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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哭

2008-03-07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2期
关键词:爸爸

马 竹

重复多次的噩梦必定是凶兆。这个早上,季冬醒来后仔细分析昨夜的梦:在停车场,季冬手握遥控钥匙,焦急地寻找他那辆黑色红旗牌轿车。听到车子被解锁的声音后,他满心欢喜奔跑过去,近看却不是自己的红旗车。那么,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吗?真的是他的红旗车?应该不是,因为车子买了保险就算被盗也不会失去。会不会是人呢?一个人?那个人会是谁?这个一再重复的噩梦,是否意味即将有死亡发生?

楼上那个有着一张猴子脸的老处女,与以往任何一个清晨那样,正在大声教她那只聪明或者愚蠢的鹦鹉重复学舌“我爱你”。鹦鹉总不能准确念出“爱”字,仿佛就是要故意把“爱”说成“要”。于是季冬居住的这个大院,每天早上都在老处女的“我爱你”和鹦鹉的“我要你”中,无可奈何醒来。更令人无奈的是,对面楼房有一个喜欢无缘无故骂街的大嗓门女人,今天恰好在季冬起床开窗那个瞬间,用最肮脏最龌龊的方言尖声叫骂。她骂人并没有具体指向,但是骂得惊天动地,使整个大院的空气里充斥着咆哮与愤怒。

这是一个晴天,闷热开始蔓延。今天应该是季冬近些年一个难得的快乐日子。隐忍多年的季冬重见天日一样被领导再次赏识:施主任让季冬策划一台大型文艺节目。季冬前去单位签约后,就能领取三万元预付稿酬。协议书此刻就在季冬的包里,是施主任亲自打电话叫他起草并打印好带到单位的。

开车去单位的路上,季冬忽然想起了父亲。每当关键时候,季冬出于本能的害怕,总会忽然想到父亲。二十多年来,父亲总是在季冬的人生关键时刻,有意无意给他致命一击。也许在父亲看来那是关心与爱护,但在季冬的意识和境遇里,父亲所有那些关爱,差不多都在断送或改变了他的前途:季冬已经在小学担任民办教师了,父亲却强迫他去复读参加高考,以致从此离开了简单朴素的乡村生活;大学毕业已经被分配到中央电视台了,父亲却急急忙忙赶到季冬寝室要他改掉分配去向,留在本省电视台以致多年被迫遭受压抑;强烈感到屈才和前途渺茫的季冬,决意辞掉公职自己去开一家广告公司,父亲却立即动员全部亲戚,分期分批来到省城,用人海战术威逼季冬,迫使季冬不得不放弃下海经商。总之,季冬内心对父亲充满了不敢直言的怨恨。今天,季冬一路上都在想,但愿今天别又出什么事情。

偏偏就有事情而且是噩耗等着可怜的季冬。到了单位,施主任看完季冬起草的协议书,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没有任何异议地签了字,然后把办公室主任老程叫来,吩咐他现在就去把稿酬拿来付给季冬。拿到稿酬后的季冬高兴地对施主任和老程说,中午我请客。那可真的是话音未落啊,季冬的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三弟打来的。三弟说:“大哥,我和二哥带爸爸在县医院检查,看来问题严重。”季冬离开施主任办公室,在走廊压低声音问:“检查出什么病了?”三弟说:“骨癌。”季冬惊呼:“骨癌?怎么可能?一定是误诊了吧?”三弟说:“是医生告诉我的。你现在就动身回来吧,我们赶紧商量一下看怎么办!”季冬挂机后感到天昏地暗。

站在季冬身边的老程此时眼睛圆睁,看着季冬,关心地问:“谁得了骨癌?”季冬眼神游离,大脑空空,感到身子陡然变得很轻,声音也很轻:“我父亲。”老程说:“哎哟!那就麻烦了哟!骨癌病人都是疼死的,是最难受、最难受的病,是没治的绝症。老季,我父亲也是骨癌,正在同济医院治疗,已经花了30多万。医生说,最多只有一个月时间。唉,没想到我们同病相怜,倒霉哟,怎么这样倒霉!”

季冬被他的话感染,想到自己现在急着要赶回乡下,没时间请他们吃饭了,就从包里捏出几张百元钞票,说:“程主任,不好意思,这几张钱,麻烦你帮我买条烟送给施主任,另外再买点营养品,送给你父亲……”老程拒收:“哎哟老季,你这是干吗呢?我父亲那是公费医疗,何况我们几个姊妹的家庭环境都还不错。你自己留着吧,你现在是最需要用钱的时候啊……”话音未落,他口袋里的手机猛然响起。老程一看号码,说:“一定是医院又来催支票了,真是要命,支票账一空,他们就停药!”接听电话后,老程的脸色突然铁青,然后他的眼泪像洪水决堤汹涌而出。季冬知道了,老程的父亲走了。

季冬把钱塞到程主任的口袋后,感到悲伤已经从心底升起。他伸手拍拍老程的肩膀,感到从老程的体内传给他颤抖着的悲恸,犹如一股青烟在空气中升腾弥散。下楼坐进车子后季冬心想:刚签订协议,刚拿到一笔稿酬,刚准备重振旗鼓好好作为一番,父亲就用患上绝症再给他一击,最后的一击。季冬无助地看看窗外。窗外,灿烂的阳光下有雨丝斜洒。季冬明白了:半年来那个寻找车子的噩梦,暗示的就是他将失去亲爱的父亲。

夕阳在开阔的乡野显得巨大而绚丽。这是季冬一生魂牵梦绕的大平原。盛夏的晚风带着即将成熟的稻花香气,吹拂在季冬忧伤和无奈的心田。再过一些日子,稻谷就该灌浆了,喜人的收获不到一个月就要到来。赶回乡间的季冬,下车就被父亲叫着陪他上坟。季冬走在父亲身后,感到父亲身体还很硬朗,声音洪亮,走路有力,一点都不像患了绝症。

田边一条水沟里这时站起一头耕牛。在夕阳照耀下,那头浑身都是泥巴的耕牛,让季冬想起摆放在书架上的唐三彩。于是他故意落后几步,掏出手机,给还没下班的妻子打电话。季冬小声说:“你下班回家后,把壁橱上那个唐三彩,敲碎扔掉。”妻子在电话里问:“那么漂亮的唐三彩,为什么要敲碎扔掉?”季冬压低声音说:“我想起前几天听一个朋友说过,家里摆放地下挖出的东西,不吉利。”妻子感到怀疑,她历来不信鬼神,所以问:“那些玩古董的怎么办?这种鬼话你也信?季冬,你爸爸的病究竟怎样啊?”季冬回答说:“明天再来省城确诊一次吧。你给我听着,回家一定把那个东西,砸了扔掉!”妻子无奈地说声好,但她补了一句“莫名其妙”,然后挂机。

季冬跟在父亲身后走,第一次感到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反过来想,此时父亲是否也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呢?季冬放眼望去,袅袅炊烟正在村子上空缓缓升腾慢慢消散,与天边巨大的夕阳遥相呼应,再以大片绿油油的稻田为衬托,大平原美丽的田园风光充盈在季冬的视线。季家祖坟要经过一片宽阔的田地,一条小河曲曲弯弯流向那里。在河边的小路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老柳树,像守候丰收的老人弯腰站立着。而在夕阳的光辉里,无垠开阔的大平原,既有壮丽之美,也有沧桑之美。

在接近祖坟的一棵柳树下,父亲看见一根横卧的树桩,伸手摸了摸,看看手心不脏,坐下后,仰头对季冬说:“老大,你过来挨我坐坐。”季冬从没听过父亲喊他老大,也从未听见父亲说话这样柔软,心里突然一阵疼痛,就像有颗钉子猛地锥在了心上。

父亲问:“身上有烟吗?”季冬说有,连忙给父亲一支。父亲点燃香烟,吸烟的样子显得外行。父亲看着季冬的眼睛说:“记得吗?是在你考上大学的那天起,我戒烟的,二十多年了呢,你还记得吗?”季冬点头说:“记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您因为我上大学戒烟,文章得过奖呢。”父亲微笑一下,扭头看季冬的脑袋,说:“老大,你也老了呢,头发染过吧?不要染,有毒的。”季冬嗯了一声,看一眼父亲的头发,说:“您要是把头发不变白的遗传给我多好。”父亲说:“全家只有老三的头发像我,你们都像妈妈白得早,不过,你外公身体好,活到九十岁了呢。”季冬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接受了妈妈的遗传,也许能像外公那样活到更大年纪。

看一眼祖坟方向,父亲长叹一口气,说:“去年腊月二十四,我梦见你奶奶到处找我,喊我的名字。找到我了,带我到祖坟这里,叫我睡在她坟边。我睡下去了,她又吼我,说不准挨她太近,再找个位置睡。我晓得这个梦不好,就跟你妈妈说。你妈妈说梦都是反的,要过年了,这是老人要钱,大年初一上坟再去烧纸。过小年那天,原先打算去县城打货,我想到那个怪梦了,就不去,你妈妈说,一年到头,就指望过年这几天赚几个钱,不能拖了。听她的我去打货,刚把打的货装到车上,下车少下了一节,从梯子上掉下来,一屁股摔到地上,不能动。那次摔跤,把骨头上的病,一下子摔出来了。”

这事让季冬听了害怕。他盯着祖坟的方向,第一次对季家祖坟产生不好的感觉。父亲接着说:“你奶奶的灵屋还没除,老二的儿子今年冬季当兵,还有,你的儿子明年考大学,还有两个孙女,明年都要考高中,你三叔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成人……”季冬听出父亲舍不得离开人世,说:“爸爸您不要担心,保证都会看到的。”

到了季家祖坟,父亲燃香,烧纸,叩头。几十年来,季冬第一次看见父亲祭拜的神情这样严肃和认真。父亲扭头看着季冬:“你说话啊。”季冬于是跪在爷爷奶奶墓前,说:“爷爷奶奶,你们要保佑爸爸。你们生前,我那样孝敬,你们就保佑爸爸快些病好吧。”季冬跪下叩头,想哭,但忍住了。

他们动身回去吃晚饭的路上,夕阳已从地平线消失,所有云朵都被晚霞染红。远处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低空盘旋,绿树掩映的村庄如一幅幅水墨画。季冬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季家祖坟,心想:如果父亲确实不治,死后绝不葬在祖坟。

