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春飞

大地震过去一段时间了，吴家方还是反复做一个梦，梦见把妻子石华琼紧紧绑在自己背上，发动了摩托车。他一次次在梦中醒来，凄冷的月光下，他看着妻子的新坟，觉得妻子也在看着自己。

5月14日，吴家方骑摩托车从汉旺镇把妻子接回家，那张名为《给妻子最后的尊严》的照片，那对摩托车上绑在一起的生死不离的夫妻，深深感动了世界。

吴家方家住四川省绵竹市兴隆镇广平村三组，他的家在地震中变成危房，不能住了，他和儿子在房前搭了一个棚子。

22年前，吴家方骑着自行车把新娘石华琼载回家，石华琼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天她温热的手，浅浅的笑。那一年，他22岁，她21岁。从汉旺到兴隆，这段路夫妻俩不知走过多少回，先是骑自行车，后来骑摩托车，每次妻子都双手紧紧搂住丈夫的腰，脸贴在丈夫的背上。

石华琼娇小俏丽，喜欢照相。吴家方在枕头下放着一个信封，里面全是石华琼的照片，没事儿时他就拿出来看看。

当年，吴家方与石华琼在汉旺镇东汽测试楼工地上打工时相识，吴家方说，当时他很穷，石华琼“看上的是我这个人”。时至今日，吴家的经济条件仍然一般，村里很多人盖了楼房，他们家还住在平房里。吴家方说，石华琼嫁给他以后，从来没有后悔过。他怕妻子受累，不让她出去打工。有时夫妻俩难免会吵架，每次都是丈夫让着妻子，“她在娘家时，她的爸妈就惯着她，我也惯着她，从来就没让她吃过苦”。

5月12日那天中午，吴家方从工地回来，妻子已炒好几个小菜。饭后，石华琼说下午去汉旺镇上给手机充值，吴家方开摩托车把妻子载到去汉旺镇的路上。一辆班车开过来，妻子上了车，对丈夫说：“你做活的时候把细点儿！”丈夫对妻子说：“你早点儿回来！”

这是夫妻俩的最后一次对话。再次相见时，已是阴阳相隔。“她要是不去汉旺就好了，她要是早点儿回家就好了……”吴家方看着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妻子，一遍遍念叨。

大地震发生那一刻，吴家方正在离家不远的水泥厂里，他发疯般骑上摩托车赶回家，儿子惊惶地站在院子里，妻子却没在家。他又发疯一般骑着摩托车冲上了去汉旺镇的路。离汉旺镇越近，倒塌的房屋越多。到了镇上，遍地瓦砾，尘烟蔽日，无数人惊叫着朝镇外跑，吴家方逆着人流到了镇上的电信营业厅，营业厅没有倒塌，但石华琼不在里面。

吴家方又朝石华琼最爱去的一家茶楼赶去，这家4层楼高的茶楼在汉旺公区医院旁，已经塌成一片废墟。吴家方爬上废墟，大声呼喊着石华琼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却没有人答应。他希望妻子不在这里，可又不敢离开，担心妻子就在废墟中的某一处等着自己把她救出来。来回寻找几遍后，吴家方透过两块预制板之间的夹缝，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她背对着他，倒在一扇门后，后脑勺上压着一块预制板……

吴家方钻进夹缝，把妻子抱在怀里，妻子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冷，他摇晃着妻子，大声喊她的名字，妻子还是没有回答。他大哭起来，想把妻子从夹缝中拉出去，但夹缝太窄。他爬出来，正好碰到自己的侄子，两人找到一段电线，缠在预制板上，硬把夹缝拉开一个大口子，他又跳下去，托起石华琼的身子，侄儿在上面拉，终于，她被拉出来了。

他把妻子放在废墟最高的一块预制板上，跌跌撞撞跑到公区医院，找来医生，但医生观察后说，石华琼已经遇难，致命伤，是压在后脑的那块预制板所致……

吴家方不记得那一天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晚上，他翻开衣柜，里面都是他给妻子买的衣服，他选了一件石华琼最喜欢的桃红色的羽绒衣。13日，大雨倾盆，无法出门，他和儿子搭了一个棚子。14日，天晴了，早上5点，他找了几个亲戚，骑着4辆摩托车去汉旺，接妻子回家。刚到汉旺，他们被拦了下来，说是上面堰塞湖可能溃堤，洪水马上就冲下来了。亲戚们回去了，他一直等在警戒线外，直到下午，洪水还没来，他骑着摩托车进了汉旺镇。

妻子仍旧静静地躺在那块最高的预制板上，他跪下来，在妻子身边点上蜡烛，烧了一沓纸钱，放了串鞭炮。然后，他扶起妻子，用一双大手替她洗净脸上的尘土，慢慢理顺她蓬乱的头发，给妻子穿上她最喜爱的衣服，用围巾包住她的头。旁边忙碌的武警战士都看着他，有人泪流满面，但他没有哭。他对妻子说：“我带你回家。”

几个武警战士帮他把妻子抬上摩托车后座，用绳子把他和妻子的上半身紧紧绑在一起，妻子双手交叉抱住他的身体。

他发动摩托车，踏上了回家的路。这段路，以前只要10分钟，这一次，吴家方却感觉像一生那般漫长，路上都是瓦砾、人流，他小心翼翼地驾着车，惟恐颠簸了妻子。妻子还像从前一样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但是，他再也听不到妻子的笑声，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与体温，她的腿是那般僵硬，手是那般冰凉。他默默开着车，带自己心爱的女人回家。迎面一辆辆军车开来，默默为这对夫妻让开道路。

回到家里，吴家方用准备建新房的木料，亲手给妻子做了一副棺材，安葬在离房子20米远的麦地里，每晚睡觉，他的头都朝着妻子的墓地。他说，“我把她埋在那里，就是为了白天黑夜都能看到她。”

（摘自《现代快报》廖新生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