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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意丁聪(外一篇)

2008-12-05叶文玲

百花洲 2008年6期
关键词:丁聪韩美林美林

物体间有磁场,艺术家身上,也有一种磁场。

漫画家丁聪身上,尤其有一种强磁。八届政协文艺界分组,将我们与画家编在一个小组,我心里常常就欢喜不尽,因为有那么多我最尊敬并喜爱的画家,尤其还有丁聪。有时望着他的身影我就想:假如我们这个小组少了丁聪,那“磁性”无疑会大大减弱,会余相聚也会少滋没味。我曾开玩笑称他和乔羽,比如今最当红的电视明星还当红,正月初二,因为看他的专题片,害得我半锅饺子都炸成了黑炭。

十三年前就敬识了丁聪,年年政协会上相见。每年报到一见他,都教我有一种喜悦感。这些年,关于丁聪的报道可以车载斗量,但在每个人的笔下,丁聪的形象就像丁聪自己手下汹涌的漫画,千姿百态而又每每令人忍俊不禁。

但是,丁聪的漫画,恰恰又都不是仅仅供人喷饭一笑的。就像他平日间仿佛是随意说说的话语,你听来只觉有趣,仔细一回味,又不单单是有趣,那足够你沉思缅想半天的内容,面一团水一勺地揉在笑语里,笑声飘走了,但笑语里的机锋却嵌埋在你的思想里,教你再也忘不了这位丁聪,这位永远是快快活活世上独一无二的“老小丁”。ザ〈嫌涝妒强旎畹模他当然也有过不堪遭遇,我曾想像过他在受难年月里的情态,不是个侯宝林第二,定然也是吞酸咽苦将苦难化为轻烟的苦作乐者。当我把猜测告诉他时,他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而是笑咪咪地圆起两眼,嘴里不住啧啧着,又一股劲地摇头,摇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立时感觉自己说得太轻松,太没根底!

十三年前曾得丁聪的两句趣语: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这两句话,他是画在我的一把纸扇上的。下面的落款还有——俗人丁聪写于猪肉难购之时。曾记得,那时猪肉的“难购”,是指好肉瘦肉难买。丁老还是感慨于会上有人发言,提到社会风气如何如何,肉店营业员又如何自私刁蛮,于是,在旁人是一则愤愤不已或怒气冲冲的话题,在丁老,就衍化成这样的幽默。

画扇同时,丁聪又风趣地“招供”了自己的健康秘诀是七个大字:喝酒吃肉不锻炼。ヒ荒旰螅当我发现这段被我首先披露的趣话已成了许多人的“合唱”,而一些报章小文转述时又常常发生张冠李戴的错误时,我曾很为丁聪的“发明权”被侵犯而不平。丁聪老对此,却报以咧嘴一笑:好事,好事,说明我这条“健康法”,既有群众基础,又有号召力,只要体委不抗议,酒厂和肉店兴许还会给我评奖哩!

除了一以贯之的签名:小丁,丁聪还有许多大家给他取的别名,我们这个小组就绕口令似地来了个五花八门:“小丁不小”“小丁不老”“小丁老”“老小丁”,凡此种种,无一不是大家对他的爱称。

每年开会,丁聪总是报到很早,又极守纪律,小组讨论从不缺席。大会允许年事已高的老委员,可以不用到大会场听报告而留在住地看电视中的现场直播,丁聪就在住地老老 实实地看,看得比去会场的还留神还认真;讨论发言,也总是既言之有物又言简意赅。当他某句幽默的话把大家说得哄堂大笑时,平日总是笑咪咪的丁聪自己却不大笑,顶多只是一副我们在其自画像里见过多次的表情:嘴巴紧抿,严肃有加。那种幽默才是充满了智慧的幽默。

有次,小组召集人因故不能来,要推举临时组长。众口一齐喊:丁聪!胖团团的丁聪于是满脸肃默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走到组长就座的居中席,慢慢坐下后,才笑咪咪道:这辈子从没有当过什么长,今天大家高看我,我就当当这个“维持会长”吧!