父亲喜欢一家围在一桌吃饭时那种热闹气氛。这个晚餐,父亲喝了一点酒,食欲好像不错,一边吃一边和孩子们聊天,脸上一直挂着开心的笑容。季冬他们丝毫感觉不到这是一顿最后的晚餐。现在算来,加上季冬的两个叔叔,那个晚餐恰好就是13个人。季冬平时顶讨厌13这个数字。

晚饭后,季冬三兄弟加上妹夫,开始玩麻将。父亲就在每个人身边站一站看一看,其实是在巴望有村邻进来看看热闹。果然有村邻不时进来看,父亲就把季冬放在桌上的好烟恭敬递给别人抽,还招呼别人坐。父亲让老大考大学如今在电视台工作,让老二当农民如今守着几十亩良田,让老三去当兵如今复员后在一个养殖场当干部。父亲最喜欢听村里人夸奖:你们季家真是工农兵都齐全了啊!村里人都羡慕季家有四个孝顺的孩子,都说季冬的父母有福气,年纪不大就子孙满堂了,一定是前世积了德。其实今晚季冬他们哪有心思打牌?是故意打给父亲看,让父亲看到孩子们在眼前玩得有多开心,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呢。不一会儿,父亲感到有些累了,就回到房里睡觉。听到父亲发出鼾声,季冬第一个起身,接着他们赶紧起身跟着季冬出门。他们现在要去老二家里集中,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季冬开车,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新修的乡村公路,直接通到二弟的村子。季冬脑海里想过,新农村政策确实给家乡带来了变化,减免农业税,会给父老乡亲带来实惠。他们进屋后立即开始商议给父亲治病的事。季冬说:“今天很巧,我刚领到一笔稿费,三万。正准备在单位请客,接到老三的电话。当时我们办公室程主任,就在我旁边。他说,他父亲现在也是骨癌,在同济治疗,已经花了30多万。不过,今天上午还是走了。”二弟媳感到震惊,大声问:“几多?30多万?我的天啦!”三弟说:“30万算什么?我楼下住着工商局的局长,他花了将近50万,肝癌晚期,根本没治,一直用白蛋白维持,也没几天了。”妹妹一脸害怕,说:“哪来那些钱呢?我的天啦!”妹妹吓得快要哭了。

“你们都不要慌神,先让我来花钱,原则上不要你们出钱,”季冬说:“妹妹妹夫你们孩子小,屋还没做,不用你们的钱,只是平时多来看看爸爸就行。明天妹夫也去,我们四个一起,再陪爸爸去省城看看,万一确诊是癌症,我看还是要全力医治。我呢,可以卖掉这辆车子,卖掉现在的房子,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找朋友借钱。你们看呢?”二弟说:“还有一个月就秋收了,到时候……我拿2万元出来。”二弟吞吞吐吐,三弟索性不说话不表态。

他们换了一个话题:父亲怎么会得癌症呢?妹夫说:“我听说老头从前抽烟厉害,大哥上大学,老头戒烟,听说戒烟最容易引起癌症。”三弟摇头说:“我怀疑爸爸是直肠问题,有段时间他大便带血。再有就是,很有可能是淋巴癌转移,你们都应该记得,爸爸身上有几个肿块,尤其耳根部位,有几次去县医院,用针管抽过脓。”

二弟说:“爸爸一生做事太认真太过细了,脾气一向暴躁,不管什么事情都想做得比别人好,我看啦,这都是得癌症的原因。”

一屋人说话到半夜,因为明天要早起,季冬叫大家赶紧睡觉。季冬不知道二弟和三弟在这个夜晚都想了些什么,反正他满脑子都是父亲,同时也对未来到底要用多少钱感到紧张与惶恐。过了午夜,季冬还是无法入眠,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窗外,总感到父亲好像就在窗外的屋檐下站着。

次日黎明时分,父亲已经穿戴整齐,看上去精神不错。父亲故意行动缓慢,显然是要让更多的村邻看到这一幕:季家的孩子们,都在恭恭敬敬侍候他。

季冬在这个早上忽然感到父亲像西沉的夕阳,试图把最后的荣耀与辉煌无限延迟。眼看太阳已经从遥远的地平线爬上来,不足一个小时的早间集市也要结束,想到去了省城还要挂号排队,季冬不得不催请父亲道:“爸爸,抓紧一点,我们要赶时间。”父亲眼神严厉,盯了季冬一眼。二弟立即走到老大身边,小声说:“随他。”四个孩子中,与父亲关系一直不太好的唯有二弟。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多起打架事件,父亲拿镰刀差点砍掉了儿子的头,儿子拿斧头差点剁掉了父亲的脚。总是磕磕绊绊的父子,今天倒是显得异常和睦。

上车出发时,父亲叫季冬把车子所有的窗户放下来,是要让沿路的村邻看到,开车的是他的大儿子,车后排坐着他的二儿子、三儿子和女婿。季冬看见,太阳在乡村公路的前方悬挂着,照亮绿油油的广袤稻田,映红路边的清凉河流。在这即将收割的时节,乡村早间的空气里充满浓郁的成熟香味。好日子来了,父亲却享受不到了。

季冬忽然想起刚才出发时没看见母亲,于是掏出手机打到家里,是妹妹接的电话。妹妹喊妈妈来接,季冬听到母亲声音有些嘶哑。母亲说:“儿啊,莫忘了打电话回来啊?你们都要想办法……救你爸爸,他这一生……为你们……”可怜的母亲泣不成声。万一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母亲年纪不大却成了寡妇,往后一个人怎么过?季冬实在忍不住想哭。父亲看看季冬的神情,问:“你妈说什么?”季冬说:“妈叫我车开慢些。”父亲微笑一下,扭头看向窗外。

迎面阳光刺眼,季冬戴上了墨镜。后排老三问:“老大,你准备去哪家医院?”季冬说我们去骨科医院,我有个朋友在肿瘤科当主任。二弟问怎么不去同济或者协和?季冬说:“骨科医院是专科医院,诊治骨科肿瘤是强项。再说,我们今天不是去治疗,只是先去确诊,正式治疗的时候,我们再考虑选择同济,或者协和。”

季冬把问题说清楚,是有意说给父亲听的。父亲说:“我信同济。你小的时候,肠炎那样重,看几多医院看不好,同济一下就看好了。老三小时候肠梗阻,是在同济开的刀,几十年过去,平安无事。再说你妈,眼睛快瞎了,花几多冤枉钱,一到同济就治好了。”季冬感到父亲说这些话,除了说儿子都是老子养的和疼的,还有一层意思是,他想去同济医院看病。季冬说:“爸爸,我们只是去骨科医院再做一次检查,治疗的时候直接去同济,您说好不好?”父亲说:“有熟人的医院,当然好。”

到了骨科医院,季冬他们陪着父亲直接上了三楼。肿瘤科李主任的名字取得好,叫李回春。他和季冬都是政协委员,有一次在政协会上正好坐在一起,彼此交换名片,后来就成了朋友。李回春与季冬握手寒暄,观察了一下季冬的几个兄弟。在给季冬父亲看病的时候,他问了很多问题,什么时候戒烟的,平时有哪些生活习惯,曾经有过哪些病,等等,一边问一边开出几个检查单。其中一个ECT检查,必须到同济去做。李回春从头到尾都在鼓励季冬的父亲,说放心吧,我们共同努力,争取把病治好。父亲关心的是自己到底是不是癌症,李回春回避这个问题,说现在我们不能确诊。父亲反复说,我们县医院做的核磁共振,说我就是癌症。李回春说,还是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们再来确定。

有些检查项目必须到次日早上,比如血检和尿检。同济ECT需要预约。下楼时季冬看见李主任用眼睛示意他一个人留下。在僻静的楼道边,李回春问季冬:“你父亲治病的钱由谁主要承担?是你吧老季?”季冬说:“是啊,全由我出。”李回春点点头,看着季冬的眼睛说:“老季,我就直接说了吧,你父亲的病很重,最多半年,极有可能越治疗越糟糕,我见得多了。”季冬听后心里慌乱一团,大脑又出现空白,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李回春拍拍季冬肩膀,说:“冷静一点老季,按说作为一个医生,我不该这样说话,但我们是朋友对不对?朋友之间不说实话就没意思,那就不是朋友。”季冬听到这里,慢慢冷静下来,问李主任:“那你刚才开那么多检查单干什么?”李回春说:“这笔钱你不花出来怎么行?你站在你父亲的角度想想,你不花钱,岂不是叫他白白等死?”季冬不知道说什么了,眼睛看着李回春,希望他能帮他。

李回春接着说:“老季,依我看,你父亲的病情,早已恶化,是晚期,恐怕就是我说的那个时间吧,半年左右。你再有孝心,等你花光几十万元后,人也差不多完了。癌症是一个世界性难题,目前全世界都没有更好的治愈办法,那绝对不是有钱和没钱治病的问题。相反我觉得,越治疗越对病人不利,化疗、放疗、西医、中医,最后就是归结为两个字:等死。我把话都说透了,你好好想想。你要是听我的呢,就在我这里住院,我请我们这里搞临终关怀方面的教授协助一下。我的意思是,不花钱搞积极治疗,是关怀性的,关怀,你明白吗?”说着,他又伸手拍拍季冬的肩膀,眼里充满同情。季冬点头,说:“明白,就是哄着他,就像在积极治疗那样,等到癌细胞大面积发作,不至于剧烈疼痛而结束生命。你是这个意思吧?我谢谢你,李主任,我考虑考虑吧。”

从楼道走下去,季冬感到腿子忽然没劲了,眼泪实在无法控制,流淌一脸。李回春的一番话,等于是宣布了父亲的死期:半年。推算一下6个月之后是明年2月份,正好就是春节之前或者期间。难道父亲今年过不去吗?没有了父亲的年怎么过呢?虽然从前爷爷和奶奶去世的时候过年过节也曾有过感伤,但是,没有了父亲的年如何过?40多年来,季冬从未想过没有父亲的日子将会是怎样。季冬尤其不敢想象,半年之后,身体微胖、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脚步有力的父亲,即将化为灰烬,从此无影无踪。

他不敢把伤心和绝望流露在脸上让父亲看到,所以在门口会合的时候,他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笑得非常勉强,说:“走吧,我们找个好一点的酒店,喝酒吃饭去。”

