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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画记(五则)

2008-12-05钱红莉

百花洲 2008年6期
关键词:朱耷李苦禅郑板桥

笔底明珠无处卖

——我看徐渭

斜在靠枕上,有一搭没一搭翻徐渭的的窄卷长轴。窗外,雪悄悄地下,简直像偷袭,棉花一样飘,若用盛唐诗人的语言形容就是“天山之雪大如席”,雪花像一张大席子把天地覆盖起来。这雪下得跟徐渭的画一样,看似格局小的一小片墨花,若排在一起,组成系列窄卷长轴,就是万千气象了。

由于兴趣的关系,常常也看看当下画家的一些画册。我一边看,一边忿忿,他们画的那些竹子啊,跟批量复制似的,那些墨竹吧,砍下来都有一大捆,放在我们老家那种大灶里烧,都够烹熟一家三口的饭了。那么地不懂得节制而随意铺张,让我这个不懂画的外行,都看出了破绽和平俗。

在做人上,徐渭曾经那么狂妄,为何表现在绘画上,他又收得那么紧?看他的窄卷长轴,就像一个人总是遮起自己的半张脸,用手蒙住,只留一只眼半面口鼻,仿佛欲语还休,万语千言都被他一把堵回去了,那么孤清地望着你,间或不看。他的“梅花蕉叶图”,看得人实在心惊,蕉叶呈现大片的白,只寥寥几枝脉落,淌着黑血,梅在墨的深处绽几朵白,大片大片的黑里,蕉叶像三两白狐突然自无边的黑夜蹿出……一个人心思特别安详的时候看这幅画,会有落泪的触动。徐渭在旁边题写: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维画。他把自己狂放的诗才收起,只肯低头写这一句平实的白话,让人心酸。我猜这幅画的创作年份,可能是他身陷囹圄之时。查一下书,果真如是。

能叫一个女人低头的,是爱情。能让一个狂放不羁的男人低头的,又是什么呢?空抱了一腔别才,连诗也不作了,像不像文革时候某位文人在日记里写:昨天被打折了一条腿……让后人读起来,禁不住有掩面而泣的凄凉苦楚。

某日停电,黄昏的时候,就着窗外的雪光闲翻徐渭画册,由于光线弱的缘故,不大看得清,就把头凑近些,忽然看到一幅“雪竹图”,被深深地折服、震撼,生生涌动着一种与人交流的欲望,无比强烈,终于还是默默咽下去。满纸的黑里,三两竿竹,披一身的雪,寒瘦,清气,像故人,最难风雪故人来——我在另一篇文章里说竹子是雌雄同体的,以及雌雄同体的美是最高级的美,但,竹到了徐渭笔下,简直有了另一种化身,男性的,白发皤然,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在雪地里赶了一夜的路,他来到我面前,瞬间老去,让我有说不出的心疼……

纵观徐渭的窄卷长轴系列,其笔下的荷、竹、兰、菊、梅、石头,一律濯瘦寒枯,我就没有看见过他以水墨扬眉的时候。最鲜亮的一刻,莫过于在画旁题几句奇绝的诗,以致让袁宏道惊才绝艳,大呼小叫地要认识他。这都是后话了。

再看他的山水人物图册,枯瘦得简直不成山水的雏型,无非几棵树,以及树下卧眠的人,趴在石头上,也不知可冷,头上枕一把干草,看似散淡——若你懂了,又实在是辛酸。甚至我看他的小孩放纸鸢,都不大快乐,风微起,拖着长尾巴的纸鸢低低飞行,随时有一头砸下的危机,丝毫不见那种高天流云一飞冲天的抖擞。若是把这些画,与他的赠人对联结合起来看,就有意味了:

世间无一事不可求,无一事不可舍,闲打混也是快乐;

人情有万样当如此,有万样当如彼,要称心便难洒脱。

你看,已经悟得很透了。人一透,便相当的不快乐,所以,郑板桥才要说“难得糊涂”。

到了他的水墨花卉系列杂画,别说繁天锦地,那简直就彻底地消失了花叶相。在《枯木石竹图》中,他有一首题诗,也正表达了心意:

