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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情而生、为情所困的女性群体

2008-04-27朱宾忠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8年4期
关键词:福克纳女性困境

关键词:爱情 困境 福克纳 女性

摘 要:福克纳笔下的女性形象虽然姿态各异,但大致可分为三种类型:多情善良型、滥情堕落型、痴情独断型。但无论她们属于哪一类,都不可避免地陷入爱情的困境,遭遇被男人始乱终弃的命运。通过这类女性人物形象的描写,福克纳昭示了在一个传统的男权社会里,女性由于其性别原因,总体上是弱势群体,是男权中心主义的受害者。

美国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大师福克纳一向热切地关注妇女命运,在其19部长篇小说及近百篇短篇小说中塑造了众多女性人物形象。她们不仅给读者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也引起了批评家们浓厚的研究兴趣。在美国,迄今为止已经有好几部研究福克纳女性人物的专著问世,如佩奇所著的《福克纳的女性:人物塑造与意义》①、威廉所著的《福克纳的女性人物:神话与缪斯》②、斯威尼所著的《福克纳的女性人物:1930-1983评论注释集成》③,以及福勒与阿伯荻合编的《福克纳与女性》④。在国内,虽然尚未见到这方面的研究专著,但是单篇论文已经有了几篇,如任文的《〈喧哗与骚动〉中不可毁灭的女性形象》⑤、黎明的《威廉·福克纳的南方妇女观》⑥、余鸿纯的《旧习俗的殉葬品:试谈福克纳笔下的妇女形象》⑦,以及李庆华的《同情与批判:福克纳对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⑧等。这些评论是对福克纳女性人物研究的可喜尝试,但是在把女性作为一个特殊群体进行分析时,力度尚有所不足,视角有待于调整,某些评价还不够到位,尚未能提供一个关于福克纳笔下妇女形象全貌的正确认识。

细读福克纳的作品,不难注意到在他的小说世界里基本看不到女性参与社会生活的身影,也很少看到女性之间的合作或者交往,却有大量关于她们与男性感情纠葛的描写。因此,从爱情关系入手来考察她们、剖析她们将是认识和把握她们个性特征,了解她们的生存状态的一个有效途径。从她们在爱情上的表现来看,福克纳笔下的妇女表现出一些显著的共同特征,可以分为三个类型来加以分析。

一、多情善良型

福克纳笔下常常出现的一类妇女是多情、善良、淳厚的少女。她们往往情窦初开,对爱情有着强烈的向往,她们单纯幼稚,感情奔放、行动大胆,很少受传统伦理观念的束缚,对所爱的男人用情专一,宽厚大度。她们热烈地付出感情,也毫无保留地献出身体。但是由于她们涉世不深,阅历有限,对男人缺乏认识,又缺乏来自家人的有效指导,因而不懂得自我保护,往往成为男人猎艳的对象。而这些男人一旦得手,大多对她们始乱终弃,而她们对被抛弃的命运往往听之任之,对负心郎束手无策,独自吞下恋爱的苦果,有的甚至一生的幸福都被葬送了。

福克纳作品中最早出现的这类人物是《士兵的报酬》中的埃米(Emmy)。埃米是个忠厚老实的姑娘,虽然长相平平,但是感情炽烈,对少年玩伴唐纳德·马洪(Donald Mahon)情有独钟,为了跟他见面,经常冒着被父亲斥责的风险,晚上偷偷出来跟他约会,后来为了这件事还跟父亲翻脸,离家出走,并且将处女之身献给马洪。而马洪并不珍惜她,甚至毫不在乎她,在参军上前线之前跟另一个虚荣并不爱他的漂亮女子塞西莉订了婚。对此,埃米却没有抗议,没有仇恨,反而在马洪因受伤而毁容遭到塞西莉抛弃之际尽心照顾他,表示希望嫁给他,照料他一生。其忠厚淳良令人感动。同样,《八月之光》中的尼娜也是这样单纯、善良的女人。她惑于浪子卢卡斯·伯奇的甜言蜜语,夜晚从窗户里爬出去与他幽会。被诱惑后,她怀了身孕,而伯奇却无意对她负责,谎称到别处谋好了职业就来接她,溜走后一去不复返。尼娜毫不疑心,等了几个月,一直到孩子要出生了,伯奇依然不露面。她不得已只好孤身一人步行出门去找他。在别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可他一转眼又溜走了。对这样一个毫无责任感的浪荡子,尼娜却痴心不改,毫无怨尤之情,甚至不允许别人说他一句坏话,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又上路去寻找他。她的爱,糊涂、愚昧、可笑;却也爱得深沉,痴迷,令人不由得生几分相敬之情。