在前往酒店的途中,父亲一再追问李医生究竟对季冬说了些什么?季冬说就是仔细交代化验检查之前不要吃早饭,不要拉尿,另外就是叮嘱,在预约了同济的ECT之后,注意检查之前一定要喝很多水。父亲始终盯着季冬的脸。父亲要推断儿子哪些是真话。然后父亲多次重复一句话:李医生说过,我的病治得好。

季冬点了很多菜,目的是想从此让父亲吃些好的。季冬给父亲夹菜的时候,说:“李医生还说你一定要注意营养,假如确定是癌症,癌细胞在正常细胞的围攻下,是可以控制甚至可以消灭的。”三弟明白老大的意思,配合他说:“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体上都有癌细胞,只是被正常细胞控制住了,不让它们泛滥。如果人的营养跟得上,身体抵抗力强,癌细胞就永远没办法发作。如果营养跟不上,抵抗力变差,癌细胞找到温床就大量繁殖,吞噬人体当中的营养,最后,把命也干掉……”父亲“呸”一声,盯着老三。老三赶紧闭嘴。

他们的话给了父亲影响。看着父亲胃口不错的样子,季冬忽然有些怀疑刚才李回春的那番话,认为李回春是不是不够朋友,故意用一番无可救药的话来搪塞和推卸?把李回春想成一个不够朋友的人,显然不对,但季冬在这无所适从的特殊时刻,宁愿强迫自己把别人都想得很坏,也不愿把父亲的病情想得十分糟糕。其实他很清楚,这不过是自己舍不得父亲离去的一种心理活动。

父亲第一个吃完饭,起身,打着背手出去,在酒店外面看城市街景。隔着玻璃窗,季冬他们都看见了父亲显得悠闲的背影。他们不知道,父亲故意出去是想给他们时间商量。三弟问季冬:“那个李主任怎么说?”季冬一下子眼睛就红了,说:“他主要意思是说,几十万元花光了,爸爸还是会死,最多半年。”三弟一口饭含在嘴里,眼泪开始流淌。妹夫的眼眶顿时红了。二弟没哭,想了想,问:“半年?不是正好过年的时候?”季冬点头,泪水滴在饭碗里。四个人都放下筷子,同时扭头再看向玻璃窗外的父亲。父亲在抬头看酒店上面的那个巨幅广告牌。季冬赶紧拿起筷子,说:“吃饭,不要让爸看到我们哭。”

季冬压低脑袋不看窗外,小声对他们说:“李主任说了,那些放疗、化疗,针对癌症早期病人还是有用的,但对于像爸爸这样的晚期癌症,越积极治疗,越对身体伤害大。就是说本来可以多活一些时日,假如积极治疗,那就死得更快。我现在有些矛盾了,如果我们全力争取,花钱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直接减少了爸爸多活的时间。”妹夫说:“我觉得完全放弃治疗,肯定不好,方圆百里都知道,老头四个儿女,个个都听话,孝顺,都不比别人差,现在得了这个病,四个儿女都不给他治,别人会笑话。”二弟点头,说:“村子里是有不少人议论,说老大在电视台工作,老头生病了,老大会想办法治的。”

三弟烦了,拍下筷子大声道:“你们懂个屁!这是几百元上千元可以看得好的病吗?别人?哪个别人?你们管那些人的议论干什么?我楼下那个局长,用掉几十万元,公家的钱也好,他私人的钱也好,总之他有的是钱,结果呢?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啊,是这种病没治的问题,懂不懂?老大单位那个办公室主任的父亲,还是公费医疗呢,几十万用了,还是没有活过昨天。我们让老大一个人把钱用光,老大破败了,我们这个家,不就一下子垮掉了?他一个普通编辑,这些年为人作嫁,人家风光有钱,他自己手头能落下几个钱?不就是省吃俭用积攒的几个死工资?老头当初又不许他经商,他能存下几个钱呢?再说,他贷款买这辆车,还不是想给我们季家人要一张脸,你们懂不懂?明年侄儿上大学,他不准备一些钱,难道一屋人都不往下过了?都跟着去死?”三弟的话让老二和妹夫低下头去。季冬并不完全同意三弟的话,说:“老三,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不花钱给爸爸治病,那是根本说不过去的。治吧,一定要治。”走出酒店,看到父亲在和一个补鞋匠聊天。鞋匠回头看看,说:“哟,你老人家好有福气,这四个都是你儿子?”父亲说:“是啊,我看病,他们都陪来了。”鞋匠眼里顿时流露出艳羡,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呢。我也是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孝顺,我七十几岁了,还在外头靠修鞋活命。”鞋匠的这句话让季冬听得心里一动:近十年父亲除了耕种那一亩口粮田,几乎不怎么干活了。也许就是因为孩子们太听话,没有压力,过于轻松,父亲也就把福分提前享尽了?稍后,季冬又在心里骂自己简直是胡扯。

父亲上车后,对季冬说:“我想看看孙子。”季冬说:“他现在读高三,没放暑假,中午没时间回家,在学校吃饭。”父亲说:“那就去他们学校,把他喊出来。”季冬犹豫,他怕孩子知道爷爷病情后学习上分心。父亲看出了季冬的心思,说:“我有半年没见孙子了,我想看看我孙子。”妹夫说:“大哥,去吧。”季冬发动车子,开往儿子所在的学校。

远远看到孙子走过来,爷爷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孙子走到爷爷跟前,说:“第一次看到爷爷穿西装!”爷爷摸着孙子的头,说:“又长高了一截,好啊。抓紧学习,将来要比你爸爸考的学校好。你说实话,能不能考上北京大学?”孙子摇头说:“不太现实,不过,我争取比我爸爸强。”爷爷用力点头,笑呵呵地看着季冬他们说:“你们看看,这就叫做人小志气大,将来肯定比你们都有出息。”再看着孙子说:“要超过你爸爸不容易呢,他可是当年我们全县的文科状元。光吹牛不行,要下真功夫。明年你考上大学,我们季家在村里大摆筵席三天三夜,我把所有戏班子请来,热热闹闹为你贺喜,好不好?”孙子说:“好啊,我就爱听爷爷吹唢呐,拉京胡,唱楚剧。”爷爷竖起拇指,说:“好,好,好,太好了,这才是季家的后代,我一定要活到那天!”孙子听到爷爷最后这句话,眉头一皱,想问什么,季冬连忙走过去对他说:“行了,你该回教室去了。”

目送着孙子回教室去的背影,爷爷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车子开上国道后,季冬听到父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后排的三个人也都在犯困,闭上眼睛打盹。季冬心里有一种心乱如麻的难受。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其实只有两个:要么花掉全部积蓄,给父亲一个安慰;要么完全不医治,父亲兴许还能活过今年。没想到父亲一生最后的时间掌握在季冬的手里,他无法接受这个无比残忍的现实。

回家后,村邻关心父亲病情的人都来过问,季冬客气地给人敬烟,说一下子拿不到结果。但母亲从孩子们的神色里知道事情不妙,趁到河边洗菜,招手叫季冬过去。母亲一边洗菜一边问:“医院怎样说?”季冬把李回春的话都如实告诉母亲。母亲沉默很久,再问:“你们打算怎样呢?”季冬把自己两难的选择同样如实告诉母亲。母亲望了一眼屋前坐着的儿女们,长叹一口气,说:“昨天半夜,你爸爸起床,把一袋子东西烧了,你看看那边。”季冬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见河边坡地有一堆灰烬,问:“烧的什么东西?”母亲说:“是一些乐谱,你爸爸自己记的一些乐谱,京胡的,唢呐的,还有楚剧的。”

季冬立即感到惋惜,因为父亲并不会识谱,用什么方式记谱是季冬感到非常好奇的一件事情:一个不会识谱的民间艺人,用什么样的符号去记忆那么多的歌曲、乐段和戏剧音乐呢?季冬问母亲:“您怎么不拦住爸爸呢?”母亲说:“我说了,我说你把这些东西留给老大不好?怎么都要烧掉?你爸爸说,没有一个儿子学这些东西,留下来没用。”季冬似乎有些明白了,父亲其实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已经着手处理后事。季冬低声说:“再不许爸爸烧东西。”母亲说:“你跟他说。季家里外几十号人,他只听你的。”

晚餐的时候,父亲说不想吃饭,没有胃口,说身上那几个疼痛的地方,现在疼得像要性命的。季冬连忙说可能是今天坐车时间太长,疲劳引起的。父亲说不是,平时也疼,夜里疼得要性命。说着,父亲的脸上身上,豆大的汗珠出现,一屋人都紧张起来。父亲说,疼一阵子就不疼了。季冬看到,尽管父亲疼得龇牙咧嘴,但不愿喊疼。父亲进了房间,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服。季冬放下碗筷,跟着父亲进房,站在身边打扇,感到自己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全神贯注地心疼父亲。父亲脸上痛苦的表情告诉季冬,癌症是要把人活活疼死。

过了半个小时,父亲的面部表情松弛了些。季冬说:“爸爸,还是要吃点东西。”父亲先是摇头,接着点头了。父亲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听话了呢?季冬在父亲起身后,突然想起河边的灰烬,说:“爸爸,有件事情您要答应我。”父亲问什么事。季冬说:“乐谱烧了就烧了,其他东西再不要烧了,您的病能够治好的。”父亲没有说话,转身走出房门。

这个夜晚,季冬和二弟、二弟媳、三弟、妹妹、妹夫进行长时间讨论。季冬现在不再坚信父亲的病能够治愈了,认为绝症就是绝望之症,所以他说,积极治疗只是安慰,是对父亲安慰,也是我们良心上的安慰。二弟觉得,既然父亲开始烧掉东西,说明他已经知道不治了,再花钱治病就是白花。二弟媳不对治疗的事情说话,只说儿子今年当兵,女儿明年上高中,还不知道要花几多钱。二弟叫她闭嘴,她真的再不插话了。倒是即将当兵的侄儿站起来大声反对大人们的意见,说你们要是不给爷爷治病将来我们长大了也不管你们死活。老二立即把他轰出门去,不许他听话和插嘴。妹妹说,我们听大哥的吧,我们多少帮几个,今年我们的鱼池收入看来不会差,免了税,会有钱的。妹夫当即表示同意。三弟继续对用钱治病沉默,即便插话也是吞吞吐吐:“我们一边用钱……一边看着办吧。”

