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卜训是我表弟。

读初中的时候我们分到一个班，他坐在我后面，很长时间也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一天他在后面拿笔捅捅我，说，我妈叫你到我家里吃饭。

卜训的妈妈就是我的姑妈，他们家住在离学校不远的村子里，因此卜训就是走读生，而我是住校生，伙食跟猪食差不多，十三四岁应该如花似玉，我却面黄肌瘦，我姑妈非常可怜我。

卜训拿笔捅我并同我低语了一句话的事情，很快让卜训的同桌传扬出去了，那个时候我们班男女生关系紧张。这样，又是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认为卜训在跟我搞对象。

不知道为什么，卜训一直没跟那些男生解释我们的关系，他可能觉得自己仅比我小三个月就要喊我姐，这很折他的面子。事实也的确如此，后来这关系让人家知道以后，我表弟卜训没少受那些男生的取笑，他同桌经常在后面怪声怪气地对着我的后背说，卜训他姐，拿你作业来抄抄。我当时学习成绩比卜训好，他同桌管我把作业要过去以后，卜训勉为其难地跟他一起抄我的作业。

很折面子的卜训有一年冬天穿着绿色作训服，踏上了一辆军用大卡车，然后，又登上了一列火车，在车厢里，他问带兵的少校，会给我们发什么样的枪啊？

卜训初中毕业后选择去当兵，一来跟他学习成绩不够好没考上中专及重点高中有关，二来可能跟他喜欢枪有关。他哥哥也就是我大表哥就是当兵的，特有个性，卜训很崇拜他。

然而后来的情况没有照卜训的愿望去展开，他在新兵连呆到次年二月底，就脱离了大部队。大部队里那些跟他朝夕相处了两个多月的新兵都下连队了，而卜训跟另外大约十几个新兵，让一个来挑兵的少校带走了。卜训在给我的信里说，他在连里组织的五公里越野、体能考试、射击训练中成绩都名列前茅。特别是射击，卜训强调到。可能就是因为成绩好，卜训被挑走了。

在新兵连里卜训经常给我写信。由于初中时期男女生关系紧张，卜训实际上没有一个可以在毕业后写写信的女同学，而其他新兵在这方面看起来都资源丰富，很让卜训难堪。但并不是说，卜训给我写信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堪，据我看，他对我这个只大他三个月的表姐还是颇有好感的，初中时可能碍于男女生关系的紧张，他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无论怎样，在还没有女朋友的卜训的生活里，那段时间我的角色就是填补这一空白的，我也很尽职尽责地演这个角色，那个时候我到天津读中专去了，相比初中，中专散漫的学习生活有太多的空闲，跟大多数同学一样，我们一天里的乐趣之一就是晚自习前，看到负责拿信的同学在教室门口出现，手里捧着一摞信。来自于卜训的信是不同的，因为信封上面盖着三角邮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同学们都不知道这个给我写信的当兵的是我表弟，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此讳莫如深，有些故弄玄虚的炫耀的感觉。

尤其是后来，卜训当了一名特种兵。

卜训本来是喜欢枪的，在新兵连里的时候，他射击成绩很好。但是戏剧性的是，卜训跟另外十几个新兵一起被挑到特战部队去以后，他对刀的敏感却长足地显现出来，超过了射击。在太行山脉训练基地，卜训用军刀削南瓜，丝瓜，黄瓜，西瓜，削木块，砖块，削布，削棉花。软的硬的不知道削了多少。有时候，手腕底下还吊着两块生铁，练腕力。

卜训很快就能游刃有余地用军刀对付这些东西，而实际上，他更厉害的手段不是削技，而是飞刀。在我读中专那些时候，我经常在上课的时候神思飘渺，想象表弟卜训掷飞刀的样子，手腕抖动之中，十米开外一只苍蝇立时毙命。

当然卜训从没对我说过他能否用飞刀对付苍蝇，这功夫还是挺难的，我神思飘渺到江湖里去了。

表弟卜训后来成了一名战功赫赫的特战队员，外号卜一刀。因为飞刀厉害，后来又被保送去念军校。我跟表弟之间的联系，从他念完军校之后逐渐淡化了，起初有那么一段时间一想到这种状况我还挺伤感的，我觉得卜训肯定是恋爱了，因为恋爱了，所以我的角色就不用再扮演了。家里的大人，包括我母亲和卜训的母亲也就是我姑妈，都知道在所有表亲里面，我跟卜训最为交好，姑妈有时见到我还会问我卜训的近况，主要是问有没有女朋友，姑妈觉得他儿子很多话宁愿跟我这个做表姐的说，也不愿意跟她说。

