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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银发吟唱者

2008-05-14焦勇勤

人物 2008年5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焦勇勤

2002年6月,著名诗人王家新撰文说:“多多的诗,已构成了汉语诗歌近二三十年乃至近百年来一道最优异、罕见的景观。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为汉语诗歌能拥有这样的诗人骄傲。”当时,多多已经离开祖国整整13年。

时间又过去近两年,2004年3月,海南海口,一个春风和煦的夜晚,诗人芦苇的家里正在举行一场小型诗歌朗诵会。海南本地和十余位专程从广州赶来的诗人们挤在客厅里,或坐、或站,在多多身旁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他们都是多多的崇拜者,他们要朗诵自己喜爱的多多诗作。

多多终于回国了。此时的多多静静坐在人群中,清瘦的面庞,满头银发,完全是一个安详的老人。

把诗歌推到“高音C”

想当年,多多可不是这个样子。让我们将时间跳回到1970年代初期的北京,当时已是“文革”中后期,意识形态的控制略有松动,各种西方现代派的哲学、政治、文学书借以所谓黄皮、白皮、灰皮等内部资料的方式开始在地下流传,时髦的青年们四处争相传抄这些被当作批判对象的书籍。

那时候多多正陷入对哲学和政治的狂热中。然而,他的两个好朋友芒克(姜世伟)、根子(岳重)都已经相继开始了诗的冒险。他们的诗悄悄地影响着多多的思想,尤其是根子的《三月与末日》一诗中怪诞的意象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更令他无比震惊。在此之后,他开始广泛阅读西方现代派的诗歌,波德莱尔《恶之花》更是直接给予他诗意的启蒙。

1972年6月的一个夜晚,多多正在回家的途中,突然一个神秘的意象冒了出来:窗户像眼睛一样张开了。此后,就有了《Adio》(《再会》)——多多作为诗人的第一次尝试。从此以后,多多的诗歌创作如同开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蜜周》、《少女波尔卡》、《能够》、《诱惑》、《致太阳》,这些诗歌洋溢着自由、爱情和人性的光芒,充满了叛逆精神,像一首首狂想曲,拷问着那个沉闷的时代:

然后,我们,就躲开/吵吵嚷嚷的婚礼/一起,到黑海去/到夏威夷去,到伟大的尼斯去/和我,你这幽默的/不忠实的情人/一起,到海边去/到裸体的海边去/到属于诗人的咖啡色的海边去/在那里徘徊、接吻、留下/草帽、烟斗和随意的思考

(《玛格丽和我的旅行》,1972)

“对于诗歌——是要用心去歌唱的”,多多的讲话就像唱歌一样,他的声音总是像一把回旋镖一样,突然一下子飞出去,无影无踪,但瞬间却又会飞回他的身边,一如他的诗歌。

2005年夏天,多多到意大利佩鲁贾参加国际诗歌节,老朋友Juccy请他高歌一曲。在意大利这歌剧的故乡,多多引吭高歌,一曲《我的太阳》声震四座,第二天,就连当地扫大街的老大妈都认识了作为歌唱家的多多。

实际上,多多的大半生都是与歌声联系在一起的。早在1971年,多多就迷恋上意大利歌剧,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跑到北京工业学院陈以一家里学习演唱技巧,卡鲁索、基利、帕瓦罗蒂这些意大利著名男高音不仅是他歌唱的导师,而且成为他诗歌创作的导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训练,使得多多的诗歌始终回荡在雄浑的男高音中。同济大学教授张闳称多多把汉语抒情推到“高音C”的位置上,以一种精确而又纯粹的、金属质的声音,表达了自由而又完美的汉语抒情技巧。这种比喻真是奇妙。

当年被北京地下沙龙大姐大徐浩渊称为“诗霸”的根子已经不再写诗,而多多却将诗歌当作了生命。1973年秋天,多多找到好友芒克,像下挑战书一样对芒克说,我们来一场决斗如何,到年底我们每人写出一本诗集,看看到底是谁写得好?芒克当然不会示弱,于是,连续三年,他们每年都会在年底拿出一本厚厚的诗集,多多写出了《玛格丽和我的旅行》、《诱惑》、《手艺》,而芒克写出了《秋天》、《十月的献诗》、《阳光下的向日葵》,两个人天生的敏锐和诗艺上持续不断的提高,最终撑起了后来被诗歌界津津乐道的“白洋淀诗派”。