八月的乡村,夜晚明月朗朗,萤火虫在寂静的林子间闪烁飞舞。季冬不想睡觉,出去站在树林下,一边吸烟一边思考。他忽然想到二叔和三叔,想到三个姑姑,作为父亲的亲生姊妹,他们如何看待父亲治病的问题呢?应该听听他们的想法才好。这样想着,季冬快步走到二叔家门口,敲门叫醒了二叔,然后又去把三叔叫醒一起到二叔家里说话。三叔只比季冬大一岁,希望季冬全力以赴救治父亲。二叔却说:“这个病,我看是治不好的,这些年村里该有几多人得癌症,没有一个治好的。”接着二叔举了几个例子,都是季冬记得的一些人,肝癌、肺癌、淋巴癌、骨癌、前列腺癌、胃癌等等,总之只要得了癌症,没人治好,都没活多久就死了。

二叔说:“比你爸爸小几岁的哑巴叔,肺癌,上个月才死。哑巴叔有三个儿子都在大城市工作,他家的老大,在北京开大公司,有钱吧?三个儿子一起,花了那么多钱给哑巴叔看病治病,有什么用?根本就不可能治好。”三叔很反感二叔这样举例,说:“说不定能治好呢?总有例外治好的吧?再说了,又不要你花钱,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呢?”二叔不跟三叔争辩,看着季冬说:“冬冬,你这些年,能有几个积蓄?另外他们三个是没钱帮助的,把你的一点钱都用了,我看不是好事。你来问我,我就这个意见。改天我会跟你爸爸说的,治不好的病,花钱,没道理。全村的人都晓得,你爸爸一生,最通情达理。”

三叔很恼火,说:“等你哪天也得病危险了,你的孩子们都不管你,看你那个时候会怎么想!”二叔一笑:“怎么想?我什么都不想。要是得了癌症,我才不会把钱花在看病上,我好吃好喝。人嘛,不都是最后一死?不死,都成仙?老大64岁,儿孙满堂的老人,死也死得了。现在是冬冬他们活得有出息,照道理呢,该是享福的时候,哪个叫他福分浅呢?得这个怪病,说明他福分太浅……”三叔突然起身,愤怒地说:“你说些不中听的话!季冬不给他爸爸治病,你看别人怎么议论他!”三叔在气愤中摔门离去。

季冬没有喊住三叔,因为三叔这些年得到了季冬父亲许多帮助,感情深厚,有这种心态是正常的。季冬倒是非常希望一直在房里听他们说话的二婶说话,就问:“二婶,您睡着了吗?”二婶听到季冬问话,大声说:“我在听。冬冬儿啊,想想你妈妈受的苦吧。你爸爸这个病呢,难得治好的。你给你爸爸治病,是治给你妈妈看,治给村里人看,晓得吧?”二婶这番话,就像阴冷天突然出现的太阳,一下子明亮了季冬的心。

他不敢忽略三叔刚才摔门而去的背影可能昭示的希望,季冬经过三叔家门前,站在月光照耀下的窗户边,轻声对着三叔三婶的卧室喊:“三叔,三叔,开门,是我,我想跟您说话。”三叔在屋里不高兴地说:“不给你爸爸治病,还有什么话好说了呢?”三婶说:“我来开门。”三叔大声说:“你跟他开门干什么?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三婶已经起床,也大声道:“他半夜来,不就是来找你这个当叔叔的商量吗?你这哪像个做长辈的!”

季冬进屋后,直接来到三叔三婶的卧室。季冬给三叔递烟他不接,连着喊几声三叔他也不应。三婶平时在季家说话还是很有地位的,因为又贤惠又能干,所以三叔一般都比较在意三婶的说话。三婶看不下去了,大声说:“你不要把脸色冬冬看,他自己的爸爸,他怎么会不治?再说,要是不想治,他就不会这样着急。你转转脑筋替他想想,冬冬这些年,里里外外用了多少钱啦!光我们做这个楼房,他就给我们五千。我们家志强,从当兵到转志愿兵,也都是他前前后后花好多钱照应。里外的老少亲戚几十号人呢,这些年冬冬个个都照顾得那样细,他容易吗?多不容易啊。你怎么能这样不通情理呢?”

三婶的话缓和了三叔心里的闷气,他接了季冬再次递来的香烟,点燃后,用捏香烟的那只手指了指卧室靠墙的椅子,说:“冬冬,你坐。我不管你二叔二婶怎么说,我想得一点都不复杂,一是,说不定你爸爸的病治得好,他现在只有64岁,还是第一次得大病,要是治好了,再活十几年是没问题的。再是,我总觉得,你要是不花钱给你爸爸治病,村里七嘴八舌的议论就多了,你二叔二婶无所谓,我这个做三叔的,脸上过不去的。别人会说,不管有钱没钱,你季家的下辈在外头混得再好,那都是些没有良心的人,被人戳脊梁骨……”三叔说着说着,突然失声恸哭起来。

季冬也哭了。季冬理解三叔,就像刚才理解二叔一样。尽管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但都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在别人看来和睦、温暖与出色的季家。三婶说:“深更半夜,你们爷俩不要这样哭。我是个直脾气,不怕你们怪我。我先说我们自己好不好?做这个房子,我们还有上万的欠债在身上,今年减免农业税了,是打算秋收了还债的。志强在外当兵,虽说没有经济负担,将来结婚的费用,我们要准备吧?老二和老三都在念高中,现在农村,一怕看病,二怕上学,有几家不是紧紧巴巴的呢?大哥得了绝症,我们这些年都是幸亏了他的帮助,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帮他呢?可是我们能帮几个钱?能帮冬冬几个钱?你说啊?说啊!”三婶逼近三叔大声问。

三叔被问得停止了哭泣。三婶扭头看着季冬说:“冬冬,你不信,我现在就跟你三个姑姑打电话,我就明说,大哥得了骨癌,光指望冬冬一个人不行,大哥这些年,把每个人都照顾得那样好,现在要死了,大家一起用钱来救大哥的命吧……”三婶说着,真的去拿起了电话机的话筒。三叔突然起身过去,用力推开她,说:“你想干什么?哪家都困难,他们能帮几个钱,活见鬼的!”

季冬说:“三叔,三婶,我说句心里的实话吧。哪个人不想活?爸爸想治,他也不敢治,其实他晓得,治下去,我们会倾家荡产。我呢,未必愿意眼睁睁看着爸爸死?我想把爸爸治好,可是,就我那点积蓄,可能也撑不了多久……”他哽咽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责感使他忽然想到了死。季冬感到自己多么懦弱和无能。三叔低着头,好像理解了季冬,声音轻飘飘地说:“那你就看情况吧,能治还是要治。”

月夜的乡村,偶尔几声狗吠映衬着大平原无边无际的安详与宁静。新修的水泥路在明月下就像一条清秀的河流。季冬还是不想入睡,打算步行去父母那里。刚才听了叔婶们的那些话,季冬感到在对待父亲病情问题上,基本就是这两种意见,姑姑们那里他也不需要多问了,她们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在仿佛一条河流的乡村水泥路上慢慢行走,季冬突然感到不可思议,觉得自己就是走在河流上面,尽管头顶银白色的月亮,但脚底下是坚实与坚硬的感觉,耳边回响的不是水声而是证明活在人间的啪啪脚步声。不远处那丛黑色树林下,就是昨天下午季冬与父亲去过的季家祖坟。季冬从前那种对祖坟的敬仰之心,正在慢慢消散。他想,那种所谓的敬仰,未必不是彻头彻尾的自欺欺人。遥望着季家祖坟,季冬再次决定,父亲病亡后另外择地安葬。

季冬远远看见有一堆火苗在河边升腾,脑海里立即想到白天母亲说过的事情,于是放开脚步,快速走到那座桥上,果然看到父亲蹲在河边,手拿一根木棍,燃烧什么东西。季冬喊叫:“爸爸!您在烧什么?”父亲没有一丝惊慌,抬头看一眼站在桥上的儿子,把最后一叠纸张送进熊熊燃烧的火堆。

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季冬扭头看见母亲站在了门口,问:“冬冬,你明早要开车,怎么还不睡?”母亲是想提醒儿子不要跟父亲争吵,怕深夜被人听见了不好。季冬只好放弃到河边去看究竟的打算,进屋去了。母亲问:“冬冬,你要不要宵夜?想吃点什么?”季冬确实觉得有些饿了,说,吃一碗面条吧。

母亲去了厨房。父亲拍打着身上的灰,进屋后问季冬,深更半夜还不睡?季冬说睡不着,看看您半夜疼痛的情况。父亲说:“有时候疼,有时候还好,今晚好像不疼。”季冬说我白天给您叮嘱过不要再烧东西的呢?父亲说:“几个记账本。这些年做这点小生意,不少人都有赊账,我记在账上了。这事只说给你听吧,本来连你都不想说的。这些东西,是不能留下来的。”季冬问为什么?难道人家欠我们家的钱,不要别人还了吗?

父亲坐下,看着季冬的脸,说:“做点小生意,别人手头紧的时候,来赊欠一点东西,有钱,回头就来把了。没钱的,忘了的,不打算还的,通通算了吧。留着这些东西,就算老二不要,老二媳妇肯定会上人家的门去要。再说,也没有几多钱。”季冬问:“爸爸,最大的赊账是哪个?有几多钱?”父亲思索了一下,说:“你三叔,将近三千元。”季冬“啊”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季冬明白了:赶紧烧掉这些东西,父亲不想给身后留下矛盾。那个瞬间,季冬忽然想到,这些年父亲其实挣钱不算少,他的钱呢?都哪里去了呢?莫非父亲一直在暗中扶危救困,连母亲今后的养命钱也没留?季冬一直到天亮都在想:母亲啊,你可要好好活着,千万不要生病了!

先在骨科医院做血和尿等化验和检查,然后到同济医院做ECT扫描。车子开进同济医院停车场时,他们都看到:阳光下,一辆辆手推车上躺着的病人,骨瘦如柴,脸色惨白。父亲不停自言自语:“都是什么病呢?怎么那样瘦呢?”老三说:“是肿瘤病人吧,那些红道道是放疗画的线。最后都是这样,瘦得只剩下骨头,越是放疗化疗,越坏。”

做ECT检查之前,护士给父亲注射了一种药液,然后叮嘱要大量饮水。这时,等候室里进来一对父子,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就知道他们很有钱:那个显然是儿子的小伙子胸前挂着一条很粗的金项链,手上两枚白金戒指,和他父亲一样穿着一身阿迪达斯运动装。季冬有很强烈的渴望,想与他们搭上话。那个中年男人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后,认真地扭头看向季冬的父亲,问:“老人家来查什么病的?”父亲说:“骨头。您呢?”