道人写竹并枯丛,却与禅家气味同。

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暮烟中。

这是他晚年的心绪了,好比李叔同晚年的书法,几乎绝了烟火气。

这么一路看过来,是可以厘清徐渭心迹的,越到后来,越往内收。也许,在绘画上,他未曾显过,就是这么一路收过来的。如此肥硕、挺立、茂盛的芭蕉、梧桐,被他天才地一一收复在窄卷里安生,一眼望去,顿显风神——心中有景的人,笔下自然有神。看他的画,如读晚唐的诗,有“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之感,尤其在漫漫大雪的天气里,格外峭僻,有寒刀出鞘之冷,短暂的光亮被雪地反衬,分外孤清,是一种无匹的美。

某日,公安派领袖人物袁宏道路过绍兴,在朋友陶望龄家读到他的《阙编》,袁宏道一把拉住陶姓朋友,表达了会晤的意思,可是他都死了6年了,到哪里会去?袁领袖一晚上都在读这位死人的诗。据说,一边读一边叫着,不能自己。

60年后,画家八大山人看了他的画后,被其技法惊得瞪呆,从此改向,决心步其后尘,开始了水墨写意的探索……

120年后,扬州画家郑板桥在研摩他的画后,同样被折服,悄悄给自己刻了一枚章:青藤门下走狗。

作为奇才的徐渭,一生不得志,竟也活到古稀之年,郁郁而终。“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作为徐天才一生的写照,简直可以做他的墓志铭,或者写成门对贴在绍兴青藤书屋的门上。

从朱耷到八大

在明代,一个常年有奉禄拿的朱姓王孙家族里,出了一个反骨少年。他15岁起自愿放弃王孙地位和一生坐享其成的奉禄,去考场应试科举,居然中了秀才……因生就一双大耳朵,家人取名曰朱耷。

就在朱耷考取“秀才”以后,才华尚未得以继续施展,命运突然来了转折——吴三桂引领清兵入关,一时,明朝江山崩了盘,围剿朱姓王孙势在必行。朱耷携妻带子东奔西突,苟且生存。一日,一家三口来到某处空旷院落,饥饿难挡,朱耷自告奋勇找吃的去,让娘儿俩不要走开,等着他回来。不曾想,这一别,竟成永决——朱耷吃的没讨着,自个倒迷起路来,再也没有与妻儿团聚。后来,南昌街头的人们,常看见一个伏地痛哭的男子,或者仰天大笑的疯男人。他就是朱耷,这个人,在一夜间无家可归。

哭也哭过了,疯也疯过了,接下来怎么办?一个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人,他若不死不疯,那么,去深山面佛,则是最好的缓冲。

由于自小聪颖,能书擅画,面佛参禅之外,自是专攻此道。起先,我对朱耷的书画没有感觉,谈不上欣赏。后来,得知他的身世,仿佛开了一个小口子,一下子就懂得了他的笔法。先看他的书法,粗疏有致,分明含有恨意在里头,但是,这种扭曲的情绪又适时被朱耷的修养给调和了过来,成了明月花道轻风徐来。一个有底蕴有血泪过去的人,是深晓用力的,但,有时,过于急迫,反而欲速则不达。绘画也如此,只有等到一根心弦稍稍放松下来,就什么都好起来,轻轻一跃,便到了另一层境界。看朱耷的书画,尤其后期的,就有了忘我之念。他彻底把过去忘了,将整个身心融入自然之道。他竟画了那么多的鱼鸟图,每一只鱼都翻着顽皮的眼。一只墨色的呆鸟站在悬崖绝壁处,水里的鱼儿翻着白眼望着岸上的它,心里想,你倒不如我,虽有高阔天空的自由,可我一身藏于深海,不见得比你失去的多。就觉得那些鱼,是朱耷不同的化身,他一生藏于深山古寺,偶尔云游四海,结交友朋,切磋技艺。古代的和尚多是隐士——所谓隐士,就是隐起来的士,饱含才华,手下笔墨酣畅,他们隐起来参透人生,个个身怀绝技,朱耷不过是其中之一。