“维持会长”当的果然认真已极,由丁聪主持的这场小组讨论,直论到别组早都散去吃饭了才罢休!

年过古稀的丁聪,精神健旺,一支健笔也从不休闲,会前会后休息间,哪怕只一会半会的空隙,他也照画不误。

有次我看了他的一幅家居生活照,胖团团的“小老丁”坐在自己的画室兼书房里,无边的书刊几乎将他“淹”得只剩下了一个脑袋。

我问:“丁老你怎么让记者发这么一张照片?你的书房真的就这么又挤又乱?”

他依然圆起小眼睛反问道:“是么?不过这是我的真实呀!虽然乱,可是乱得有章法,我那实在不叫乱,或者应该叫作杂而不乱;我若要找个什么,自己一伸手就得,家长老要给我理理,我还不让呢!

“家长”是指他的夫人沈峻。丁聪爱称夫人为家长,一是表示对夫人治家能力的敬服;二来么,他眨眨眼睛道:人家告诉我说,得“气管炎”有酒喝。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

这是实情。家长里短都被同样也是事业型的夫人包揽了,他还有什么话说?所以,丁聪对家长的“统治”,心悦诚服。

于是,我对丁聪下面这话也深信不疑——他蹙眉作苦状说:在家里不太自由,家长经常要检查我的“作业”,我经常挨批评。

却原来,丁聪所挨的批评不是因为“作业”做少了,而是做得太多了。夫人是为他的健康忧虑,毕竟是已过古稀的人了。

丁聪在十几年前送我的漫画册,是我最珍爱的藏书之一。累了,烦了,我就拿出他的画册来看,既解困又消愁,比什么药都灵验。

不久前,有家报纸约我写篇“一句话”的小文,即:用一句话介绍自己正在读或最喜欢读的书。几乎想也用不着想,我立即推出:《我画你写》。

《我画你写》其实不是一本通常的书,它是一本文化人的肖象集。其中的画,全是漫画家丁聪的大作——他从积年所画的大批名人肖像中选出了八十位;写,却是众多文化人参与的“群众运动”——有被画者的自叙,也有文化人相互间的调侃或“吹捧”,八十位被画者在老辣幽默的大漫画家笔下,自然是维妙维肖形神毕现,而八九十位说东道西的写家呢,也是或长或短或庄或谐,点睛之句,妙不可言,总之,横过来看,竖过来读,都会叫你忍俊不禁。

《我画你写》的策划与编辑者,系丁聪夫人沈峻。

大概是95年春的一次全国政协会。那一年,文艺界委员又住香山。香山,正如叶老浅予早年在赠我的“扇语”中写过的那样,是“文人雅士之乐园也”。会余在香山的林园间漫步,真是最快意的赏心乐事。

与大家稔熟得比自家人还自家人的沈峻,照例又给丁老带来了夫人和“家长”的双重关爱。

至于老夫妇间相敬相亲且相谑的种种小故事,也常常不胫而走,成了会余不可多得的“花絮”,被众多的记者一播扬,翩翩飞遍全国。

闲话间,丁聪先生说起朋友们在怂恿,让他将历年所画的文化界朋友肖像选集编成一本画册,定然有趣。沈竣更是棋高一着,说光编画没文字味道就淡,若是请互相熟悉的朋友题上一两句话,就有看头了。沈峻不亏是使丁聪服贴之至的“家长”,关键时刻,挥手指航向,高明之见,大出新意,于是,这就有了《我画你写》。

主意出得妙,书更出得好。待我接到这本飞扬着墨情画趣的书画集时,待我一见封面所画黄宗江那副“拙笑难倩兮,弯目难盼兮”(他的自叙)的模样时,说句不夸大的话:一翻就乐,什么时候翻开什么时候乐。

