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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盛世界的另一面

2008-08-18罗宁梅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8年8期
关键词:风月风雅文集

罗宁梅

张岱是晚明小品圣手之一,著有小品文集《琅嬛文集》《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三种,《陶庵梦忆》是其代表作。其中《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西湖香市》《柳敬亭说书》等皆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佳构。《陶庵梦忆》的内容十分丰富,涉猎极广,但凡风土民俗,美食方物,花卉菜道,古玩器皿,人物小传,林林总总,琳琅满目。“奇情奇文,引人入胜,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金忠淳《陶庵梦忆跋》)。张岱的小品,能以咫尺见万里。所谓“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里煮山川”(《西湖梦寻•火德庙》),其摹景、传人、叙事、撰史都深得小品三昧,精致小巧、空灵真至、韵味无穷。笔调明畅轻灵,叙事简洁明快,文章多清幽淡远、率真质朴,世俗与儒雅兼之,“奇情壮采,议论风生,笔墨横恣,几令读者心目俱眩。”(伍崇曜《陶庵梦忆跋》)作品多数色调鲜亮明快,清新惬意,读来满口生香,韵味无穷。但也有些例外,正如周作人在《再谈俳文》中所说:“他的目的是写正经文章,但是结果很有点俳谐;你当他做俳谐文看,然而内容还是正经的,而且又夹着悲哀。”“悲哀”即是张岱作品中夹杂于潇洒中的另一番况味,人们往往过多地为张岱笔下绚烂的色彩、欢快的场面以及空灵的意境所吸引,而忽略了作品凝重而悲凉的一面。《二十四桥风月》即是蕴含此种况味的比较明显的作品之一。

二十四桥风月——繁华掩盖下的凄惨,强颜欢笑背后的辛酸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自杜牧吟咏此千古绝唱后,为扬州增添了多少古韵,使二十四桥增添了多少的诗情画意,引得多少文人雅士为之神魂颠倒,心慕神往!然而,在张岱的《二十四桥风月》里,扬州犹在,二十四桥犹在,只是杜牧笔下令人梦魂牵萦的玉人何在,箫声又何在?张岱看到的只是败巷颓垣,烟花女子穿梭往来其间。如果说西湖的香市、西湖的七月半、扬州清明、虎丘的中秋夜、艳冶佳丽的秦淮河等是一幅幅令人心怡、色彩明丽的风俗画,那么二十四桥风月则是一幅苍凉的风尘女子的血泪卖笑图。

张岱很重视对于世态人情和众生相的细致考察和描写,其人物传记小品多主“真”与“近”,把活生生的现实很率真而又灵动地展现于我们面前。《二十四桥风月》又何尝只是真与近,它反映的完全是一幅近乎透视的不为人们所熟知但又真实存在的一个生活画面,细致深入地描绘了烟花女子这一特殊的群体。

张岱擅长于人物塑像,寥寥几笔,即勾勒殆尽,神韵俱出。在《二十四桥风月》里,张岱犹如一位高明的摄影师,摇移镜头,变换时空,把生活中的一個小侧面、小角落真实而细腻地展露在读者面前。镜头一开,即把我们带入了风月场所在:“广陵二十四桥风月,邗沟尚存其意。渡钞关,横亘半里许,为巷者九条……巷口狭而肠曲,存存节节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处之。”在狭窄而幽深的巷子里,妓女们杂处其间。接着镜头前移,把妓女们推向了读者面前,“名妓匿不见人,非向导莫得入。”名妓隐匿于画音外面,而歪妓呢,则清晰地进入我们的视野:“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烧,出巷口,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歪妓不能像名妓那样,靠美貌或技艺获得相对的自由,而只能每晚站在巷里茶馆前候客。“灯前月下,人无正色”,在这样的环境下,谁还能找到自我呢。嫖客们则肆无忌惮地“摩睛相觑”,“有当意者,逼前牵之去”,“至巷口,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这些风尘女子根本就没有人身自由,一切都在老鸨的掌控之中,在侦伺者喧嚣的呼喊中,妓女们就像是商品货物一样,毫无尊严可言。即便如此,这些有了客人的妓女还算是处境好的。接下来作者以平静的笔调把那些没有顾客的丑妓的辛酸境况一一地描绘给读者:夜深了,“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意思赶这些可怜的妓女出来,只是接连打呵欠示意。就如特写镜头一般,作者在此突出了一个细节,“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张岱的语言有很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善于用点染之法把握描写对象的神韵。一个“醵”字就形象地把妓女们的窘迫艰难境况表露无遗,“寸许”也透露了妓女们的捉襟见肘,用语何等凝练,用意何等深刻,只言片语即能传神入化。“或发娇声,唱《擘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强颜欢笑,以歌声笑语故作热闹来掩饰,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痛苦和凄凉,这些可怜的妓女,为了生存,想出卖肉体尚不可得,“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只好如鬼魅般在暗夜里离去,作者自忖等待妓女们的不知是挨打还是受饿。其实,妓女们痛苦的何止是受笞与受饿呢,无止境的辛酸生活才是她们最残酷的现实。作者层层深入,细细渲染,描声绘影,读之如同目睹。

