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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来米骨牌

2008-03-07杨少衡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2期
关键词:市长水库

1

张子清笑道:“李市长这是干什么?逼上梁山伯?”

大家都笑。李龙章没笑,依然板着他的脸。

“别开玩笑。”他的口气不容置疑,“东城很要紧,就是你了。”

张子清没有吭声。李龙章也没管他,权当已经决定。

有人推门进屋,给李龙章送来一份急件。李眉头一锁,匆匆浏览,而后拿着薄薄的那张纸往桌上用力一拍:“情况不好。”

张子清读急件。是最新灾害气象情况通报,预计未来三天,本市一带还有大雨,局部地区有暴雨甚至大暴雨。

那时候窗外哗哗一片,雨下得正大。张子清的座位面对窗子,他看到紧闭的玻璃窗上白蒙蒙的,雨水猛击窗户,毫无间歇地顺着窗玻璃往下淌,大楼外的高压电杆、街对面的高楼、树木和天空全都看不见了,只有雨幕。

李龙章低头,拿笔在急件上批示。议事暂停,张子清抽空起身上洗手间。他的动作比别人多:站起来,侧过身,向坐在后排的小赵比个手势。小赵是跟他的,政府办综合科干事,年轻人很机灵,一看就懂,待张子清推开椅子时,一支拐棒已经递到他的面前。这是一支非常精致的木质拐棒,枝干笔直,纹路细密,节骨结实,乌黑发亮。张子清接过拐棒,郭凌在一旁发笑。

“张副很夸张啊。”郭凌说。

张子清说:“郭副你不懂,痛风很痛苦。”

他即席介绍,说痛风属代谢失调疾病,跟身体内部一种叫做嘌呤的物质有关。害痛风不能吃海鲜喝啤酒,那等于注射嘌呤,自杀行为。

他拄着拐棒走出会议室,脚步略瘸。洗手间在会议室外走廊旁,出了门就几步远。他却不急着进去,站在走廊看外头的雨幕。走廊没有会议室里的隔音装置,这里如在雨中,大雨就像直接浇到头上身上一样,声响巨大,万炮齐轰般惊心动魄。

郭凌也跑出来,他接电话。几句话说完,他跟着张子清进了洗手间。

“你老兄别上火。”郭凌劝说,“这种时候,忍着点。”

张子清笑笑,说谢谢,没事,放心。

他们回到会议室。李龙章还在安排相关事项,他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张副,东城你去吧。”他再次提醒张子清,这回语气比较温和,“拜托了。”

张子清没有说话。

李龙章说,这也不全是他个人的意见。会议之前他往北京去过电话,把灾情和抗灾安排报告了在北京学习的市委刘书记,谈到调张子清管东城区。刘完全同意。

张子清点头,说就这样,市长不必多说。

会议匆匆结束。

张子清带上小赵,上车前往东城区。轿车离开政府大楼后门,一出遮雨檐就整个儿罩在大雨里,车身被雨水打得嘭嘭轰响,驾驶员把雨刷速度开到最大,车头那两根刷杆啪啦啪啦扫射一般来去,却扫不清玻璃上的雨水,车前一片迷蒙。

张子清下令:“走迎宾路。”

那时候道路上几乎没有车辆,但是雨大,他们不能开快,车行有如蜗牛。时为下午,雨遮天蔽地,能见度极低,如黄昏,驾驶员开启大灯,吃力地在雨中寻路前行。张子清一声不吭。

他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妻子自己已经动身,不回家了。妻子很惊讶,问大领导什么事这么急?张子清说刚唱了一出戏: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新编的。梁山伯太傻,让祝英台逼到水里去了。这是要出人命的,人命关天。

“什么呀!”

张子清说雨很大,关好家里的门窗,不要出去。到地方后他再打电话汇报。

他把手机关上,那手机铃立刻丁零响起。打开一听,却不是妻子追问究竟,是市政府办主任孙庆明追赶过来。孙报告说,已经告知东城区,张副市长马上到达,坐镇现场指挥抗灾。区委书记和区长都在区防汛指挥部等候。

张子清说知道了。

“张副市长有什么交代?”

张子清开口训斥:

“我交代你小心一点。”他说,“你这个主任不行。”

孙庆明张口结舌,在电话那头说不出话。张子清有数了,估计他是旁边有人。那人是谁?必定是李龙章。

张子清没放过孙庆明,当即抓住机会,说他个痛快。张子清说市长们挂钩县区,都是早有分工,已经运行有序。事到临头需要变动,没说不行,但是应当考虑周到,至少事先通个气,征求一下意见。哪里可以顺手拟个名单,随意搭配,乱点鸳鸯,往主要领导手里一送,即成事实,这就完事了?

孙庆明顿时口吃,在电话那头“这这这”说不成话。张子清明白,他“这这这”的意思不外是“这是李市长定的”,不是他自作主张。但是他不敢说,因为他身边有人,可能就是板着个脸的李龙章,于是只好支支吾吾。张子清可不管这个,就是揪着他不放,就是要说。请李市长稍候片刻,一会儿尽管追问孙庆明无妨。这些话不怕孙庆明原文照搬给李龙章。

“我看来者不善,搞不好要出大事。”张子清说,“出大事怎么办?往老天爷那里一推行吗?全球气候变暖,二氧化碳排放太多,两句话够了?有这么愉快吗?想得太天真。指挥调度有误,首先拿你是问。你瞎参谋,胡来。”

“张,张副市长,我说……”

没让他说,张子清把手机关了。

张子清挺窝火,刚才在会议室就差点发作,弄得郭凌追到洗手间,劝他忍着点,这才作罢。孙庆明算倒霉,赶上来找训,帮助张副市长出了压在肚子里边的这口怨气。估计孙庆明也不是没事找事,自愿挨骂,一定是李龙章不放心,让他打电话追赶张子清的。所以张子清给孙主任洗脸,捎带着也把孙主任后边李市长的脸给洗了。这脸没洗太重,话没太往深里说,聊表生气,发泄一点不满而已。火发大了确实也不行,不能让人家孙庆明太冤枉,该骂的是李龙章。问题是张副市长可以骂李市长吗?骂了又能怎么样?总归还得往水里去。

张子清知道形势挺严峻。今年本市气候异常,春夏两季干旱少雨,一些地方夏收作物颗粒无收,人畜饮水困难。各地打井抗旱,费九牛二虎之力,只盼天降甘霖。九月下旬,期待已久的雨水终于来临,哪想不来则已,一来则灾,连日大雨没个止的,有如洗手间抽水马桶开关坏了,一个劲只是流淌。前天夜里,市委办通知各套班子领导火速赶往各自挂钩县、区,掌握情况,坐镇现场指挥抗灾。张子清当晚就动身走人。按照原有分工,他挂钩的是本市南边一个山区县,该县运气不错,雨没太大,并不成灾,老百姓久旱逢雨,高兴得只想放鞭炮,何劳张子清前来坐镇。张子清以为这回老天关照,终于摊了个软活,看看情况,抓抓防范,动动嘴皮就行,哪想情况即刻生变。今日凌晨,政府办通知张子清赶回来参加紧急会议,研究抗灾。张子清从县里回来,开会间李龙章拿出一张单子,说根据当前具体情况,办公室建议临时调整一下领导的挂钩分工。张子清这才知道李龙章想把他抽出来,让他去管东城区。

张子清问:“小曹怎么啦?”

小曹也是副市长,非党人士,年轻,不上四十。他在政府班子里分管对外经济事务,挂钩东城区。

李龙章说了一个理由:张子清挂的那个县近期拟举办一个大型对外招商活动,需要小曹去协调组织。那边天气相对平稳,把小曹派过去,防灾同时,可以把招商活动一并筹划。张子清调过来管东城,主要考虑他情况熟悉,经验比较丰富,也考虑他近期身体不好,痛风,拄根拐棒,行动不便,还是就近下乡为好。

张子清发笑,当即表示感谢:“李市长想得周到,好意心领了。”

他表了态,毋须调整,他身体没问题,不必考虑照顾他。他说县里给他汇报过了,招商活动准备很正常,没有什么急迫问题解决不了。需要的话,他在那里也可以帮助过问。东城这边就不必动了,还是按原有分工,小曹吧。遇到特殊问题李市长可以直接指示,没有谁比李市长对东城更熟悉了。

他们都知道彼此是在绕圈子。李龙章要张子清去东城,主要是对小曹不放心。东城位置重要,形势比较严峻,小曹经验不足,一旦碰上特殊情况,可能应付不了。这种担心自然不便明讲,但是李龙章不讲也罢,偏要扯上张子清手中那支拐棒,搞得有如是在照顾残疾人就业,让张子清很不舒服。他知道李龙章对他的拐棒有些看法,不完全是随意提及,旁人不明白,他们俩彼此清楚。张子清因此强调身体无恙,可以坚持下县里,那意思是他不想调换到东城,需要的话李龙章去另请高明吧。

李龙章却不松口,这人板着个脸,说出去的话轻易不会改变。

“张副身体没问题,这就好,我放心了。”他说,“安排还是这样吧。”

他不说拐棒了,说分工。他说最近以来他一直在考虑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一下市长们的分工,接下来他会跟大家逐一交换意见。分工不是什么问题,需要就调,不必太拘泥。张副有什么考虑到时候再说,现在需要,先去东城。

张子清点头,说知道李市长考虑好久了,一直没办法确定,这里边有他张子清的问题。拖了市长的后腿,不好意思。他一定认真抓紧,李市长别着急。

李龙章说着急就着急起来,这人急起来比较直率,不再兜圈子,他把脸一板,让张子清不要说远了,现在谈东城区,事情就这样决定。

张子清还要说,他不板脸孔,他开玩笑,说李龙章是“逼上梁山伯”,意思是“逼上梁山”。那情形还真是逼上梁山。但是最后张子清没再坚持,服从了李龙章的安排。不是他害怕李龙章那张脸,是他心里明白,这种事只能适可而止,毕竟李龙章是市长,负总责,他只是副手,屈居人下。另外他也知道李龙章为什么非要让他去东城,那里一定吃紧,这个烤地瓜挺烫手,一般角色接不住的,李市长认定张子清行,真是很看得起。会议一结束,张子清家都没回,一声不吭上了车,冒着大雨掉头就往东城赶,眼下这块烤地瓜已经塞到他手里了,哪里容得怠慢。但是他心里的不快还是挥之不去,这就仰仗了孙庆明,帮助他好好出了口气。

“张副!张副!”

驾驶员惊叫,轿车戛然停住。前方大路笔直,有个缓坡向下,宽阔的路面中部筑有简易围墙,围出大块施工区域,有大型水泥管一段一段堆积于路旁。此刻施工地段一片汪洋,雨水阻滞于路面,水流浩荡足以开行巡洋舰,轿车哪里漂得过去。

张子清看了片刻,拍拍司机的肩膀说:“掉头,从南边走。”

驾驶员倒车,掉头。张子清交代小赵马上给防汛指挥部打电话:“告诉他们,迎宾路北段下水道工地被水淹没。”

他们绕了个圈,走城南路线。城南靠山,地势相对较高,一般淹不着。但是那天大雨太猛,城南竟然也上了水,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绕了几段路,无一例外,都在某一个低洼点上被水流挡住。

最后到了南园,那已经是城郊地带,车停在一个建筑工地边,对面是一个小山包,山坡上是农人的瓜地,一个瓜棚孤零零立在滂沱大雨中。山包后边有一条路通往东城,从停车地点到山包那边隔着大片菜地,现在积水成湖,乱箭般自天而下的雨柱在广阔的湖面上打出白茫茫一片水花。

张子清坐在轿车里一动不动,看着积水在四处泛滥。他的手机响了。

是李龙章。

“老张,情况怎么样?”

李龙章口气很温和,不像刚才在会议室里那般干涩。这个人通常很板,包括使用称谓。他喜欢用职称,“张副”、“张副市长”等等。但是在重要关头,例如现在,他改口称呼“老张”以示亲切。

张子清说他现在被困在南园。到处积水,车过不去,走了一个多钟头毫无进展。

李龙章说:“告诉我位置。”

他让张子清做好准备。他立即下令调武警部队的冲锋舟赶过来,专程送张子清过去。

张子清摇头,说这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只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应急的事多,兵和船到处都要,他这边自己先想想办法,不行了再说。

“老张你千万抓紧,”李龙章说,“想办法尽快赶到。”

张子清问:“东城那边有情况吗?”

