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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14周海亮

杂文选刊 2007年12期
关键词:吊瓶听诊器长凳

周海亮

流感说来就来了。好像,城市里每个人都在流鼻涕。这让他的诊所里,总是堆满了人。

诊所不大,靠墙放着两个并排的长凳,人们挤坐在那里,有秩序地,一个挨一个地,等着他开出药方,或在头顶挂一个吊瓶。这场面让他稍有欣慰。他不喜欢有人插队,正如他不喜欢有人生病,尽管,他是一个大夫。

有时他认为自己好像选错了职业。比如现在,他已经忙了一个上午,面前依然晃动着没完没了的病人,这样他就有些烦躁。后来他更烦躁了,因为他看到一个没有排队的女人,身子有些佝偻、头发已经花白的女人。女人紧抱着打成筒的被子,踉跄着慌张的脚步,直接挤到他的面前。他看到女人在皱纹间顽强地挣扎出一双浑浊的眼,吸盘般吸附着他的脸。女人说:“看病,感冒了。”声音沙哑。

他皱了皱眉,用手指着长凳上候着的那些人,说:“都看病,都感冒了。”

女人说:“我给你钱。”

他的眉毛马上打成结,他说:“都给钱,这里没有赊账和赖账的。”

女人并不理会他的话,她把沾满灰垢的干枯的手伸进自己的胸脯,摸啊摸啊,终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女人说:“孩子感冒了,很严重,你快给他看看。”女人轻轻拍打着怀里的被筒,露着焦急和紧张的表情。

女人递过来的,是一张破旧的两毛钱。他认为这张钱的年龄,应该不会比女人小多少。

女人小心翼翼地揭开包得紧紧的被筒的一角,他歪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愣住了。他突然记起有人曾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他想,也许面前的老女人,就是故事里的主角。

“你不要理她!”坐在凳子上的一个男人说,“我认识她,这附近所有的国营医院和个体门诊,没一个理她的。”

他摆摆手,示意男人不要说下去。他轻轻问女人:“孩子病得很重吗?”

“是的,很重。”女人说,“你快给他看看,他们都不给他看……他很可怜,他整夜咳嗽。”

“还有呢?”他问,他把听诊器小心地塞进被筒。

“不吃饭,有时候发高烧……夜里总是哭呢!”女人说。

“还有呢?”他继续问。

“就是咳嗽,发高烧,不吃饭,夜里总是哭。”女人重复着。

“哦,知道了。”他抽出听诊器,“是感冒,没什么大问题,开些药吧?”

“不行呢。”女人说,“他怕苦,他会吐药的。”

“那打个吊瓶?”他说。

“不行不行!”女人慌忙说,“他很怕疼的。”

“你别理她!”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又说话了,“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

“你闭嘴!”他冲着男人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很激动,“你闭嘴行不行?让你等一会不行吗!”

男人撇撇嘴,不说话了。

“那给他打一针吧。”他朝女人笑笑,“马上就好,不会疼的。”他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女人。他从药架上取下两瓶针剂,仔细看了看标签,摇匀,将封口割开,然后把药液抽进一个小的针管。“你抱着他,别让他动,打一针很快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揭开被筒,缓缓将一管药液推进去。“不疼的不疼的。”他轻哄着。

“现在好了。您摸摸看,是不是不烧了?”过一会,他对女人说。

“好像是呢。”女人的表情终于平静下来,嘴角有了些笑。

“回去的时候,把被子包严实点,别让他受凉。”他叮嘱着女人。

“那谢谢您了……不过明天我还想来,您再给他做一次复诊,行吗?”女人说。

“当然行。”他收下女人推过来的两毛钱。

“以后呢?”女人说,“我想每个月都来给他看看……他总是有病,夜里咳嗽……”

“绝对没问题的。”他笑着,“您什么时候来都行。”

女人终于走了,心满意足,脚步也变得轻盈。走到门口的时候,女人回过头来朝他笑笑。笑得他心酸。

他开始给下一位病人开药,挂吊针,他心里想着那个故事:……单身的母亲和十七岁的儿子……儿子辍学打工……摔下脚手架,死去……母亲疯了,每天抱一个被筒,到处找人给儿子看病……她总说,儿子刚满两岁……没有人理她……一个也没有……没有……

他想,被子里包的那个干瘪的、脏兮兮的枕头,应该是她儿子枕过的吧。

他流下一滴眼泪。

他想,不管如何,也得把这个诊所开下去。他答应过女人的。哪怕,他仅剩下女人这一个顾客。

题图/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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