张岱多数的小品都重自娱,但同时也夹杂有几丝忧时的情绪,两者交融寓于空灵的叙写之中。《二十四桥风月》以平淡的笔调写出烟花女子的无奈和凄楚人生,看似平淡,实则饱含同情,悲怆之心呼之欲出,和《陶庵梦忆》里许多锦绣繁华之场面,诸如至妙至绝的虎丘之中秋夜,热闹异常的扬州清明,喧嚣繁盛的西湖香市,欢快无比的金山竞渡,艳冶佳丽的秦淮河等等,构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反差,绚烂至极的热闹和凄清幽冷的悲戚给人们以巨大的心灵震撼。作为一个纨绔子弟,作者能看到妓女们强颜欢笑掩盖下的辛酸,看到繁华掩盖下的凄惨,并为此感喟,这在狎妓成风的社会状况中是难能可贵的。

风雅不再,无可奈何的失落之情

《二十四桥风月》近乎白描,文字干净省练,通俗浅易,多使用客观性的叙述语言,字里行间很少发现语气激越的议论,但贯穿始终的却有一种淡淡的凄凉和忧伤情感,笔调冷静却又有一番凝重的意味。细致地透过此种冷静的叙述表象,我们可以窥视到,张岱在写作《二十四桥风月》时的一种独特的心态——风雅不再,无可奈何的失落之情。这种情感心态和他写作整部《陶庵梦忆》文集的主旨情感是相吻合的。

张岱客居扬州,曾亲睹扬州的繁华靡丽,《扬州清明》即可作为例证。《扬州清明》极尽铺陈扬厉,情调洒脱,热闹无比:“自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寺、平山堂一带,靓装藻野,袨服缛川”,“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弹筝。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何其喧嚣,何其繁盛!两相比较,《二十四桥风月》里的扬州却是如此凄凉、不堪之场景。如此强烈的反差,怎不让文人骚客遗憾,想斯时,作者执笔之那一刻,该也是叹息不已吧。

张岱生于世宦之家,“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琅嬛文集•自为墓志铭》)在朱明盛世中,过着锦衣玉食、风雅旷达的文士生活。然而好景不长,明清易代,风云变幻,作为晚明遗老的张岱一下子由贵族公子沦为山中“野人”。当惬意的生活被清军的铁蹄踏得粉碎时,他的精神创痛可想而知——朱明盛世转眼消失,不复存在。其实,作为文人,张岱更多的是痛惜那种游刃生活百态的潇洒和风雅,痛惜那一份风流的文人情怀。朱明王朝对张岱来说并不是一套抽象的制度,甚至也不是一种可以感知而不可触摸的汉族意识,而是非常实在的“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的娴雅赏月,精品“闵老子茶”,观“目莲戏”等等风雅的享受。正因为在明代有这些数不尽说不完的风雅享受,而一入满清瞬间就失去了它们,所以张岱才那么执著地追忆和记录往昔的繁华和风流,撰小品集——《陶庵梦忆》。这种情怀如此刻骨铭心,无怪乎,当他在明亡后再度回到杭州,看到鼎革后的西湖“一带湖庄,仅存瓦砾”,“昔日之弱柳夭桃,歌舞楼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 琅嬛文集•西湖寻梦序》)时,张皇逃离,企图存一完美的西湖于心底。

《陶庵梦忆》自序云:“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琅嬛文集•梦忆序》)张岱知道,朱明盛世再如何的花团锦簇,再如何的灿如烟火,终归只是一梦,一去不复返的梦——“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 琅嬛文集•西湖寻梦序》),只是痴人呓语而已。“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未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琅嬛文集•梦忆序》)既怕不是梦,又希望是梦,面对过去的朱明盛世,恐怕张岱的心里亦希冀如脚夫吧,而面对自己记忆里美好的世界,心里又该是疑其非真吧。只是张岱的梦是真的,是让人痛苦而清醒的梦。庄子梦蝶是逍遥自适的,“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李白之梦游天姥也是洒脱的,这些梦是虚幻的,是不存在的,梦醒了倒乐得添了一分惊喜,在梦里见识过现实里所没有的东西。而张岱的梦却是真的,亲身所历转眼成空,成梦,却又复梦之,梦之不迭,又忙执笔记录之,岂不比幻梦更令人怅然、沉痛而难忍?正是有了张岱心底深处完整存留的一幅幅娇艳的盛世图景,凄清愁惨的二十四桥风月才会让人如此不堪,眼前的这幅诸妓候客图无声却有力地印证了张岱的真梦,失落之心可见一斑。

《二十四桥风月》结尾写卓如在大谈任意拣择妓女的快意时,“大噱”,“余亦大噱”。然两者之笑多有不同,卓如之笑是畅笑,而张岱之笑是同情妓女、感慨时世的苦笑。这苦笑,有埋藏心底对乡园不复旧山河的故国之痛,亦有繁华逝去的怅然,更有风雅不再、无可奈何的失落之情。

作者系广西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在读研究生

(责任编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参考文献:

[1][明]张岱撰,马兴荣点校,《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2][明]张岱著,刘大杰校点,《琅嬛文集》,中华民国廿四年十一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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