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靖宇

今天如还有人不识得硅字，必定是从不关心现代科技的，甚至是没有上过学的。硅是一种元素，在现代科技中硅及其化合物在新型材料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是半导体器材、光电转换组件、大规模集成电路、光纤、硅橡胶、石英振子等高科技器材和设备的原料和玻璃、陶瓷、水泥等硅酸盐工业的原料。硅是地壳里除氧之外最丰富的元素，主要存在于地壳中，是多种岩石和泥沙的成分。按规定，现在硅字念作gui。

但中国古代没有硅字。我们的祖先不知道硅这种元素的存在。汉字中的“硅”是民国早年创造的新字。当年西学东渐，西方的化学知识传入中国，中国人才开始有了元素的概念。回头看看中国人在那之前认识的元素，凑起来大概只有金、银、铜、铁、锡、铅、汞、碳(炭)、硫、磷(燐)、砷(砒)11种，而还没有元素的概念。西方文化的东来，当年所谓元素和许多元素名称中国人都是第一次听说。当时译名十分混乱，很不规范，并与汉字的特征不符。

一般地讲，一个汉字对应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对应一个汉字。因此元素名称用汉字来表示应该只用一个字就行，就如金、银、铜、铁、锡那样。当时大量的元素名和其他化学术语正进入中国社会。1932年在南京刚成立的中国化学会面临一项重大任务是把那些元素的名称按汉字的规律译成中文，建立中国人自己的化学词库。前辈们对这项任务十分认真，他们那代人的文学根底比现代人厚实得多，认识的字也多，当年许多科学家能写诗填词和用文言文写很好的文章。把元素名从拉丁文译成中文，他们考虑到只能用造新字的办法来解决。他们考虑的原则很完善，对新字的构造要求：气体元素用气字头；在室温条件下是液态的元素含水字(如溴、汞)；固态非金属元素含石字旁(如碳、磷、硒、碘等)；固态金属元素用金字旁(如钠、铝、锌、钡等)。并且要求新创的元素名与拉丁名谐音，如有可能同时要求考虑会意。应该说，中国的元素名是世界上最规范和完善的，见字就能知道它属哪一类。硅这种元素的拉丁名是Silicium，元素符号是Si，当时把它设计为硅字，要求的读音是xi，为的是与Si的音尽量接近。请注意：最初硅字并不念作gui而要求念作xi。当年的学者考虑到硅是土壤的主要组成成分，土壤基本上就是混杂的硅酸盐。他们想到的是菜畦(当时读作xi)的畦字。畦是土壤，正好是硅酸盐类组成的。因此让硅读畦的音可以联想到土壤，兼有谐音和会意。不过现在畦字的字典注音改读qi了，那是后来发生了音变的缘故。

音变在汉语这种使用表意文字的语言中是经常发生的，因为汉字不是拼音文字，当年对汉字的注音又不规范也不被人们重视，在汉语中人们不是很注意别人把同一个字读成有点差别的音，而且方言种类繁多，同一个字在不同的地区或不同的年代会被念成不同的音，容易发生音变。使用拼音文字的语言音变要少得多，因为如果发生音变就须改变文字的拼写。笔者注意到和以前相比，在短短几十年中好些汉字的读音现在变了。譬如大跃进运动开始时，报纸上刚出现“大跃进”那名词，按原来的读法人们念成dàyàojìn(跃字早年写作躍，念作yào)。城里那些平时不看报的人从广播里听见了惶惶不安。经过了三反、五反、反胡风、肃反、反右派，已经搞得人心惶惶，又经历了 “敲锣打鼓进入社会主义”，好些人被搞穷了，还以为又在提什么“打妖精”的新口号，担心又有什么灾难临头。后来广播里一下子把大跃进改念成了dàyuèjìn，许多原来认识躍字或跃字的人听见了感到很新鲜，怀有恐惧的人们也才知道不是要打什么妖精。那其实可能就是一次有意的音变。又如菜肴的肴字在解放前的读音是xiɑo，前些年才改念成yáo。扬州、镇江有名的肴肉，因为肴与硝同音，以前也写作硝肉。现在变了，要称yáoròu了。而混淆的淆字现仍念作xiɑo，那却是从肴字得来的音。

硅(xi)字最初出现时发生的事是因为宣传和传播不及时，人们不知道该怎么念。报章可能只简单地提到过此事，并未引起人们注意。当时没有今天的拉丁拼音来注释汉字的读音，所用的汉字注音符号(1913年颁布)没有认真推行，大多数读书人都不熟悉。又因为读作xi的硅字当时实际上只存在了两三年，只有关心当时的《中国化学会志》的人才会知道硅字的正确读法。同时也许还没有哪一本新编的字典来得及把它收进去。因此对硅这个新字该怎么念许多人找不到根据。何况畦字可能原来就不是多数人所熟悉的，把硅字要求按畦(xi)字念的用意更不是社会上多数人所理解的。学者们搞得太文雅了，人们不领会他们造字的用意，没有按他们的原意念作xi，而想当然地按圭、桂、闺、珪等字的读音念成了gui。当年把硅念作gui其实是念了别字。社会上主要是中学教师，尤其是教化学的，当时自己没有弄清读法就教学生念了别字，读成了gui，造成谬种流传。这使得那些当年造硅(xi)字的学者们感到很遗憾。大约1935年前后，中国化学会再次集会时提到了这个问题，学者们按照元素的中文名应与拉丁名谐音的原则决定Si这种元素的中文名仍应读作xi，不过不再用人们看了要读错的硅字，因此又马上造了个新字“矽”(xi)。这样就一目了然，人们一看都明白该念什么音了。于是这种洋人教中国人知道的元素来中国没有两三年就有了两个不同写法的名字，硅和矽，不过都要求念作xi。