李龙章说目前很平稳,但是他比较担心。

“拜托你了。”他说了实话,“其他人我不放心。”

关了电话,张子清下令小赵拿东西。拿什么?雨衣,雨靴,手电筒,电池,各应急备用物品。东西在一个大提包里,塞在轿车的后备箱。小赵没顾上打伞,他打开车门,从前排助手位跳下车,冒着大雨冲到车后拿东西,回到车上也就两三分钟,整个人已经从上到下完全湿透,水从他身上直淌进轿车座位下边。

张子清在车上穿雨衣,一边交代事情。他吩咐驾驶员把车开回政府大院,在那里待命。小赵跟他一起涉水过去,越过山包绕往东城。这一带地形他熟,以现在的情况看,虽然积水了,应当还能走过去。

小赵迟疑道:“这能行吗?”

“怕了?”

年轻人说他不怕。但是张副可以吗?腿脚能行?

张子清说他的脚没折,也不是崴了。他就是痛风。痛风是什么意思?顾得着就痛,顾不着就不痛了。

他打开门跳下车。雨水哗一下浇他满脸,他回过身赶紧又把车门打开。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还是孙庆明。孙庆明小心翼翼,询问张副市长情况怎么样?是否需要他安排武警部队的冲锋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张子清说干吗逼得这么紧?说过了用不着。看这边这个样子,别说车过不去,船一时半会儿恐怕也过不来。老人家说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没有办法还能怎么办?只好随他去。

“我已经上车了。迎宾路走不通,我去找一条送客路,打道回府。”他说。

他把手机关上,仔细收进衣袋,翻身又下了车,手中抓着他那支拐棒。刚才他回身开门就是特意来取这支拐棒的。他说这东西可以派上用场,脚痛它是根拐子,碰上狗它就是打狗棒。下水还得靠它探路,这种时候,手中没根棍子哪里走得动。

小赵问:“真要过去?”

张子清说难道可以打道回府?跟孙庆明那是说说而已,通过孙主任吓唬一下李市长,让市长大人感觉一点压力,留下一点记忆。

小赵一声不吭。领导彼此间的事情,不管是真的还是玩笑的,年轻人哪里可以胡乱插嘴。其实年轻人什么都明白,张三李四,这个那个,来龙去脉,什么事没人打听?如今机关里这些小字辈个个精得很。

张子清把拐棒伸向水面探了探,说好大一片水,接下来靠这三条腿了。

“冰冻三尺,一两天时间不够啊。”他说。

他是触景生情,应时感慨。张子清的感慨说来话长,涉及若干年前的李龙章,还有眼下让他屡屡受阻的这条迎宾路,标准的说法应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当年张子清和李龙章还隔得比较远,没有走进同一座大楼进入同一个会议室,彼此差不多还互不相识。那时候张子清在市区南部的江原开发区当管委会书记兼主任,集大权于一身。那年秋初,地处区域北部,归开发区管辖的南园村发生村民聚众闹事事件,百余村民于中午时分围堵市区迎宾路施工工地,砸坏十余部施工车辆的挡风玻璃,点火烧掉了一辆工具车。事件发生时张子清不在开发区,他在市区中旅大酒店宴客,跟一位前来谈项目的台商喝酒,双方合作条件基本谈妥,大家比较愉快,酒桌上气氛很好,都喝得有些过了。忽然跟张子清一起陪客的办公室主任跑过来报称不好,出事了。没等张子清听明白,市长的电话就打到他的手机上。还好当时尚未喝醉,头脑基本清醒,一听说南园村民到迎宾路工地闹事,他浑身一震,知道事情大了。

“奇怪,”他对市长说,“村民再猛,不至于搞到这种程度啊!”

市长说事态还在发展,赶紧去处理。

张子清匆匆离席,乘车赶赴现场。现场工地上一片狼藉,村民和施工队处于僵持状态,有大批警察在现场维持秩序,村民代表和各方面官员聚集在路边一幢二层楼上商谈。张子清赶到时,正有一个人板着脸,对屋子里的村民和官员大发其火,说这么无法无天,破坏重点工程施工,胆子大啊!不要命了?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张子清很不高兴,即喝止:“你是谁?干什么的?”

他以为这是施工队或者建筑公司的什么人在那里发威,却不料人家另有来历,是新任东城区常务副区长,叫李龙章。迎宾路是当年市区的一大建设项目,主要从东城区的辖界通过,由该区负责建设,具体的就是这位李龙章负责。这人脾气不小,一听出事匆匆赶到现场,对着村民代表和开发区官员张嘴就训,直到张子清到。

张子清说:“李副区长是不是没搞明白?”

李龙章问张子清什么意思?张子清说这里不在李副区长的东城区范围,除了施工队的人,其他的都属江原开发区管辖,这幢楼房也在开发区辖下地界。这里由他负责,有问题先跟他说,想解决问题要双方协调,别这么嚷嚷。想嚷嚷不要在这里,出去。

张子清没太把这个陌生副区长放在眼里,加上有几分酒劲,他没抬声,话却说得很不客气,说话间还往门口指了一指。不料那副区长也硬,居然一句不多,即起身走出大门,拂袖而去。

张子清没管他,坐下来了解情况,听双方说。这一听明白了,事情挺麻烦,有一条人命在里边,是个小孩。这里正在兴建的迎宾路是一条新路,建成之后将成为市区连接国道的主通道,这条路长数公里,宽达八车道,工程浩大,是重点项目,也是形象工程。该路经过江原开发区边缘地带,与开发区关系不大,却影响了南园村村民的生活。南园村原属东城区,由于建开发区时征用了该村大片土地,为便于协调安排村民生产生活,市里把这个村以及附近两个行政村一并划归开发区管辖,所以才跟张子清有了牵扯。因为历史归属的缘故,南园村上初中的小孩目前都就近到相邻的东城中学读书,从村庄到学校原有一条村道可通,新修的迎宾路恰穿过那里,把村道拦腰截断,孩子上学必须绕一个大圈。当天中午,几个南园村的小孩放学回家时图方便抄老路,从工地边围起来的修路隔离带缺口钻进来,不料碰上装载机倒车卸石,当场轧死一个,弄伤两人。死伤孩子的亲属悲愤不已,全村百姓怒气俱发,于是一哄而起。

张子清于现场协调解决问题。死伤者亲属分别提出索赔要求,施工方面不予接受,认为小孩擅闯施工地段,咎由自取,反过来要村民赔偿施工单位的损失。张子清听了冷笑,说小孩的命不是命,你们的钱才是钱?他让施工单位代表回去向主管领导传话,看看路还修不修,宾还迎不迎?然后双方再协商吧。他也做了个决定,为避免事态恶性发展,让双方先脱离接触。他要求施工队撤出机械人员,暂停这一地段的施工,南园村民也全部撤离现场。恢复施工待双方协商清楚之后。

对方不听,强调迎宾路是市里重点工程,领导非常重视,工期非常紧张,工程队不能如此撤离停工。

张子清说:“去打电话。听我的我负责,不听我的,一切后果自负。”

那人跑出去打电话,然后表示服从。双方终于撤出现场,脱离接触。

当天下午,张子清赶到市政府,参加市长亲自召集的协调会,在那里再次遇到了李龙章。这时候他已经了解了这个人的一些基本情况,知道自己得把他往眼睛里放一放了。原来这位李龙章有些来历,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无名小卒,他刚从邻市交流过来任职,来之前是那边一家省属农场场长,到这边先安排为东城区常务副区长,马上就要接任区长。这人颇受省里某位领导赏识,他本人也真有点厉害。市里规划修建迎宾路已有数年,因为东城区沿线不少民房和建筑物需要拆迁,难度很大,一直未能顺利开工。这人到任之后给市里下了保证,一定在三个月内完成拆迁,然后即刻动工。起初没有谁把他的话当回事,都说这个李龙章会吹,新官上任不知天高地厚,只顾哄得领导高兴,不成看他怎么收场。没想到人家真能折腾,点子挺多,办法很绝,特别有韧劲,加上时时板着脸,没有一天不训人,弄得下边个个怕他,事情就这么让他办了起来,眼下迎宾路工地已经热火朝天。

今天他跟张子清撞到一块了。张子清估计这个人中午被他赶走后,已经向市长告过状了,所以市长紧急召集协调。这个人手中握有王牌,就是市里对这条迎宾路的高度看重和对尽快完工的期待,他会拿市长压张子清,迫使开发区服从大局,逼南园村民让步,使施工马上重开,也为自己出一口恶气。张子清自知得认真对待,今天下午的会议不会太轻松。

不料李龙章竟当众服软。协调会一开,他当着市长的面主动自我检讨,说他因为如期完工压力很大,心情急躁,现场处置不当,对开发区领导不够尊重,拖延了问题的解决。他恳请市长批评,同时请张子清谅解。以往不认识,现在知道了,都是为了工作,彼此不要计较。事情应当怎么办,请张子清提出建议,他会尽量配合。

张子清感到非常意外。他注意到李龙章说这番话依然板着脸,表情十分僵硬,显然出于某种考虑,不出于真心。公允点说,以当天上午的情况论,张子清也并不全在理,对方怎么说是一位常务副区长,起码是兄弟区域的领导,不是自己的下属,哪里可以指着门叫他“出去”?这种事谁碰上了都会恼羞成怒,这人当不例外,可能怒得尤其厉害。但是他居然忍得住,能屈能伸,主动检讨,而且如其所言,非常合作。当天下午的协调相当顺利,张子清提出几条处理意见,以满足南园村民合理要求为主要考虑,作为一方首脑,他得这么做。李龙章很干脆,基本认账,他只有一条:必须以最快速度恢复施工。

有一件事情双方谈得比较费劲,张子清提出,迎宾路建设规划有所欠缺,没有考虑南园村小孩的上学问题。新路截断了旧有的村道,今后该村孩子上学必须穿行前方的十字路口,绕行近两公里。村民不比市民,文明程度略低,他们行路习惯的养成需要相当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肯定有许多孩子依然图方便,抢时间,他们会冒险横穿迎宾路,在没有道口,没有红绿灯斑马线和警察指挥的情况下,步行,奔跑,或者骑着他们的自行车闯行,就像从他们村头的晒谷场穿过一般。迎宾路将很快成为进出城区的主通道,将有大量机动车飞驰来去,那时它就将变成南园村小孩的一条快速死亡通道。大通道导致沿线交通事故和路人死亡数成倍上升的情况已经屡见不鲜,迎宾路尚在修筑就已造成孩子死亡,如何拯救今后的人命不能不及早考虑,应当在这里增设一座人行天桥,可以考虑搞钢结构的简易人行天桥。

李龙章说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牵涉规划设计方案的调整和资金的筹措。村民并没有提到这个,最好不要牵扯太多。南园这里建一个,其他地方跟着要怎么办?东城区多少村庄都在迎宾路沿线上,都建天桥哪来的钱?应当先处理眼前的问题,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现在不要复杂化。

张子清说不行,人命关天,这种事不能含糊。设计可以调整,资金可以想办法,必要的话,开发区也可以一起凑点钱。东城区怎么考虑他管不着,南园村归开发区,他就得管。小孩的命也是命,乡下小孩的命同样是命。

李龙章说这个他比张子清清楚,他家世代都是农民,他本来就是个乡下小孩。

张子清说所以更应该管。今天有个读初中的乡下小孩被装载机撞死了。他要是活下来,没准会比咱们出色,是今后的省长甚至总理,等咱们光荣逝世时,他会来给咱们念悼词,介绍生平,称赞咱们是优秀干部。但是现在咱们先把他给埋了。烟消云散。

最后市长拍了板,先处理眼前问题。人行天桥的事可以考虑。

协调会结束时,张子清与李龙章握了手。这是礼节,不管曾经怎么不愉快,彼此同僚,该吵得吵,该握手还得握手。第一次握手,彼此都使了劲。

张子清跟李龙章说了件事。

“李副区长到东城区这么些日子,听说过金耳环吗?”

“耳环?女人的?”

