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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站着等

2007-05-14龙应台

杂文选刊 2007年12期
关键词:松阳票子休息室

我们到浙江松阳乡下去探亲。然后匆匆赶到衢州火车站。想买卧铺票搭夜车到衡山。不是我天真,不知大陆旅行艰难,而是因为松阳乡下前不搭村,后不搭店,加上时间匆促,我没法事先安排车票。于是这样的情况就发生了:在40℃的气温里,下午两点,我带着两位将近八十岁的老人,拖着行李,走进了衢州车站。卖票的高高在上坐着,又是个年轻的女性。“请问有软卧吗?”隔着玻璃,我担心她听不见。

她的手上并没有活做,可是不知怎么,她的眼睛就是不和我的接触,看着自己的手,对我的问题,她懒得开口,只摇头。我有点儿高兴,至少她听见了。“那么有硬卧吗?”我小心地问,还回头看看身后的老人。她摇头。

“那么……”我紧张了,想着母亲的心脏病,这是一趟十七八个小时的路程,‘那么,有软座吗?”

她摇头,我的心一直往下沉,“那么,有硬座吗?”

她突然劈头大骂:“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以为你在哪里!你买不买?”我站在窗口,整整比她矮了一大截,仰头看着她。我不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赶忙说:“买买买。”虽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买什么,她不是说什么都没有吗?

把几张票和找的零钱从洞口丢出来,对,是丢的。收拢了东西,我急忙转身去照顾老人,好像还习惯性地和售票员说了声谢谢。

天气毒热,我看着满头大汗的母亲,有点儿发愁,开始责备自己太孟浪,没为老人多想。手里的车票拿出来一看,才知道是站票,十几个小时在人肉堆里站到湖南?只好上车再打算,也许有空的软卧,现在得先给老人找候车室休息,售票口对面就是软座休息室,那不就是吗?

一拉开门,震裂耳膜的音乐当头盖下来,一男一女拿着麦克风正在放声高歌,音响放大到极致;候车室竟然也能卡拉0K,让老人坐下,我去找车站服务员。啊,那正在唱歌的竟然就是穿着制服的服务员。我凑近她,等她暂时停下来,然后说:“你们可以小声一点吗?那位等车的老太太有点不舒服。”

服务员口齿伶俐地高声说:“这儿是茶室,怕吵就别进来。”

我看着她,多么熟悉的一刻。她的脸和那宾馆的服务生、火车站的售票小姐,重叠在一起。怎么我所有的学问,所有的阅历,所有的人生哲学在此时此地都用不上呢?我究竟有什么词汇能和她同一个频率地沟通呢?我听见自己说:“外边不是挂着牌说这儿是软座休息室吗?”

“软座休息室现在是茶室,你要在这里坐,一个人五块钱。”她很干脆地说,并拿出票子。

我们三个人推着行李,在炸裂似的音响中,像在丛林里摸索,歪歪跌跌地找到出去的门。

外面还是40℃。

上了车,从杭州开来的列车,竟然真有几张软卧还空着。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补票得和列车长交涉;列车长是个带广东口音的年轻人,我问他:“您贵姓?”

他低着头写票子,不回答。站在他身边的列车员倒以一种训话的口吻说:“什么事说就是啦,问姓名干什么!”

他真是年轻得可以,眼睛还稚气得很,是什么使他这样说话呢?是他工作太辛苦,工资太低?还是,他身上穿着的制服和他头上戴着的帽子告诉他:他有某种权威,这种权威代表他的人格价值?“问名字好称呼。”我说,“基本礼貌,不是吗?”

他不说话了,没趣儿地走开了。

当我取了文件回到餐车时,发觉我原先的位子上有个列车员坐着;他也没事,只是坐在那儿无聊地看列车长开我的票子。我走过去,对他说:“对不起,让一下。”

里头还有一把空椅,他可以挪过去。可是他不,他抬头看看我,显然有点惊讶我竟然敢叫他挪个位子。他说:“你站着等。”

“不,我不站着等。”我静静地说,“您挪过去!”

他不动,似乎还没碰到过这种状况,一时有点应付不过来。好一会儿,他下了决心,说:“你站着。”

我说:“不,请您挪过去,我不站着等。”

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列车长站起来打圆场,推他一把说:“过去过去,又不是没位子!”

僵持下去,我也不会赢,因为在和他对话的时间里,我已经站着等了。

【选自龙应台著《看世纪末向你走来》上海文艺出版社版】

插图/服夸态度/罗格·派威尔(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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