但它又不仅仅是教你只是莞尔莞尔的。

《我画你写》堪称一部最简洁传神的文艺家小史。我这样说,当然也指它拥有的阵容。因为,被丁聪搜罗的,不仅有文坛巨匠鲁迅、茅盾,还有郭沫若、老舍、夏衍、冰心和巴金;还有像叶圣陶、梁漱溟、俞平伯、启功、钱钟书这样的大学者也都一一在册。画者写者即便面对这样的大家,那描摹其神容的话语,也都是活龙活现,跃然纸上。熟悉文化界人士的读者,很有如晤旧雨之喜,不熟悉的呢,却因“速掠”而得睹影知竿窥斑知豹之妙。

所以说,这本小小的书画册,委实是一本小小奇书。

《我画你写》在速写文化人的神容时,还传递了浓郁的不啻是京华的文化气息。因为,所画所写者,果然大多以京华为中心,但也有一些京津以外山南海北的、或者后来侨居迁居海外的人士,如董鼎山、董乐山兄弟、黄苗子夫妇等等。这些海内外人士的被“集合”,不仅缘自早年就与丁聪所结的友谊,更在于他们的广泛影响和与生俱存的文化人气息。

这气息,不仅在被画者的一颦一笑中,更在写家三言两语的评述中。当我读到梵语文化和印度文化学者金克木的自况:“难得有缘人说法,易于无佛处称尊”时,当我再看柯灵先生的自述:“纷纭万口说灵山,拜佛由来成佛难,留得寸心干净地,世间何处无伽蓝。”后,真像吸进了一缕最迷人的文化馨香,连肺腑都是爽悦的。

《我画你写》更是集智慧与幽默之大成的书。

幽默是智慧的过剩。幽默也最能显示文化人的个性档次。我常感叹我们的生活过于紧张过于单调而往往或缺了应有的幽默。当那些不够水准的所谓演出节目拼命以庸俗的发嗲或插科打诨逗人,甚至只用廉价的鸡毛撩观众的鼻子来搏一个喷嚏的“笑料”已使大家不胜腻歪时,我们怎不渴望幽默?而面对真正的幽默和智慧,又怎不令人欣喜若狂呢?

在《我画你写》中,幽默和智慧,真是比比皆是。

如黄苗子、郁风、范用、冯骥才、舒展、华君武的自述;如朋友对于黄裳、郁风、王蒙的一句话评语;都是叫人会心一笑的妙文妙语。而当你看到夏公对郁风的谑语:“此风不可长”;当你看到冯亦代对晚年而结的爱侣黄宗英那鞭辟入里的概括:“七十岁的年纪,十七岁的脾气”;当你再看方成对侯宝林的描述:“……虽然连小学一年级的学历也无,却出版过几部有学术价值的著作;他有个闲章称‘一户候,只有幽默大家才想得出。”等等的精采之语时,你怎能不为之拍案叫绝?

无庸言喻,《我画你写》最传神的当然还是画。我很熟悉的像“二黄”:黄宗江、黄宗英自不用说;另两位“二黄”:黄裳、黄苗子也是。不但毕肖,简直是活脱脱到了“不呼也出”的地步,还有像老是激动而至“怒气冲冲”状的廖冰兄、像叼着大烟斗的黄永玉、像长了个寿星脑袋的韩羽、特别是赤膊坐床“审阅”别人写自己的“悼词”的黄苗子,那神容,配上那妙不可言的“遗嘱”,可谓漫画极品,无出其右,读者诸君见此而不发会心一笑的,除非是木头!

若说《我画你写》有所遗漏,是不该遗漏了“家长”沈峻。虽然我们都为之抱屈,但明眼人不难看出:丁聪对他的“家长”,是真心实意的爱,也真心实意的怕;为何不画沈峻?“家长不让”也!