张子清说都知道耳环是爱漂亮的女人在耳垂上钻个洞,挂上去的那种东西。如今有些另类男人也那么搞。但是东城区的金耳环与人无关,跟猪有些关系。

“你应当问一问,”张子清说,“他们会告诉你。”

2

东城区防汛指挥部设在区水利局大楼里。张子清到达时,区里的头头脑脑和相关人物都站在楼下的门厅里,急切地恭候。

这时候雨势略小一些,大楼前的停车场已有脚踝高的积水。张子清从所乘的那辆崭新的别克轿车上下来,两脚踩在水里,车旁立刻撑起几把雨伞。张子清摆手说算了吧,早就湿透了。

区委书记陈聪跑过来接过张子清手中的拐棒。他回身喊:“快,赶紧报告。”

不是让人赶紧向张子清报告,是向市里,报称张副市长已经安全到达。

张子清甩着手上的水珠,张嘴问:“梅溪情况怎么样了?”

陈聪说梅溪水位正常。

张子清说正常个鬼,眼下正常就是不正常。

他还问:“你那三口水塘呢?梅一,梅二,梅三?”

陈聪说三个水库都有专人监管,没问题。

张子清说哦,是这样,原来不叫水塘,叫水库。别以为那东西就会装水,现在弄不好,那些水就会变成炸药。三座水库变成挂在李市长脖子上的三颗炸弹,它要一炸李市长还有脑袋吗?

陈聪说:“领导别急,看都弄成这样了。”

张子清满身泥水,模样真是狼狈,他们这一路走得很不容易。他和小赵在南园建筑工地那边冒雨下水时,原指望对面山包情况会好一些。靠着手中一支拐棒探路,两人在泥水里高高低低,斜行横走,如两只螃蟹般趟过菜园,走上小山包,这才发现那一头也大量积水,通往东城的大段道路没于水下。他们在山包上的瓜棚里避了一会儿雨,略事喘息,小赵听到了张子清的手机铃声,提醒他看一看。手机上竟显示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那一路雨大,手机铃响有如小孩尿尿,给雨水冲得一点不剩,根本就听不到。即使知道了,大雨之中确实也无法接听。未接电话都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市政府,还有就是东城区。

张子清让小赵给东城区打了电话。当时陈聪一听张子清还在,并未失踪于途,被大水冲走,顿时松了口气,只说他们还没急死,已经让李市长骂死了。张子清让小赵把小山包的位置告诉他们,要他们派车接应。小山包这里车过不来,让他们在附近找一个车开得到的地点,两边到那里会合。陈聪那些人在地图上找来找去,打了几个电话,选定的地点却是迎宾路上的人行天桥。他们说那里地势比较高,没积水,也比较好找,远远地就能看见。

张子清说当年不幸死了个乡下小孩,所以才有了那座人行天桥。居然眼下成了标志性建筑,大雨中靠它接头救命。

他当时就在电话里询问情况。陈聪说张副市长放心,东城怎么回事?金耳环嘛。地势低,下这么大的雨,低洼地积点水,正常现象,没事的,不是什么问题。

“有那么乐观?”

陈聪说现在雨已经小了,看起来积水正在消退。各方面情况都还正常。

张子清说:“你准备去睡觉了?”

陈聪说他不敢,张副市长还被困在水中,他哪里睡得着。

“李市长没告诉你他很担心吗?”

陈聪说他知道李市长昨天晚上吃了四粒安眠药,但是没有睡着。

张子清问陈聪是不是也吃安眠药了?陈聪说没有,市领导吃的东西,区领导哪里敢用。听说该药吃多了不利健康。张子清立刻发布指示,让陈聪马上去找一瓶安眠药备用,不必等到当市长,现在就可以用。东城这边最好老天保佑,平安无事。一旦出问题谁都救不了他陈聪,到时候恐怕只好去吃那个。

陈聪叫:“张副你老人家饶了我吧。”

张子清说:“赶紧把车派来。”

张子清是陈聪的老领导,彼此讲话很亲切。陈聪到东城之前当过市政府办主任,是孙庆明的前任,当时他总在张子清身边跑前跑后,对张子清的风格很熟悉。张子清对陈聪的秉性也了解,这人活络,要紧时候却常把握不定。张子清急着涉水爬山赶往东城,有这方面的缘故。

从小山包到人行天桥还要走一段路,其间还有大片水面。张子清打完电话,稍微收拾一下,即和小赵一前一后走出瓜棚,冒雨赶路。那时感觉雨真是小了一些,不像刚才噼里啪啦乱箭一般打得人周身疼痛。经过南园村外一个土坎时,雨雾中出现几个人影,踩着一片水花朝他们跑来。原来是当地乡镇和村里的几位干部,接到市政府办公室直接挂来的紧急电话,顶着大雨出来找人,与他们不期而遇。两边接上头,张子清等二人于大雨泥水中孤军奋战蹒跚而行的历程就此宣告结束。

他们走过迎宾路人行天桥,上了守候在路边的别克轿车,直奔东城区防汛指挥部。陈聪在大门边扶住张子清,除了招呼立刻报告,还有一个动作是接过张子清手中的拐棒,把它递给身后的一个年轻人。

“赶紧收拾清楚,把污泥洗净,水迹擦干。”他说。

“要那么隆重吗?”张子清说。

陈聪发笑,说张副市长光临,不隆重怎么行?他郑重请示,要不要给拐棒抹油?

张子清说:“陈聪你少给我抹油。”

张子清在指挥部里换下湿衣服,一边用干毛巾擦头发,一边听汇报。陈聪报告说,今天东城区的降水集中于中午前后,因雨量过大,泄水不畅,虽排水站全力抽水,一时还是多方告急,城乡低洼地带普遍积水。目前雨势减弱,积水稍退,情况向好。

“有房屋倒塌和人员伤亡吗?”

陈聪说,城郊地带各乡镇都报发生房屋倒塌,倒的主要是建于低地、遭受水淹的土坯蘑菇房。也有个别年久失修的危房倒塌。目前没有人员伤亡。

“市领导下过死命令,不得死人。”陈聪说,“这几天区乡村干部天天在下边跑,从破房子往外拖人,谁想死也得看时候,这个时候不行。”

张子清说:“还是那句老话,人命关天,救命水火。”

陈聪笑,说他早几年一直跟着张副市长学习“救命水火”。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搞错了,人家那叫“救民水火”,或者说是“救民于水火之中”,古代文件里的提法,中间那个字是民不是命。张子清眼睛一瞪,说后来才知道?水平太低。咱们一向都知道,但是就要这么叫。一人一命,没有命哪里还有民?他以前解说过,陈聪忘记了吗?

陈聪说没忘记,记得清楚着呢。

他们说的什么事情旁人听不明白,只有他俩彼此知道。

张子清要陈聪调车,不要刚才那辆别克车,要越野车,四轮驱动,马力大的,可以跑山路。他这就上梅岭去。

“那边真没大事。”陈聪劝告说,“张副不必劳驾。”

张子清说不劳驾哪里可以。梅岭梅溪梅一梅二梅三,梅到一块了。没事就好,一有就是大事。东城这里低洼,所谓母猪一尿成灾,下一阵雨积一寸水,这都不是大事。那边不一样,有三颗炸弹,炸了就得死人。

陈聪说炸不了,有人在那里管着。前两天大雨涨水,他就把一大堆人派上去了,一个副区长带队,还有区水利局管技术的一个副局长,现在都守在那里看水塘,随时报告情况,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采取措施。有人负责,联络也通畅,不要紧的。张副市长在这里坐镇指挥已经足够了,这么拄着拐棒趟着水赶过来,再这么拄着拐棒冒着雨赶过去,他很惭愧,心里哪里过意得去。

张子清说:“你以为我喜欢啊?”

他在东城区防汛指挥部给李龙章挂了电话。一听说张子清打算即刻前往梅岭,李龙章连声说好。

“你去我就放心了。”他说。

张子清问:“李市长有什么交代?”

李龙章说他最不放心的也是梅岭的三座水库,听说有些问题,区里却说情况可以。张子清去掌握,他就放心了,需要的话张子清可以留在那里现场指挥,有问题可以全权处置。东城其他情况张子清就不必多操心,他会交代市防指格外注意。

“好的。”张子清说,“我会及时向你报告。”

越野车到了。陈聪努力张罗,往车上装东西。一应应急物品,包括香烟、打火机、饼干、矿泉水,务必样样齐备。

“不好意思,真是一心想紧跟张副的啊。”他说。

陈聪这是在向张子清告罪,因为他不能跟张子清一起上山。市里有命令,今天县区主要领导必须镇守于各自的防汛指挥部,没有特殊情况,未经特别批准,不准离开半步。陈聪不能离开,安排蓝荣辉跟张子清上梅岭。蓝荣辉是东城区区长。梅岭那边,还有一位副区长和水利局一批人,全部听从张副市长指挥。

张子清却不予认同。他眯起眼睛盯着陈聪看:“你是害怕了?”

陈聪急忙辩解,说哪里啊,跟着张副市长,从来都是勇气倍增。好久没跟张副一起工作,确实特别想一起上山。只是眼下很紧张,真是不敢离开。

张子清笑了笑,说知道了,紧张个啥,就这样吧。

“看看还需要什么?”陈聪问,“我马上让他们备。”

张子清往车上看了看,摇头,说这车上要是有一条好狗,那多好啊。

陈聪脸上顿时显出尴尬。他说张副等会儿,有个东西。

他跑进门厅,几分钟后又跑出来,手中抓着个黑塑料袋,袋里包着个物品。他把袋子塞到张子清身边的小赵手上。

张子清问:“什么好东西?”

竟是两瓶好酒,茅台。

“好啊陈聪,”张子清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陈聪说他知道,这是防汛指挥部,不是宾馆宴会厅,这儿从来没有酒。一小时前张副市长从雨水围困中打来电话,批准他搞一瓶安眠药备用,他才想起来,特地让人备了两瓶酒。不是准备在这里请客畅饮,是要提供给张副市长指挥战斗。当年长征途中,红军战士强渡大渡河,河水太冷了,大家都冻僵了,还怎么战斗?得想办法。办法就是酒。领导站在河边,吩咐拿酒,下令:“开!”战士们一人一大口,全身热乎。然后领导一挥手,大家跳下水去,上下有劲。这才打赢了。

张子清说:“你瞎编什么。”

他一挥手,让小赵把酒带上。一行人上车离去。

上路之后大雨哗哗再临。张子清要来的越野车显出了优越性,底盘高不怕积水,眨眼间就冲过一块块积水地段。张子清让驾驶员抄近路,他们穿过江原开发区,从开发区西侧开上省道,在大雨中驶往梅岭。

五十分钟后他们到达梅三,雨天路滑,多用了近二十分钟。

梅三及其上游的梅二、梅一都是简称,全称要加上“水库”两字。这三座水库自上而下连成一串,形成了梅溪上的三级梯级水库群,也是三级梯级电站。梅溪发源于梅岭深山,流经两县一区数个乡镇,在市区北部注入平川江,是平川江的一大支流。溪流总长不足一百公里,却因为穿行梅岭山区,集雨面积广大而水量丰沛。梅溪上的三座水库是利用山区地形,在梅溪干流上筑坝拦水,形成水库,以水流落差发电。三座水库分别建于不同时期,从上往下排序命名。梅三水库位于最下游梅岭山区边缘,为三个水库里库容最大的一个。这三座水库都在东城区的地盘上,库容不算大,地位却非常特殊,因为最靠近市区。平时它们默默无闻,并不引人注目,直到这种大雨时刻才突然身价倍增,让许多人操心不尽。

张子清在梅三见到了先前来到这里的相关人员,包括东城区副区长、区水利局副局长,以及梅三电站值班站长等人。这些人在张子清面前喜不自禁,说梅三这里一切正常,没有问题。雨下得很大,在城区可能是坏事,在他们这里却是好事。

张子清说不错。老天爷往这里下的不只是雨,还是钱。

在近期连日大雨之前,这一带是大旱,不仅春夏两季,算起来,大旱接小旱已经连旱了三年。气象专家称是受了“厄尔尼诺”,或者叫“拉尼娜”什么的影响。大旱三年造成梅溪上的三座梯级水库蓄水不足,无法正常发电。特别是去冬以来,溪流成为细涧,水库水位降至死水位,电站停止了运行。近日时来运转,天降大雨,梅溪来水,三座水库一起关闸,库容迅速上升,发电机飞快转动。这时候蓄在水库里的水就是可以出售的电力,是老天慷慨恩赐的金钱。张子清在东城区防汛指挥部时,陈聪汇报说梅溪水位正常,那时张子清就觉得不对劲,认为这个时候正常就是不正常。为什么?山里的水没有下来,肯定是在这里被截住了,以备出售。

张子清下令把这些钱扔进水里,让三座水库立刻开闸,迅速削减库存水量。

“区里原先怎么要求你们的?”他问。

要求是严密监控,有问题及时报告。他们认为目前没有问题。

张子清说有问题就来不及了。

“直接请示市防汛指挥部。”他说,“告诉他们必须放水,是我的意见。”

市防汛指挥部迅速回话:同意。

梅三电站值班站长拒绝执行。这人三十来岁,是技术人员,受雇于电站老板。他说他只能听老板的,老板没叫他开闸,他不敢动。站长这么说有其原因,牵涉到体制性因素:梅三电站原属东城区水利局,早几年因经营不善造成亏损,在小水电企业改革时改制为合资企业,经营权目前在一个民营企业主手中。上游的梅一和梅二也同属一个民企老板。

张子清指着跟他一起上山的区长蓝荣辉说:“你办。”

手机铃忽然响起,张子清接电话,却是妻子打来的。离开市区前张子清跟她通过电话,报称梁山伯被祝英台逼下水去,说到了地方再打电话。妻子左等右等不到,看看雨大,很不放心,就打来电话,询问家里的大领导怎么样,没事吧?