这个时候,他还是朱耷,直到看见徐渭的窄卷长轴,自叹不如,学习临摩,费劲心血,那一个阶段,始终没有走出“前辈徐”的阴影。艺术永远如此,它可以把人吓住,从此萎谢;它是光,可以把一个人的双眼刺瞎,除非你独辟蹊径。好在,后来,朱耷终于走出来了,并且有了自己的路。那个作为王孙贵族的朱耷从此消逝了,八大山人横空出世。他有许多身份,面佛参禅的高僧,著名的书法大家、画家。看他的竹石图,奇崛怪瘴,一墨黑,深不见底,只稍微探几根竹枝过来,一扫人生的沉闷之气。他终于从小我的情绪里走出来了,走向了更广更深的人生。他的人生里,没有妻儿温馨,只有古佛青灯,一双茫鞋踏遍青山绿水,一个把身心都敞亮地融入到自然的人,他是有福的,没有了小我的羁绊,像一尾鱼游于大海——所谓万里如海一身藏。

特殊的身世,高深的修养,使得八大山人有一种孤傲的气质。在他的晚年,他的画并不能为那些附庸风雅的人所喜爱,他更不愿去迎合他们,所以,晚年的他靠卖画为生,日子又是多么清贫。有一个县老爷看中他的才华,前来索画,并要求一二,可是,八大偏不按照他的要求作画,使得“当事人”无可奈何。曾经,他跟一名为官的朋友翻脸,也画了一幅孔雀图,那两只著名的孔雀一点也不美,偏偏鼓起腮帮子生气,羽毛收在尾下,简直不如一只普通的鸟好看。这就是八大为人的倔,不屈服,不奉迎,浑身是刺,让别人不痛快,处处树敌。我从孔雀图里能看出八大的一脉天真,历经复杂身世,始终不懂得低头就犯。然而,就是这脉天真搭救了他,使得他有了从朱耷到八大山人的蜕变。

文人隐士,向来如此,他们始终有一脉天真的眼,不在世俗里妥协,像八大笔下的一尾尾鱼,翻着白眼看人世,以顽皮的姿态决裂,然后逍遥深海,冷暖自知。

就是这么清贫而修养高深的老人,竟也活得长久,逝于耄耋之年,可谓得愿其所。是时代成全了他,还是自己成全了自己?妻离子散后,没有疯癫,是命运给他的恩典,以致后来,他在书画技艺上走得那么深远,这又是命运对这个长着一双大耳朵的人的额外恩宠。

人生从61岁开始

——我看郑燮

郑板桥的父亲给儿子取名为“燮”。燮,这个字含有和顺之意。每一位长辈都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后做个随和平顺的人,以至有一个一帆风顺的人生。这么一来,郑板桥仿佛注定了要走一条主流之路,从小浸染在“四书五经”里,学习八股文,然后参加科举,入仕……他真的这么做了,做得很辛苦,将大量时间用在温书赶考上,一级一级地往上走。

等到清朝都换了三个皇帝了,他郑板桥才勉强做上一个县令的官。彼时,他已人到中年。在赶考的遥远路途上,家庭随之发生了巨变,娇妻病亡,小儿早夭。那时节,为了生计,他凭借天生的绘画才能,偶尔也去扬州卖画。当时的扬州可了不得,商贾云集之地,纷繁热闹。可谁又识得一个叫郑板桥的年轻人呢?他的画少人问津,势在必然。他郁郁地回到家乡兴化,继续沉浸在读书中,把中榜入仕视为最后的人生寄托,一试,二试,三试,尚算不负厚望,辟荆斩棘地做上县令。但,就凭他耿介的性格,不肯低头奉迎,也是升不了什么大官的。二十几年来,他就一直在县长的位置上徘徊不前。有一段,为了前途计,他也试着妥协个那么一回,迢迢地跑去北京,向当朝宰相投石问路。所谓投石问路,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官场风气,给皇帝身边的重臣写赋,讨得欢心,关键时刻,给你讲几句好话,也许你就有了平步青云的机会。