是这样么?封底末页,郁风的话语最揭“老底”:

“……眼看快八十的人了,还是‘小丁。体格现状证明:蔬菜、水果、阳光、晨运、迪斯科、太极拳、人参、中华鳖精……全都不需要。最管用的是:画他喜欢的画,吃他喜欢的肉,有他喜欢的朋友,津津乐道地受他喜欢的妻子管制。”

这就齐了。

美林的长征

数年前,我以《天真世界》为题,写了与韩美林的结识,写了对他的艺术的沉醉。这篇小文曾被报刊多次选用收集。数年后,丁聪夫妇策划那本极受欢迎的《我画你写》,我应约又为美林的肖象写了几句话。

虽是绘画艺术的行外人,但我平生极为敬仰画家艺术家,他们的工作室对我来说,从来都是最有诱惑力的去处,从中得享的艺术感染和震撼,常令徜徉其中的我流连难舍。每去京华,如若公务稍有空隙,“美林的家是我心中的罗浮宫”(我在《我画你写》中也这样说)。是最令我乐而忘返的。

艺术于人的最大享受是被感动,被满足。每看韩美林的工作室,我总有这种感动和满足。这个美丽纯净而又深邃辽阔的艺术星空,总能使我展开无尽的遐想,使深深感染的我不由得激发出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

精勤奋进是韩美林的“状态词”。精勤奋进的美林从来不教朋友们失望,也不教所有期待于他的人们失望。从1979年以来,他已经四次在中国画家心中的艺术圣殿——中国美术馆举办过画展。今年五月初的这次“韩美林艺术展”,是他个人也是他的工作室,对于走向新世纪的中国艺术界的最佳奉献,是在缤纷多姿的艺术晴空高悬的一道极为华美的虹彩。

五年前,美林举办的第三次艺术展也曾大大轰动了京华,我因未能躬逢其盛,成了多年来悬系心头的一桩憾事。事后,代我出席的女儿曾向我说过开展那日的盛况:入口处是如何人山人海的蜂拥;美林叔叔又是怎样的被仰慕的观众包围。她从展览会带回了一只印着画展标志的布书包,我便以此来想象展览的丰富和辉煌。

五年中,美林也曾几次来过浙江纵谈绘事,并和此间不少画家工艺师们打过交道,可是,他忙我也忙,真正被我“撞”上的只有一次,且时在深夜。

虽然知道彼此都是“夜猫子”,可是接到电话已过11时半,这时若是还让远道而来的他光临寒舍,合适么?我正后悔刚才冲口而出的邀约有点不近人情时,美林却悄没声地自己“打的”到了门口。

门铃一响,老伴首先就感动不已了:到底是我们山东人!

不吃点心不喝茶,夜半来访就是为了看看我们的家,与从未谋面的老伴聊聊天。如老伴所说,他是个重诺守信的“山东人”。五年前,他曾对我即将赴美留学的女儿说过:韩叔叔若去杭州,一定去你们家,与你的老爸我的山东老乡见见面。多年来,含辛茹苦将自己的女儿小草抚养成小树一样健美的美林,对所有朋友的女儿,都揣着一颗慈慈爱心。

多年来,朋友们对美林的最大祝愿是重建一个温馨的家。我们庆幸爱神总算对尝尽人间苦果的美林展开了笑靥——两年前一个春天的晚上,当淑美娴静的李小丁抱着他们那可爱非常的“小小美林”出现在宴席上时,美林自己还是固守常规不喝酒,可被他请来的朋友们却全都尽情地酩酊了一回。

一年前,我就得知美林在筹办这第四次艺术展,也得知他的工作室,在这次艺术展前所进行的“长征”—— 韩美林工作室揣着理想,揣着火种,为了探寻真正的艺术之源,驾着风尘仆仆的大蓬车遍走乡间远征四方。这披星戴月的几万里,是毫不含糊的如同朝拜圣地的长途跋涉。在跋涉中他们经历千辛万苦,但“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已属搞这一行的家常便饭,他们所企想的绝非是“降大任于斯人”而只为苦苦求索,苦求蕴蓄深藏于生活之海的龙骊珠,探索根深叶茂的民间艺术的生命力!

如若也居京华,我多么想跟随他们那披星戴月的大蓬车去作这样的长征!

