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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性的石头与蒸馏器中的舞者

2007-07-03

民主与科学 2007年3期
关键词:炼金术哲人物质

吴 燕

中世纪的故事大王乔叟老爷子讲过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倒霉的教士跟班,他受了教士蛊惑,一起鼓捣炼金术,结果七年下来闹了个血本无归,郁闷无比的小跟班抱怨道:

这捉摸不透的学问真是害人,

使我不论到哪里都不名一文;

说真的,我还为此借了很多钱,

直到今天,这些钱我还没有还,

可以说我这一辈子没法还清——

但愿每个人能汲取我的教训!

谁若把他的命运押在那上面,

而且不回头,那他不可能节俭。

天知道,那样他决不会有收获,

只有空了钱包、伤了神的结果。

一个人如果自己发疯又犯傻,

为了冒这险而弄得荡产倾家,

他还会引诱别人来干这一行,

让人家像他一样把家产败光……

炼金术士似乎一直是众人嘲笑的对象,无论是在现代化学观念已经深入人心的今天,抑或是在大多数人还更习惯于从书本中寻求知识的中世纪。如果可以为炼金术士们画一幅像,我猜呈现在大多数人画板上的不是头顶尖帽子、手握点金棒的巫师,便是深居简出、寡言少语的怪人,他们的实验室总是弥漫着不可思议的烟雾,而他们的身边总是围绕着无法破解的秘密。传说中的炼金术士就是这样生活在人们的印象里,但是如果仅止于此倒也罢了——至多被人冠以不切实际的梦想者的名号;更糟糕的是,他们还常常会被认为是一些招摇撞骗者,冒点金之名,行骗财骗色之事。事关人品,问题就变得有点严重了。从这个角度而言,德国人汉斯-魏尔纳·舒特在《寻求哲人石》一书中的工作可谓正本清源之举,或谓代炼金术士清理门户,值得一看。

既是正本清源,头等大事就是将炼金术及其思想源流掰扯清楚,而这也正是作者为自己设定的目标。为此,他像博物学家收集标本一样“尽最大可能搜集”各种资料,凡“与炼金术沾边的东西,不管是传说、哲学思想、心理活动还是政治事件等等”,皆“概收不弃”,其考察视野之广博深远,令人很是佩服。书很好看,但并不好读。因为就像所有神秘事物一样,它所涉及的线索很庞杂且重重交织,写清楚不易,读明白也不易,好在对神秘的人和事的好奇总是能令人对困难视而不见,于是揣着好奇心上路,与作者一起寻求哲人石。

这是五月里普通的一天,香樟树好闻的气味开始在空气中飘散。喧嚷的季节总有太多纷扰,因此,当我抱着这本厚厚的书坐在桌前时,心思难免如春天里的小植物一样,枝枝蔓蔓地旁逸开去。我开始追想炼金术士们生活的年代,那些时光在一次次季节轮换中渐渐远去,却将许多故事留在岁月中任人评说。当春天在窗外吵吵闹闹的时候,我猜炼金术士们最钟情的依然只是他们眼前的瓶瓶罐罐,因为那里有他们的梦想与全部的人生,也许可以说,当他们凝视着蒸馏器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其实是自己的舞蹈。

依作者在书中所言,炼金术是“把某些物质提升到更高层次的艺术,同时也是通过控制物质的方式,把为破解物质秘密而奋斗的人提升到一个更高的生存状态的艺术”。这不算是一个定义,但却隐约勾勒出炼金术士们眉眼之间的特征与精神气质。由是观之,炼金术其实并不仅仅如通常所认为的点石成金那样简单,实用也许是炼金术士们的目的之一,但却绝不是出于贪欲——事实上这正是炼金术士人品之大忌。炼金术是一门艺术,而炼金术士们追求这样一门艺术,并希图在这一过程中使自己也得以提升,这与真正的艺术家对于艺术的追求颇为神似。