张子清说:“没事,领导现在于百忙之中。百忙过了再汇报。”

然后还交代蓝荣辉办事。张子清要他立刻通知电站老板,是通知,不是协商。不管对方什么态度,这里必须立刻开闸,坚决落实防汛指挥部决定。这种事有规定的,目前是紧急状态,谁敢不听就依法论处,绝不客气。

当时立刻就动作起来。

黄昏时李龙章给张子清直接挂电话,询问情况。张子清在车上,穿行于山路。张子清告诉李龙章,梅三水库已经安排清楚,他正在前往梅二路上,接下来到梅一,连夜巡视。三个水库的道路目前仍然通畅,越野车都能开到。他会在每个水库安排负责干部,直接把水库控制起来。

“目前没问题吧?”李龙章问。

张子清说眼下看不出来。他已经征询这边的技术人员意见,还让人用电话向市里几位专家直接讨教。综合一下情况,还是认为需要加强防备。一来得准备还有大雨;二来连续三年干旱,水库蓄水严重不足,电站亏损运行,经费困难,导致堤坝的维护没有得到应有重视,造成了一些隐患。

“严重的话,水库一个一个垮坝,那就不得了。”张子清说,“一个砸一个,一个跟一个倒下去,就跟那多来米骨牌一样。”

李龙章纠正说:“是多米诺骨牌。”

“哦,是多米诺。”

李龙章让张子清继续密切监控情况。他最担心的确实也是这个多米诺,一旦发生连锁垮坝,大量洪水在短时间内集中冲下山,那就是山崩海啸,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才劳驾张子清坐镇东城。

“脚怎么样了?”他表示关切,“你那个什么嘌呤?”

张子清说谢谢市长关心,感觉很温暖。嘌呤没问题,他有一支非常漂亮的拐棒。

“让你辛苦了。”

张子清问市区情况如何?李龙章说雨水小一些了,但是预报很不乐观。

“建设局这帮人真没用,”他在电话里生气,“搞得咱们这么被动!”

张子清一声不吭。

放下电话后,张子清指着四周大山对身边人说,管他什么多米诺,咱们就叫他多来米。什么叫多来米?就是音乐简谱上的头三个音符,那不是念的,是唱的,哆来咪,用阿拉伯数字写就是123。这里有三座水库,梅一梅二梅三,这就是多来米。如果水库变成了骨牌,再接二连三倒塌,那就完蛋了,哪怕咱们建设局里的人全都很有用,个个能干得有如孙悟空,一样无济于事。

建设局怎么回事?老天下雨建设局管得着吗?凭什么让李龙章如此生气?这有缘故。李龙章提起建设局,张子清一声不吭,当然就更有缘故了。

今天下午,张子清冒雨赶赴东城,在迎宾路北段被阻于途,当时该路中间筑有简易围墙,圈起一块工地,还有大水泥管一段一段堆积于路边,当时工地已经被积水围困。工地里正在进行的是下水道改造施工,这个工程由市建设局负责。下水管道施工妨碍正常排水,是市区低洼处积水的一大因素,所以李龙章要骂建设局。市长生气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该工程遍地开花,在城东已经进行了八九个月,李龙章本要求工程必须在半年内结束,是想尽量避开雨季,如果按他的要求如期完成,现在就不会有施工妨碍排水现象,反是工程发挥效益,排水能力大增,那就是另外一番景象。

问题是建设局没有办法。不是他们不想赶工,是无能为力。本市的下水道改造工程比所有人料想到的都要复杂。严重点说,这座城市近十几年里大大扩张,建起不少高楼大厦,地面上很好看,地底下却是乱七八糟,管网混杂,没有形成一个完整有序的城市排水体系。下水道改造因此艰难重重,做了这个,发觉还得做那个,否则不起作用。于是摊子越铺越开,旷日持久,费钱耗时。

这种状况怎么形成的?如张子清所说,“冰冻三尺,一两天时间不够”。有很多人对此负有责任,包括张子清,也包括李龙章自己。当年张子清在江原工业开发区当领导,他修过一条开发区大道,这条路修得很漂亮,下水系统设计得比较现代,搞了雨污分流,管道也大,在当时属超前设计。但是没有意义。因为大道与老街相通,老街的下水管居然还是民国年间埋设的,两边根本对不上。当时能怎么办?张子清一摆手,底下勉强对接,上边路面草草一埋,就此了事。这种下水系统能起多好的作用?后来它成了张子清的一块心病。李龙章也一样,迎宾路是他主持修建的,这条路成了当年李副区长的一大政绩,帮助他迅速擢升区长,不久转任区委书记。这条路也修得非常漂亮,但是路面之下管网线路之简单和原始,让张子清都看不下去。当时他问李龙章听说过金耳环没有?他提到的耳环比较特殊,不供女士戴去比美,其意暗含警示。所谓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迎宾路的事情不是张子清管得着的,可他忍不住还是多了嘴。

李龙章有心注意一下金耳环吗?当然。他有感觉吗?有的。这事自有下文。

李龙章在东城区任上做了不少事情,除了迎宾路,任职后期开建的沿江路和滨江公园是最突出的两项。东城区沿江地带为城乡接合部,地处低洼,雨季一片汪洋,旱季浮出大片浅滩,沙洲裸露,原为本城倾倒建筑土头、破砖烂瓦和生活垃圾的地方。李龙章着手整治这片区域,他全力促成的沿江路和滨江公园两大工程彻底改变了该地的破败景观,成为市区新亮点,被李龙章自己视为得意之作。工程完成后,他在滨江公园门边立了一块碑石,刻上一篇题为《滨园记》的碑文,列举该路该园修建过程,称其为民心工程,碑记由他和区长两人署名落款,刻上了两人的签字手笔。

这件事被张子清拿去开玩笑,说当年李鸿章大人在中日马关条约上签字,把台湾割给日本,这是卖国行为。如今李龙章同志在滨江公园签字,这是什么行为啊?

那时已经不是迎宾路工地初见,张子清李龙章彼此已经相熟,都是一方领导,开会办事,经常得坐在一块。所谓不打不相识,不相识彼此板着脸,相识了有时就可以开开玩笑。张子清拿李龙章的名字开玩笑,管他叫做“总理”。张子清喜欢故意读别字调侃,他把人家李龙章读作“李鸿章”,说李鸿章是清朝政府的北洋大臣,也当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这就是总理了。所以不敢小看,李龙章未来一定灿烂。这种玩笑当然让李龙章不快,但是他没办法,只好忍下来。从南园村民闹事那回起,李龙章一直让他三分。张子清就这风格,卖点老资格,扮个不在乎,彼此同僚,他没管你叫“小李”就算相当尊重。张子清拿李龙章的名字开涮,笑谈人家在滨江公园的签字,这不是无缘无故,他有看法,是对李龙章的两大工程本身。

沿江路和滨江公园两个形象工程是人家东城区的事,他张子清有什么资格多管闲事?因为它们影响了他的江原开发区。与当年的迎宾路一样,李龙章这两项工程的外壳很亮丽,下边很原始。城市道路的下水系统往往最不讨人喜欢,因为它是看不见的,同时它又是十分花钱,很耗时间又非常伤脑筋,经常是吃力不讨好的。如果你经费有限,又要赶一个什么图一个什么,把它搁置起来,往边上一放可能是最佳选择。问题是有人会因此遭殃。李龙章的两大工程扼本市沿江位置,那公园不建还好,满地垃圾没影响开发区排水,待到大功告成,上水处开发区的污水管便开始频频阻塞,雨稍大一点就亮灯告急。张子清命令工程技术部门探查究竟,查来查去,技术部门认为麻烦不在自己这边,可能在东城区沿江的那两大新亮点。他们找对方交涉,对方却不认账,说开发区是推卸责任,他们东城绝无问题。张子清说怪了,难道咱们地底下的管子一下子就上年纪了,脑血栓加老年痴呆?赶紧搞清楚。

没等搞清楚,情况忽然变了,他和李龙章双双离开原有岗位,一起搬到市政府办公大楼,同时晋升为副市长。

他们的情况有些区别。张子清的提升让人们不觉得意外,李龙章却属黑马,比较突然。他们俩同龄,张子清比李龙章大几个月,起点则高得多。李龙章如其所言是个乡下小孩,张子清则出自官员家庭,其父当过省里的厅长,后来调到本地任专员,当时这里还称为“地区”。张子清在省城读的书,大学毕业后才随家人来到本地,进了这边的团地委,从干事、部长一直当到副书记,然后下去当县长,再调江原开发区。仕途顺畅,除他自己因素,与父亲在本地的基础和影响也大有关系。他父亲在此间口碑很好,在任的时候不必说,离休后直至过世,一直很受当地干部敬重。比较起来,李龙章没有特殊背景,资历浅得多,在本地工作的时间也嫌短,似乎还轮不到。结果却上了,成了排名最后的副市长。

那时张子清就表扬李龙章,说当年马关条约下边那几个字签得不对,如今滨江公园这字确实签得很好。

李龙章的两大工程好在哪里?这两项工程因牵涉较多的土地、资金和城市布局问题,本来排在未来五到十年的城建规划项目里,并不计划当前要搞。李龙章提出搞民心工程,上这两大项目时,市里区里许多人都不赞成,认为条件不成熟,不要超前安排,他却非搞不可,马上要搞。在他的坚持下,东城区调整了当年项目安排,集中有限财力弄这两项,克服了无数困难,最终搞成。工程建设期间,李龙章以其一贯风格,全力督战,拼命赶工,限时限刻,务必在他确定的时间前完成。待两大耀眼的杰出民心工程终于奠定,东城区热热闹闹放炮剪彩立碑之际,有一组人员悄悄住进了宾馆:本市市级班子任期届满,规定的换届程序开始启动,上级派出的干部考核组来到了本市。

不能说李龙章脱颖而出、顺势而上靠的只是滨江公园门口石碑上的签字,但是至少可以说,他的两大手笔赶得很好,其新鲜出炉确实恰当其时。

所以张子清有看法,既不满李龙章的工程造成江原开发区排水不畅,又有感于他的用心。他表扬李龙章不简单,说李个性坚韧,天赋也不寻常。他注意到李龙章不仅眼光敏锐,直觉超常,还非常有目的性和预见性,长于筹划精于实施,水平之高,已经人算强于天算了。

李龙章当然知道类似表扬暗藏锋芒,他如法炮制,同样还以表扬。他说当年南园村民闹事,在迎宾路工地上与张子清第一次见面,他一眼就看出张子清很不一般,那种大气贵气,寻常人见不着。离开后马上打听,原来是老领导的公子,大有背景。世上有这种老爹的人并不是非常多,他自己就没有这种福气,从来只靠自己。

张子清明白了。当初两人初逢相争,李龙章意外服软,恐怕就因为这个。

进了同一座大楼,接触多了,工作之余,两人不时也聊聊其他。有一回李龙章提起自己的家世,说他们世代草民,家境贫寒。当年他从村小学考上县中学,离家到县城去时,母亲往他书包里塞了十个鸡蛋,告诉他家里全部值钱的东西都让他带走了。

“就像鞭子一抽。”他感叹,“那种感觉旁人体验不了。”

一个起初只有十个鸡蛋的人,确实需要加倍的努力和筹划,才有望走远。力图让自己走远一点无可厚非,但是一味关注那个能行吗?