我很后悔那次造访美林的家宅兼工作室时,没有细问他关于大篷车下乡的细节。忙碌异常的美林又是个大大咧咧在生活上从不言苦的人。当然,问也无需问,他们的努力,他们的收获,全展现在作品里了,全开放在一路播种一路采撷的艺术之花里了。

如果说有人认为九十年代的今天,竟然还有人为了追求缪斯的青睐,为了追寻艺术之源而餐风宿露甘当苦行僧是傻瓜蛋一个的话,那么,韩美林和他的工作室,毫无疑问是艺术界的头号“傻瓜”。

但缪斯总是这样既长眼睛又不长眼睛,她那纤纤玉手抛出的彩球,不管绕多少弯子,最终总要落到这些痴情的“傻瓜”身上。

缪斯的彩球,同时绽现在韩美林的艺术展上。

闻讯观看韩美林这第四次艺术展的,有与美林相交多年的画界同行和朋友知音,当然也有这样盛大的艺术展所不可或缺的位高名重的大人物;但更多的是美术界和渴望进入美术界的年轻人,那些多年来被韩美林的艺术之烛所点燃的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在这次艺术展的开幕式上,我终于亲睹了观众对韩美林艺术的热情,那火爆情形,自比影迷歌迷们对于偶象的敬崇更多一层理解的深刻和对艺术的赤诚。

这场旨在庆祝韩美林工作室成立十周年的艺术展,展出了三千余件作品。这三千余作品是韩美林艺术长征的收获和汇报,也是韩美林工作室向全社会的多方位展示。它包括了绘画、雕塑、陶瓷、书法以及印染、编织等工艺品设计,眼花缭乱不足以比拟其丰富,洋洋大观不足以喻其博大。观看着,欣赏着,渐渐地,一件件令我又熟悉又陌生的艺术品,又一次在眼前如汪洋大海汹涌起伏,渐渐地,我只觉得耳鼓如鸣黄钟大吕,眼前似现散花天女,一间间展厅辉煌奇绝,无以言喻……哦,艺术的长征者韩美林,又一次以胸罗山川丘壑的逸然大气,横天如诗,击地如乐,那大智大雄的气魄感染了每一个到场的人。

展品虽然美不胜收,但我知道也只是“豹之一斑”,只是他们工作室实际成果的其中之一。因为,韩美林虽有艺术创造的“拔山盖世”之功,但他终也不能将自己做的大连老虎滩成百上千吨重的“群虎”、将亚特兰大那气势非凡的“五龙钟塔”以及他们所做的遍布海内外的“大家伙”一一搬来让人们一睹为快。

面对如此辉煌而坚实的艺术展台,一切赞美的词藻都显得苍白。我只想说,在参观者的声声叹息里,在朋友们的由衷感佩中,以“垫床腿的癞蛤蟆”自喻的中国山东好汉韩美林,你总该有心愿已遂的欣慰,该有“子期”终遇万千“伯牙”的庆幸了吧?

不不,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知道美林他的欣慰并不在于一次又一次的展览成功。因为比这更灿烂的荣誉,比这更盛大的隆情厚礼,他早已得享;名满天下的他,于名于利都不热衷,却有一点始终在乎,他在乎与百姓大众的感情;他总是执意要在自己无止境的艺术追求中,向在危难中曾经给他以扶持和温暖的万千“墨面”、向他所挚爱的平头百姓证明:我韩美林从来未曾忘掉你们!我是你们的一员!

