈哈大笑,说,你可不行不要我啊。大李听了,心里纳闷,想,我什么时候说要你了。但他嘴上不好说,就躲开金花的目光。这时,他就看到一只梅花鹿,在草塘中间的一块冰面上。大李瞄了金花一眼,说,今天,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枪法。说着,就架起枪,瞄准了那只梅花鹿。不料,金花却从大李手中夺回了枪,枪口朝下,立在地上。大李莫明其妙,两眼打量着金花。金花两眼眯眯着,说,那是一只揣崽的母鹿,你没看见么?大李脸红了,不好意思低下头去。金花看看那只母鹿,再看看大李,脸也红了,心口怦怦乱跳,再一跷脚,两手抱着大李的脖子,就亲起来,没头没脑。喘着大气,一口口扑在大李的脸上,热辣辣,湿漉漉。大李心里敲起了大鼓,周身乱抖成一团,举起两手就要推开金花的两只手,不料,竟被金花翻倒在草地上,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的大李还是挣扎,也只挣扎了一会儿,便放弃了。金花见大李不反抗了,脸上灿烂得像盛开的山丁子花。她两手撑着草地,双

眸凝视着大李,迷迷的,湿湿的,只是看,一句话也不说。突然间,她大喊一声,开始解大李的棉大衣,一边解,一边说着什么,喃喃地,到底说些什么,大李也听不清楚,就问,你叨叨咕咕地都说些什么啊?金花气喘着说,我说,照我们索伦人的规矩,你从今后可就是我们索伦人了。

事完了,大李哭了,呜呜地,两手捂着脸,也不看金花,也不说话。金花急了,就说,我还没哭呢,你哭的是哪份啊。大李说,我对不起你。金花瞪起一双迷茫的眼睛。大李说,我怕说不定哪天我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把你扔下了。金花听了,搂过大李的脖子,说,你不用怕,再过几天,就到小关门时候了。这么大个小兴安岭,就是藏个千军万马也找不到,别说就咱们两个人。大李说,我不想总这么藏着,那样会把我闷死的。金花说,我纳摸着我爸爸他们也该回来了。要是他们回来,我就劝爸爸和你一起打小鬼子。大李说,把握好像不大。金花就一撅嘴,说,我爸爸最希罕我,也最听我的话,只要我提出来,他没有不答应的。大李说,那也要看什么事。金花拍了大李脸蛋一下,说,你就等着瞧吧。大李思忖一会儿,说,你爸爸要像你一样就好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的觉悟怎么这么高。金花双眉紧锁,看了大李一眼,说,我们那个汉人老师总是跟我们说,中国有几十个民族,却只有一个祖国,不管哪个民族,都应该爱自己的祖国,决不能让外国人欺负。大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可惜,我没有机会认识这个老师。这时,金花就哭了,抽抽搭搭地。大李奇怪,就问,你怎么的了?金花说,我看你同那个老师长得一样。大李恍然大悟,说,你是把我当成你的老师了。金花并不答话,伸出手来搂住了大李的脖子,大李也抱住了金花。两人就相拥相抱着走进了山洞。

刚进山洞,大李抱起金花,将她放倒在铺上。不料,金花却一把推开了大李。大李莫明其妙,就看金花两眼瞪得圆圆的,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洞外。

大李屏住呼吸,就听到有脚步声朝洞这边响来。他一激灵,就操起了一支大枪。金花也把手枪握在了手中。两个人几乎同时卧倒,目光注视着洞外,眼睛眨也不眨。这时,就有人喊了一声,用的是索利话。金花听了,回头对大李说,是我莫大爷,说着,就扔下手中的枪。站了起来。大李拉了一把,没有拉住,只好也站了起来,举着手中的枪。

这时,一个索利人走进洞来,先是弯着腰,又直起腰,眯缝两眼看了看金花,又看了看大李。金花迎上一步,问,你咋来了,我爸爸呢。那人低下头,不吭声。金花急了,又问,我爸爸呢,你倒说话啊?那人抬头,说,你爸爸得了绞肠沙(阑尾炎),让我来找你。金花听了,耳朵嗡地一响,两眼瞪着那人,问,真的?那人说,真的,要不,能让我来找你么。金花听了,哇地一声就哭出了声。大李看看金花,又看看那人,一时间不好表态。这时,金花抹了抹眼眶,对大李说,我得回去看我爸了。大李问,什么时候?金花说,就现在。大李想想,说,好吧,我帮你收拾下东西。金花说,收拾啥东西,过两三天我就回来。说罢,就朝洞外跑去。那人见了,也紧跟着跑了出去。等到大李拿着衣服走出洞时,两匹马已跑下坡了。大李望着马转过了森林,心里空荡荡的。踅身,他刚想进洞,突然从两边的灌木丛里,窜出五六个人来。他一旺,还没有醒过神,那几个人已把他放倒,七手八脚地捆住了他。