写赋这种事,你叫郑板桥干,肯定干不好。一个天生耿直喜好针贬时弊的人,他的血性不允许他这么昧着良心,以低级趣味的方式往上爬。

后来,在61岁的时候,郑板桥终于想通,辞官归田(另有被革职一说),从山东回到江苏兴化老家,造绿园一座,遍植绿竹,广养幽兰,从事书画生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专心做起了职业画家。从此有了灵魂的安枕……

古人,一直没有走出读书入仕的俗套。有人一辈子沉浮在窠臼里郁郁不得志。郑板桥终于在61岁那年清醒过来,不念仕途,解去精神枷锁,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域,使得绘画技艺日渐纯熟,以至日后有了一个著名的郑板桥。

他这一步走得清醒,也白白把前半生浪掷。人为何到了花甲之年才能想通悟透?他的笔下的竹,苍老的,鲜嫩的,雨后的,月下的,经霜的,风吹的……不一而足。“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可见,他对自然造化的用情之深。

尤爱他的兰花图,一两丛,在偌大的宣纸上吐香,寡瘦幽微,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小楷,仔细读,认真辨,好比百字小品,言简意赅,其意无穷——美食家从一只鱼头里看见江山,我通过郑板桥的小楷行书,同样可以望见人生,清淡,恬然,自足,祥和,自己成全自己。不看作画年代,也明白,这是老郑的晚年作品。他早年的兰花图,微微用力了些,把一种不与世俗为伍的架势拉得过于满了,像一张弓,不那么松弛,射出的箭有力量,但目标性太过明确,反而是不大好的。早年,郑板桥的兰都在悬崖绝壁处,看他的题兰诗写得何等绝然:

身在千山顶上头,突岩深缝妙香稠。

非无脚下浮云闹,来不相知去不留。

这个时候的郑板桥尚未寻到灵魂的安枕,一直处于突围的状态,心弦绷得紧。等到61岁回到家乡以后,整个人放松下来。一颗心放下来,稍微弹一下,便奔上了更高的台阶。所以,我非常理解他晚年的那些兰花图,终于自悬崖绝壁处回到了他的庭院,好好地养在瓦盆,一样的幽香争芬。人生就像双臂,一开始总是往外扩张的,慢慢地,等到一切通透,才又想起收回来,拢住自己,最后双手合十,微闭双眼,有了感恩——你该知道佛教里观音行于莲花之上,双手合十的时候,多么安详。

郑板桥虽没留下什么大部头的专业美术理论,但我看他给堂侄有限的几封家信,早已胜过了晦涩艰深的美术评论,甚至——简直可当写作教材看——艺术大抵是相通的。譬如,他教堂侄画竹,先画几竿竹杆,这样大框架打好,然后再慢慢描叶,风起时,叶要有起伏态,霜叶为润,雨叶滞重……写作同样如此,先把大的架构搞好,然后再补充细节。他那种对于竹叶四时变化观察的认真仔细难与匹敌。一个只有对竹爱到极点的人,才会舍得花去一生的时光去描绘。

中国的文人雅士,历来喜好梅兰竹菊,且以四君子自喻,作为四君子中的竹,因为有了一个郑板桥,得以在宣纸上风云万千,自喜迭宕,历久醇香——是真的,看郑板桥不同时期的竹图,我仿佛可以闻得见香味来。他极少画菊,其中有一幅竹、兰、菊图,那样的菊,明显稍逊一筹,跟他擅长的竹、兰拥挤在一起,失了风韵之态。郑板桥的墨竹是相当有态的,疏淡有节,苍老横斜,绿荫匝地。