相知多年,我非常了解美林的品性。在生活上从没见他讲究过,穿衣吃饭,极其简朴,美食华服,从来厌弃,大度挥洒的只是对朋友的慷慨,永无止境的只是对艺术的追求。虽听他常常以最率真的“大白话”直抒胸臆,但他依然象二十年前我初识他时一样,在很多“大场面”中拙于言词。对于这个曾给他无数苦难更给他无数温暖的人间,挚爱无边的他总好象找不来最贴切的词句娓娓叙说。于是,百练钢化为绕指柔,这一次次的展览,便是他最痛快淋漓的诉说形式。

在观看时,我又一次注意到美林作品的落款称谓有了变化:从早年所标的“历下美林”变为“海右人美林”。知情人自然心领神会:“历下”和“海右”都是标明他的出生地山东济南。“历下”也好,“海右”也好,韩美林还是韩美林,还是那个热心直肠口无遮拦、为人处事毫无城府、对艺术世界一派天真而又一往情深的韩美林;还是那个腰板嵌了钢条没有丝毫奴颜的倔倔硬汉、却又能为边贫地区的弱智儿童为一只挨饿小狗黯然落泪的韩美林。

开幕式中,由于人群的过分拥挤,我在最后进了场而且不得不一反常例地“从脚看到头”。尽管如此,就象以前我多次在他那无与伦比的工作室中所感觉的一样,那种无以言传的感动久久震撼着我,一直难以平静。

而今,展览已经谢幕,我觉得再来从头分说心里的那种被震撼和被感动,似乎都是赘言。因为,在布展的各轴画框下方,布展的主人曾见缝插针地张贴着韩美林的许多“艺语”。要教语言学家来品评,这些“艺语”可能要被指为语言不规范而且言词出格,但是,这些深含“大义”的“微言”,朴素之至也坦诚之至,真理之光熠熠四射。

你且听他这样偏爱小毛驴:“愿君多呵护,此物最相思”;你再听他这样宣称:“千说万说先做人”;“一千个理由,你不爱国就不是个好种!”种种种种,种种种种只有韩美林说得出的韩美林画语心迹,是那样坦诚而无矫饰,这是一个侠肝义胆艺术家的人生宣言,是一位足迹遍布全世界但真正高举“我的根在中国”的猎猎大纛的旗手的声声号角,是我们的文学一向最为称道的那种“直掳血性”的真文章!

我忘了那天在十几米的巨幅《八骏图》、在那些长嘶和纵跃的雄狮和奔马之间、在那别致之极的牛皮挂毯、那极度夸张又心裁别出的高提梁紫砂壶和堪称玲珑的小小陶瓶以及如山如海造型各异可爱至极的布老虎旁边,难分难舍地流连了多久,我只知道自己一边极慢极慢地移步,一边心不在焉地与同观的伙伴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只觉着自己在凝目注视时一次次地神驰天外,那是因为我在“视”的同时,一阵阵地听到了回荡其间的韵律,其中有切切如诉的“江南丝竹”,更有在关键时刻给我以人生启迪的大海啸声,那千万种高低错杂的音响音律汇合起来,如军鼓大钹铿锵激昂!声声激昂中,我又一次读到了美林那贮纳于内心深处的无限庄严和磅礴大气,读到了他那含泪心曲中无穷思爱的主题,一声声都是对艺术的无边挚爱,一曲曲都是对祖国和人民的永远痴恋。

展览会后,我收到了美林托友人捎来的一本画册——在艺术展中最被读者青睐的有着300个不同形貌的猫头鹰的《百智图》。

在画册的前言里,美林责无旁贷地为这一直被误解被委屈的小动物辩诬,直白的话语令人忍俊不禁。当然,不只是美林那“王顾左右”的“言他”之语,而是他用如椽大笔狂写而就的可爱得教你禁不住欲对它言对它笑的这300余生灵。

哦,这是猫头鹰,可哪里只是猫头鹰?细细翻阅,我只觉得那300只生灵就象“梁祝”的化蝶,全在我眼前翩翩起舞,美妙之极!