中年男人笑了笑,说:“胃癌,一年了,死期日子不远了。老人家,你不要怕,人嘛总是要死的,不要舍不得,想开一些。我看啦,你比我强,这都是你的孩子吧?四个啊,你福气比我大。我和我这个独苗儿子,前天才从非洲回来,我有钱啦,一个服装加工厂,三个汽车修理厂,上千万的钱啦,看看,你看看我,才过50岁,要活到51岁都不行,阎王只让我活到50岁。好,我就只活这个年纪,我就干脆想开一些,花钱去玩,去吃喝。人啦,你就是再有钱又怎样呢?从去年到今天,我治病花40多万了,没用的,治不好,越治越差,钱都送进医院了。想开些吧,真的,好吃好喝,好玩。周恩来是国家总理吧?全国的西医中医当中,哪个能治好他?还有哦,世界上有钱的人多了,得了癌症,最后哪个不是死……”

季冬正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父亲忽然起身,显然是要礼貌地打断他的话,转身问季冬:“厕所在哪里?”门口的护士听到后,大声制止说:“不能上厕所!”

这个中年男人的话给季冬很深印象,他所说的,是彻悟还是无奈?严格说谁不留恋生命呢?谁不想好好活着?即便是苟延残喘也都想活下去。联想到昨天李回春的那番话,还有昨夜叔婶他们的那些话,季冬十分伤感:眼前身体微胖、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脚步有力的父亲正在接近死亡,而做儿子的却没有任何办法不让他离去,没有任何能力把奔赴黄泉路的父亲拽回来。

把父亲送回乡下后,季冬连夜赶回省城,开始写那个预领了稿酬的节目策划书。妻子很关心这两天事情的进展,季冬把实情都告诉了她。妻子说:“还是花钱治吧,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要因为没花钱,后悔下半辈子。”妻子这番话,使季冬感到温暖,他伸手捏了捏妻子的手,感到自己这辈子再失败再无能,却有一个理解他的妻子和听话的儿子,也算是知足了吧。十分不幸的是,在等候同济医院ECT结果出来的几天里,季冬所写的那个节目策划书,连他自己都感到写的是一堆废纸。以为是东山再起的机会,却无法在这个特殊时期抓住。假如策划书被施主任枪毙,从此以后恐怕再难有被信任和起用的机会,那么是否意味着,不管是有意无意,父亲又一次影响了季冬的前途呢?

拿到了骨科医院和同济医院的各种检查结果,都确诊父亲患的就是骨癌。季冬不敢对父亲有隐瞒,因为隐瞒没有意义,何况无法瞒过父亲。在骨科医院,李回春仔细查看所有检查结果后摇头说:“你想好没有?到底怎么办?”季冬说:“我越来越糊涂了,确实不知怎么办,我当然希望能把我父亲治好。”李回春继续摇头,说:“很难,真的。还有一些项目没有检查,肠道,胃部,骨头穿刺,肺,淋巴,等等。也许全面检查,能够找到病原。但是找到病原又怎样?现在骨癌分布面积这样大,即使找到了病原,还是没法治疗骨肿瘤。”季冬说:“我回去怎么跟我父亲讲呢?告诉他不治了,等死?”李回春说:“这样吧,我还是给他开一盒化疗药,12片,每天晚上一颗,你看看他吃药以后的反应好吗?”

从季冬买了这盒化疗药回家开始,父亲的日子正式走向尾声。季冬把各种检查结果拿回去给父亲看并一一作了解释后,父亲忽然对季冬产生了怀疑,小心但也表意明确地问季冬是不是与那个姓李的主任串通好了不给治疗。这时候的季冬,心里开始坚定了不对父亲的病进行破坏性治疗,也就是人们说的保守治疗。

过了几天,季冬再次通过长途电话,把关于治疗的所有利弊,都告诉给父亲,目的是希望父亲能够理解儿子的想法和做法。再过几天,季冬打电话回家,问父亲吃了化疗药后身体是什么反应?父亲说:我没吃那个化疗药。季冬感到吃惊,没有问父亲为什么不吃,而是问父亲这些时身上的疼痛怎么样?饮食怎么样?父亲回答说时好时坏,不怎么严重。季冬于是更加相信也许不治疗可以延长几天寿命。但季冬不知道父亲隐瞒了一个重要细节:为了止疼,父亲自己去一个私人诊所接连注射了十几天地塞米松,还往他身上疼痛的部位粘贴了一种外地产的止痛膏药。也就是说,父亲背着季冬,自己在悄悄地病急乱投医。

那半个月里,季冬在努力修改那个策划方案。以季冬的能力,写出这种节目的策划方案并不难,但是,不知道是自己能力有所下降,还是确实无法专心细想方案,或者是施主任给他这个所谓的机会其实是再次玩弄季冬,总之,修改数稿的结果是主任不予通过。季冬只好把那三万元稿酬老老实实退还给了单位,从此算是颜面扫地了。

在把那三万元稿酬退回给单位的那个中午,季冬主动给最值得信任的一个朋友打了电话,叫他组织几个人一起去乡下看父亲。

三台车,十几个人,进入村子时,显得声势很大,引得村邻都来看热闹。父亲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母亲忙前忙后也很荣光的样子。大家没有想到季冬的老家环境这么好,也没有想到季冬的父母都还这样年轻。临走的时候,都给了季冬父亲一笔钱,最少的是500元。父亲把季冬叫到房里,让他把那几千元钱都拿走。季冬不要,说,那是朋友们给您的。父亲说将来你要给人还情的,拿走吧。季冬坚决不要。父亲感慨地说:“前天老三那边来了20多人看我,给我的那些钱,我都叫老三拿走了。”季冬听后,对老三很有想法,认为老三太不懂事了,一定要找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他。

回到省城,季冬请大家吃晚饭,自己也想大醉一场。酒过三巡,在中医院当副院长的梁劲松忽然问季冬:“老季,你父亲的病历在吗?”季冬那时还没醉,起身把车内的病历和检查结果都拿了来递给梁劲松。梁院长仔细看完,对季冬说:“建议还是去同济再做些必要的检查,再去肿瘤医院听一听专家的意见,然后到我们中医院住院。”有个朋友听出梁劲松话里有话,说:“最后,从你们那里运回尸体,火化,安葬。”立即有人说他放屁。但是季冬并不在意朋友的直话,而是摆摆手叫大家安静下来,继续听听梁劲松还要说些什么。

梁劲松说:“去同济医院再做检查,也许可以查出病原。去肿瘤医院听专家意见,可以听到保守治疗的思路。去我那里住院,我的想法是,可以争取让你少花钱,毕竟这是不治之症啊,这种钱可是一个无底洞的啊!哪个癌症病人最后不是用中医收尾?你们说,有哪个不是的?”他问这话时,季冬看见大家纷纷点头。

季冬醉了。以季冬的酒量,不至于才开始喝就醉得痛哭流涕。大家心情都不好,有几个也随着季冬流出了热泪。季冬说着醉话:“这辈子,我真的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遭受这样大的打击,感到非常失败,感到自己非常无能,我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内心也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尴尬、矛盾和绝望……”

季冬如此撕心裂肺哭诉,大家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劝慰他,只好继续频频举杯,仿佛都要往死里喝,仿佛都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突然的置疑。

没有了继续修改策划方案的苦恼,季冬反倒觉得身心轻松起来,觉得这未必不是老天有意安排他去投入全部身心为父亲尽孝,于是决定尽量多用时间去陪伴不久人世的父亲。在回到乡间的那段日子,正好赶上秋收,季冬难得有这个机会,每天都有时间去体验无处不在的秋收欢乐。有时他帮忙二叔家收割,有时陪三叔家的收割机师傅喝酒,有时在老二家的禾场帮忙翻晒稻谷。当然,更多的时间就是守在父亲的病床前,陪他说话,陪他一起听所有的民族民间音乐。那阵子,父亲还不肯吃药,而是用他相信的外地产膏药止痛。但是,父亲的疼痛已经开始加剧。

有天早上,二弟去禾场那边的菜地摘菜,问老大去不去,季冬说去。想到父亲说过几次祖母不让睡在她坟边的那个怪梦,站在禾场中间的季冬突然对二弟说:“老二,你觉得这块地怎么样?”二弟不明白老大要说什么,问:“这是禾场,还是我和爸爸整理出来的,你想说什么意思?”季冬说:“我觉得这里视线开阔,尤其是这片杨树林非常好,前面有塘后面有路,应该说这里的风水很不错。爸爸说过几次那个怪梦,你想过没有,我们季家祖坟那里,确实再没地方下葬了,那就在禾场这里安葬爸爸,你说呢?”

二弟随着老大的手指看过去,说:“这里地势太低,万一发水,会淹。”季冬说:“那就先把坟墓基础填高,然后把整个禾场都填高至少一米五以上,发洪水也不要紧了。”二弟点头说:“嗯,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我请一台挖土机,顺便把前面的池子挖大挖深,养鱼栽藕。不过,你最好先问问爸爸。”季冬说:“好,我问。”二弟一笑:“爸爸是最讲忌讳的一个人,当心你问的时候,爸爸骂你。”季冬说:“我不怕他骂。”

早餐后,季冬正准备开车去父母那里,刚拉开车门,扭头看见村支部书记生鑫一脸通红走了过来,说:“季台长你好啊!”季冬赶紧递烟给他抽,说:“生鑫哥,不要乱喊,我一个小小编辑,你怎么能乱喊成台长呢?来,进屋坐吧。”二弟和二弟媳都赶紧迎上前,给书记敬烟端座倒茶,十分恭敬。生鑫说:“在我眼里,你们考大学出去的,都是省级领导。”扭头对二弟他们说:“你们出去一下,我跟老大有话要说。”

季冬闻到生鑫身上的酒味,说:“早餐喝酒很伤身体的。”生鑫说:“人嘛,不是老死就是病死,这都算是正常死亡。不正常的死亡,就是飞来人祸意外丢命。总之都是一个死,长命百岁能有几个?我每天三餐酒,不喝酒吃不下饭。你放心,你哥哥我当这个书记十几年了呢,从来喝酒没有误事,相反呢,就因为能喝,上下关系都调理得和谐顺畅。我这个书记用喝酒构建我们新农村和谐社会。哈哈,我开玩笑的,你不要把这些酒话拿去曝光啊?不要瞧不起我这个村官,酒还是有喝的哟?哈哈。”

对于生鑫书记的这种乐观和达观,季冬有些欣赏,情绪因此也受到影响,就跟他开玩笑说:“毫无疑问,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你们这些村官啦,哼哼,也开始学会充分运用社会资源了。哥哥,到底有什么麻烦事情找我呢?”生鑫书记说:“既然你问,我就直言不讳。有三件事情找你。第一件事,隔壁村书记的儿子在你原来读书的那个大学,他想换个系,人家托我找你,你能不能帮这个忙?”季冬没有回答,问:“你先说完吧。”生鑫说:“第二件事,我一直是县人大代表,今年我想到市里当人大代表,你能不能帮我操作一下?我发现当一个人大代表还是很有用的,对农村基层工作有好处。第三件事,新农村建设,我这块还有哪些办法能想,你帮我出个思路行不行?我知道你会策划,所以请教你。今天中午我们村里请你喝酒,是我自己掏钱,你不要说这是小腐败,我已经叫村主任准备去了。周围三个村的干部,全部到位来陪你,先集中去看你爸爸,再一起喝酒说话,怎么样?”