彼此同僚,各管一摊,一起共事,来日方长,开开玩笑可以,有些话不说为好,哪怕仅仅点到为止也无必要。张子清不行,他就那个脾气,不说不快。有一次找到机会,他又跟李龙章讲金耳环。

“李副市长在东城这么些年,没听到吗?”他问。

李龙章说怎么会没听到。当年张子清介绍后,他马上就去打听了。本来以为是很深奥的东西,打听过后比较失望,原来不过是一句普通农谚,张子清像是在故弄玄虚。

张子清摇头,说看来没领会好。这样不行,不是总理的水平。

李龙章说他是乡下长大的,他懂谚语。

金耳环是什么谚语?它出自东城区民间,很简单,叫做:“旱三年,城东母猪金耳环。”这谚语的意思很白,说的是东城据沿江一带,地势很低,取水灌溉便利。别地方怕旱,这里不怕。别地方大旱三年,人家颗粒无收,没饭吃没水喝,东城这里旱不着,越是旱越是丰收。三年大旱下来,别说人,连母猪都挂上了金耳环。

张子清说不要只看这谚语闪金光,它得反着领会,表面说的是旱,里边讲的是涝。东城区最怕的就是涝,因为地势低,别地方下雨,它这里积水。连旱三年,这是东城人民的美好希望,这种希望总是要破灭的,谁见过东城的母猪挂金耳环?即使有也是老天爷给的,时候一到老天爷自会实施回收。咱们这里不是非洲撒哈拉大沙漠,雨水即使没有应时到来,肯定也会不期而至。

李龙章说:“张副市长对农谚领会这么深?”

张子清说他有切身体验。

真是切身体验,张子清的话有出处。张子清从小生长于省城,家住省城一座大院。他自己说,当年他父亲在机关大院里当领导,他在宿舍大院里当领导,手下狐群狗党,都是些干部子弟。那时候不懂事,一群干部子弟,喜欢变着花样,玩些稀奇古怪的,掏鸟捉鱼,斗鸡走狗,无所不为,很有些纨绔相。有一次因率众与隔壁大院的孩子打架,对方的父母带着满脸红药水的小孩上门告状,把他父亲气个半死,他挨了狠狠一顿揍,脸肿得像个球,有半个月不敢到学校上课,只好谎称生病。他是在参加工作后才逐渐成熟。当年他给分到团地委当干事,刚上班,恰上级抽一批机关干部组织工作组下农村,宣传一个中央文件精神,他给抽上了。领导说,本来没打算抽他,但是张专员也就是他老爹亲自交代不让他在机关坐着,这就让他下去。

他去了东城区,当时还没设区,叫城东片。城东给了张子清一个下马威,让他永世难忘。那一年很可怕,台风正面袭击,洪水百年不遇,平川江防洪堤决口,城东受淹,村村进水,一些村庄倒得不剩一间房子,全都平了。洪水稍退,干部们进村抢救,张子清去了受灾最重的一个村,进村第一件事是从废墟里挖死人,挖出的尸体都抬到晒谷场摆放,安排亲属辨认。那时张子清年轻,胆大,不信邪,领导安排他清理晒谷场上的尸体。那些尸体全都血肉模糊,面目不清,有的高度腐烂,全身都是泥水。那时没有其他办法,张子清等几人靠一部抽水机抽水,接上皮管,喷水冲洗摆在地上的十几具尸体,去泥除污,洗清面目。摆布死人并没有太多特殊感觉,除了有点恶心。大家正忙活间,忽然旁边传出动静。张子清抬头去看,发现有一群人踩着一地破砖烂瓦朝他走来,领头的却是他父亲,身后跟着县乡十几个干部。他父亲走到晒谷场边,挨个看那些尸体,突然弯下腰,扶着路边一棵树一动不动,于是一行人全都停下来等候。张子清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一时失神,扭头张望,手中抓的那根皮管还在突突喷水。

这时“哇”地一响,他父亲手抚额头,当众失声痛哭。

那种感觉很强烈。用现今的词汇形容,叫做很震撼。在张子清的感觉里,儿子面前的父亲是凶神恶煞,主席台上的张专员是威风凛凛。没想到他还会哭成这样。

“从此记住了一个词叫做人命关天,还记住了一个金耳环。”他说。

张子清跟李龙章话说当年,属有感而发。李龙章从东城区起家,擅长搞形象工程,亦称民心工程。他的工程有通病,上边精致而下边粗糙,有短期行为之嫌,但是却管用,人家一帆风顺,步步前拱。张子清认为应当略加提醒。世间总有些东西糊弄不得,掉以轻心,弄不好会出大事。

李龙章说他明白张子清的意思,不要以为他李龙章只知道金耳环会闪金光。他是乡下出来的,比谁都知道灾难,知道生命无价,知道某些后果绝对不能出现,张子清这样的人都承受不了的,他更不能承受。他知道这些,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些年他不止算人,他还算天,最关注的就是中长期天气形势分析,从厄尔尼诺、拉尼娜、太阳耀斑爆炸到二氧化碳排放量,他都非常留意。以他掌握的情况分析推测,今后几年里,本地降雨总体依然是正常偏少,与全球气候变暖相关。所以他敢放手做一些事情。他估计张子清不会太关注这个,或者说张子清根本用不着注意这个。

“人和人没法比。”他说。

张子清说还是可以一比:一个人只有一条命。都说猫有九条命,狗有六条命,人只有一条。命没有了,这个人就没有了。

3

午夜时分,大雨再次降临。

这场雨在气象预报的范围之内,也在人们的期待之外。气象台报称近几日仍有大雨,所以该雨自天而降不属意外。但是此前雨势已渐减小,大家都以为最糟糕的时段已经过去,未来几日的大雨只是气象台的一种呓语,马上就会被风吹散。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气象专家们的专业水准总是有待提高。

这一次他们却报得很准。雨于午夜之后骤然大作。这场大雨来得非常不是时候,也许不足以天崩地裂,却足以让人神经崩溃。

张子清听到房顶上噼里啪啦一片声响,窗外黑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说不好,又来了。

“小齐出去看看。”他下令。

小齐应声而起。这年轻人是东城区水利局的副局长,专门人才,他很熟悉情况,头脑管用,能够在最短时间里计算出来水量、泄洪流量、水库库容的变化情况,推及可能出现的种种局面。张子清把他留在身边。东城区长蓝荣辉被张子清安排在梅二水库,梅一水库另有一位副区长负责,当晚他们分兵把守,分别带人驻守各自的水塘。

梅三水库边有一座两层小楼,为水库和电站管理机构的综合楼,下层为工作区,上层为宿舍区。这座综合楼与水库同期修建,已有四十余年历史,带有很鲜明的旧日建筑特点,楼层很高,房间很宽敞,墙体为石砌,外观结实而笨拙。当晚张子清跟他带的人都住在这座旧楼里。小齐把进驻的干部与电站员工混编为几个小组,指定了小组长,给大家排了班,让各组轮流值夜,每班三个小时。值班人员的任务是监控水情,保持联络,一有险情即按预定程序启动应急措施。没轮到值班的人都安排在房间里休息待命。他们把站长的房间腾出来,请张子清到里边休息。张子清说有这个福气吗?

总指挥自然无须编入值班小组,但是张子清当晚哪里可以睡觉。小齐小赵等几人,还有电站的负责人及技术人员,也奉张子清之命留在值班室里,当晚不得离开。

张子清说:“小赵,去把袋里的东西拿来。”

拿什么呢?陈聪应急提供的,协助张副市长学习强渡大渡河的两瓶茅台酒。小电站设有职工伙房,有咸菜鱼干可下酒。小赵还拿来了一副扑克。这是副局级纸牌,用的是上品牌纸,质地挺括细滑,印制精美,握手中很有分量,甩起来特别顺溜。张子清说不错,今晚用得着它。

张子清喜欢打扑克。他不会唱歌,不善跳舞,就喜欢这个。到外边开会,或者下乡,有空闲时间就打一会儿,自称是“聚众赌博”。张子清是扑克高手,有对手时他能打桥牌,没对手时他就打四十分,争上游什么的也行,这方面并不挑剔,只对扑克牌的要求比较高。他不喜欢摸软的脏的卷边缺角的,所以总是自带扑克,叫“自备赌具”。这当然是一种笑谈,他这种身份的人不能那么玩,打扑克于他主要是放松,有时也帮助消磨时间,如在梅三水库的这个晚上。当晚必须守候,不能睡觉,精神压力很大,不出门巡查时,他就让大家打扑克,转移一下精神负担,也免得打瞌睡。他自己没有下场,因为兴致不高。他说脚痛,嘌呤这东西很讨厌,折磨神经。

午夜那场大雨到来时,值班室里的人们已开始进入疲倦状态,扑克打得了无声息。大雨轰然而下,巨大的声响把大家一下都打醒了。小齐跑出值班室,到走廊上观察,很快又跑回来报告:雨下大了。看起来比中午还厉害。

张子清说:“把人都叫起来。”

好一番紧张。大家各就各位。

这种时候最是神经难受。

午夜两点,李龙章亲自给张子清打电话询问情况。当晚李龙章守在市防汛指挥部,寸步未离。张子清告诉他这里雨大,大家坚守岗位。目前情况正常,梅三健在。

“什么?”

张子清说水库健在,也就是依然完好。

“还在泄洪?”

张子清说是的,从下午泄到此刻,库内水面已经有效下降。安全系数大大增加。

“需要继续吗?”

张子清说恐怕是,特别是这会儿雨又这么大。市区吃紧吗?

李龙章说平川江水面暴涨,市区积水情况午夜前有所缓解,目前又迅速扩展。梅溪下泄水量大增,对市区排水造成了巨大压力,目前所有排灌站全部满负荷运转,还是不能有效控制局面。

张子清说他清楚,梅三这里压住,下边会缓一点。但是现在绝对不能控,一旦有事太危险了,咱们承受不起。

“市长,眼下最折磨神经,但是还得撑住。”他说,“不能给压垮。”

李龙章沉吟不语。好一会儿才说:“有你老张在那边守着,我放心。”

大雨持续不绝,毫不歇气地下了几个钟头。凌晨时分,李龙章终于撑不住了。他再次给张子清挂来电话,说市区情况紧急,全面内涝,城北一带已经一片汪洋。有一个因素加重了灾情:目前正值天文大潮,沿海潮水高涨,平川江洪水遭大潮顶托,无法迅速入海,形势异常严峻。李龙章说市防指已做紧急研究,决定安排上游一些情况允许的水库根据实际可能适当拦洪,减轻平川江和市区排涝压力,梅溪这边可能也得采取一些措施。专家和相关领导分析了数据,认为梅溪上游三个水库情况较好,没有问题,特别是张子清去后紧急泄洪,目前库情水情都比较稳定。建议适当拦洪,减少梅溪流量。这边已经撑不下去了。

张子清说:“这是谁的建议?陈聪,还有那个电站老板?”

李龙章说几位专家的意见基本一致。

张子清说情况可能确实如专家分析,但是他觉得实在不敢冒这个险。梅溪这几个水库要是垮了,那可不得了。

“是多来米骨牌。”

“多米诺。”

张子清说不管什么骨牌,肯定是前所未有的惨重,大量洪水一起狂涌下山,破坏力比什么都大,梅溪下游两岸四五个乡镇十数个村庄,特别是山口部位的两个乡镇遭到的冲击会是毁灭性的。成百成千的房屋会被夷平,数万群众的家园完全损毁,人员死亡数目会非常惊人,比内涝的损失惨重万倍。

李龙章说:“那毕竟是最坏最极端的情况。不防备不对,只考虑这个不顾及其他也是失误,会造成重大后果。”

张子清认为还是得防备最坏的情况,现在只能两害权其轻。千万还得撑住,不要先让自己垮了。

这话说得有些过头,不是下级对上级的合适方式,张子清心里明白,但是还说,他就这风格。李龙章沉吟不语。

“市长,这种时候大家都不敢太从个人考虑。”

他故意说含糊些,他知道李龙章听得明白。什么叫个人考虑?市区内涝,必然先涝东城。东城小涝一番问题不大,解释得过去,毕竟低洼加雨大。如果东城大涝,损失惨重,人们就要质问了:你们早哪儿去了?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只有老天的事,没有人的问题吗?当初下水系统怎么搞的?后来为什么不及时修补?谁该为此负责?这些质问将直接指向李龙章,他自己很清楚。以目前的情况,把梅溪的洪水控制住,减轻东城灾情,既是为东城百姓负责,实在也是为他自己考虑。人都免不了要为自己考虑,但是有些时候过多地掺杂这种考虑,人就会撑不住就会动摇,会本能地倾向于自保,会极力说服自己,认为情况不像估计的那么严重,最坏的局面不会出现。眼下本市市委书记远在北京学习,李龙章是现场最高首长,这种状态下做出决策,后果将难以料想。可能最后什么事都没有,或者就是难以承受的灾难。

李龙章说他要再考虑一下,匆匆挂断了电话。

他又坚持了一个小时。最终做出了决定。他没再直接给张子清打电话,由市防汛指挥部下达了命令。由于沿海潮位正在接近最高值,市区内涝压力空前巨大,指挥部要求梅溪上游三座水库迅速转入拦洪,配合市区排涝渡过眼前难关,待大潮减退之后,如需要再继续泄洪。

小齐把市里的命令报告给张子清,年轻人脸色发青,话音发抖。

“张、张副市长,我们怎么办?”