为什么出此幻象?为什么?惊疑间,猛想起帕瓦罗蒂的艺术宣言:唱歌就是用美好的词儿来歌颂严峻的现实。

我想,追求艺术至纯大美的韩美林一定与他情同此心。

我未及细问美林何以发现并极其钟爱猫头鹰这位眼睛一睁一闭的“伟大哲学家”,还煞费苦心引经据典地证明它的“单半球慢波睡眠”自有合法合理的依据。我只是又一次意会了他的苦心孤诣: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在漫漫人生中,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而遇事一眼睁一眼闭,于许多人来说,是最合适的处世之道。

是最冷峻的醒悟还是最幽默的讥刺?是戏语还是雅谑?当然都只能由读者由朋友自去揣摸。不过,我总感到虽然他手下的猫头鹰都是这么个睁一眼闭一眼的模样,但这睁着的一只眼,简直是“一以当十”,那么炯炯有神,远比千手观音的千只眼厉害百倍。

小文写至结尾时,恍然大悟:韩美林之所以如此钟爱猫头鹰,决不是偶然的癖好,决不是。我终于明白过来:雅典娜素来只钟爱艺术的长征者,而猫头鹰便是智慧之神雅典娜的化身。

下面我要说的,是又一件美林的事。在写《敦煌铸就五字碑》前,我为大象出版社先写了又一本图文集:《瘦骨犹自带铜声》。

《瘦骨犹自带铜声》是一部特殊的文稿,没有序文也无有后记,但在这部文、影交错、时序并不按常情排行的书中,我大致叙述了与书中主人公韩美林的结识过程。因此,今次这篇“说道”,只是一点补缀。

“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这是我一直笃信的格言。世人世事诚如斯言,说是某某功臣显要出身达官贵族或世代王公,但如果摸着他的家世史脉往前翻上几页,那祖辈仍然可能是荷锄躬耕引车卖浆者流。至于有成就的文学艺术界人士,更是如此,苦难是成就的姐妹,磨难是心灵的财富,纵观古今中外事业有成的大家们,众多例子不胜枚举。

我就是在众多被苦难磨折得“遍体鳞伤”的文艺界赤子中,得识韩美林的。七十年代末,在老诗人光未然引领的一次笔会中,在青岛——黄岛的那条渡船上,初识了一同赴会的韩美林。那时,“出道”或重新“见天日”的文艺家,绝大多数人是血往心里流,有着无以言诉的磨难史。结识韩美林之时,我便被他不善辞令但一番赤诚的报国情怀所感动。而后,几十年常相往来,缘结杯水,也是缘于他绝不虚词夸饰但仍如澹面秋月的一番心地。八十年代初,我们都接连五届荣任全国政协委员,更有机会披肝沥胆,谈吐肆应,故而,至今引为知己。

“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方皋。”本来已被缪斯青睐的艺术天才的韩美林,自小少始,便经历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磨难,天翻地覆的时代,才成了真正成就他的“九方皋”。“成就”后的韩美林,磨难中积累的艺术财富一如井喷,但他所喷出的并非个人的私怨之火,更没有以此作为泄愤投仇之石。瞪着那双“患难小友”眼睛看世界的韩美林,首先看到的是小狗小羊之好、小狐小猴之嬉……美林笔下的这些人面童心的小动物,反映的就是美林的内心世界,这世界,天真又澜漫,这世界,无忌又真率;变成画面,那怕是寸尺小品,也端端如秋水文章不染尘。

正因喜欢并敬重他的这份直言无忌的肝胆,正因了解他嫉恶如仇而又童心不泯不存芥蒂的品性,我曾应各方之约,为之陆续写过一些即时即兴的小文,时长日久,便成了如手足般相知的兄弟,见面时直言相呼无话不谈;即使久违,也如昨日分隔,不觉有什么生分。

“成就”后的韩美林,率领一班学生弟子,开始了艺术之途的长征。他涉足大型铜、铁、陶雕的研究和创作,成果斐然,他的一些巨型雕塑,为许多大城市增光添彩;这些年,他屡屡应邀出访,足迹遍布海外,不少国家的知名博物馆,以收藏购买他的作品为荣;而一些国际的大活动诸如亚特兰大奥运会,也都有韩美林作品的踪迹;他在北京通县设立的韩美林艺术馆,楼高六层,作品无算,琳琅满目,辉煌无比,是他毕生心血的结晶,凡看过的人莫不说这是国内罕见的一座艺术伊甸园。