对于生鑫书记提出的三个问题,季冬说都能尽力。他说:“那个大学生转系的事,正好我有同学都在担任院长或系主任,应该不难。你想当市级人大代表,其实只要有人提名,有人投赞成票,你再花点时间,少数破费几个,我有个高中同学在市里当组织部长,你这个村官又不能提干,只是弄个人大代表,应该没问题。至于你的新农村建设,我有个建议,你把北河那边的十组,集中人力物力财力,全面整理一新,水、电、路三通赶紧去通了,同时挖掘传统文化,组织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演出队伍,给上级领导观看,给那些前来取经学习的人观看。我告诉你,北河那里的风景本来就很美,你再搞几个农家饭馆专门经营鱼米之乡特色菜肴,一定要注意环境卫生和精神面貌,告诉你,旧貌变了新颜,不是新农村是什么?我再找些媒体的朋友,做一系列积极的正面的报道,我亲自写一些报道,保证你这里一下子红起来。”生鑫听到这里,激动得用茶杯代酒杯,大声说:“来,好兄弟,干!”

周边三个村的干部很快集中,先看望季冬的父亲,然后开始昏天黑地喝酒。既然事情解决得顺,生鑫今天高兴喝得酩酊大醉。季冬觉得很有面子,因为这些年从没像今天这样受到三个村全体干部的集中礼遇,于是趁着酒兴,当着大家的面,给他的大学同学和市委组织部等几个地方打了电话,顺利解决了生鑫提出的事。生鑫虽然烂醉,但说话没有失去条理,提高嗓门说:“季冬父亲去世后,我们要召开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追悼会,大家都要来送花圈捧场的啊!”众人纷纷赞同。季冬十分感动。

没有醉酒的去玩牌,醉了的就回家休息去,半醉不醉的在一旁看打牌。生鑫把季冬拉到一间房里继续促膝谈心,说的都是安慰季冬的话。生鑫说:“冬冬,你看,哥哥我今天喝醉了,我就是想喝醉,我喝醉了才能跟你说些实话,听不听是你的问题,说不说就是我的问题了。”季冬头脑昏昏沉沉,附和他,说:“你说吧,只管说就是。”生鑫说:“你的爸爸,就是我的叔叔,得上这个病,确实没有福气。那么,治不治呢?怎么治?不治之治就是治。村里有些议论你不要听,人不能活在别人的议论里。我当书记这些年,挨过多少骂?受过多少气?那些兄弟多的王八蛋们,多少次冲进我屋里,扬言要打死我,有的还往我家井水里下毒啊,我怕吗?我才不怕。我只怕上级的政策在我这里落实不到位。一个人,肩上要有担子,心里要有胆子。我的意思是说,要敢承担。回头说叔叔的病吧,我觉得治不好的病,花钱表示孝心就行。”

季冬听了生鑫支书的话,觉得他说的不治之治很特别。那天傍晚,季冬陪父亲吃饭的时候,发现父亲吃饭吞咽非常困难,大汗淋漓。季冬心里可怜父亲,不断问:“爸爸,怎么了?什么感觉?”父亲说:“封喉,封喉了,封喉就差不多了。饭菜吃到喉咙这里,卡住了,吞不下去。”季冬看见母亲在一旁落泪。这时,父亲忽然把碗筷用力摔到地上,吼道:“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要到二弟家去睡觉之前,季冬决定说服父亲吃化疗药。季冬说:“爸爸,我知道你一直在贴那个外地产的膏药,我认为那只是表面止痛,骨头上的病根本没有医治。我也看了地塞米松注射药的说明书,上面写得很清楚,连续注射一般不许超过一个星期,您却连续注射了半个月,对脊椎骨和患有骨质疏松的地方,已经有了无法补救的损伤。我觉得您应该吃我从骨科医院开回来的化疗药,试试行不行呢?”

父亲沉默了几分钟,抬头对季冬说:“你把药拿过来。”季冬侍候父亲吞下了第一颗化疗药。

早上刮起了北风,声音十分凄切。来到父母小屋,母亲说,昨天吃药后,一晚上没喊过疼。季冬以为那是药物的作用,但记得李回春说过,化疗药对脾胃影响极大,一般反应很强烈的。立即去父亲房里,看见父亲还在睡觉,不敢惊扰,正要离开,父亲突然喊:“老大,你来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父亲喊季冬老大的时候,季冬心里都是一阵抽搐,感到父亲如此柔软的喊声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父亲努力坐起身,靠在床头,说:“昨夜我睡得不好,你妈妈刚才在外面跟你说话,我都听到了。”季冬问:“是疼痛吧?”父亲说:“还是那几个位置疼,我一直忍着,怕把你妈妈吵醒了。儿啊,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活几多天,你妈妈就要受罪几多天。你看见没有,你妈妈这些时瘦完了呢。”季冬点头,表示知道。父亲说:“昨夜我又做了两个怪梦,一个是,有个带着文官帽子的人,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要砍死我,我惊醒了。没过多久,我又梦见一个人,是一个武官,拿着一把崭新的斧头,进门,凶神恶煞看着我,说,这把斧头是新的,你自己剁,把你的骨头剁烂,说完就把斧头往我身上一丢,我又惊醒了。”季冬听了,心里惊愕,嘴上却说:“什么文官武官,您不要信。”

父亲说:“我做梦都很灵的。我看确实不行了。今早下床,腿子没劲了。”季冬听后惊慌失措,说:“怎么没劲?您不能下床了吗?来,我们试试!”季冬走到父亲床边,试图帮父亲下床,没想到双手还没接近父亲,父亲就大喊大叫:“慢点,慢点,不要碰,疼。你让我自己慢慢来,我慢慢下床。”父亲十分缓慢地挪动身体。季冬看到,父亲的双腿开始消瘦起来,软绵绵的,挪动时在发抖。

不知道是化疗药的作用,还是父亲身体里的病情恶化严重,总之,父亲的最后一次下床给季冬的记忆非常深刻:父亲想留给儿子一个坚强的形象。父亲说:“你不能总是守在我这里了。单位的工作忙,你自己的事情多,再说孙子明年要高考了,你应该回家去,在家多辅导他。你回去吧,这12颗化疗药吃完了,你再回来看看我,中间有什么事情,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季冬说:“不要紧的,单位知道您病了,没交代我什么事。爸爸,您孙子的成绩向来不错,不用担心什么。”父亲摇头说:“你听话,回去,有事我打电话给你。天转凉了,你也该回去添衣服了。”季冬说:“这算什么理由?您这里又不是没衣服。”父亲还是摇头:“不要穿我穿过的衣服,到时候,你都拿出去烧掉。”

听到父亲说话开始变得呼吸困难,季冬强烈感到父亲最后的日子已经逼近。他看见父亲床头墙上挂着的唢呐、京胡、二胡等乐器,忽然想,也许这段日子把他那些喜欢楚剧的朋友请来陪陪他,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就开口问:“爸爸,我把远发爹他们都请来我们家喝酒吧?我好想听听您拉京胡呢。”父亲脸上立即有了笑容:“好,那当然最好。”

季冬立即动身,前往父亲的好朋友远发爹的家里。如果不是父亲病重,恐怕季冬永远没有可能到远发爹的家里去看看。季冬买了两瓶酒、一条香烟,走近远发爹的家,看到他在门前菜地上摘菜。见季冬拎着一袋子礼物来,远发爹很欢喜,连忙招呼端茶倒水。季冬递他一支香烟,给他点燃,说:“爹爹,您长我爸爸一辈,你们几个,都是从小一起长大,一生都是好朋友,一生喜欢楚剧。我爸爸……他活在人世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请爹爹您帮个忙,隔三岔五,你们几个喜欢音乐的老人,去我家里陪陪我爸爸。烟、酒、茶,还有吃喝,我都会让我妈妈安顿好的,但要耽误你们很多的时间。爹爹,您一定要答应我,我给您下跪叩头都行。”季冬真的要下跪。

远发爹赶紧一把捉住了季冬的胳膊,说:“不要这样,冬冬儿啊,难得你这样讲孝顺呢,我答应你,去,我去,我肯定去陪你爸爸。我保证,老家伙们都轮流去陪他!”这时,远发爹的眼里噙着泪,摇头说:“人的命啦,像一片枯叶,风一吹就落。”

母亲是什么时候变得没有言语的,季冬没有注意。回家后,季冬把刚才去远发爹家的事说给母亲听,母亲一点反应都没有。季冬觉得不对劲,问母亲:“妈,您怎么了?您是不是不舒服?您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生病啊?”母亲只是摇头,眼泪滴落如断线。母亲伤心的哭泣使季冬跟着落泪,但是,季冬觉得这样会使家里情况更加糟糕,说:“妈,您有话就说出来吧。”母亲忽然眼里充满愤怒,问季冬:“你打算就这样了?”