而事实上，若干年后，卜训退役经商，我们在我工作的小城重逢，卜训才有了第一次爱情。

卜训的第一次爱情，在他退役后的第四年才出现，那个时候卜训经商三年，做钢管生意，出行工具主要是飞机。有一次乘飞机，卜训戏剧性地遭遇了一场劫机。因为有惊无险，因为解决得太迅速，甚至某些乘客事后回忆起来，还总疑心是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梦。

谁能想到，一个看起来很有钱很有做派的商人，腰里会别着一把飞刀呢。那劫机犯劫持了一名空姐挡在身前，手里扬着一把手枪，大叫大嚷，所有机组乘务人员都让那只黑洞洞的家伙给吓住了。但还没等劫机犯采取什么行动，卜训的飞刀就到了，坐在卜训身边的是个女的，据她回忆，卜训当时端坐不动，只是一扬手腕，事情就解决了。劫机犯原来是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卜训的飞刀掷中他腕下一寸，深度一毫米，浅浅地划了道口子，没伤及静脉血管，那把黑洞洞的枪当一下掉到地上，卜训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都别害怕，是把塑料枪。

卜训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一刻，空姐林小小眼前闪过瑰丽的光芒，她要了卜训的手机号码。

那趟飞机就是飞往我的城市的，卜训下飞机以后打电话给我，当时是深夜，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彼此的音信了，我谈了一个男朋友，他那段时间正在我家里跟我同居。卜训搭出租车赶到我家里，在我家小卧室里住下了。

卜训出落得一表人才，又有钱，有气度，有力量，把我男朋友很难堪地比了下去，比得挺狠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男朋友对此那么敏感，实际上卜训根本就没有要跟他比较的意思，连潜在的比较都没有，我男朋友对卜训的敌意简直毫无来由，照我看来就是一种妒忌心在作怪。

后来，我男朋友发现了我跟卜训的那些书信，他对卜训的敌意就更深了，卜训在的时候，他难免就要弄出一些声响来。卜训有一天对我说，王小箭，你交的这个男朋友不适合你。卜训一直不叫我姐，从当兵开始给我写信，他就一直连名带姓地称呼我，仿佛这样一来他跟我之间就没有那三个月的差距了。事实上，我们之间尽管差了三个月，卜训看来也绝不像我弟弟，有一次卜训跟我一起逛街，在商场楼梯转角的落地镜前，他笑着说，王小箭，你觉不觉得咱俩挺配的？我说，乱说。其实我也看了看镜子，不明真相的人肯定会认为我们是一对情侣，尤其是卜训又总爱搭着我的肩膀走路。

那时候卜训已经跟空姐在恋爱了，空姐家就是这个城市的，而卜训的业务重点也正渐渐地转到这个城市的一家钢管厂，空姐常常在周末的时候跟卜训到我家里玩。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林小小跟卜训不太适合，卜训对林小小也不是很浓情蜜意，反正在我看来，是可爱可不爱的那种。

我男朋友是个写诗的，当时在报社做副刊编辑，事实上，在我跟他恋爱之后不久，他很多方面的缺陷就彰显出来，比方说他多疑，自卑，清高，自恋，愤世嫉俗。就是在追女孩子这方面他极有天赋，在我之前，他跟许多个女孩子好过，我觉得他在追女孩子方面的才华跟写诗方面的才华不相上下，我当初是很迷恋他那些诗歌的，但是他跟我同居之后就写不出那些好诗了，为此他成天神经质兮兮的。

大约是在卜训来我的城市半年之后，有一天我跟卜训一起逛街的时候，碰见了林小小和我男朋友。其实那天照林小小的说法，她应该还飞在天上。我男朋友当时搭着林小小的肩膀，就像卜训搭着我的肩膀那样，我们在海港路和南大街交界处的电子屏幕底下相遇，电子屏幕上正在介绍一款新车，卜训什么都没有说，抬头很专注地看那辆车。