白洋淀,中国当代文学一个绕不开的词语。这个距北京只有160公里的地方,大大小小分布着数不清的淀泊沟壕,水域面积巨大,湖面上密布着高高低低的芦苇,秋风吹过整个就是一幅印象派的画卷,这种广袤的自然景象是北京城里长大的孩子们所无法想象的。

1969年年初的一个冬日,芒克高烧39度,却愣是被多多扯上火车,然后是马车,又夜走冰河,当他们一行几经周折终于到达白洋淀后,芒克没死过去,却从此成就了诗歌史上的一段佳话。

率真而孤独的精神贵族

诗人黑大春说,第一次见到多多,就让人感觉出他的气质非凡,他说多多有着三分之一犹太人的血统,不由自主就会让人联想起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著名诗人安德里别雷。

多多从来都是精神贵族,他从来不屑于认同世俗、平庸和轻浮。初来海南时,有一些青年作家请他作序、写评论、参加各种作品研讨会,都被他断然拒绝。从某种角度来讲,多多是一个非常“刻薄”的人,对于他不喜欢的人和事,他总是毫不客气地进行批评和抨击。

但是,多多又是一个非常率真的人,只要是他喜欢的人,他又会发自内心地进行赞美。2004年,多多刚来海南大学,在一次宴会上一下子就被萌萌教授深深吸引住,马上称呼她是一位“像梦一样美丽的女人”。萌萌教授是著名诗人曾卓的女儿,对诗歌有着异常敏锐的感觉,两个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当时在场的有十几个人,都是海南文化界的名人,但在那一天似乎都成了陪衬。2006年夏天,萌萌教授因癌症病逝,多多陷入极度的痛苦中,专门写作一首长诗祭奠她。

多多对年轻诗人的推崇也是发自内心,毫不吝啬的。他对青年诗人杨健的喜爱令他在任何场合都要把他挂在嘴边,而且在自己的课堂上还要对杨健的诗歌进行细致的解读,而实际上他与杨健只见过一面,而且当时两个人在一起基本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河边漫步,一走就是几个小时。

诗歌几乎就是多多的生命。据说,在80年代的一次朋友聚会中,因为谈到诗歌内在的精神问题,多多和朋友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一把推开位于9楼的窗户,指着外面说:我们用死来打赌吧,我先跳下去,你们监督他,如果他不跳,你们就把他推下去。另一次,多多从窗户里一下将一辆自行车扔下楼去。

现实中的多多总是孤独的。芒克曾说过,除了他的诗,我想不出他与谁或者什么能够长久相处并相安无事。也或许,正因为有了他的诗,多多才成了这么一个与人难以相处的人,才与世俗社会越行越远。

1989年,多多离开祖国,踏上了海外漂泊之路。15年,30多个国家——英国、美国、加拿大、荷兰、德国,几乎每天都在旅行中。经常,多多拎着一捆自己的诗集,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尽管每次朗诵、讲座,都只能赚到很微薄的生活费,但他从没有停止脚步,一直在路上,一直用自己的心去写作,因为有诗歌在陪伴着他:

来自天气的任何意义都没有/土地没有幅员,铁轨朝向没有方向/被一场做完的梦所拒绝/被装进一只鞋匣里/被一种无法控诉所控制/在虫子走过的时间里/畏惧死亡的人更加依赖畏惧

(《在这样一种天气里》,1992)

曾经,一度陪伴他的还有小说,从1982年发表第一篇《核儿》,多多陆续发表了14篇小说,后来在海外时期,他的小说创作无疑进入丰盛期。在《搭车》、《旅馆》、《回家》中,他把那种漂泊无居的感觉刻画得痛彻心扉。

然而,越是孤独越是让多多清醒,1992年以后,他封笔不再写小说,从此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了诗歌。在2005年秋天的一次演讲中,多多说,属于一个优秀诗人的诗歌是有限的,不是写一首多一首,而是写一首少一首。所以,他越写越孤独,越写越纯粹。