中国画讲究的是意境,只寥寥一墨黑,点在纸上,便勾画出情态异姿。修笔,必先修心。心中有景,笔下方有神。这一墨黑,也是中国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寄托的一种象征。似简洁和顺,却深不见底,并遥遥于“四书五经”相呼应。所谓人生如墨,那个自小被父辈寄予厚望的郑燮,在61岁那年,终于挣脱枷锁,活回到自己,用一滴墨写起自己的人生来。在生前,凭借卓绝的字画,他早已暴得大名。

虚谷的猫真肥

睡前醒来,翻翻虚谷的册页。午后,阳光破窗而来,灰尘和棉絮在光柱里跳舞,我把头斜在枕上,歪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几幅虚谷的画,心里特别宁静……看虚谷着墨,会想起一首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就是这个画面,天地洁白,大雪纷飞,鸟儿都藏起来,只有一个人独坐舟上。

最喜虚谷“仿宋小景”图,一遍遍地看:三两竹子,一叶孤舟,其余皆白茫茫一片。他为什么把竹子杂以墨色和枇杷黄呢?这也是他所有画的基础色,或许他天生爱枇杷?我不过是瞎想的,没什么根据。在前一篇文章里,我说过竹子是拒人的,但到了虚谷的画里,我终于明白竹子为什么拒人。因为它只喜欢与明月、清风在一起,还有溪水、孤舟。虚谷没有画明月、清风,是我自己看见的,也许是想象的。

一直喜爱写意画,用色寥落寡淡,像一个人的性情。一直排斥山水长卷,弄得跟真的似的,一点点描摹,空费了一腔热血,到头来,还是死的,飞不起来。绘画与写作一样,最高的境界应是有风骨。我就觉得山水长卷最没有风骨,处处讲大话写大字——大建设、大发展、大拆违……我在街头一看见这些大字,就绕着走。写意画多好啊,画中有诗,画中有骨,画中有禅。

虚谷是个和尚,这样的画特别符合他为人的风格。他笔下的松鼠真肥,毛绒绒地趴在地上,还有胡子呢,黑胡子,乍入乍出的,仿佛一伸手过去,它就要跳走似的。可是,比起一只白猫的肥胖来,松鼠根本算不了什么的。虚谷的猫,更是肥得无法无天,但,一看望去,一点也不蠢胀,你看它的眼睛,又是枇杷黄,配一身雪白,像春天新涨的河水,满目气象。又像树上的桃李,简直可以拿来吃下去,远处好像还有一个红红的东西顺流直下,哦,近了看,是几片落花,红的,红蓼花。虚谷笔下的猫就是这个样子的,喜悦和酣畅在它身上统一起来,像一个幼童,我们怎能拒绝他藕节似的白臂?山水在虚谷画里都是瘦的,惟独到了这些猫啊松鼠这里,竟那么肥,这些人间的精灵们在纸上,竟比山水的比例还大。真是很奇怪的事情,待我们看过去,一点也不唐突。这应该是古人写意画的禅味吧。以动物们的憨态惹人喜悦。而山水,则是清瘦的山水——一个人若做到心中有山水,那么,山水就会来到他的案头,是瘦的。文人心中的山水都应该是瘦的。禅宗与中国文化最密切的纽带应该体现在古人的写意画这里,我觉得。

还有一幅“菰蒲远眺图”,那才真是用墨简练。几滴墨搭起一座桥,桥是木桥,在菰蒲里延伸,一位黑发女子站在桥头,她手握一根木棍,在眺望。我们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感受到她的焦灼,风起时,满目菰蒲摇晃,发出声浪。如果说虚谷的这幅“菰蒲远眺图”尚有人世的气息,那么,到了“江天琴话图”里,这种人间气息就消失了。一个着青袍的人在旷野里抚琴,他对面相坐的一位听者,是那种肯与他相知的人。不远处一所茅屋前,又坐着两个人,是女人,其中一位抱着双臂瑟瑟着,应该很冷了,是白露为霜的季节。那个人有这么高的兴致,他弹琴弹得忘却了寒冷。古人对士的最高要求是隐,在高山峡谷之中。但,他又不缺乏知音的,有爱情。也有三两知己,在蒹葭苍苍的季节去看他。古人访友一般集中在两个季节:深秋和寒冬。秋水长空,原本就是一种情怀缩影。寒冬腊月,是万物萧蔽的时刻,雪夜访友又是多么古倔的行为啊。只是,给我们留下印象的,好像只有一个“雪夜访戴”的典故。当下的人竟把那个王书法家的公子打扮成风雅的形象,简直是拿无知当有趣了。