艺无止境,艺术家也各有品性。有的笃厚守正,有的宏才博学,有的典雅蕴藉,如以这些特点比照,韩美林好像都不大沾边。尽管现在名声赫赫,他都像刚“出世”一般,从来是布衣谈吐布衣相,即使在名声大噪之时,也从不见他端过什么艺术家的架子,在百姓小民市井之辈中一站,你根本认不出这个“已然大家”的他!韩美林自己处事对人,更是向无门第官衔之念,他从不因对方的官衔折腰,而以是否知音相乐,即便是偶而撞上的人,只要投缘,就会非常开心,要写就给写,要画就给画,每年的政协签名封,他是为工作人员服务员写画服务得最多最好的委员。

正因为他这毫无心机的品性,在这些年中,但闻韩美林举行美术作品展,不但海内海外行家朋友观者如云,大学生、小青年们更是争相前往,每次都是摩肩接踵,人群蜂涌,空前的盛况连许多“官办”的大活动也莫能比及,而观众挤落鞋子、帽子的事也便成了趣闻佳话。

每当其时,累得半死的韩美林自己,虽然每次过后也都会大喊一声“下次再也不干了……”,可是,往往不等到“下一次”到来之前,他早已翰逸神飞,心手两畅地又写又画,直到又一批作品风翻云卷车水马龙地问世。

这些年,美林不但在工艺美术作品创作中大丰收,连偶而写作的散文也成了编辑出版家们的抢手货,倒不是说他的那些行文直白、语法并不那么规范的文章有多么典雅多么合乎循规蹈矩者的口味,但美林的白话文章,好就好在青毫磊落直抒胸臆,好就好在湖海襟怀而又愤世嫉俗,正因他是个容不得半点虚伪狡诈之人,故而,一读他的那些以大实话真感受写的白话文章,你不能不立刻叫出一声:痛快!然后,你就更能有滋有味忍俊不禁地品享着那种少有的痛快……

有识人士说过:有些艺术家是天生的,他们生来就是为艺术而存活。是上天悲悯我们这些忧苦负重的子民,让他们天真率直的艺术为我们的内心寻找一个倾诉之处,用他们的专有的色彩和音律来治疗我们的伤痕……

如能煤气表此话真是意味深长。想想韩美林,我觉得这话也好像是为他说的。好的艺术确有治疗心灵的功效。而真正的艺术,更需要有人全身心的爱和了解。

中华民族拥有一大批以纯粹的精神创造为乐的人,有识见的“九方皋”们更应以拥有这样一批人为荣。中国要真正成为有世界影响的文化大国,就必须改变文化的实用性升华到应有的品格,尊重那些真正该真正的人。

正是基于这点良苦用心,年轻而才华卓越的批评家李辉,与大象出版社联络,设计编辑出版了一套以图文并茂的形式、描述中国真正有品格的文化人的书,当我见到这套书中的第一本“田汉”时,我立即被编辑家的慧眼匠心折服了。因此,当李辉邀我也为我刚写就并问世的“常书鸿”先生也写一本时,我想也没想地立即答应。一来二去中,因常老早故,照片收集不是很方便,延误中,“韩美林”脱颖而出,因得本人鼎力支持,又兼他的新婚爱人小周相助,从整理到出版都十分顺畅。

这篇小文是去岁年末在夏威夷写就的。一回国,就看到了这本编印得非常漂亮的书,而第一版在我刚看到样书的同时就告罄,相赠亲朋所见的欢欣,也可知这本书的受欢迎程度。当然,这主要还在于美林这位山东好汉的魅力。

“等我死了一切都是零” ── 美林说。

叶文玲,女,1942年11月4日生于浙江省玉环县楚门镇。1958年发表处女作《我和雪梅》,从此走上文坛,后以短篇小说《心香》名闻遐迩。至今已有600多万字36本作品集及一部8卷本文集出版;是中国当代文坛极为勤奋很有影响的作家,其作品曾获多种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第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组稿编辑姚雪雪

责任编辑刘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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