炼金术士生活的世界,是人神共居的世界,也是一个性灵的世界。透过炼金术士的眼睛,我们将会看到,大自然有它自己的意愿与渴望,那就是“物质上的完美,就是哲人石”。哲人石是无处不在的,炼金术士们相信它的存在,而他们终其一生的目标就是找到这个不是石头却是世间最完美的“石头”。它是物质的,但又有别于旁的物质,它是完美的、永生的,也是感性的,如同17世纪的炼金术士沃恩所言,“它具有固定不变的天性,因而能够像任何一块石头一样完好地经受火的烧烤。作为物种,它属于金,但比最纯的金还要纯”。它似乎可以令服用者青春永驻或者获得永生。不过最让炼金术士们看重的还是它在对贱金属进行嬗变时所具有的作用,只需非常微量的哲人石就可以令大量的金属变得高贵,如果以今日之语言习惯称它作“超级无敌点金石”,不知道炼金术士们是否会有意见,但无论如何,它的确就是这样神奇——假如它真的存在的话。

——且慢。“假如它真的存在的话”?在炼金术士看来,哲人石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而这样的毋庸置疑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非常重要的假设,即“自然界里存在着将贱金属变成贵金属的可能性”,这个假设并非平地起风,而是有其思想源流,溯源而上就会一路走到亚里士多德的身边。

亚里士多德也许是令许多现代人头疼的一个大人物。他所建造的自然哲学大厦曾经一度是如此稳固,并且与人们的日常经验贴合得如此完美,但是他关于物质运动变化的解释在现代人看来却也是如此的古灵精怪。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因为这是花儿的意愿。毛毛虫为什么会变成美丽的蝴蝶?这是虫儿预设的最终状态。世间所有的自然物都有其内在目的,花儿虫儿草儿如是,桌子椅子沙子石块也不例外。尽管亚里士多德在建造他的自然哲学大厦时并未使用过诸如物质等待解救、物质有解救作用之类的砖瓦,但是,当炼金术士坚信自然有其渴望、物质有其目的的时候,他们还是在这座大厦里找到了他们想要的基石。

神奇的哲人石可以让贱金属变成贵金属,这也就意味着金属有贵有贱。也许这种分别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并没有什么意外,事实上,“贵金属”、“贱金属”在今天的词典中也有其位置,不过炼金术士们区分金属贵贱之标准多半会让千百年后的新人新新人感到匪夷所思。现代人大多习惯了以经济划分贵贱,能否入住“高尚”社区成为“高尚”人士决定于年薪的位数,而与道德无关。与此相较,生活在久远年代的炼金术士们算得上是浪漫的理想主义者。既然万物有灵,自然地,万物也有其善恶贵贱,炼金术士们把各种不同的物质都按照价值等级进行了划分,这与经济无关;“真正的炼金术士完全清楚,他会想尽办法把自己的金子做得闪闪发光,经久耐用,因为这是成功的标志,但他做出的却绝对不是经得起国家检验的金子。炼金术士们的努力超然于任何对钱财的贪婪”。不贪财、心地纯洁,仅此二点足以将传统印象中“招摇撞骗者”的错觉击得粉碎,炼金术是一门对其从业者品格要求颇高的行当,不仅准入“门槛”很高,而且炼金术本身就是为了更好地观照内心,独善其身。这看来有点出人意料,其实却在情理之中——炼金术需要神的参与,而神们偏爱纯净的品质,因此“为了获得神的恩典,人和物质都必须具有‘纯净的内心”;內心不纯,则被神光顾实验室的机会便只会是零。于是,在人品与成功之间也就形成了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或谓相互成全。