母亲的话就像一把菜刀,直接剁在季冬的心上。季冬说:“我懂妈的意思。这个疗程是12天,等过了这12天,我一定送爸爸去同济住院治疗。”母亲说:“将来我病了,自己喝一瓶农药!”怎么了母亲?怎么说出这样生气的话?季冬听了感到害怕。

这时,请来的远发爹他们几个人,买了一点营养品进屋,来陪伴季冬的父亲。父亲高兴看见他们,兴致来了,靠在床头拉京胡,为喜欢唱楚剧的远发爹他们伴奏,另外几个人在一旁敲打节拍。父亲的房里突然热闹无比,吸引了不少村邻站在屋外听。听到高兴了,大声叫好。季冬这些年没有听过几次楚剧,在这个北风呼啸的上午,在父亲病床前,楚剧唱腔里的那些哭词,使季冬的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十一

季冬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每天愁肠百结,大脑里只有父亲和父亲的病。说的是再过12天回家,可是不到一半,他又回去了。季冬知道自己置身在两个梦境里:一个是希望的梦,一个是绝望的梦。是害怕背骂名?还是母亲那天一句“你打算就这样了”萦绕在心?季冬在那个阳光格外灿烂的早上,把父亲背上车子,带上两个弟弟和妹夫,一家人来到了省城的肿瘤医院。

父亲失去了行动能力,腿子越来越细,身体也在开始萎缩。挂了一个专家号,是一个戴眼镜的医生,声音不大,询问病情十分仔细。看完所有检查结果后,他声音很轻地对父亲说:“老人家,我跟您说实话,您不介意吧?”父亲点头说:“我就是要听实话。”医生平静地看着父亲说:“我们有医德,职业道德,不能跟病人说没有治疗希望。我们这里有一种进口药,叫骨宁,是注射药,但很贵,一针一千多元。我建议您不打这个针,因为对您的治疗估计不起作用。给您开中药吧,中药是一种保守治疗,如果您的营养能跟上,心情乐观,积极配合,时间是可以延长的。”

父亲问:“我是不是完了?”医生看看季冬,面有难色。季冬说:“您有话直接说吧,我爸爸希望放疗、化疗,希望治好。”医生说:“老人家,放疗是针对局部,您看片子上,这么多位置都黑漆漆的,怎么放疗?”

这个戴眼镜的医生轻言细语当面宣判了季冬父亲的死刑。按照他开出的处方,季冬把钱给老三,让他去拿药。有化疗药,有止痛备用的曲玛多片,还有20包中草药,装了满满4个大袋。父亲上车后提出想去同济医院看看教授。季冬立即通过朋友,联系了一个很有名的骨科教授。父亲说:“这次你们都不要进去,我自己跟医生讲我的病。”季冬他们答应了父亲。

朋友联系的教授是一个中年人,是骨科肿瘤方面的博士生导师,专家级。父亲对张贴在门诊大楼内有关这个教授的从医介绍很满意,所以坐在门口候诊的时候,眼里格外充满希望。轮到父亲进去后,问诊的时间用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教授开门叫家属进去一个,季冬立即站起来,父亲却不让他进去,而是叫老三进去了。几分钟后,父亲在老二和妹夫的搀扶下出来,季冬看见老三手里拿着一大摞化验单、检查单,还有一张住院登记表。

他们就在那片树林下落座,商量这件事情怎么办。从父亲不让季冬参与医生看病开始,季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忽然对他不信任了。所以,在父亲和他们商量的时候,季冬始终不发言,心想,如果确定住院,就再去银行取钱,存折就带在包里。老三反复翻看那些单子,皱着眉头,很厌恶那些单子的神情。突然,三弟走过来,把所有单子给季冬,说:“老大,光检查费就得五千多元。很多检查都是我们做过了,你看,肺部检查,爸爸做过多遍了。穿刺、血检、尿检,再做一次有什么意义?这个ECT,教授说,对上次检查结果他感到怀疑。我跟他争,我说是你们这家医院做的ECT,有什么你要怀疑的呢?他才低头细看报告单,哦了一声。”

季冬说:“你问过他住院主要干什么?”三弟说:“全面检查,他说,一定要找出肿瘤病原。”季冬一笑:“为谁检查呢?为病人检查吗?”三弟说:“我看是为他自己,为他的研究,拿我们的钱为他积累资料而已!检查来,检查去,钱就像水一样流进他们医院。”季冬摇摇头,看向父亲。

父亲听进了两个儿子的对话,抬头说:“他说能治好我的病,从一进门开始,他说过几遍,说他是专家,我的病,没有大问题。”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执著,像一个喜欢犟嘴的孩子。季冬不再跟父亲顶嘴,沉默。老三不怕,说:“那是他看病的一种习惯,给病人信心。治好?哼!他真有这个本事吗?我看他就是想多搞些检查费用,拿回扣。老子当时恨不得抽他几个嘴巴,开这么多检查单子,关键是,都是些重复检查!”父亲生气道:“你们是想叫我回去等死?”老三说:“今天不是在肿瘤医院开药了吗?回家先吃中药。我看啦,越吃越糟糕,上次骨科医院开的化疗药,不就把您的腿子吃废了,现在都不能走路了吗?”父亲盯着季冬,说:“我说不吃,你偏要我吃。今天肿瘤的药,我还是不吃的。”

季冬摇头,忍住不跟父亲顶嘴,说:“爸,您说,到底住院还是不住院?住院就是把以前做过的那些检查,重新再做一遍。爸,您定,我们听您的。”父亲沉默很久,说:“不给我治病,光做检查有什么用?算了,光检查就是几千元,回家去。”这时老二起身走到老大旁边,说:“住吧,老大,我看……还是住几天,不然……”父亲问:“你们在说什么?”季冬把老二的话如实说了,父亲扭头冲着老二吼道:“不是你花钱,你当然说住院!我不住!光检查不治病,不住!”

父亲自己决定喝肿瘤医院开的中药。确实,中药对于癌症晚期没用,也不是一天二天可以看到效果的。倒是父亲的身体状况,更加一天不如一天。他没有胃口饮食,有时被人扶起来靠在床头吃点东西,卡在喉咙里下不去。饮食能力越来越差,加上日夜不断疼痛,父亲觉得最后的大限逼近了。寸步不离的母亲脸色蜡黄,寝食不安。季冬回家看到这些情景,心如刀绞,他只有再三恳求母亲千万不要过度劳神伤心。季冬提出轮流侍候父亲,但被父亲和母亲拒绝了。父亲这个时候只需要母亲,他拒绝任何人在夜晚陪他。母亲这个时候也想用最后的尽心,送走父亲。

季冬打电话向李回春问询,李回春建议季冬说服父亲开始服用曲玛多,而且要准备好最后时日注射止痛的杜冷丁。杜冷丁并不贵,但开药手续必须规范。这事交给老三去做。老三回家拿了父亲的户口簿、身份证和医院病历,到县医院开了一盒杜冷丁注射液。父亲看见后问那是开的什么药?听说是止痛用的,父亲说不打。事实上父亲开始彻夜喊疼了,守在身旁的季冬试图把父亲喜欢喝的补血药里放进曲玛多药粉,父亲闻到补血药的味道不对,突然大发雷霆:“是哪个?哪个给我喝止痛药?我不喝!”不喝止痛药,不打止痛针,如此强忍疼痛直到死。父亲为什么能如此坚强?那些开回来的止痛片曲玛多和杜冷丁注射液,一片一针都没用过。季冬后来不敢回想,父亲究竟怎样忍住没有间断的全身剧烈疼痛呢?这是永远不可思议的记忆。

有一段时间,为了侄儿当兵的事情,季冬和老三一起办理这事。那阵子,父亲的疼痛好像平静了一些时日。侄儿的眼睛近视,在父亲的一再建议下,季冬和老二一起带着侄儿到省城医院做了激光治疗,使侄儿的视力有了明显好转,通过了参军体检。

季冬多次往返省城、县城和老家,每次开车,无论出发、回来还是行程中,父亲要么直接叮嘱,要么电话打来,总之提醒季冬注意安全,怕他疲劳驾驶出事。有一次大雾,在国道上,正好父亲来电叮嘱安全,季冬放慢了一下车速,猛一抬头,看见前面不远,两台加长卡车已经追尾相撞,如果按照刚才的速度前行,必定也会追尾。不敢细想的季冬强烈感到:谁说父母不是自己的保护神?父母的庇佑表现在危险将至的瞬间,及时提醒,避开灾难,还体现在一切都在为孩子着想啊。

父亲一直都在强忍疼痛,可能有泪也是夜间独自流淌。二弟的孩子当兵穿上新兵服装离开家乡的那个早上,父亲看到后,大声哭了。当时孙子长跪在爷爷病床前不起,说:“爷爷,您一定要活下去,等我回来探亲,我穿武警服装回来给您看,给您买很多您没有见过的东西吃。”父亲哭着说:“好好,我活着等你回来。你要听部队的话,听国家的话。”

十二

元旦过后,天气变得寒冷。没有任何人发出过任何通知,但在元旦后,许多亲戚朋友纷纷来看望季冬的父亲,其中有一个姨伯,突然给父亲150元钱,说是15年前曾经来向父亲借过这笔钱。姨伯离开后,父亲对季冬说这事,大声笑,说:“我都忘记了,他不帮我想细节,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哈哈,他多心了,是怕我死了变成鬼,找他还钱。”

但是,几乎所有来看望父亲的亲戚朋友都说,最近他们都梦见过父亲。他们通过讲述梦境一致认为,父亲活在人世的时间没几天了。季冬感到毛骨悚然,因为自己每天都能看到父亲,侍候在父亲身边,相反却感觉不到父亲的死期,尽管按李回春预计的时间确实已经很近了。季冬从来不相信鬼神,甚至对任何宗教也不太相信,但他能够理解有些宗教里关于真实、善良和仁爱的警语。他认为那些东西在本质上是好的,对人类有帮助。

有一天,父亲提出想请个道士来家里看看,季冬立即表示反对:“人家怎么看我?说您在电视台工作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竟然相信鬼神?”父亲说:“道士不是鬼神,是懂阴阳的人。”父子二人这天忽然发生了争吵,表面是为请不请道士的问题,其实是自父亲病重以来关于治与不治的一次激烈争吵。

父亲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病肯定治不好,你们就真的不给我治。”季冬说:“怎么没治?治的结果是什么?要是不吃药您就不会倒床,要是不吃中药您就不会厌食,这些治疗的结果是您的身体越来越糟糕,这都不算治疗吗?”父亲说:“你们不让我住院!”季冬说:“我把钱都准备好了,叫您决定是不是住院,是您决定不住的啊。”父亲说:“我能自己决定吗?我指望你决定!我只想活到把年过了!”季冬说:“谁说您不能活到过年?您不是要看到孙子上大学的吗?”父亲哭道:“我看不到了啊,看不到了啊,我再也看不到了啊……”季冬无比心痛,俯身趴在父亲的被子上号啕大哭起来:“能看到的,爸,您能看到的,要拼命活下去,活到过年,活到明年夏天……”

母亲进来,说:“屋外有人听着,这是哭什么呢?哭有什么用?不如说些正事。”母亲说的正事,就是提醒父亲给老大交代后事。父亲果然不哭了,季冬也停止哭泣。父亲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突然张开眼睛,说:“老大,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然后开始摸索。季冬连忙伸手紧握父亲举起的双手。父亲突然一笑,说:“呵呵,吓着你了吧?”