说回来虚谷。他是安徽新安江人,也就是现在的歙县那一带,后移居扬州。本名朱怀仁,是后来出的家。古代的出家人应该是真正的隐士,不比现在的,时不时地自黄袍里掏出手机来打,把我吓一跳。

烟火日常的李苦禅

自古以来,梅兰竹菊,作为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内心隐喻,深深扎根于文艺传统的审美范畴。书画的这一脉,从来没有断过,文化的香火愈燃愈浓,没有哪一位画家不曾染指。可是,李苦禅却独辟蹊径,他偏偏避开梅兰竹菊的文化意义,却将笔墨更多地赋予了烟火日常。

看李苦禅那饱含浓墨的画风,会想起另一位前辈画家八大山人,他俩几乎是一脉的——用李苦禅自己的话言,其画“如高山坠石”。李苦禅读八大山人的画读得透彻、透明,乃至透气——从此走出了自己的路。

看李苦禅的白菜系列,是能够闻得见青扑扑香味的,刚刚自冬天的雪地采回,浑身散发着霜意,隐隐地,还有冷气缭绕,是养人性命的白菜。除了蔬果外,还有小动物,在深夜,翻他的画册,看《五子图》,有一种无以言传的感触:红冠黑羽的鸡妈妈带着五只小鸡雏漫步、啄食——这里有言传身教,有来自血缘的感情,无声无息地传递着。这就是生命的繁衍,一直以来,都如此。“书为心画,随缘成迹”,是李苦禅的一则条幅,从中也可窥见他的心境。

一个有着深厚底蕴的人,他不必倚仗传统的约定俗成的物事,就那么在生活中随便捻起一些东西,入墨入画,同样起到震撼人心的效果。艺术从来有它的相通之处,这一点用在写作上也如是,一个好作家,他的笔下不一定非得是宏大题材,但凡胸中有墨,哪怕汲取生活中的点滴,同样可以起到反映时代风云的效果。

关于中国的传统,更多的时候,是可以去年俗、年味中寻找。然而,在李苦禅的画中,我们同样可以看见中国传统的点点滴滴,如《重九赏菊,八月食瓜》,是悠远的乡村之味,菊花三三两两地开了,被摘下的瓜,新鲜耀眼,断柄处汁液淋漓。正是秋风起的时候,螃蟹也肥了,红红地装上盘子,上桌,尚存有人间的一口热气。我个人最为偏爱李苦禅的白菜系列,有一幅《闲步小园摘新蔬》,只一棵白菜,塌着肩膀半歪在画里,仿佛累了,原本只想打个盹儿,却不小心沉到睡眠的海底去,睡得水墨酣畅的,有俗世祥和的大气派。从一棵白菜,一只瓜里,看见人生俗世,李苦禅真不简单。