金花是第二天午间走进仙人柱的。让她想不到的是,她父亲正跟几个人喝酒呢。

见金花进屋,吴山站了起来,一脸笑容,朝金花伸出双手,想要拥抱金花。金花往后闪闪身子,目光狐疑地打量吴山的脸,说,爸,你没有病啊。吴山说,我得的是想你的病。金花听了,脸上就呼呼冒火,磨身就朝外走。吴山抢先一步,挡在金花面前,问,你上哪去?金花回头,瞪了吴山一眼,说,回山洞,找大李去。吴山听了,脸就阴了,说,你回山洞,回山洞有屁用,那个抗联都被抓进守备队了。金花一听这话,两眼就瞪圆了,回头,问,这么说,是你把他给出卖了。吴山脸上现出了灰暗,说,听爸话,先在家好生呆一些日子,时间一长,天大的事都没有了。金花哼了一声,气囔嚷走到自己铺前,倒了下去。她知道,这时再到山洞去,也找不到大李了。她应该好好想想,怎么办。谁知,她人一躺下,就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天已见亮了,仙人柱里只剩下了她自己。她内心诧异,揉揉眼睛,又朝父亲那边看看,果然空空如也。她一惊,慌忙从铺上爬起,走出门外。这时,她看到门前有两个人在站岗。她一撅嘴,心里立马明亮起来。她也不吭声,就朝马棚走去,先给白马小花扣上马鞍,又解开小白马的缰绳,而后翻身上了马。这时,那两个人走了过来,横在马前,说,你爸爸说了,不许你离开家。金花冷冷一笑,挥手将马鞭朝那两人甩去,说,你们算老几啊。说罢,两腿一夹,那小自马就跑了起来,蹄下飞起一团团绿草,偶尔,也翻出一片片小花,红的,黄的,紫的,像一团烟,像一层层雾。

金花是第三天上午进县城的,骑着她的小白马。刚一进城门,她就感到了异样的气氛,大街上的警察比平时多了许多。她的心怦怦乱跳,怕这与大李有关。她下了马,牵马走到路边一个卖糖水的摊前,要一碗糖水。卖糖水的是一个老太太,在路边支一个白布篷子,四根杨木杆子里倒外斜。她把一个大碗伸进白铁桶里,给金花舀了一碗水,递到金花面前,讨好地说,你看,闺女,我给你舀的多满,浮溜浮溜的。金花两手接了水,也不看,一扬脖子,就喝了下去。而后,她一抹嘴巴,问,今儿个城里有啥热闹啊,人这么攮(多)。老太太前后瞅了一眼,道,听说抓住了一个红胡子的头儿,打得死去活来,也不招供。这功夫,正拉出西门走铜(枪毙)去呢。金花听了这话,把碗朝长桌上一放,回身就上了马,朝西门那边追去。已跑出老远了,她还能听到那老太太喊,给我糖水钱啊,丫头,给我糖水钱啊。

在西门里,她追上了行刑的队伍,黑压压地,黄乎乎地朝前滚动着。街两边闹哄哄着很多看热闹的人。人们看见金花跑了过来骑着马,疯了似地纷纷给她让道。金花从后边寻到前边,终于看见了大李。大李的左右狰狞着几个日本兵,端着枪,扬着脖,一派凶神恶煞的样子。他的身后,又是一队日本兵,一队伪警察,荷枪实弹。金花勒住了马,目光扫向大李。大李没有戴帽子,一头短发扎煞着,像一根根刺,刺向漫天阴霾。他满脸彤红,每一次张嘴,都吐出一口白气。他的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背后,那条已然好了的大腿显然又被打伤了,就在地上拖拉着,划出一条曲曲弯弯的血线,时断时连。

不容金花多想了。她打马就朝队伍中冲去。那时,所有的人们都看着大李,很少有人注意金花,只是当金花的马跑到面前时,才本能地纷纷躲避,就一任金花冲到大李面前,看她两脚蹬着马鞍,身体向下一倾,左手抓住大李身上的绑绳,再朝上一提,就把大李横在鞍前,勒转马头朝西门外跑去。只是,当她跑到门边时,日本兵的枪响了,乱纷纷地。她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刺了几下。还没等她想明白,人已从小花背上摔了下来。那阵,她抬起目光,想看看大李,结果,就看到了白马小花。小花的身边,是大李。她朝大李爬去,一口口喘着大气。这时,她就听到后边又响起了紧密的枪声。可惜,她已不知道,这是她的爸爸来救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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