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卉梓

军训这种活动，我对它有种莫名的恐惧。对于那次军训，现在只留下些支离破碎的镜头像玻璃样插在脑子里。

石岩国防教育基地，水泥地、铁棚、铁丝网、高墙、口号，还有领来的两套有点味道的军服，绿色的军鞋。这个地方跟红岭石夏初中部一样也有很多名人的头像，只不过是武官罢了。我们的教官姓叶，声音闷哑，底气不足，每咬一个字，就像拳头深深地捶打在沙子里。这位姓叶的教官，没有一点树叶的生机。

建筑包括宿舍，都是那种五六十年代方方正正的楼，又不高，就像我们家以前住的旧区委那栋楼，没有累赘，只有一栋楼厚而挺立的骨架，俭朴得很。宿舍的廊头架起几根唐突的晾衣绳。三面环工地，从天垂下几幅绿纱网布包裹着脚手架。大集会时，工地里就会有哩哩啦啦的泥沙下落声，空气中不时还尘土飞扬。基地食堂紧挨着一个精神病康复所，门口经常趴着两只狗，那一带的空气弥漫了类似瓦斯煤气的刺鼻气味。

教官说，我点名只点号，不叫名字。我搞不懂为什么用这些枯燥的数字来代替我们鲜活的名字。刚分宿舍的第一天中午，叶教官把我们十六连男男女女赶到214房去咬帽子做蹲起，他静静地把床上的被子叠得有棱有角，无皱无痕，告诉我们，每天早上你们起来就是干这事儿!要叠得一模一样!

初来乍到，气氛凝重，仿佛回到兵荒马乱的日子。那块跟别的班隔开的训练场，在两楼包围的庇荫处。几天里太阳不算大，还蛮舒服，这事让我们多了些庆幸，毕竟不是烈日当空，抑或冰天雪地。教官问我们找不找刺激?!他是想帮我们去找，还是想用练体能来把我们刺激得跳起来?第一天的训练，教官对我们说，从你们的—举一动，就可以看出你们父母的样子。就因为这个，我丢不起自己爸妈的脸，所以对自己要求很严格。教官爱让我们喊口号，要大声喊，以至于我们班有人喉咙嘶哑，噙泪怒吼，好像要用声音把这个教官刺穿推倒。可惜我们几十人的声音马上就在风里面散开，教官那种眼神，全不在意我们每个人对他各怀心思的不满，毫不怜悯在体能透支后委屈的眼泪。

我也很奇怪我噙泪是怎么回事?我们的所有都是不满，平时班里多风光多敢作敢为的学生，现在也只能在教官的口号里做动作。第一天忍了。然而第二天，就开始有排山倒海的高抬腿压向我们，50至200，不停地跳不停地跳，在教官的电击下，我们开始成了一台台电动马达，残忍的是这个教官还好像看着我们很享受的样子，一次次背对我们，甩下一句口令，然后每个人又像干涸池塘里的泥鳅，艰难地腾起身子，偷懒的那些，就在后来我们休息时加训。大概在第三天，我找到了答案。当兵的，训练的，牺牲太多，有些东西，例如自尊、我的想法、十六班的鲜活，或是……在教官娴熟的口令下，在正午严正的、下午懒散的阳光下，在铁丝网缠绕的爬藤里，水泥地生烟的沙石里，几小时才能喝一口的水里，脸上流过的汗滴里，吹起后院晾衣绳上衣服的凉风中，男生沙哑的口号和女生眼里若有若无的泪水中，别班教官和别班同学的欢声笑语中……粉碎蒸发、灰飞烟灭，抹平侵蚀。

基地的夜晚，天宽地不广，看不到星星月亮，常常全体人拿了个板凳坐在廊灯边，听教官说些什么军人、军队、服从之类的话。很多人，很多人坐在一起，夜晚骤转凉，衣不胜寒，被要求直挺挺坐在那儿，尝试腰痛是什么滋味，到处响着吸鼻涕的声音。灯光取代了月光，山坡脚下眠着黑乎乎的厂房。

回到宿舍，女生不再矜持，十万火急灰头土脸地捧着牙刷毛巾从四楼趿着拖鞋噼里啪啦地跑下一楼的露天洗漱池刷牙洗脸，又冲上去，还没来得及爬上床换好衣，在女生们的惊慌下已断电关灯。几天下来都有闷在被里鬼哭狼嚎的，说教官是……有在黑暗中打着手电筒收拾行李的。每天下来这个时候很累，偏偏我们宿舍住的这窝乌鸦，每天晚上精力旺盛在那讲话，眼看其他宿舍的女生一个个被罚出来站，我很凶很凶地低声训这班平时很有个性的女生，让她们稍稍安静几分钟，没过一会儿又会有哭声阴魂不散地在宿舍里回荡……

几天下来，我们每个人的性格都变得像教官一样沉默，到晚上睡觉才会说话。在这里，我们这班只熟悉了几个月的同学根本谈不上有很贴心的“互相帮助”，更多的要自己靠自己，独立不是学的，是逼出来的。在这里，不懂事就会吃亏。

直到最后走的一天，我们在依然没有阳光的天空下，脱下了军服军鞋，顿觉轻飘飘的舒服了很多，空气里有一种久违的清新。教官要我们出门时低着头，还要我们和副总教官道谢。

5天里突然觉得他声音很和蔼很放松，大概他和很多班学生说过这句话，相对其他教官，他的声音很不洪亮，因为他在接我们时刚带完一个连。相对其他教官，他很矮很瘦，但总是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态度。要离开了，我们坐在高高的大巴上，几天没坐过软凳子。我们俯视着他，觉得很不舒服，因为5天来只有他用训诫的眼神俯视我们，没有我们俯视他。很多人突然很惭愧了，前几天有人很恨他，包括有女生也用狠毒的话暗地里骂他，我只是觉得大家都很不懂事，叶教官带过近百个连，哪能不知道学生想什么?训练我们只是他的工作，但是我能感受到这个教官做事还是很认真的，因为团体的三个大奖，我们班就拿了两个，若不是他每天早上来宿舍教叠被子，大太阳的中午叫我们几个出墙报，这两个奖大概是拿不到。很多女生都在那哭鼻子，神经都很脆弱，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我也捧到了那份问心无愧预期中的优秀学员证书。

军营中，我们41张嘴喊口号亢奋的声音，82只脚踏步落地的声音，教官严厉的训斥声，汇集在一起异常地响亮而轰动，这段充满刚强声影的记忆，也成了今后推动我们大家前进而没有表达出来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