那些天我一直想，卜训的出现，仿佛就是为了促成一场背叛似的。实际上，我早就发现了诗人的诸多缺陷，所以这背叛还是来得早一些好。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长时间没有缓过劲来，同时还要警惕卜训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时刻为他腰里的飞刀担忧。那段时间无事可做，卜训就玩飞刀给我看，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买了一个人体模型，橡胶做的，非常逼真，我在电视上见过，出气俱乐部那类模型，专供人击打发泄用的。卜训把模型树在我家客厅地上，手持军刀，我说，脖子下面三指，刀口深度十五毫米，卜训就把军刀箭一样地飞过去，我跑过去拿尺子丈量一番，拔下刀，回来交给他，说，腋下一指，深度一毫米，卜训就说，我从明天开始练习让飞刀拐弯。

这个飞刀游戏我们玩了很久，直到林小小和诗人从我们的脑子里淡出。

之后很久，卜训懒于谈恋爱，我也是。

卜训在特战大队里的时候，参加过一场围捕走私分子的战斗，可以说，摧毁境外走私分子与境内走私分子交易的那场战斗中，卜训的飞刀绝技立了头功，至于详细过程我自然是不清楚的。就是那场战斗过后，卜训退出了现役。实际上，卜训退役我总觉得挺可惜的，他经商之后，他周围那些人，谁还知道他曾经是卜一刀的历史呢，所以我时不时地就拉他玩那个飞刀游戏，生怕他忘了这门功夫。

卜训的第二次爱情，还是跟飞刀有关。某个晚上他路过南大街地下通道的时候，遇到一个女孩被抢包，通道里还有几个人，都伸长脖子朝贼跑走的方向观望，女孩脱下高跟鞋边喊边追。贼拐了弯，跑上了扶梯，眼看就要升到地面上，卜训站在扶梯口，抬起手腕，一刀掷中了贼的脚踝。

这次卜训跟女孩的感情发展得比较平稳，女孩是名幼儿园老师，看起来比空姐要单纯许多，长期跟孩子接触也使她看起来很有孩子气，这次我觉得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那段时间我疯狂地上网聊天，还去见网友，间或也去见朋友同事给介绍的相亲对象，跟他们喝喝茶聊聊天，有时候我看不上他们，有时候他们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他们主要是因为他们跟我表弟卜训相比差距太大，他们看不上我主要是因为我清高，其中有一个被我拒绝了的男的很善意地提醒我，要把眼光放低一些。

我回头很认真地审视了一下，觉得我的眼光的确挺高的，但是有我表弟时不时在我眼前晃悠，我的眼光就不自觉地高了。这时我就觉得幼儿园老师挺幸运的。卜训有时也用我的机器上网，跟他那个孩子气十足的幼儿园老师QQ聊天，经常接了电话谈生意，不下线就跑了。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注册了一个新号码，加了幼儿园老师，开始跟她聊天。

过了没有多久，大约是在我跟幼儿园老师的第十次聊天过后，我们的关系就变得很暧昧了，幼儿园老师的网名叫俏佳人，我就取了个网名佳公子。那些天让这场聊天搞得，我也时时觉得自己是个男的。有一天我在QQ上正式邀请她见面，时间晚上十点，地点凯伦咖啡屋，她答应了。实际上那天我还打了电话给卜训，让他带幼儿园老师来我家吃饺子，我实在很佩服幼儿园老师小鸟依人的扮相。

晚饭过后，我提议玩牌，三个人玩小猫钓鱼。幼儿园老师穿得很漂亮，是跟我在网上约好的黑色裙子，白色上衣。九点钟的时候，幼儿园老师开始频频看表，九点半的时候，幼儿园老师就提出告辞，我说明天不是星期六吗，又不用上班，多玩会儿吧。十点钟的时候我才放幼儿园老师走，卜训要去送，她坚持不用，在路边打了个车就离开了。

幼儿园老师离开以后我矛盾了好一会儿，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我上了QQ，看到俏佳人的头像亮了，我让卜训坐在我旁边，看我跟俏佳人聊天。她一上来就很委屈地质问我为什么爽约，我反问她为什么迟到，我说我等了一刻钟她还没有出现，我就离开了。她说我让一件事情绊住了，我说什么事情啊，是不是让男朋友绊住了，她说我还没有男朋友。