齐白石曾说自己通身有“蔬笋气”,所以能画好蔬菜。李苦禅的蔬果类画得好,同样得益于这份“蔬笋气”。 蔬笋气,在我的理解里,就是自然气、烟火气,是深深扎根于泥土的原始气息,浑沌,天然,不事雕琢修饰,如《水墨写瓜》里隐在巨大叶子下的南瓜,丰实饱满鲜嫩;《清供图》里,一只敞口低矮的盏上供一只佛手瓜,佛手歪斜的姿态里,有不同凡响的人间性;《秋味图》里,三两蘑菇,几只螃蟹,两棵秋白,恬淡有序,各自归位,呆在它们应该呆的角落。再来看它的着色——螃蟹是墨的,蘑菇是鸭蛋黄色杂以黑色,秋白的杆子当然是白的,它的叶子云青色——一幅画里四色调和,丝毫不繁复,各得其所。秋白和螃蟹,是那样的肥美丰腴,看这幅《秋味图》,会想起乡村生活,家里的米缸是满的,谷仓也是满的,祖母宰了一只红冠白羽的鹅,她把鹅放在稻箩里,一点一点拔它的毛,阳光透过木格窗照进厅堂,使原本清寒的家,处处滚了金边,顿时有了富足、宁和——是什么在支撑着乡村的日子呢?是人们呵在胸间的一口热气吧。看李苦禅的这些蔬果画,是能让我们迅速回到自己的来处的,那些最初的日月,即便贫寒,也是可亲可怀的。

就连原本凶悍的苍鹰一旦入了李苦禅的画,也要收敛起冷血性情,黑白双煞依偎在巨石上,就成了《苍鹰不搏即鸳鸯》,这两只鹰雄强刚烈的一面,悉数隐去,平添了温和平静的神色。还有一幅《教子学飞翔》,一只老鹰背负着两只雏鹰,正耐心地教自己的孩子如何飞翔,走的是一路的温情脉脉,正如《苍鹰不搏即鸳鸯》的苍鹰,它们不再凶猛,是因为正在热恋中,所以就又成了一对温柔的鸳鸯。

不是说李苦禅不画梅、兰、竹、菊,他也偶尔染指,但,跟别人迥然不同。比如《喜声》里,也有三两枝墨梅,但,墨梅下还立着一只长尾巴的喜鹊。它在梅下,回头张望,长尾揖地,它看到了悬在咫尺的梅枝,许是被一股暗香深深打动着,就把头回过来,深情地看……中国年画里少不了“喜鹊登枝”的喜庆,但李苦禅的喜鹊是不登枝的,它只肯站在梅下回头望,这就是典型的文人画区别于年画的地方,整个画面尽管幽静冲淡,但发出的一样是喜声。到了《绿雨鹤昂图》,就更别有洞天了。中国的年画里,也少不了“松鹤延年”图,但李苦禅独辟蹊径,他的鹤是停在了芭蕉下,比起松下的鹤,他的更显雅趣——那样肥大的芭蕉叶垂下来,简直如山坠石,用墨奢侈宽厚,有雾里过江的效果,雾气迷蒙,看不清楚前方水路。芭蕉,可能是李苦禅最为钟情的植物,除了秋白,在他的笔下,就数这个多。如三五小鸟歇息于芭蕉叶上,乍看去,像黑色的音符,也像雨点,但,是固定的,一时半会飞不走的雨点儿……

有人曾言:齐白石实现了文人画由高雅向亲近人生的通俗性转换,李苦禅则又回归了部分文人画的内涵和气质,使之再度趋向高雅。是的,李苦禅除了画白菜、柿子、西瓜、白薯、扁豆,藕等,他也曾涉笔文人画题材,如荷花、梅、兰、竹、菊等。他有自己的眼光——在他的“竹图”里,竹并非主角,真正的角儿则是绕枝飞翔的鸟儿,生动有趣,这时候的竹子,不再单单是孤清幽独的形象,它们有了生机,与鸟儿一起相伴相依。再者,与竹相伴的还有鹌鹑,憨憨拙拙,一只在思考,另一直在张望,竹是修竹,三两横斜,对于鹌鹑言,何尝不是荫泽?到了《冷艳与冲淡,问君何所愿》里,简直是将亲近人生再度推向高雅的极致了——秋白与冷艳的花一起入画,既不冲突,却也相和相融,一棵秋白在红花的衬托下,刹时有了审美的雅致,这就是李苦禅与齐白石典型的不同之处。

钱红莉,又名钱红丽,七十年代出生,九十年代初开始写作,出版有《华丽一杯凉》、《低眉》、《风吹浮世》等,现居合肥,供职于某媒体。

责任编辑 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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