这类女性中一个更为人知的人物是《喧哗与骚动》中的凯蒂。凯蒂生得美貌,性情甜美,富有爱心。她认识了一个来自城里的漂亮小伙子道尔顿·艾米斯(Dalton Ames),与他频频幽会,热烈地爱上了他并委身于他。可是在得知她怀孕之后,艾米斯竟然溜之大吉,抛弃了她。害得她不得不带着身孕嫁给一位银行家,结果被丈夫发现真相而再遭遗弃。而她对艾米斯并不怨恨,也没有采取任何报复行动,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耻辱和苦难,漂流到远方靠做妓女为生。与凯蒂的遭遇极其相似的还有《小镇》里的尤拉。她是远近闻名的美女,是村中众多小伙子的爱慕对象,可是她却爱上了外村青年霍克·麦卡伦。为了这个麦卡伦她能在危机时分挺身而出,奋不顾身挥舞起赶车的鞭子把伏击他的情敌们打得落荒而逃。可是这个麦卡伦得到她后,并不珍惜,一听说尤拉怀孕,立刻弃她而去,逃得无影无踪。尤拉只好带着身孕嫁给情感冷漠的弗莱姆·斯诺普斯,过着一生没有幸福的生活。

以上这类女性都是为了爱情而义无反顾地奉献自己,可是命运总是捉弄她们,使她们所遇非人,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她们的多情不仅没能给她们带来幸福,反而成了她们走向灾难甚至毁灭的阶梯。但是由于她们身上那些善良、质朴、淳厚、宽容等美好品质,她们常引起读者的尊敬和同情,继而对那些玩弄她们的浪子产生强烈的义愤。读她们的故事,看她们的遭际,常使人不禁生出“多情女子无情汉,红颜从来多薄命”的感慨!

二、滥情堕落型

与第一类女性相同,这类女性也大多是少不更事的少女,她们也很少受传统价值观念的束缚。不同的是,她们不是多情,而是滥情。她们不在乎什么情深意长,她们不会把心只拴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她们跟男人在一起只是为了寻开心,为了及时行乐。她们举止轻佻,又往往缺乏基本的是非观和道德感,所以容易被诱惑,也容易在被诱惑之后走向堕落。

这类人物中最典型、最突出的代表是《圣殿》中的坦普尔·德雷克。她是个大学生,但是心思全不在学业上,而是热衷交际,出入舞厅和各种聚会。她跟所有的男孩子来往,随便哪个男生开着车来就可以把她接出去玩,以至于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哪天要跟谁约会。她跟高恩·斯蒂文斯(Gowan Stevens)厮混,在跟他驾车出去游玩的途中误入黑帮巢穴而脱身不得。在这里,她一方面害怕被强暴,一方面却不停地卖弄风骚,引得一帮人为她互相斗起来,汤米还因此死于非命。最后,黑帮头子凸眼强奸了她。被带到孟菲斯后,在完全有条件脱离凸眼掌控的情况下,她竟然不逃跑,不求助,而心甘情愿与他在妓院里过起了姘居生活。但是,她对凸眼并不专情,又跟凸眼的手下雷德好上了,结果惹得凸眼枪杀了雷德。但她对雷德也没有什么情意。雷德死后,她也不见得怎样在乎。更恶劣的是,在这样的生活中,她不仅作为一个女人而堕落,还丧失了作为一个人起码的良知和道德感。她对当时在黑帮巢穴中竭力帮助过她的卢比全无感念之情,不仅对她的悲苦遭遇无动于衷,还听从凸眼及其律师的指使在法庭上信口雌黄地作伪证,陷害卢比的丈夫古德文,使无辜的人被判有罪,而让真正的罪犯凸眼逃脱了处罚,也使班波为古德文辩诬的努力付诸东流。

