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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死亡证明

2008-05-14郑晓红

杂文选刊 2008年2期
关键词:盆子钳子螃蟹

郑晓红

螃蟹死了!

我去鱼缸那里看它的时候,它的眼神呆滞着,不再像往常一样把眼珠愤怒成一粒石子的模样。

它的腿爪舒展开来,那只独钳向前盘着,让我想起和尚打坐的样子来:身体完全放松,心灵凝固于一个点……

它各个关节缝子里,都长出了绿毛,沾沾连连的,随着水波微微荡漾。我记起了小时侯常在墙上看到的苔藓,密密麻麻,郁郁葱葱,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还是风里来去哭过喜过的铭文?

当初留下它,是因为一瞬间的敬畏之心,还有一瞬间的恻隐之心。

它是只独钳的螃蟹,褐红色的背壳还有它残缺的腿爪都一再证明它一生的沧桑。但它的阅历没有让它变成一只顺渠溜缝、畏手畏脚的螃蟹。相反,它变得非常愤怒。我能感觉到它因为自己的威严受到凌辱而生的愤怒,因为自己一次次或侥幸或狼狈地从人类手中逃脱后无奈的愤怒,因为自己的大螯无法战胜庞大的对手无法保护螃蟹家族的愤怒……我甚至能听到它骨节里咯吱作响的声音,它随时都在准备战斗,用生命。

一只小小的盆子,不过就是一只小小的盆子!就成了上百只螃蟹的禁锢之地,这对它来说,是致命的凌辱。其他螃蟹都没命地抱成团往下面钻的时候,它一次又一次从下面挣扎出来,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最上面。它挥舞着自己那只独螯,夹住一只又一只畏缩的腿爪,提、拉、拽、撕……它试图让所有的螃蟹都清醒过来。它盘旋着身体,疯狂地打着转,在其他螃蟹的头顶狂乱地践踏撕扯,很快,就有了许多零碎的腿爪颤动着铺在上面。那些腿爪痉挛着,一点点地蜷曲,最后终于不动。

它纠集了一些大螃蟹,开始顽强地制造它们的蟹梯。它总是在最底层,用它的背壳,用它那只粗大的独钳拼命把上面的螃蟹往上顶。失败了,它愤怒地转着圈,粗鲁地钳过来另外的螃蟹再往上顶……

每当我出现在盆子前面,那些螃蟹都一个激灵,斜撑起身子,蟹钳直指着我。而它,每次都和我对峙最久。它那只关节粗大的蟹钳象剑一样戳在那里,眼眶里的眼珠象颗立着的子弹,随时要弹出来。当其他螃蟹都慢慢缩回去,底气不足地盘了身子不动时,它依然顽强地撑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退却。

我留下了四只螃蟹。它是首选。

它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疯狂地驱使着其他的螃蟹去搭永远不可能成功的梯子;不懈地跟给它们投放食物的我对峙;狠命地去夹去撕那个我换水时捞它上来的小网兜……

第一只螃蟹死了,它还活着。

第二只螃蟹死了,它还活着。

第三只螃蟹死了,它还是活着。

剩它一个了,它开始用钳子推着顶着摞那些石头,摞高了,爬上去斜立起来,还没立稳,石头就塌了。它毫不气馁地继续摞。

当它有一天终于醒悟这些圆滑的石头根本摞不高的时候,它就沉默了,出奇地安静。

我来到玻璃缸前面,它不动,甚至不看我一眼。我用东西去拨它,它仍然不动,随着我的拨动转动身子。我把食物放在它跟前,它一次又一次固执地用钳子推开。

后来,它的关节缝子里开始长一些黏糊的絮状物。

再后来,它各个骨节里都生出了绿毛,在水里阴惨惨地漂浮着。

今天,它死了,身体松松垮垮地盘成一个圆。

我一直希望它能成为“我的”螃蟹,希望有一天它能够认可这个身份。

可最终,它用死亡终结了这个游戏。在肉体上,我是赢家;在精神上,它是赢家。

【原载2007年7月22日《新散文周刊》】

题图 / 鱼儿的对策 / 莱曼德(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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