张子清立刻打开手机,准备给李龙章挂电话。手机还没接通,他又把翻盖关上。

“这时候他听不进去。”他一摆手,“咱们继续观察,然后再说。”

十几分钟后,他让小齐向市防指回复,雨水依然很大,上游来水集中,建议继续加紧泄洪,以保证水库安全,防范大灾。

市防指那边没有立刻答复。他们一定是进行了紧急磋商,这个过程一定很痛苦,是一种未麻醉状态下的刮骨疗伤,神经剧痛。

十几分钟后答复到了,很强硬:“坚决执行市防指命令。”

张子清站在值班室窗前,看着水库上的雨幕,好一会儿,一言不发。

最后他说:“执行。”

小齐跑出去布置。张子清坐在值班室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几分钟后他交代小赵出去,把小齐找回来。

“你给我说,咱们这口水塘到底能不能撑住?”他问小齐。

小齐支支吾吾,说防指决定了,应该,应该没问题。

张子清说:“别管是谁决定,说你的看法。”

小齐说,汛前他们做过排查,梅三水库尽管库龄较长,情况还是相对较好,基础比较牢靠。上游那两个小水库情况反不如梅三,有不少隐患。万一它们垮了,都砸到梅三这里,那可能就撑不住了。

张子清立刻吩咐给蓝荣辉打电话。蓝荣辉在梅二回复,他那里情况目前正常。接到市防指的拦洪命令后,已经采取相应措施了。

张子清说:“你千万小心,严密监控。一有迹象马上报告,在还来得及之前采取措施,你要耽误就坏事了。”

他也给梅一打电话,对方电话占线。等了会儿手机铃响,张子清以为是梅一打来报告情况,一听却不是。打电话的是老宋,省里的一位老友。

“老宋你真会挑时间,”张子清感叹,“不会又是谁死了吧?”

老宋一听张子清是在水库上,天下大雨,险象环生,他连说好哇。

“撑着吧,已经到头了。”老友说。

这个电话是报信的。老宋告诉张子清,“那件事”已经“过了”,一切顺利。什么事呢?怎么过的?一概未经点明,说得含含糊糊,因为不需明白,两人彼此清楚。

张子清笑了笑,说这消息其实不怎么样,跟报丧也差不多。

老宋说:“怪你自己。”

张子清说没错,咎由自取。

“你那里现在很麻烦吗?”老宋问。

张子清说麻烦不要紧,他非常担心这一坎过不去。

“那么严重?”

张子清说这里面临崩溃。

收了电话,张子清看小齐小赵都还站在一旁。他问:“堤上情况怎么样?”

小齐说正在下闸。这水库是早年修的,比较陈旧,许多操作还得靠人手。大雨中人工操作困难很大,也危险,得特别小心。由于设备老化,维护不足,一些生锈的机械部件没有及时更换,时常卡位,动作起来特别费劲费时间。

张子清说具体技术问题他不熟悉,小齐负责处置就可以,他这里只管大的。现在他定一条,把操作工人先撤回来,暂停执行。

小齐大惊。

“你们去办,”张子清说,“市防指那边我来说。”

小齐迟疑。

张子清说:“情况你比我清楚,应当防备最坏的可能。”

“可是,可是……”

“我在这里你怕什么?”张子清眼睛一瞪,“快去。”

年轻人转身,快步离去。张子清指他的背影对小赵说:“跟上他。”

十几分钟后张子清接到了李龙章的电话。李龙章什么都不解释,为什么决定梅三关闸,为什么不再听听张子清意见,为什么由防指直接下达命令,不说,只问一条:

“梅溪水位还在快速上涨,你那里怎么搞的!”

口气很不好,他肯定急坏了。

张子清说:“市长你冷静点。”

“你们到底行动了没有?”

张子清说正在下闸,但是闸门上的一些部件锈住了。

“胡话!”

张子清说是真话。现在正在刮除铁锈,修理部件,然后上点油试试。

李龙章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子清发笑,说李市长怎么又嚷嚷起来了?当年也那么嚷嚷,行吗?

好一会儿,那边也笑了,说哎呀,真是昏了头了。

“老张你来这里坐几分钟试试,”李龙章说,“急死了,跳河的心情都有了。”

张子清说怎么可以呢,李市长是要当总理的,还早着呢。

李龙章说眼下到处告急。防洪堤目前是稳固的,不会有问题。但是潮水正高,洪水泄不下去。市区内涝严重,一些街道现在开冲锋舟了,水还在涨。

张子清说他领教过这种场面。

张子清在下边当过一任县长。到任之初,他那个县遭受一场水灾,有个山区乡镇被水淹没,他带着县武警大队的兵赶过去救人。当时还没有冲锋舟用,他们靠小船、皮筏子和救生圈在镇子里划。那场灾不算特别大,却损失惨重,全县死亡二十一人,那个乡镇死了十二个。上任伊始,他就挨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教训惨痛。事过之后,该县有个老同志给他打电话,劈头盖脑骂他一顿,历数县政府组织救灾过程中的种种无能与不当,问他怎么当的县长?干什么吃的?这老头是离休干部,跟他父亲很熟悉,是北方人,山东或者什么地方的,讲话口音重,管“人”叫“银”,管“民”叫“命”。老头说不该死那么多“银”,你不是救“命”水火,是把百姓的命往水火里送,你们家老头怎么教出你这种儿子?这些话对他刺激很大,“救命水火”就从那里来。老干部为什么拿那么重的话骂他?因为他有失误。那镇子被水围困,死了那么多人,主要原因是一座新修的小水库突然崩塌。那水库质量有问题,是前任县长的责任,但是他也有份,他到任的第二个月,水库落成,是他去剪的彩。

张子清跟李龙章说当年那个水库。李龙章在电话那头一声不响。

“现在我头脑里想的就是这个。”张子清说,“这种时候尤其要坚持住。撑过去就过去了。”

“怎么撑呢?”李龙章说,“水再涨就是屋倒人亡。人命关天啊。”

张子清说这时候不能慌。首先清楚一条,大的自然灾害时常发生,人类还无法控制,不幸碰上了,不是谁的错,认真应对,千方百计减少损失就是了。以他的体会,这种时候不要顾虑太多,乱了方寸,仓促决断,会导致失误。心存侥幸或者怕这怕那都不行,一定要经得住。总结经验教训那是另外的问题,例如市区排水系统,决策时警惕金耳环,更多地考虑危难,灾难时刻局面也会好—些。

李龙章不语,随后语音一变,厉声道:“现在不讲这个!”

张子清没回答。

好一会儿,李龙章又缓下气来。他竟然转开话题,不提洪水了。

“省里那事知道了吧?”

张子清说知道,有老友给他打过电话。

“祝贺啊,如愿以偿。”

张子清发笑,回了句粗话:“如愿以偿个屁。”

李龙章把电话挂断。

没多久孙庆明的电话赶到。孙庆明通知张子清,市政府决定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决策当前抗灾的重大事项,请张子清即刻返回。

“这种时候还开什么会?不对吧?”张子清问,“一定还有原因?”

孙庆明在电话那边咳嗽。

“张副你快回来吧。”他说,“市长要你无论如何立刻动身。”

张子清说昨天是谁非让他立刻上东城区?忘了吗?

“张副,张副市长这样不行。”

张子清说他知道不行。他一直就在等候孙庆明这个电话。现在好了,不用管了,这里天塌地陷也没他事了,真是如释重负。

张子清把小齐叫来,命他全权负责。务必严密监控情况,及时准确应对。

“不让我在这里碍手碍脚,那就走吧。交给你。”他说,“上边的电话我顶不住,你更顶不住。但是你还应当有自己的脑子。”

他让小齐给防指打电话,报告他已经动身返回。

越野车驶离梅三水库,那时天上的雨似乎又开始显小。但是路况格外恶劣。出库区不久,一棵断树横卧拦截,小赵和驾驶员下车拖开断树,清出路面,上车再走。驶出两公里后又遭遇塌方,还好路基没有塌光,驾驶员小心翼翼,把越野车开了过去。一路上张子清一言不发,也不看外边,只在车里把玩手中那支拐棒。驶过塌方地段后,他让驾驶员停下,倒车。

“不走了。”他说,“咱们回梅三。”

小赵大惊,说这样恐怕不好。

张子清说:“知道。回去。”

他们在山道上兜了一圈,原路返回。再次走进梅三水库综合楼时,小齐已经站在门厅里了。

小齐报告说,市防指再次来电话,催促迅速拦洪。

“你把工人派上去了?”张子清问。

小齐说派上去了。通知他们待命。他有预感,觉得张副市长还会回来。

张子清笑,说不错,这个小齐可以培养。

他让小赵给孙庆明挂电话,称梅岭盘山公路严重塌方,车辆无法通行,因此他们返回了梅三水库。他将继续掌握此间情况,指挥梅三抗洪。孙庆明说他立刻向李市长报告。而后没了下文。张子清又让小赵挂李龙章电话,他直接跟市长说。

这时候李龙章的语气已经冷若冰霜。

他说他有责任,不该把东城区交给张子清。他实在没想到情况会这样。关键时刻,怎么能置抗洪大局和人民生命财产于不顾,一味纠缠旧事,发泄不满,闹个人意气,自行其是?他将请求上级予以调查,严肃处理。

这个人很敏感。上几次通电话,张子清提到不要太从个人考虑,还讲到金耳环和市区排水系统的问题,他记住了。显然他认为张子清有意算老账,不管水淹东城,不计群众生命财产损失,就是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让他为难出丑。他不能接受这个。

“你还有机会。”他对张子清说,“都在你自己手中。”

张子清什么都没说,把手机关了。

“李市长让我全权指挥。”他对众人宣布,“大家记住,搞对了归功于李市长的正确领导,搞错了我负一切责任。”

那口气有些调侃,确实不乏个人意气,如李龙章所斥。

他这是在硬干,无疑极不明智,特别在此刻。此刻除了大雨洪水,还发生了什么特别情况吗?果然有。严格意义上说,此刻他已经没有权力在这里发号施令,因为张副市长已经不存在了。老宋在电话里告诉他“那件事”已经“过了”,李龙章的电话“祝贺”他“如愿以偿”,两个人讲的是一回事。所谓“过了”指的是上级已研究通过,而“那件事”则是张子清任职的变动。

这件事同样说来话长。

当年张子清和李龙章一起进入市政府大楼时,分别排名倒数一、二。几年里,前列资深领导分别提升、转任、调动、退休,还有一个犯案被捕,张子清李龙章相携原地前进。到了前年,张子清已经是二号人物,常务副市长,李龙章紧随其后,为第三,同为市政府最资深的两位副职领导。

那年年初,市政府研究当年为民办实事的项目时,张子清提出要把市区下水道系统的改造列为头号工程项目。以往张子清在班子里分管经济开发,不管城建,城建方面的事务可以建议,不好多嘴。当上常务副市长后,管得宽了,加上管城建的郭凌为新任,与他关系很好,所以他郑重发话。他说本市城市建设在排水方面欠账太多,过去只重看得到的,不管看不到的,搞得全城地面之下千疮百孔,天上多下几滴雨就到处跑水,百姓怨声载道。