另一个较为突出的人物是《士兵的报酬》中的塞西莉·桑德斯(Cecily Sanders)。这也是一个轻佻、浮浪的女人。她特别善于卖弄风情,以吸引男性的注意力为荣。她谈恋爱只是为了好玩或者满足虚荣心,并没有精神上的交流。她当年跟唐纳德·马洪订婚,是看重唐纳德的风流倜傥,同时还因为在她看来,与一个即将上前线作战、很可能成为战争英雄的男子订婚能引起他人敬佩,让她觉得风光无限。而当唐纳德战争中伤残归来,她却因为他脸上难看的疤痕而坚决要取消婚约,甚至在父亲要求她去看看他,以利于他尽快康复她也不肯。她把男人当作战利品和工具。当她误以为陪护唐纳德归来的鲍尔斯夫人有意嫁给唐纳德时,立刻决定要嫁给他,以免另一个女人得到他。作为牧师马洪未来的儿媳,她在他家里首次与琼斯(Jones)见面,彼此并无好感,却在一阵唇枪舌剑后把持不定与他拥抱接吻起来,以后也跟他维持着一种类似情人的关系。同时,还跟乔治·法尔(George Farr)保持着密切的恋爱关系,委身于他,继而又跟他私奔到外地结婚,可是她并不真正爱他。可以说,她从肉体到精神都是堕落的。

福克纳作品中与坦普尔和塞西莉类似的女性还有好几个,例如凯蒂的女儿昆丁(《喧哗与骚动》)、海因斯的女儿米丽(《八月之光》)和杜威·德尔(《我弥留之际》)。虽然福克纳对她们着笔不多,但是她们都显示出与坦普尔和塞西莉相同的两性关系上的随意、滥情倾向。昆丁和米丽都是看了一两回镇上的马戏表演,就被马戏团演员勾引上,跟他们私奔去了。杜威·德尔在地里摘棉花时,仅仅因为莱夫(Lafe)几句勾引的话和往她口袋里塞了几把棉花就跟他到树林里去偷尝禁果。她怀孕后,莱夫逃走。她在买打胎药时,又被药剂师诱奸。应该说,她们的生活是不幸的,是男人的受害者,但是读者很少能对她们产生同情之心,因为她们受伤害多是咎由自取,是她们在爱情关系上的随意滥情直接导致了她们的人生悲剧。同时,她们身上又缺乏第一类女性身上那种传统的美德来赢得读者的认同、尊敬和喜爱。读者对她们的感情更多的是“怒其不争”。

三、痴情独断型

与第一类女性相同,这类女性也是用情专一的女子。但是不同于第一类女子的是,她们在爱情关系上不像第一类女性那样软弱可欺而被男人随意玩弄抛弃;不像第一类女性那样善良温厚有余而警觉决断不足,从而缺乏对局势的掌控能力。她们也不像第二类女子那样根本无所用心,随意滥情。她们既用心来爱,也用脑来思考。对她们所爱的男人她们愿意付出一切,但是她们把爱情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容男人想怎样就怎样,占了便宜就溜之大吉。她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决定爱情的走向,预感到男人要背叛就采取断然措施防患于未然。她们往往心高气傲、作风独断,甚至心狠手辣,是花心男人的克星。

这类女性最突出的代表是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中的主角爱米丽。她出身南方世家,一向自视甚高,少女时期在父亲的严格看管下没有跟男孩子交往的机会,而父亲又没有为她的婚姻做个妥善安排。父亲死后,爱米丽失去了亲人的呵护,也失去了精神依傍,所以屈尊与身份地位并不与她相配的包工头北方佬荷马·巴伦谈起了恋爱,两人经常坐着马车从镇上的街道上驶过,引得镇上的人议论纷纷。为了爱情,爱米丽对镇上人的飞短流长可以置若罔闻,牺牲名誉也在所不惜。迈出这一步,对于一个深受南方清教观念熏陶的世家女子来说是十分不易的。然而,这位北方佬却只是把爱米丽视为玩物,一方面与她出双入对,一方面却到处扬言绝不会结婚,后来竟然收拾行装准备溜之大吉,弃爱米丽而去。这是性格刚强的爱米丽决不能容忍的!她不声不响准备了一包老鼠药在跟他最后一次见面时毒死了他。对于爱米丽来说,一个死的爱人胜过一个逃走的爱人。她的心中只装着这个人,所以既不允许他走,也不愿意接纳别人进来。所以她杀了他之后,一生再也不曾恋爱,而是与他的尸身同床共枕,守着他的尸骨过了几十年,直到自己生命的终结。爱米丽在即将被男人抛弃的前夕果断出手,使自己摆脱了被人始乱终弃的命运,把爱情的主动权牢牢抓在了自己的手里——尽管这种方式有点极端!

