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家瑞

一生仁慈宽厚的张老蔫，在他历经了八十八载的风雨人生，已经行将就木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在孩提时代因一次好奇心态的驱使，把一只雌龟埋在了土屋的墙脚下，竟然是做下了一桩极其残忍的蠢事。而在七十年后的今天，当年被拆散了的那对龟夫妻带着无法弥补的遗憾，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猛醒般地产生了一种痛悔莫及的负罪感，心里突然撕裂般的痛楚。

而这一切，都是因他家翻盖新房才发现的。

新房开工那天，东邻西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拆掉土墙，开挖地基。张老蔫的孙子张栓一锹下去，从墙角下挖出一个扁圆形的东西来。这个东西像一个沾满湿土的圆形的盘子，扣在地上，起初并没有引人注意。直到它带着一身绿毛，在土里慢慢爬动，才引起了人们的惊奇。“哟!这土块怎么会爬呢?”张栓上前拿起，用瓦刀层层刮掉潮湿发绿的泥土，才逐渐露出了深绿色的外壳，并且露出了正在紧张回缩的脑袋和四只微微颤抖的爪子。人们不由惊叫起来：“王八!”

一听喊叫“王八”，八十八岁的张老蔫儿好像被无形的烙铁烫了一下，全身猛一哆嗦。他弯腰驼背地冲进了人群，雪白的胡子不住颤抖：“快!给我看看!”然后他用同样颤抖的手捧起这个盘子般大小的乌龟，放在水槽里细心地刷洗。不久，一个真真切切的乌龟出现在清澈的水中：深绿色的外壳上，带着暗绿色的花纹，胆怯的小脑袋从外壳里伸了出来，发亮的眼睛惊恐地张望着周围，四个爪子不安地蠕动着。围观的人群惊奇不已：真怪!在一尺多深的墙基下面，怎么竟能挖出乌龟?是来给老蔫八十八岁庆寿的吧?!

奇怪的是，张老蔫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有了晶莹的泪光。只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水中的乌龟双手捧起，贴在脸上不住地亲着，嘴里耳语般地反复念叨着：“七十多年，七十多年了!真是作孽呀!”他这近乎奇怪的举动，使人们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里似乎有一段沉重的往事!张老蔫经不住人们好奇的追问，终于打开了久已尘封的记忆。

七十多年前，张老蔫还是个十多岁的毛孩子。就在他家土坯垒房开始砌墙的那天，一个邻家孩子拿着两只碗口大的乌龟在近旁玩耍。张小蔫听说乌龟不吃不喝砌在墙下也能活到上百年，就利用孩子们去抢上梁鞭炮的机会，偷偷把爬到脚边的那只雌龟压在了墙角的土坯下面，眨眼之间，龟背上就砌起了二尺多高的土墙。抢完上梁鞭炮的邻家孩子回过头来遍寻不见，只好带着那只雄龟跑回家去。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这只雄龟早早地守候在土坯新房的东南墙角，来回爬动，寻找着被压在墙角下的伴侣。直到梁上掉下的斧子砍伤了它的右前爪的一个趾头，它才无可奈何地离去。房子盖好后，它也三天五日地前来寻找一番。这时候，张小蔫才觉得心里像是堵上了点什么，连呼吸都不畅快。后来听说，那只雄龟被孩子放回村前的小河，他才去掉了这块心病。再后来的几十年里，土房几经修补，面貌全非，这段尘封的往事也终于淡忘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七十年后自己已经行将入木的时候，能在房基底下把这只雌龟挖了出来，而且它居然还活着，这真使张老蔫儿突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不愿意回答人们过于絮叨的追问，径自捧起乌龟，走向村前的小河，把它轻轻地放进水中，自语般地说道：“去吧!去吧!你也七十多岁了，该回家了!”然后，他又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觉得七十多年来一直堵在心中的感觉真正消失了。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中午休息的时候，那只乌龟又回来了。在人们惊奇的啧啧声中，它慢慢地爬着，爬着，一直爬到它被压了七十多年的东南墙角，在一堆黄土旁趴下了。孙子张栓怕人们踩伤它，把它移到旁边，可它又固执地爬回原地，像是对这里十分留恋，又像是要在那里等待着什么。张栓又要把它移走，张老蔫沙哑着嗓子喝住：“别动!”之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午饭后，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人们躲到棚中避雨吸烟，也好奇地盯着那个一直趴在东南房角下的乌龟。突然，它动了动身子，小小的脑袋高高昂起，朝着村前小河方向眺望。正在人们对此困惑不解的时候，一个令人惊奇的情景出现了：从村前小河的方向，爬来了一只很大的乌龟!只见这只乌龟有脸盆大小，深绿的外壳，暗绿的花纹，脖子伸得长长的，头挺得高高的，四只爪子急急忙忙地爬动着，直奔东南墙角黄土堆旁那只出土不久的小龟而来。人们心里顿时醒悟了：这是等待了七十年之久的一次相逢啊!几个小伙子拔腿就要跑去，张老蔫一声低喝：“站住!”人们立即屏息止步，呆怔着看着这一幕神话般的爱情。只见那只盆口大的乌龟很快就爬到小龟的身边，伸出脑袋，向小龟的头上亲着，又用爪子一次次地拨弄着小龟。小龟也亲切地伸出爪子，但在这巨大的伙伴面前，它似乎猛醒似地意识到了自身的渺小，很快又自卑地躲开了，似乎在用无声的动作表达着悲愤的责问：是谁造成了这次不相称的重逢?

张老蔫终于忍不住眼中的泪水，脚步沉重地走出了雨棚，几乎是一步一停地走到两只乌龟跟前，按住那只大龟，拉出它的右前爪，只看了那伤残的爪趾一眼，就压抑不住地惊叫起来：“是它!是它!”然而，仅仅是一瞬之间，狂喜的惊叫忽然变成了低沉的叹息：“七十多年，不般配了，都是我造的孽呀!”老人的叹息使正要一哄而上的人们，慢慢地停住了脚步：是呀，这对乌龟正在承受着怎样无法弥补的缺憾!谁能想到，这是七十年前的一念之间，造成了今天的残忍啊!

人们又把目光转向了悲剧的制造者，只见老人慢慢地把大龟放在地上，又无言地捧起小龟，举到脸畔，像是伏耳安慰，又像是自言自语：“好在又见面了，又见面了……”他慢慢地弯下了腰，把小龟放在了大龟的旁边，泪水又一次无声地滴下来。

雨下得大起来。人们并没有急于避雨，而是痴呆呆地沉浸在一种难言的气氛中。就在这时，人们惊奇地看到，那只小龟慢慢地动了起来。它爬呀爬，一点一点地爬上了大龟的背壳，在那宽大的背上慢慢伏下身来。它显得那么小，简直是一个小小的盘子扣在脸盆底上。差距如此悬殊，它们还能称为夫妻吗?正当人们屏息静观的时候，大龟开始爬动了。只见它拨动四爪，高昂着头，向村前小河的方向爬去。雨在下着，人们在看着，但它对这一切都毫不在意。它背负着失去了的过去，珍惜着尚能拥有的今天，向着它应该去的地方，一步一步坚定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