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有一位贵客在江轮的甲板上舞剑“丹凤朝阳”，一个亮相，手一松，把剑落入了江水之中。

“停船，停船!”他气急败坏地大叫，“快停下船来为我捞剑！我这个剑价值连城!”看看众人漠然的神态，他解释说：“我这个剑出诸干将莫邪，后来通西域时经过丝绸之路流落到了国外，波斯大帝曾佩戴它出征，奥斯曼帝国宰相曾悬挂它于客厅，英王乔治用重金买下，法王路易第八派了五个刺客去抢夺它……如此这般，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局限性，出口转内销才落到我的手里。看，这是文物局证明，这是税务局收据，这是工商局的批文……还不快捞！”船长来了，问道：“您老这柄宝剑上了保险了么?

客答：“宝剑不是左轮手枪，不存在走火的危险。再说它的价值在于积聚文化心理集体无意识工艺美术观赏保存参观展览，从不曾有过实战的考虑。中东之战中，不论是多国部队还是伊拉克都舍不得用这样贵重的宝剑开打，他们用的飞毛腿爱国者B53都是博物馆拒绝收购乃至拒绝接受捐赠的东西。你在大英博物馆或者大都会博物馆见过导弹与轰炸机哪怕是盒子枪捷克造吗?古老的宝剑上保险开关这劳什子做甚?”

船长急得跺脚：“谁说那个开关啦!我说的是insurance，我说的是C-P-I-C，我说的是中国人民保险公司。你在那里保了险了没有?”

贵客咕哝道：“放什么洋屁?我自己的宝剑凭什么要给保险公司交钱?我喝五粮液都没掏过钱!国务院不让宴会上喝白酒，我偏要喝!你到底停不停船?”

“停船是不可能的。现在船行峡谷，停船是危险的。这里是禁停区。停船违反交通法。停船大家都不高兴。我们的船上还有外宾，还有记者，还有来写文章糟改我们的笔杆子哩!”

“你什么态度?你对我什么态度?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贵客发了怒。他进一步甩出一张牌：“你们航运公司经理不就是张二胖吗?你们财务处长不就是小余吗?我告诉他们一句话就炒你的鱿鱼，我还是归侨台属一贯道徒呢!”

船长没有办法，只好思谋对策。便在落剑处的船帮刻上一柄剑的模样，又刻上几行字：“此处有宝剑，捞上赏重金，捞不上也给钱，全凭一片心!”他问贵客：“我们这样做，该行了吗?”

后来又经过了一个讲价钱的过程。决定：捞上，奖金一万元，剑主出百分之六十，船主出百分之四十。捞不上，每人次奖十五元，船主出百分之六十，剑主出百分之四十。不管谁出钱，都由轮船上的财务科开发票，可以报销。

许多自作聪明的旅客把船长嘲笑了个够，说他是傻蛋，说他是死脑筋：“刻画刻字有什么用?船行每小时二十五公里，走出这么远了，下去捞个鸟！”

等到大家笑完了，船长说：“你们才是呆鸟哩!现在给各旅客出个智力测验题：为什么你们是呆鸟?猜对了的今晚喝啤酒按七五折收费!”

船到站了，一批又一批的潜泳能手在刻舟处跳下求剑。剑没求着，却捞上来各种硬币、易拉罐、罐头瓶子、项链、金银戒指、手镯、防水手表、怀表以及各种沙石、水生动植物等。

行船了，打捞停止。又一站，又打捞一次。船到终点站，便在终点站打捞。休息保养十二小时以后，船往回开，便又在行进中的每一站打捞。

历时一年，剑虽然尚未捞上来，但是捞上来的物品也算得上是洋洋大观。先是办了展览，后又分别举行了拍卖、寄卖、代售、甩卖活动。得失相较，虽然航运公司与贵客所在单位贴了些钱，不论打捞者、船工船干还是旅客都捞到了一些好处。尤其是培养了一批潜水能手，有的走向全国，有的走向世界领了奖牌，他们一致认为该船是潜泳的摇篮，船长是潜泳之母。他们的事迹，翻译成了六国文字，登载在各大报上。据悉，最近《吉尼斯世界大全》已派干练编辑人员前来采写他们开创的纪录，并准备将他们的故事拍成影片，在“正大综艺”之“世界真奇妙”节目中播放，云云。

选自《格言》2005年10期

●架势十足却将宝剑落入江中，可见只是花架子，开篇便具喜剧色彩。

●此处“漠然”，下文却有完全相反的众生百态。

●滔滔不绝地炫耀宝剑的辉煌历史，是否真是爱剑之人？

●船长倒很现实，关心的只是宝剑能否得到赔偿。

●“喝五粮液都没掏过钱”，那么这把宝剑从何得来？

●所有的人都不高兴，唯独没有说船长自己不高兴。推诿扯皮的水平可见一斑。

●拿上级来压你，看你如何招架。生活中这样的事少吗？

●行还是不行？妙就妙在不作答。

●这方案制订得可谓详尽，除了代表公家的轮船财务科，谁也没吃亏。

●这道理船长岂有不明之理？现实中，装糊涂的人得到的利益却往往最多。生活本身远比故事精彩。

●又一毫无意义的方案产生了，旅客们怎么猜的，真有人猜对了吗？又留一悬念。

●包罗万象，却都与宝剑毫无关联—完全是意料中事。

●船的功能都改变了，主业改成了打捞。

●一切行为早已离题万里。

●各人都捞到一些好处，那么吃亏的是谁？

●荒唐的行为却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谁还会记得这一切是缘于一把落水的宝剑？

简评

王蒙巧妙地将刻舟求剑的故事背景转移到现代，便使其具有了更深刻的现实意义。信手拈来的各种现象极尽讽刺，我们可以罗列一下，这篇寓言小说讽刺了哪些社会现象：贪污，人浮于事，漏洞百出的企业财务制度，公款吃喝等等。小说的结尾更是耐人寻味，原本要打捞的宝剑依然没有打捞上来，即使打捞上来了，打捞活动就会终止吗？目的已经成为一个幌子，而当这个幌子升级为更多利益集团的工具后，贵客和船长也只是另一局棋中的两个棋子而已。

本文思想深刻，笔力老辣，嬉笑怒骂式的讽刺之中蕴涵着对社会弊端的理性思考—文学价值与社会价值并重，正是写作的至高境界。

本期选评：浙江省宁波第四中学吴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