“这事再不办交不了账。”他说,“咱们都算有福气,连着几年没怎么下雨,该有的都有了,只差给母猪挂金耳环。趁着老天爷还宽宏大量,赶紧还账。”

李龙章打岔,半开玩笑,说张副市长为民请命,心情可以理解,言辞有些重了。

张子清也开玩笑,反唇相讥,说李鸿章总理会说话,签了个马关条约,割让台湾,丧权辱国,祸害中华民族。

大家都笑,两位资深副市长不时抬点杠,讲点笑话,半真半假,大家习以为常。

但是那一天张子清很认真,没打算一笑了之。他继续引申,说这件事真是应当重视。人家老外建城市先规划下水道,一修管几百年,巴黎伦敦下水道四通八达,大得足以开船,还是几百年前的作品。咱们搞什么名堂?老路不用说,这几年新修的路也都一个毛病,顾上不顾下,下水道不当回事,网线什么的也不管。表面又宽又直又漂亮,底下惨不忍睹。今天剪彩了,领导讲话了,通车了,明天又围起来,道路施工,开膛破肚,干什么?装污水管。好不容易忙完了,一段一段管子埋进去了,土回填了,路面补起来了,后天再围起来施工,又是干什么?敷设通信电缆。咱们统计一下,这几年市区道路开挖多少次了?此起彼伏,是不是劳民伤财?难怪市民建议咱们在大路上缝条拉链,省得这么来回挖还总不顶事。

李龙章说问题确实存在,也没那么严重,总体情况还是好的。攀比巴黎伦敦那太远了,看看咱们周边兄弟城市,情况都差不多。当领导哪个不想把事情做得漂亮?诸事一步到位,不留一点尾巴最好。眼下可能吗?既要做事,条件又不足,能怎么办?只好能办先办,不能办的先放着,留待以后考虑。事实证明这样还是可行的,事做起来了,也没什么大问题。

张子清说真是没有大问题吗?

李龙章说他知道张副市长忧虑什么。坦白说他更为忧虑,有时候一晚上吃四粒安眠药还睡不着。但是话说回来,需要多考虑问题,也不能把自己吓倒,事实上没有那么恐怖。还是应当抓住最重要的东西,留下一些麻烦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有办法解决。咱们搞项目哪一次是经费充足?钱不够就不做了吗?张副市长提到的地下管网,电力电信照明供暖燃气自来水各种管道各有统属,不是咱们都管得着的,所以才此起彼伏。如果能在道路上装拉链,还真解决问题,好主意,可以给个科技进步一等奖。

张子清说现在不用考虑给谁发奖,也不是考虑谁得挨骂。趁来得及,赶紧把事情办起来要紧。城市排水搞不好就会内涝,内涝严重就会死人,所谓人命关天,水火无情。老话说了,得救命水火。

李龙章说那不对,叫“救民水火”。完整点,应当是:“救民于水火之中。”

张子清说一回事,救民就是救命。

李龙章并不反对张子清改造下水管道的动议,他满口赞成,说以往是以往,现在是现在,眼下条件比较具备了,确实应当既顾上边,也补下边。上边下边都是民心工程,应当办。具体怎么办,他建议让建设部门跟财政部门先排一下盘子,看看经费情况,最后再定。

李龙章在副市长里管财政,他长于筹划,精于计算,理财很有一套,旁人哄不了他,财政问题上最有发言权。他说的意见也合理,于是就排了盘子。这一排就显出问题了:按照建设部门的改造方案,市区几个中心区域几条主要道路都得动,摊子铺得太开,财力无法顾及,一个市政府毕竟什么都要兼顾,不能只管一项。

于是由李龙章牵头,让城建和财政一起商量,形成了一个分步实施方案,将市区地下排水系统的改造完善分成几个阶段,每年做一部分,用三年时间基本改造完成。头年为准备和试点阶段,确定先在城南区域动工。

张子清不解,说搞城南干什么?东城是低洼,扼沿江咽喉地带,原有基础差,留下的麻烦也多,为什么不从那里动手?李龙章说先易后难吧,东城那边要多争取一些资金,也需要积累一些经验,到时候尽量一步到位,彻底解决问题,这不能着急。

张子清说只怕老天不让咱们等。

最后市长拍板,说李副市长考虑的也在理,照他们的方案办吧。

张子清摇头,说还是李鸿章同志会说话。

于是先把东城放着,搞城南。城南相对容易,搞起来也不轻松。张子清感叹,说从来都是欠账容易还账难,但是这笔账再难也得还,因为性命攸关。

这年又逢市级班子换届,老市长时年六十,已经不能再任,张子清是常务副市长,二号人物,接手似乎已成定局。他自己说,这种事有规矩的,就像英国皇室的王位继承人,只能张三李四,不能李四张三,那有个顺序。

他的话当然是开玩笑。英国皇室王位继承是世袭制,以血缘亲疏为规则,本市官员任职的规则根本不是一回事,比那要复杂,可能性更多。张子清关于张三李四的笑谈没什么道理,却为人们广泛传播,因为恰巧他姓张而李龙章姓李,张三在前,李四在后,约定俗成,老话和现实对上了,挺好玩,所以该笑谈流传甚广。当时很少有人想到老话竟不管用,最后真成了李四张三。

这事也得怪张子清自己,关键时刻他出岔子。这岔子很稀奇,罪魁祸首是条狗。

这条狗牵连到张子清的老友老宋。老宋早年跟张子清在同一个大院长大,现于省武警部门任职,人很热心,高层关系很多。有一回张子清到省城开会,老宋领上他,开着车去了郊区一个僻静之处,看那边一个养狗场。那里有条德国种狼犬长得格外威猛,毛色鲜亮,精神抖擞,一见张子清就汪汪叫。张子清把手往前一伸,那狗跑过来,抬起前爪搭在他手上。老宋在旁边发笑,说看来挺有缘。

张子清把这条狗放进自己的轿车,拉回家里。张子清好奇心强,小时候养过军鸽,养过金鱼,也养过狗,他喜欢一些新鲜玩意儿,至今痕迹犹存,例如时而抓出一副好扑克,或者玩一支拐棒。他看那条狗挺好玩,就要了,没别的意思。回到家里发现不行,得给它找个地方。张子清家居机关大院的宿舍楼,上下邻居都是市领导,大院里还住着很多中层干部,弄个狗在这里养影响不好。那时他就想到陈聪。他让陈聪在东城区给他的狗找个寄养处,陈聪两小时就办清楚了,东城区有个小老板做宠物生意,办有猫场狗场,正可帮忙。于是有一段时间张子清没事就往东城区跑,看那条狗。张子清的妻子和女儿也喜欢那狗,他们的女儿在省里上大学,放假回家时,总是吵着要把狗带回家玩一两天,那狗给他们一家还真是添了不少乐趣。

结果有人把这条狗写给省纪委了。一条狗算什么大事,值得这么隆重吗?原来还有缘故,帮助张子清养狗的那小老板好吹,张子清交代他不要声张,他忍不住还要小炫一番。这老板不甘于做宠物生意,他跟朋友合伙,在外边承揽一些单位装修工程,其中一个工程出了质量问题,有关方面一查,却跟张子清的狗有关系:这小老板以此狗为证,表明自己与市领导关系密切,从而接手了该工程。

这种事与贪污受贿包养情妇没有可比性,实不算什么,但是在关键时刻被弄出来,也属问题。一个领导干部,有时间不去看报纸学文件,弄个狗养,还是个大狼狗,星期天老婆孩子带着那么大一条狗在大院走来走去,这算什么呀?把这与张子清平日里一些喜好,例如下乡打扑克钓鱼什么的联系起来,不免让人产生感觉,于是就没了张三。

张子清发表过一个张三李四说,最终仅属笑谈,狗只是一个外部因素,说到底还是他自己有毛病。张子清比较傲,升迁这类事项,心里也想,嘴上也说,该怎么做也很明白,却总是到此为止,未能深入实施下去。他自己承认,他父亲当过厅长当过专员,他从小在省直机关大院里长大,身边哥们姐们全都是一路货,这个官那个官见得多了,就觉得没什么,反正都那么回事。这么想哪里行?所谓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命运总是眷顾最努力者。准备不足,努力不够,怪不了别人。张子清也算拿得起放得下,在类似事项上并不非常执著。有了嘛很高兴,没有的话也不觉得太失落。但是张三没有了,轮到李四,这个他没想到,也有所不服。李龙章基础没他深,资历比他浅,能力不比他强,做事不如他实在,在干部中的影响力也远不如他,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李龙章呢?

事实上李龙章也有很多方面不比张子清逊色,在一些事情上的用心和执著更是张子清做不到的,加上其他因素,后来居上也属正常。张子清可以不服气,却不能不服从,而且必须自我调整以适应彼此地位的变化。李龙章当了市长后不再像以前一样凡事让张子清三分,但是对他依然很尊重。张子清卖点老资格,跟李龙章还像以前那样开玩笑,但是不好再管人家叫“李鸿章”了,最多称之为总理。

张子清这种人有时难免意气用事。李四张三加上一条狗,让他感觉丢脸。今后将一直屈居李龙章之下,也觉得心里不平。这一不平让人有些感觉,例如他路也不好好走,手上多了支拐棒,动不动拿痛风嘌呤说事。李龙章不时拐弯抹角,问他脚怎么样啦?百般关心,含不以为然之意。天底下患痛风的中年男子多了,哪见谁动不动拿根拐棒?是不是啊?所以他不以为然。张子清心知肚明。

张子清找了省里一位老领导,提出调离本市。他说自己从小在省城长大,同学朋友很多,回省里也算叶落归根。老领导帮助做了工作,老宋也加上一臂之力。一时之间没有其他位子安排,恰有个单位有空缺,是省贸易促进会,那里的会长已近退休,去了有望今后接任会长,届时也属提拔。这个单位不是张子清很想去的,但是他知道自己也不是总有机会,因此在领导征求意见时表态愿意。也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张子清可能调走的小道消息传出去了,李龙章特地询问,得到证实。当时李正准备调整市长分工,知道情况后即按兵不动,等待结果。所以那天李龙章逼张子清上梁山,提到分工还要调整时,张子清即表示道歉,说事情总没弄好,自己有责任,影响了市长的决策。外边一些干部很是实用主义,清楚他们俩有些纠葛,加上又盛传张要调开,去的是某个比较偏僻的单位,于是就有所表现了。例如陈聪,当年他为张副市长安排养狗,如今一看到张子清,赶紧给他接过拐棒,拿出好酒,却不跟随他上梅岭视察水塘。为什么?所谓不得离开指挥部纯属托辞。严格说来,东城区的防汛总指挥是区长蓝荣辉,不是他,他如此推托,更多的可能是与张子清拉开距离。

所以张子清想念那条狗。该狗已经物归原主回到了老宋那边。

李龙章确如他自己所言,知道金耳环不仅会闪金光,知道水火无情。当上市长之后,他立刻把市区下水系统的改造列为亲自督办的一件大事,首要的就是改造东城区的下水道,包括迎宾路和沿江路,以及滨江公园的下水系统。项目列上去了,钱也有了。他下了命令,要求以最好的设计,最快的速度,于雨季到来之前完成该民心工程。他下命令时言辞极重,提到人命关天,说到了救民于水火。

张子清全力支持,说李市长的决策非常正确。

那时就有人跟张子清说,李龙章真是会筹划,深谋远虑,会算人还能算天。他要是把今年的事放在去年做,可能就当不了市长。东城排水系统的各大毛病都是他自己的手笔,关键时刻摆出来的必须金光闪闪,要是把埋在地底下的老毛病翻出来晒太阳,他还怎么指望?当上市长后再来修补窟窿,这时尽可放手。大事已成,不必担心了。

张子清说不管怎么样,知道这件事得赶紧办,这是对的。

可惜没那么多侥幸,李龙章终究没算过天。积累的问题太多,下水道改造工程未能如期完成,老天爷骤然翻脸,回收了它的金耳环,东城眼下一片泽国。

4

中午过后,雨越下越小,最后只余细雨在山岭间散乱飘飞。

灾难已经无可挽回。市区那边,东城全面内涝,城乡接合部的村庄房屋基本淹平,一些未及撤离的农村灾民攀附在电线杆上呼叫,或者卸下自家的门板在水上划行,其状凄惨。城区街道无不进水,高低楼宇无不矗立于水面,如海市蜃楼影像里的水上都市。美丽宽敞的迎宾大道行驶着武警部队救助灾民的冲锋舟,路两侧崭新的高楼之下,所有地下室全部被洪水灌满,泊停在地下车库里的各式车辆全部淹没于水平,密闭性能特别优良的一些高档轿车如汽艇般漂浮于水面,在水流的推动冲击下互相碰撞,有如公园游乐场里的碰碰车。大量安放在地下配电室里的变压器进水短路,彻底报废,造成供电中断,所有人家全部断电,电梯停止运行,人们被困在黑暗狭小的电梯里发抖,叫天不应,入地无门。

李龙章率大批干部奔走于东城,出没水中,抢人救命。

东城内涝,下水道施工未及时完成,影响排水是一大原因,罪魁祸首却无疑非梅溪洪水莫属。梅溪洪水得以长驱直入强击东城,与梅三水库直接相关。这一座水库本该发挥水利设施应有的防灾效益,拦洪蓄水,减小梅溪洪水,减轻东城内涝,但是没有。相反,它对上级指挥部门的命令置若罔闻,置东城人民生命财产于不顾,大放其水,彻底泄洪,以一个所谓的“多来米骨牌”恐怖神话为依据,一味自保,蓄意陷东城于泽国。这有如犯罪。

张子清站在梅三水库的综合楼走廊,看着天上的雨水渐渐稀薄。水库还在轰轰泄洪,大水飞迸而下。大雨已告平息,难关已经过去,本水塘健在,未曾崩溃,如其所愿。但是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老宋的电话再次自天而降。

老友很关心:“情况怎么样?过坎了?”

