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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先生

2007-05-14

意林 2007年23期
关键词:小杜弹琴教室

青 铜

女先生杜泠,那时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桥镇中学教英语。杜泠来的时候正是秋天。她一身白衣,走在飘飞的桐叶间。那种光芒晃人眼睛。

初一的新生是野马。不好管。但杜泠有一副会变色的眼镜。杜泠在教室门口站着等上课铃响的时间里,总是仰着脸望天空。同学们纷纷猜测她在望什么,有说鸟,有说云,有说是椿树上的花大姐。我猜测。她是想让阳光把眼镜片的颜色变深,这样,学生就看不透她的眼神了。

但日子久了。慢慢摸透了杜泠的脾气,学生就不再怕她。虽然杜泠总是板着面孔,但学生就像狡猾的老鼠,知道小猫再吹胡子瞪眼睛,也不会吃掉它。

杜泠就常常抹着眼泪跑出教室。

那时,同学们大多把“泠”字认成“冷”字。杜泠就成了杜冷,我只是在后面别出心裁地加了个“丁”字,杜泠一下子就成了“杜冷丁”。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是没有恶意的,但事实证明,我的这个颇具创意的玩笑对杜泠没造成很大的影响,而对我更无异于一场灾难——父亲听说小杜老师被我气哭了。就用他的包括巴掌、皮鞋、鸡毛掸子、笤帚疙瘩等在内的七种武器对我进行了一场彻底的教育。脾气暴躁的父亲不管抓起什么,就冲我砸过来,像一个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武林高手。

打完了,父亲说,小杜老师教你。就是你的先生,你就要尊敬她!

我第一次明白了,对女人也可以叫“先生”。杜泠也像冰心、杨绛那样,是个“女先生”。

我带着母亲做的一些小吃去向杜泠赔罪。杜泠正在弹风琴。秋日傍晚,夕阳的光里,杜泠莹白的手指蝴蝶一样翻飞。

杜泠看到在门外躲闪的我,抬起踩踏板的脚,让琴声停下来。杜泠说,进来吧。

我说,杜老师,我错了,我不该给你起外号。

杜泠笑了,说,你很聪明,但要把聪明用到学习上去才对。我使劲地点头。看我还是很窘,杜泠忽然冲我眨一下眼睛。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其实“杜冷丁”蛮好听的。

杜泠红红的唇就在我耳边,她说话时,温热的气流从齿间溢出来。吹得我的耳根痒痒的。有一种暖暖的香,从她的身上飘过来。我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感觉体内的血流像一场傍晚的潮汐,嚣叫着、奔跑着涌上沙滩。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英语成绩很奇怪地好起来。同时,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我开始变得沉默和害羞,常常盯着某一个地方出神;我开始打架,常常是在英语课后,我会向某个上课时捣乱的同学发动攻击,像一头好斗的小兽,反复冲锋。直至头破血流。

我变成了一个坏孩子。老师为我惋惜。父亲经常动用他的七种武器。只有女先生杜泠,不训我也不骂我。她把我叫到她的宿舍去,帮我把打架时弄破了的鼻子擦干净,帮我整理头发,帮我系扣子。她还弹琴给我听。

有几个夜晚,她弹琴的时候,月亮爬上来。她左腮边的那个小酒窝就盛满了月光。她说。弹琴要用心,心不乱,弹出的曲子才好听。她顿了顿,说,学习也是。她问我,你为什么打架?

我站在黑暗里,不吭声。

杜泠就生气了。杜泠说,你要是再打架,就不要再来听我弹琴了。

我哼一声,扭头跑了。

我的英语成绩一下子滑落到倒数第一名。杜泠在课堂上点名批评了我。我咬着嘴唇。眼泪还是流下来。我跑到河边,用石片儿打水漂。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杜冷丁,我恨死你了!我把石片儿狠狠地向水面甩过去,好像那水就是杜泠。

我再也不去听杜泠弹琴。

体态轻盈的杜泠像一只鸽子,在校园的秋天里飞来飞去。她飞过那株开满云一样的红绒花的合欢树时。我透过教室的窗户望着她,内心里涌动着莫名的情绪。那种情绪,直到今天我仍无法准确地形容,但它足以助长一个少年的冲动。

那是一个晚上,我路过杜泠的宿舍。看到杜泠纤细的影子投在糊着白纸的玻璃窗上。我鬼使神差地捡起一个小石头,用力地掷向窗子。小石头砸在铁栏上,在静夜里发出极为尖锐的声响。

我看到那个影子倏地站起来,撞着了吊灯,慌乱地摇晃着。

十分钟后。我带着恶作剧的快意。敲响了杜泠的门。我听到杜泠慌乱的声音:谁?

我说,是我,杜老师。

杜泠打开门。她穿着单衣,手里握着一把用来量布裁衣的竹尺,显然是匆忙间抓起的“武器”。慌乱还未从她的脸上退去。

杜泠的慌乱。一瞬间瓦解了我,恶作剧似的快意如潮水一样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内疚和疼痛。我甚至想要去抱一抱她,告诉她不要害怕。

在今天回忆起来,当年的女先生杜泠也只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孩子。但面对她的柔弱和慌乱,我瞬间成长为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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