后来，我们达成协议，为了惩罚她的迟到，她要在视频里让我看胸。我把摄像头调个角度，对着墙。两分钟后，幼儿园老师的胸就出现在视频里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橡胶模型，打算让卜训发泄用。但卜训倒是没有表现出我担心里的气愤，甚至我让他给幼儿园老师打个电话，看她怎么反应，他都懒得去干。

卜训很不明白为什么爱情是这个样子的。他初中毕业就去当兵，一当就是八年，当兵以前没有过早恋的经历，当兵期间更没有恋爱过，经商以后接触的又是钢管，生活里很少能碰到女性，想象里的爱情就没有碰到过。过去了的这两次恋爱如此不堪，让毫无恋爱经验的卜训很不解，不知道他想象里的那些恋爱在现实生活里到底有没有。

起初我还很不安，为我在这场爱情死亡过程中所搞的破坏，后来见卜训根本没有怪我的意思，就不再自责了。卜训在跟我玩飞刀游戏的时候，忽然总结出一条规律来：过去了的这两次恋爱都是由军刀而引起的，基本可以说，他跟这两个女孩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军刀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对爱情看来毫无用处。

后来，卜训就不是天天把军刀带在腰上了。我也觉得他没有必要天天腰里别着那样几把利器了，一来和平年代不需要打打杀杀，充其量也就是在地下通道抓个抢包贼什么的，对付这样的贼，飞刀真是大材小用，二来，带那东西怎么说都是危险的，我总是担心有时候不小心，卜训自己让那些东西伤着，腰是软的，刀可是硬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平安无事，卜训的生意跟其他商人的生意一样，一波三折。赚钱很不容易，就更没有精力去谈恋爱了。我迷上了上回跟幼儿园老师玩的游戏，经常在网上换着马甲跟同一个男的聊天，基本上没有例外情况出现，都跟幼儿园老师一样。我的姑妈现在知道卜训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我的城市出没，就跟我妈要了我的电话，时常打电话来刺探他儿子的婚恋情况，在她看来，这个小儿子是最让她操心的，三十二岁了，还没有结婚的对象，他哥哥也就是我的大表哥，孩子都快读初中了。

我也三十二岁了，只是因为个子不高，看起来还凑合，不那么显老。有一次卜训有个战友聚会，把我带了去，他那些战友中有一个转业做了铁路警察的，跟卜训看起来气质性格各方面都有些相像，吃饭的时候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第二天却单独打来电话，请我吃饭。

吃的是西餐，我点了牛奶糯米粥和炸薯条，他点了牛排和批萨，自己没吃，却一小块一小块地切了牛排，送到我嘴边来，动作很自然，并一点不显得猥琐，我一下就感动了。我的那个前诗人男朋友，从来没这么喂过我吃饭。

很奇异的，我就跟卜训的这个战友谈起了恋爱，谈了恋爱之后我想，我怎么早没想起来找个卜训的战友好呢，其实从潜意识里我可能早就想找个当过兵的谈谈恋爱了。事实上，自从我跟这个当过兵的谈恋爱之后，心里安定了许多，过了一些日子，就不再上网胡来了。

卜训也安定了许多，腰里很长时间没别军刀了，他似乎也忘了自己卜一刀的身份了。我们的飞刀游戏久已不做了。卜训天天跟方向盘和钢管打交道，另外还有麻将。通常他开着车在我的城市和三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之间跑来跑去，在我的城市里每年能住上三四个月，在另一个城市里能住上八九个月，在另一个城市里一般住酒店，在我的城市里时就住我家，住我家时是跟钢管厂打交道，住酒店时是跟那个城市的一口油田打交道，总之卜训干的是倒腾钢管的买卖，把钢材从钢管厂倒腾出来，倒腾到油田里去。一个油田有多少口油井，每一口幽深的油井得需要多少钢管呢。总的来说，卜训属于一个倒买倒卖的投机商。据说他的麻将玩得越来越好，想让财神爷赢多少，就能让他们赢多少。卜训打麻将的事情都是我电话里问出来的，几乎每个周末，他只要在油田那边，就准是在玩这种业务麻将，有一次还用手机拍了即将一条龙和的现场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