季冬以为父亲的神经有问题了,伸出两根手指,问:“爸,这是几个手指头?”父亲微笑一下,说:“两个,食指和中指。我眼睛好得很,刚才是吓你的。”季冬说:“都快死的人了,还这么快活,真是!”父亲呵呵地笑,像个使坏得逞后一边欢跳一边唱歌的孩子。父亲平静地问:“冬冬,我死后,你妈妈怎么办?”季冬说:“我估计妈妈是不会到省城我那里去住的,也不会跟老三到县城里住。妈妈跟二弟媳的关系也不好。还是就在这里住吧,这里村邻关系多少年,生活环境熟悉。我负责妈妈的生活费用,老二老三,有钱就讲个孝心,没钱不强求他们。妈妈老得不能动了,我接到城里养老去。这样安顿好不好?”父亲点头说:“这样安顿,当然好。”

季冬问:“爸爸,您手头未必一点积蓄都没有吗?”父亲摇头说:“没有。就是上次你那些朋友来,给了我那点钱,现在都在你妈妈手上。”季冬说:“那算什么钱?那根本就不算钱。”父亲说:“是啊,你妈就靠你一个人了,不要指望你的弟弟妹妹,他们能力不如你,孩子都还小。老大,我问你,我死后,你打算把我埋在哪里?”季冬说:“季家祖坟那里,没有位置了。葬禾场吧,把台子填高一米五,还是很开阔的,风水不错。”父亲想了一会儿说:“也好。你还是请个道士,去看看那地方。”季冬点头答应。

那个午间有些奇怪,父亲和季冬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好像在讨论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事情,没有顾忌,心平气和。父亲说:“看看堆在墙角落的那些药吧,真的是把钱都送到医院去了。我是说,你用钱,我心疼。我当初也只想试试你们。儿啊,我还要交代几句,你二叔三叔他们,没有什么心计,从辈分上,你要敬重他们,处理事情上,往后季家的事情里外你拿主见,还有那么多下辈,你都要担责。我会嘱咐他们的,一个一个嘱咐,叫他们都听你的。再有一句,你要小心做人,谨慎做人,平平安安做人。季家不能没你,你要千万记住我的话。行了,你还是回去吧,孙子考学的事情,才是天大的事情……”

父亲说到这里,眼泪从脸上滑落。季冬俯身过去,很想把父亲抱在怀里,哪怕只是象征性抱一下,但他怕父亲并不愿接受这样一种关怀的方式,于是伸手把父亲脸颊上的泪水轻轻抹去,说:“爸爸,不哭,爸爸,您不哭啊……不哭,可怜的爸爸,您不哭……”季冬脸上泪水成河,哭声凄绝。父亲眼里的泪水从白皙瘦削的脸颊两边流淌到枕头上,源源不断仿佛一直要流干流净。

在季冬的哭泣和安慰下,父亲慢慢闭上眼睛。季冬弯腰给父亲掖好被子时,看到父亲浑身已经瘦成皮包骨,这张窄小的床铺在今天忽然变得无边无际的宽大和阴森。

就在季冬回到省城的次日中午,季冬拿着父亲60岁生日的照片去照相馆,准备给父亲制作遗像,刚刚踏入照相馆大门,手机响了,二弟泣不成声地喊:“哥哥,爸爸……爸爸叫你……快回家来……”

开车回家途中,季冬不知怎么不再感伤,也没有眼泪。他的伤感已经结束,他的眼泪早已流干。现在赶回家去,是为父亲办理丧事。全家都等着他开车回去,所有亲人都在等着他回家。因为在开车,所以要集中精力,不可以太难过。回家后的季冬,有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父亲的葬礼十分热闹,人山人海。很多季冬的朋友,从省里市里到县里,再到乡里和村里,都闻讯赶来了。季冬看到,在父亲下葬的那个瞬间,好好的阳光忽然没了,天空乌云沉沉,寒风中,渐渐飘起了冷雨……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季冬几乎每夜都要梦见父亲。父亲健康硬朗时候的样子和瘦骨嶙峋时候的样子交替出现。季冬感到失去父亲后,内心充满了自责,同时也感到父亲的病亡使自己突然对生命多了一些怜惜。他无法从悲伤里走出来,因此不断回到乡下,面对父亲的遗像发呆,坐在父亲的坟前发痴。总之,季冬的样子,让母亲有些担忧。有一天,母亲忽然对季冬说:“儿啊,孙子要考大学了,你妈妈我还活着呢?”母亲是想用这些话提醒季冬不要出了问题。

清明节那天季冬回乡下扫墓,突然明白自己何以一直悲伤不振:是自己把失去父亲和失去安全感画上了等号。那天早上,太阳亮晶晶地照耀在广袤的大平原,春风带着几丝寒意。季家人一起上祖坟的时候,季冬来到祖母坟前烧纸,忽然,一张燃烧的纸飘落在季冬的拇指上。季冬的手被烫伤了,可恨的是怎么扔也扔不掉那张还在燃烧的纸。结束在祖坟这里的祭祀,季家人一起到季冬父亲坟前化纸烧香。季冬对着父亲的墓碑说:“爸爸,刚才在祖坟那边,我的手指像是被奶奶故意烧伤了呢,好疼啊!”季冬说这话的时候,二叔、三叔还有二弟、三弟等人,都笑出了声。季冬这时十分惊慌地听到,空中有父亲的笑声。

因为这是头一个清明,所以吩咐在二弟家办了几桌酒席,季家男丁都集中起来吃饭喝酒和打牌玩耍。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昨夜没有休息好,早饭后,季冬感到困,就上床睡觉。刚入睡,季冬梦见父亲微笑着走近,对季冬说:“老大,不要怕,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你的梦里。把手伸给我,奶奶生气烧伤你的手指,我吸吮一下,很快就好。”父亲跪下,把季冬那根烧伤的手指放在口里,慢慢吸吮,让季冬感到好温暖,好舒服。季冬看见父亲一边吸吮他烧伤的手指,一边在汹涌流泪,于是季冬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父亲的脸颊,说:“爸爸不哭,爸爸不哭……”过了一会儿,季冬从梦里醒来,发现刚才烧伤的大拇指没有任何痕迹,疼痛也消失了。

季冬知道这是不可信的,因为那点灼伤并不严重。倒是父亲在梦里哭泣的样子,令季冬再度伤心难过,所以坐在床上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有人听到了,连忙进来问老大你怎么又哭起来了?季冬没有说话,挥手叫他们都出去,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索性放声恸哭。从此以后,或者说自从做过这个梦以后,季冬很少梦到父亲。尤其是,他再也没有梦见自己到处寻找那辆黑色的红旗轿车了。

原载《长江文艺》2008年第1期

原刊责编何子英

本刊责编吴晓辉

作者简介

马竹,男,1963年10月出生于湖北汉川。1985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湖北电视剧制作中心编剧,湖北省作家委员会委员。发表有小说、诗歌、散文、文艺理论、电视剧等作品近五百万字。小说代表作有《芦苇花》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并获多项文学奖励,小说《荷花赋》被列入2000年中国年度最佳中篇小说。

创作谈:写得泪流满面——关于小说《父亲不哭》以及我的写作

马竹

每年的春耕与秋收,我都要回到我的故乡江汉平原,住上一段日子。2006年和2007年,我往返城乡数次,那是因为我父亲的病逝和母亲的孤独。与我父亲同时查出患上绝症的那几个乡邻,都在不到一年的期限内先后离开人世。田间地头新添坟茔,房前屋后飘落挽联。生老病死原是世间常事,但让我们感到格外疼痛和难受的,是眼睁睁看着亲人的痛苦挣扎与烟消云散,以及由此带给我们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绝望与哀愁。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展开写,多少文字也写不完,但也可以只用一句话或者一副挽联,足以概括甚至定论。一个农民的一生,主要是与泥土打交道,耕种与收获,最终目的是养育子女和孝敬父母。老了,病了,一生的愁苦集中致命。我总是难以忘怀在我父亲生命的最后那几天和他一起欣赏民间音乐的情景,他对于楚剧和京胡、二胡、笛子的热爱,使我感叹艺术对于人类的无限重要。小说也是一门艺术,所以我与父亲好像也有某些共同语言。但在我演绎村里那些病逝故事并开始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忽然想到并用到了克制,虽然我写的时候还是无法控制的常常泪流满面。

我想尝试着淡化一些东西,比如冲突和纠葛,比如绝望和哀愁。当我试图不要有所责难和有所伤感的时候,隐约的希望与潜在的欢乐,才能从心底逐渐升腾起来。女性,或者说母性在任何小说艺术创作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以前我不太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在经历了或者说感受了母性的无私与容忍后,我明白了母性是我们拥有希望的直接根源。我还是选择了有意收缩母性角色丰富的故事内核,她甚至显得若有若无或若隐若现,但她无比重要。严格说这才是我创作的真正动机,尽管我的母亲是一个文盲,但我决意写给母性看。有人告诉我,他们在看了这篇小说后,哽咽以至流泪。我宁可相信我所尝试的淡化,还能给人一些希望和勇气,毕竟,哭泣还有一层意义:关于珍惜。

每年的春耕与秋收,我在我的故乡恣意动情。尽管以我目前的年龄和阅历还这样容易落泪显得很是矫情,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看到迎亲或送葬的场景,我肯定会哭泣。好像我看小说和写小说,一直都非常在乎感人程度。关于小说艺术,不是我在这篇创作谈里所要说的话,还是关于小说艺术,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两个字:感人。要说写作体会,这些年我也就这么一点点体会。虽只两个字,但我越来越感到,要把这个体会充分发挥出来,还需要走非常非常艰辛的道路。

我要感谢《长江文艺》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的编辑老师给我这个机会,让《父亲不哭》这篇小说得以面世和被更多读者翻阅。这对我,确实是很大的鼓励和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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