张子清说过了。惊心动鬼。

“什么?”

“标准说法是惊心动魄。”

“站完最后一班岗了,”老宋问,“打算什么时候到省里来?”

张子清说恐怕去不了了。他得马上回家写一份材料,及早准备,肯定很快就会有人要来找他,他得认真对待,配合调查。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也可能有事,那就该去住一家免费旅馆了。

老宋发笑,说胡扯,现在搞什么不要钱?哪一家旅馆可以不交钱想住?

张子清说是有一家。到时候欢迎参观。

他没跟老宋多讲,眼下多说无益。他心里很明白,知道自己可能没救了。从被祝英台“逼上梁山伯”那时起,他就陷入了多重两难的困境。如此灾害天气,东城必然受灾,只要他到东城,未能有效防灾之责必定难免。东城水灾的最大隐患是梅溪的三座水库,他置之不理就是失职,他一上梅岭就把这三颗炸弹挂上自己的脖子。他守在梅三水库,关闸拦水可能导致库垮,开闸泄洪则必定水漫东城,两边都是责任。水库要是蓄洪垮坝,他执行了错误决定是责任难逃。他坚持泄洪,保水库无损,人们又会说事实证明水库结实得很,把闸门关好可能也一样没事,既保了水库,又保了下游,为什么不这样做?他竭力避免水库垮坝,但是只有水库垮了才能证明他是对的,保下来反而不能说明问题,让他变成古时候喊叫“狼来了”的那个坏小孩,这小孩不光骗人,他还害人,应当让他自食其果,把他丢给狼吃掉算了。

张子清要小赵通知驾驶员备车,打道回府。

“一会儿你给市防指打电话,”他交代小齐,“告诉他们我离开了,请求他们给你进一步指示。跟他们说,这里的所有事情都是我决定的。”

小齐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张子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就这样,没事。

他让小赵先找陈聪,问一下道路情况,现在哪一条路可以进入市区。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陈聪说现在到处大水,不知道怎么好走。李市长亲自到东城指挥救灾,眼下他们都在水上。他在后头,市长坐的是第一辆冲锋舟。

“我们也去,坐冲锋舟。”张子清把手一摆,吩咐小赵,“问他受灾情况。问伤亡,有没有死人。”

陈聪说死人了,情况还没有完全掌握,正在紧张了解。据汇报,坂头镇沙洲乡倒了一片房子,其中一座是三层楼,主人和旁边几户亲友觉得房子结实,不会有事,一起躲在里边,不听劝告,没有撤离。这房子旁边有一条沟,水从沟里涌出来,地基掏空,房子倒塌,所有人都压在里边。现在李市长正带着他们赶往沙洲。

张子清默不作声。

小赵说:“张副,陈书记问您有什么交代?”

张子清说还交代什么?人死了,命没了,一笔勾销。现在还怎么办?把尸体挖出来,先冲洗干净。找个平整点的地方,一具具摆放好,用水龙头冲。以前干过。

“会不会真是我的错?”

他没再说下去,忽然弯下腰,扶着墙,放声痛哭。

那时楼上楼下都有人,所有人都把脑袋伸出来,万分惊讶,看着他哭。没人敢说一句话。小赵赶紧招呼,驾驶员把车倒过来停在楼前。小赵把张子清扶上了车。

越野车发动,转弯,驶出楼前空地。突然小齐从后边飞跑而来,手中高举一根棍子不停地挥舞。原来是张子清忘了他的拐棒。

他们停了车。小赵从窗口接过拐棒,越野车迅速驶离。

他们顺梅岭盘山公路往下,昨天被他们搬开的断树还倒在路中,那处塌方又往里塌了一截,剩下的路基仅容车轮过去。然后又是一根断树,又是一处塌方。

车到山腰,一个电话飞驰而至。

是孙庆明,他的声音全变了。

“张副市长,您走到哪里了?”

张子清说还在山里。到处塌方,路很难走。

孙庆明说情况紧急,市长让他赶紧挂电话。

“什么事?”张子清问,“听上去吓坏了?”

孙庆明说,刚刚得到报告,几分钟前梅一水库突然垮坝。

“胡说!”

“真真真的。”

这种事孙庆明哪敢胡说。真的垮了。雨渐停,但是满山是水,雨水顺着山涧沟壑不间歇地往下流,还没蓄够,梅一突然就溃堤了。

张子清下令停车,立刻倒回梅三。半道上电话再至:梅二水库随之崩垮。

多来米骨牌终于逐一倾倒。

梅三已经乱成一团。张子清下令按照应急预案处置,将所有人员全部撤到安全地带,继续密切监控水情,采取一应相关措施。

“小齐还有什么办法?”张子清问。

小齐一脸苍白。他说不知道。

“那么听天由命。”

水面迅速上涨。上游水流汹涌而至,猛烈冲入水库库区。

张子清起身走出小楼。小齐小赵两人跟在后边,站在楼外空地上看着大堤,大水冲击大堤,在堤岸下盘旋上升,大堤像在水中摇晃。

“咱们还有多少时间?”张子清问。

小齐说他计算过流量,有很大变数。也许撑一个小时,也许二三十分钟。三个水库里,梅三库容最大,泄洪最坚决,堤坝也最结实,应当可以多撑一些时间。

张子清说:“现在山下正在紧急疏散。能撑一点是一点。”

小赵说:“又下雨了,张副进屋吧。”

张子清不想进屋。他想去走一走,既然干不了什么,就散散步吧。

他从小赵手里接过拐棒,把小齐手里的雨伞也接过来,让两位年轻人不要跟随,他要独自散步。两位年轻人留在小楼下,看着他一手撑伞,一手拄拐,慢步离去。这时候他丝毫不瘸,嘌呤忽然失去作用。

他走到了水库边沿,沿着库坡一条小路绕向大堤。水库里的水流顺着库坡,在他脚下一层一层往上涨。他从库沿小路走到水库大堤,大堤在急剧高涨的水流冲刷下吃力地坚持着。他回头看了一眼,两位年轻人冒着细雨,在身后紧随不去。

他举起拐棒向他们晃晃,示意不许再跟。而后他快步前进,跨上了大堤。

他一直走到大堤中段。前方山边,泄洪道轰隆作响,洪水正倾泻而下。

他把拐棒插进堤上一个石缝,拿出手机,给妻子挂了个电话。

妻子说领导怎么搞的?一直忙到现在才想起汇报?

她的声音很小,被浩大水声冲得支离破碎,听起来分外吃力。张子清把手机贴紧耳朵说话,这时已经没法对话,像是自言自语了。

他说现在无事可忙,他在散步,对脚下这口水塘做实地考察。这里水流滚滚。起初他有点悲伤,实在没有办法就当中流砥柱吧,准备发布遗言,当个好汉。水塘崩裂肯定死人,负责领导第一个死,也算是个交代,以谢天下。眼下他的想法忽然改变。这座水库这条大坝看起来相当结实,比较稳固,这是前辈的作品。当年主持修建这座水库的那些人看来很知道要害,比较实在,修的水库打的基础都相当牢靠,危难关头依然管用。回头要查一下这是谁,建议予以表彰,号召深入学习。此刻他感觉到希望了,虽然天灾巨大,人力难比,有前人修筑的这条大坝,有他到来后的坚决泄洪,估计还有余地,最坏的灾难还可能避免,更多的人命有望保住,大家竭尽全力,最终还是有成效的。他已经在考虑日后接受调查时怎么说,材料怎么写。反思剖析,对的错的,应该的不该的,经验教训,各罗列几条。有一条肯定要提:李龙章推他上山,无论如何确属知人善任。看起来不需要在这里以身殉职,他信心倍增。

“我感觉这个骨牌不会倒,它能撑住。”

一小时后水位停止上涨。

梅三健在,完好如初。

原载《人民文学》2008年第1期

原刊责编杨泥

本刊责编黑丰

作者简介

杨少衡,籍贯河南林州,1953年12月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下乡当知青,后分别于乡、县、市机关部门工作,现就职于福建省文联。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创作谈:昨日的哭泣

杨少衡

《多来米骨牌》里有一场天灾,有两位要员,有他们彼此的关联和冲撞,在利害纠缠、沉浮起落和风险抉择间表现他们身处的现实世界和他们各自的理念。这小说让我很投入,但是写作时总觉得缺少一点什么,直到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个哭声。

这要述及当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家乡的地区行署里当小干事,当时很年轻。此前我在下边一个县里工作,干过知青、磨坊杂工、小学老师、县机关干部,然后被派到乡下。当时乡村还是人民公社体制,我在当地一个公社任职,管一些事,挂一个村,只呆一年,没干出什么名堂,出了件事很轰动:有一天感冒了,找村里合作医疗土医生开几片药吃,居然吃得胃大出血,急送县医院开膛,切胃四分之三,这以后在下边再干困难挺大,只好寻求撤退。当年从基层往地区调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类似于今日外省人士进京求职,有户口指标之类限制。有一位当时握有权力的领导闻知这年轻人在乡下把胃切掉了,肚皮上留下刀痕一道,很同情,特批同意接收,于是得以进城回家,到了该领导所在的行署机关工作,成为他的下属。后来我对这位上司一直心存感激。机关里小干事日常工作不外抄抄写写,上传下达,有时得去敲领导办公室的门,送送文件,请示相关事项。有一天我去给这位领导送一份急件时过于莽撞,匆匆推门进去,才意外发觉不对:这人在哭,独自坐在其办公桌后边,掩面而泣,竟然还呜呜有声。领导如此动情,让小干事突然撞见,那场面挺尴尬,彼此都很难堪,特别是我这种当部下的。当场不敢多说,把要送的文件往桌上一放,赶紧抽身退出。毕竟年纪尚轻,好奇心切,事后不免偷偷打听究竟,一听更意外,并不是上司家里死了谁谁,竟是看文件看哭了。那一年北方某省某县出了数起涉农案件,当地基层干部作风粗暴,欺压打骂群众,导致无辜百姓非正常死亡,群情激奋,上级予以严查、痛加处置,相关文件和调查报告转发各地,文件中披露了一些百姓蒙难的细节。就这件事。

那时候我阅历尚浅,还很懵懂。知道该上司独自哭泣,为的居然是这个,私下里很惊讶,也很不以为然。我也看了那些材料,不多久那些事还上了报纸。我觉得那是个很严重的事件,但是发生在别的地方,跟我相距很遥远,并无切肤之感。

二十多年过去了,写作《多来米骨牌》时,我突然想起上述事项,想起旧日上司对我的同情与帮助,更回忆起他哭泣的声响。这时候的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隔了这么漫长的一段岁月,见过听过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猛一回头,忽然觉得自己触摸到了当年的那个心灵,感受到其中的真切与柔软。我把这种感受写进了小说,我感觉这篇小说被激活了,因为那是一道足以穿透岁月和心灵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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