1600多年前的炼金术士苏西莫斯曾经在给妹妹的信中这样写道:“天神太阳亦称苍天女王、世界的右眼或者Anthos(即火之花蕾),为了使苍天女王完善完美,必须通过气对铜进行升华。铜经过足够净化后,带有Anthos(即金色或金光),蜕变为尘世太阳,即大地女王。”以金对应于太阳,以瓶中之炼金术观照创世之过程,这一对应关系的存在得益于普纽玛,这是斯多葛哲学中最关键的要素,追到根子上其实就是人们已经多少有所了解的“原始物质”,但又与亚里士多德之“原始物质”不同。更多细节此处且按下不表,简言之,在斯多葛学派哲学家们看来,“普纽玛贯穿着整个宇宙,贯穿天空与大地,普纽玛是贯穿一切的世界理性”,正是普纽玛创造了有序,“处于一定时空中的人与宇宙”则由于普纽玛而成为一种对应关系。“在这种对应关系中,此物即彼物,此物是彼物的标志:金子的本质如同太阳的本质一样都是至高无上的、完整的、不朽的,二者之间表现为一致、相亲、相吸。宇宙就是一张亲近与反感、相吸与相斥交织起来的大网,炼金术士使用的物质以及物质的变化也是处于亲近与反感之中,同时直接反作用于炼金术士以及他的实验活动”。

如同现代人在戏剧电影中打量世界的影子,在别人的故事里抒泻自己的情感一样,炼金术士们在蒸馏瓶中看到了创世,也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对于一个真正的炼金术士来说,了解创世之历史如同聆听上帝的耳语,而在上帝创世之伟业面前,人将“学会谦卑”,“获得真正的智慧”,这是比金子更值得追求的高贵目的。于是为了这个目的,这些学问高、品格好的浪漫主义者们建实验室于边缘地带——无论是文化的还是社会的,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们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这个故事听起来颇有些绝望,不过对于真正的浪漫主义者而言,绝望或许是另一种希望,如同灰烬意味着重生。

性灵的世界来自性灵的眼光。如果自然是一部大书,在伽利略看来,这部书是用数学的语言写成的,它是抽象的、简洁的、确定的,于是诞生了近代科学;而在炼金术士的眼中,这部书的语言是感性的、多义的、不确定的,一如炼金术士们的文献中的表达。“炼金术士在观察他在实验中遇到的现象的同时,也试图走到现象的背后,这种对现象背后的‘看是诗意性的,是一种多义性的感知。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感知依赖于或者说来自于神秘炼金术文献中的图画所传递的信息”。而无论是书写还是阅读一份炼金术文献,文本都并不仅仅是意义的载体,其本身就是意义。这种感性、多义、不确定的特征令现代人在面对炼金术文献时总有种两眼一抹黑的无奈,就如同当炼金术士们进入现代化学实验室时会感到无所适从——尽管化学家在某种程度上往往被视作炼金术士的传人,因为在这里,“大自然不再显示自身意志”,人从大自然中抽身出来,成为置身事外的观察者;道德也从对大自然的判断中抽身而退,观察者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价值化的自然”。被抽离了价值的自然,是现代化学的观察对象,但在炼金术士们眼中,这个无精打采的自然是如此陌生。

至此,炼金术与包括现代化学在内的科学之差别其实是两种语言中所体现的思维方式的不同。就像作者在书中引用的那个来自佛教中的比喻:一头大象被布巾遮盖,大象象征智慧。今天的人们面对炼金术文献之情形与此仿佛。隐藏在文本后面的炼金术如同掩在布巾背后的大象。远古时代的智者們看到过那头大象,否则我们也不会知道有一头大象存在;但现在的问题是,大象不是“以技术的方式隐藏起来的”,因此也不能“以技术的方式被揭开”。

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语言决定了二者之间即使跨越重重阻碍也未必能真正理解,而身为化学家的此书作者也并不例外。当他以40余万字的篇幅勾勒出炼金术士的形象及其生存状态之后,对于“什么是炼金术”的问题,其给出的回答仍然是“不知道”。这是否会留给读者一些些遗憾呢?也许会吧。不过我倒更倾向于作者在书中所表露的态度,他说:“我们知足了!我们理解了,人还可以有其他的思维方式;有其他思维方式的人们认为他们能够理解这些文献。他们从中获取了足够的营养,足够的力量,足以使炼金术这项伟大事业保持了那么长久的生命力。”在我看来,对于身为化学家的作者而言,这番态度更显得难能可贵。阖上书的时候我就在想,也许他和久远年代的炼金术士一样,是一个活在过程中并享受于过程的人,对于这样的人,结果何如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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