与她的情况很相似的还有短篇小说《艾莉》中的女主角艾莉。她是个生活无聊、任性刁蛮的白人女孩。她同时跟几个男孩子交往,但是一段时间后,她认准了保罗·德·蒙梯格尼(Paul de Montigny),把一颗心放在他身上。但是保罗并不爱她,只是与她虚与委蛇。与此同时,艾莉的祖母却认为保罗有黑人血统而坚决反对他们的关系。家人于是为她物色了一个前景光明在银行工作的小伙子菲利普。然而艾莉坚持要嫁给保罗,为了使他没有退路,她在与菲利普结婚的前夜主动献身给保罗,而保罗事后却仍然坚持不娶她。对此,她不是被动地听之任之,或者软弱地求乞,而是采取断然行动,惩罚负心汉。在返回杰弗逊镇的路上,她突然从保罗手中抢过汽车的方向盘,把车往悬崖开下去。她及时跳了出来,保罗则死于非命。她以自己的行动表明在她的恋爱中,爱和恨要由自己来操纵!

另一个痴情而决断,然而行为不如爱米丽和艾莉那样极端的女子是《八月之光》中的乔安娜。在清教氛围中长大的乔安娜一向视爱情为异端,跟镇上的人们也不来往。然而她41岁那年被克利斯玛斯强奸后,对于性的欲望苏醒了,她与克利斯玛斯疯狂地做爱,并且日久生情,萌生了对他真诚的爱情。她愿意为克利斯玛斯提供受教育的机会,让他获得社会地位,她还希望克利斯玛斯信奉她所信仰的宗教,好使他们的爱情更有保障。然而克利斯玛斯却不肯听从她的安排,并且流露出对她的厌倦情绪。为了保障自己那迟到的爱情不变色,乔安娜于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枪向克利斯玛斯开枪,她要用对方的死来保住他们的爱情的稳固。尽管她这一努力没有成功(凶残的克利斯玛斯见到她要开枪,身手敏捷地割断了她的喉管),但是这一行动本身却昭示她要主宰自己爱情生活的坚强意志。

以上三位女性在爱情问题上都是立场坚定,热烈专一,勇于付出,但也要求回报。她们能见机行事,把握爱情的主动权,做爱情的主人。她们的某些行为也许显得怪异(例如爱米丽与死尸经年同眠),令人难以赞同,但是她们在感情上的真诚是可取的,她们守护爱情的主动性也令人起敬。只是,她们只能选择以杀死爱人的方式来保持他们的不变心未免显得女性在爱情婚姻问题上的无力和无奈,引人深思。

通过以上几类人物形象,福克纳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由于各种原因而常常陷入爱情困境的女性群体。她们的困境跟她们的个性、修养、品行、地位似乎关系不大,因为无论如何,她们总也摆脱不了被男人始乱终弃的命运。这样,我们就不能不从女性自身之外去寻找她们不幸遭遇的原因了。察可夫斯基曾指出:“女性人物在福克纳的小说中起着无可争议的重要作用。”①这种作用就在于,通过赋予女性人物对爱情的热切渴望,但同时总是给她们的爱情安排下破灭的结局,福克纳昭示了在一个传统的男权社会里,女性由于其性别原因,总体上是弱势群体,是男权中心主义的受害者,其命运总是操纵在男人手中,难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幸福。在一个社会里,如果某一群体无论怎样努力,总是得不到美好、幸福的生活,那么问题就不在他们本身,而在于他们所处社会了。通过这些为情所困、为人始乱终弃的女性人物的塑造,福克纳发出了对于美国社会,尤其是他所生活于其间的美国南方社会的批评声音。此外,通过以上这几类女性人物形象,福克纳一方面表达了他对女性身上所具有的重情、善良、宽容、忍耐等传统美德的歌颂,同时也表达对她们身上某些固有弱点的批判,如轻佻、轻信、虚荣、缺乏理性等,从而使他的创作具有较强的伦理色彩,符合西方传统文学中既要提供娱乐,也要提供指导的原则。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朱宾忠,文学博士,武汉大学外语学院英语系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小说及比较文学研究。

① Sally Page,Faulkners Women: Characterization and Meaning. Everett/Edwards, Deland, FL, 1972.

② David William,Faulkners Women: The Myth and the Muse. Univ of Toronto Pr, 1977.

③ Patricia Sweeney,Faulkners Women Characters: 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 of the Criticism,1930-1983. Clio Press,Oxford,1985.

④ Doreen Fowler and Ann J. Abadie,Faulkner and Women. Jackson: Univ. Press of Mississippi, 1986.

⑤ 见《四川大学学报》,1998年第2期。

⑥ 见《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⑦ 见《韩山师范学院学报》,1997第4期。

⑧ 见《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04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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