1992年,多多邂逅了荷兰汉学家阿里斯,两人一见如故,漂泊的诗人终于暂时有了一个家,1998年3月,他们的女儿朱丽娅出生。安定的生活并没有让多多找到创作的灵感,却让他陷入了将近十年的创作低潮。

后来根子回国对芒克说,多多每天都准时坐在家里一张巨大的书桌前,不管写得出写不出,一定要写点什么。其实,此时的多多更多的时候是在做笔记,哲学、诗歌、艺术,只要能找到的汉语书籍,多多无所不读,海德格尔的《林中路》他读了三遍,有时,他还专程跑到巴黎中文书店“凤凰书店”去买书。没有朋友,没有交流,没有对话,这只孤独的夜莺正承受着巨大的内心折磨。

“回到母语中”感觉真好

就在多多陷入创作苦闷而无法自拔的时候,2003年诗评家耿占春从诗人王家新那里知道了多多的状况,一封电子邮件发到多多的信箱,邀请他到海南大学执教。就此,多多毫不犹豫地踏上了返乡之路。

时间再次回到2004年春天,在耿占春家里,两个人谈起80年代的一些往事,多多在说,耿占春在听。最后,话题落在北岛、萧开愚、张枣和多多自己海外漂泊的经历,突然,多多落泪了,他说,我们都是一样的,内心都有一块很坚硬的东西。

这块坚硬的东西就是诗歌,是纯粹的诗,是语言,是通向思与存在的道路,是在世界诗歌竞技场上能够与国外一流诗人决斗的东西:

走在额头飘雪的夜里而依旧是/从一张白纸上走过而依旧是/走进那看不见的田野而依旧是/走在词间,麦田间,走在/减价的皮鞋间,走到词/望到家乡的时刻,而依旧是/站在麦田间整理西装,而依旧是/屈下黄金盾牌铸造的膝盖,而依旧是/这世上最响亮的,最响亮的/依旧是,依旧是大地

多多的诗有人认为晦涩难懂。没错,他的诗从一开始就不断追求意象的革命和创新,他总是用心灵去透视和聆听我们的世界,然后再用高超的诗艺将其组织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因此,多多认为当代诗坛对诗艺的要求已经越来越高,如同现代体操的发展,难度系数在不断地加大,日常语言、古典语言已经远远不足以表达当代复杂的心理活动和感受。

正因如此,虽然经常与80年代朦胧诗大潮一并被提起,但实际上多多与朦胧诗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然他没有为前期《今天》写过稿,但1988年第一届“今天诗歌奖”却仍然授予了他。

如今,在海南大学的寓室里,多多常常坐在一位朋友送给他的乒乓球台旁继续他新的诗歌创作。海南恬静优美的自然环境再次让多多沉静下来,他说,回到母语中的感觉真好。

多多本来是很能吃肉的,80年代还曾经专门写过一首名叫《吃肉》的诗。刚来海南时朋友们请他去吃正宗北京涮羊肉,他一个人竟然吃了三大盘,饭后不得不在校园里散步三个小时才消化下去。谁能想到,2006年春天,曾经无肉不知三餐味的多多从湖南游历回来后竟突然宣布自己吃素了。当时所有人都不相信,不过他说到做到,不仅吃素,不知不觉中现在连晚饭都不吃了,成了真正的“过午不食”。

多多认定:人如果把口腹之欲都戒断了,那么剩下的事情就很少了。他自言明显感到自己的创作又进入了一个高潮阶段,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现在,唯一让他牵挂的是他远在荷兰的宝贝女儿朱丽娅。多多说,女儿是父亲最后一个情人。而今,朱丽娅已经10岁了,却只在2005年圣诞节时与妈妈来过一次中国。由于工作的原因,多多不能经常回去看望女儿,只能与女儿约定,每周在网络上进行一次视频对话。为此,他特意购买了电脑、摄像头。夜深人静的时候,多多守在电脑跟前,等候着与女儿朱丽娅相见。父女两个在网络的两端手舞足蹈,每次,他们都会提前为彼此画几张非常可爱的画,然后慢慢解释给对方听,父女俩就这样用绘画、动作、眼神交流着对彼此的思念。

此时的多多无疑是最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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