我在初中开始学化学的年代是抗战时期，老师所教的已是矽字，当时硅酸盐已写作矽酸盐。而在那之前，我从我的长辈，父亲的老朋友，也是我的老师章尧谟先生那里知道了矽早年有个字是硅，也读xi的音，后来因被人们误读作gui而改为矽字的经过。章先生是硅酸盐专家，曾当过中学校长、陶瓷厂厂长，今天重庆江津的陶瓷业就是他逃难到江津后开创的——那时成渝铁路正在施工，铁路经过江津渡口，他在那一带炸山开路的路边碎石中见到了可用来生产瓷器的硅酸盐矿石，就在那里建厂生产瓷器。他早先在这方面已是颇有业绩的。那时抗战烽烟刚起不久，由于战乱，我小学没有读完，有些课程没有学完就准备考中学，1938年逃难到江津，遇见章先生一家。那段时间父亲请他帮我补习功课，准备应考；理科的课程他都能教，据父亲说，他当校长时哪门课缺教师，他就教哪门课。一次我去他厂里请他给我讲课，在他办公室的书橱里见到几本硅酸盐工业的书，我问章先生硅是什么东西，那字怎么念？我猜想那字大概念蛙的音。他给我讲了这字已作废，应该念xi，但被念成了别字，现在改用矽字替代的经过；同时教我认识了畦字。也许能原原本本地把硅(xi)字的创造与畦字有联系，后来又被矽字替代的经过说得清的人今天已不多了。章先生如果仍在，应是一百一十几岁的人了。

1950年初在北京召开各专业的专家会议，对以前国民党统治时期所制订的专业名词重审。有几位参加过那次化学名词审定会议的学者是我当年读书时的老师和前辈。其中，郑兰华教授是我在重庆大学化工系读书时普通化学课的老师，他曾应邀参加过那次会议。会后他给学生介绍过那次会上的情况。当时正是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兴之际。学者们都想尽量表现得积极些，要多献计献策，多贡献自己的学识和见解，也想对自己被邀和受到的款待作以回报。因此学者们真正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能想到的问题都提出来了。有学者提出化学中音读作xi的字太多，譬如矽、锡、硒、醯、烯等，容易发生混淆，说个矽酸钠可能被误解为锡酸钠或硒酸钠……何不仍用以前的硅(gui)字而不要用矽字，这样可以减少些误会……看来提这意见的那位先生还一直以为硅字的念法应是gui的，他也许一直不知道那是念了别字。说化学里读作xi的音的字太多，现实生活中是否会发生所想象的这类误解是另一回事——其实化学中这些读作xi的字都是组成一定的词组用在一定的场合的，很少会有可能发生如那位先生想象的那种误解。在那次会上，这个意见既然提出来了，就当然经过一番议论，没有人表示反对。那也许意味着中国早年第二代化学家和化学教师中曾经把硅(xi)字念了别字的倒是多数？抑或有保留意见的人没有发言？于是这个提议被通过了。因此矽字又被建议取消改回作硅，但规定按当年的别字念法把硅念成gui。后来中国科学院于1953年又对此项改动予以正式肯定。郑兰华先生是美国留学回来的，平时上课所讲的化学术语基本上都用英文，他说的是silica、silicon和silicates之类，连个蒸馏水他也要说个distilled water。我猜想他可能对硅字早先该怎么念也不甚了解，他没有提起硅字该怎么念才对的问题。学者们一时的即兴却破坏了前人制定的中文元素名与拉丁名谐音的原则。今天我们才有可控硅、单晶硅、硅橡胶、硅酸盐、硅化木等名词。硅字成为所有元素名称中唯一既非中国文字中原先就有的，或西学东渐后人们最初熟悉的，而又不与拉丁名谐音的例外，它按早年念成别字的诨名当做正式名在使用，这成了中国化学史上的插曲，也是中国科学史上的插曲。

Si(硅)被规定重新启用按早年读错了的别字gui念，当时参加审议化学名词的专家们或许会感到自己做出了重大贡献，解决了那个想象中的化学中读作xi音的字多，会发生误解的问题。但也许很难说得上那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事实上没有听说过化学中因读xi的字多而发生过什么误解的事例，也许从未发生过这类想象的误解。今天化学里读作xi的字仍然不少，只不过少了个矽字，如果真说是为了怕发生误解，那仍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此外，医学界以前把石匠、开山工人和采矿工人肺部吸入岩石粉尘(属硅酸盐)而发生的病(silicosis)称为矽肺，至今矽肺这个词在医学界仍有人在用。同时，电气工业中使用的矽钢片也叫惯了，至今有不少人还那么称呼。硅字始创以来的经过大概是当年的前辈们都没有料到的。而台湾地区仍在继续沿用矽字。70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没有体会到矽字的读音会与锡、硒、醯、烯等发生混淆带来的麻烦。我们称可控硅，在台湾，他们叫可控矽；我们叫硅橡胶，他们称矽橡胶；我们说硅酸盐，他们叫矽酸盐；单晶硅他们叫单晶矽。在台湾地区Silicium这种元素只有一个中文名仍是矽。今后Si的中文名如何统一，有待大陆与台湾专家协商后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