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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庄在忧伤的黄昏里叙述(外一篇)

2006-08-11陈洪金

岁月 2006年4期
关键词:村子村庄

陈洪金

田野里的庄稼一年又一年地生长起来,有时候,那些茂密的枝叶和缨须,会在盛夏即将结束的时刻,遮住我们村庄东边靠近庄稼地上面那沙滩一样的浅浅的天空。一所崭新的而破烂的房屋,在高高的玉米林中间,渐渐地消失了。人们在这时候也往往会渐渐忘记一个人和他一生艰辛之中最大的失败之作。那一幢房子的基础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由于靠近河边,为了防止洪水的侵袭,基础足有两米多高,而正是这高高的基础,反而降低了房屋的稳定性,这幢房子刚建起来的时候,就成为危房了,没有人敢进去居住。

当夜色到来,树梢上开始的风在尖尖的刺头上走动,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一阵伤心的恸哭,哭声就被风声给掩盖住了,让人们不止一次地感觉到了一个安静祥和的世界。那个人住在我们村子里,深深地嵌进我们村子的历史。有时候,我独自一人的时刻会想,如果我们村子里没有他,我们的村子应该是不完整的,至少,我是这样认为。但是,我也承认,自从我在十多年前离开了我出生并成长起来的村子,在离它不远的县城里工作、娶妻、生子,我很少回到那个村子里去。那个人,如果不是我妹妹进城来,无意中告诉我关于他的情况,我会真的彻底把他给忘记了,并且随着我离开父亲的村子越来越远,我将再也不会把他给回想起来。

说起来,我应该叫他伯父(按照我们村里的习惯,准确的叫法应该是“大爹”)。听我父亲以前跟我提起过,他和我父亲在年轻的时候,都是那种长了一身蛮力气,把所有的生活、痛苦、荣耀、命运都扛在自己肩膀上的那一类人。当初,我父亲带着那富农儿子的身份来到村子里,成为我母亲的丈夫的时候,按照村里的规矩,他和我母亲那一族,应该有一层很淡的亲戚关系。他和我父亲有着相似的背景,都是在族里不被看重,甚至被人歧视的那几家人。因为他们俩都喜欢到外面去闯荡,而不是像村子里绝大多数男子一样,依靠着在村子里正统嫡系的身份欺压别人,所以他俩总会在周围山里的某个地方找到活做,让孩子们经常见不到自己的父亲而更加被村子里那些父母们嘴巴和心灵都很零碎的孩子欺侮。等我稍稍长大一些,正在读高中的时候,我父亲开始给我讲他们在外面干活的情景。

他们在山路上、峡谷里、山崖间、松林中穿着早已被路上的石头磨烂了的草鞋,走到一个山梁上,在一丛茂密的栗树林里的一汪泉水中埋下头去,牛饮一样喝饱了山泉水后,坐在一块房间一样大的山石下面,从装马料的布包里拿出早已冰冷如石块的米饭团,狼吞虎咽一样哽下去,就马上向着已经前去的马匹赶去。马背上经常变换着玉米、土豆、高粱等,让他们的猪一样在村子附近的田野里爬着跑着的孩子心里充满了渴望的食物,而他们的肩膀上,同样经常重重地压着那些东西。在家里,我们守候着的时光总是过得很慢,当夜色一次次降临的时候,我们一个个坐在院子里,把对父亲的盼望带到深夜的梦里去。父亲和他的回归,总是在我们被煤油灯照耀着的梦境旁边路过,没有惊醒我们。等到我们在安静的梦里醒来,他们又已经把身影和目光投向那些不知名的土地上,让我们在那些日子里继续思念,继续饥饿,继续被村里的孩子们欺侮。

他和我的父亲在村子外面披星戴月劳碌的日子,渐渐地给他们带来了本应该属于他们的尊严。在集体生产分配的那一段漫长的日子里,我们的家境竟然被他们用肩膀硬生生地扛出一段远远超过那些正统嫡系家更加温饱的生活来。于是,那些人开始涎着脸来到我家,来找我母亲借米去度日。那些正统嫡系们,有的人家到现在都还欠着我们家那时候借出去的米或面粉。我母亲在集体化生产生活的末尾几年,开始渐渐地满足了远远地超出了四邻们生活水平的境况,父亲和他已经开始塑造他们生命中最值得去奋斗的一件事。在我们的村子里,那些正统嫡系们几家人挤在他们祖上传下来的仅有的几间房屋,并且为了那原本就十分狭窄的空间,不顾正统嫡系们的脸面,撕破脸皮争得鸡飞狗跳的时候,他和父亲赶着从生产队里借来的马匹,继续向着山中的村落里风餐露宿地来来往往。

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他和父亲就起床,踩在正统嫡系们的鼾声里,踏着半坡上厚厚的寒霜,向山里走去。在山村里,他们向村落里的彝族或者傈僳族的乡亲们手里买好建筑房屋的木材,人扛着,马驮着,成年累月地在那血脉一样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跋涉。我父亲跟我说过,他们到山里买木料的日子,一幢房子所需要的木材都是从他们的肩膀和马背上运到家里来的。特别是房子厅堂和厦间那十一根柱子,只有他们才想出了那至今让人难忘的方式:他们让马驮住柱子的一头,然后用自己的肩膀扛住另一头,一步一步不停息地走几十里路,搬到家里来。一路上,除了累,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实在不行的时候,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核桃大小的一块红糖,啃一口,就着口水咽下去,心里想着:每走出去一步,就离家近了一步。他们总是穿着破旧的草鞋,乱蓬蓬的头发里落满了山风吹起来的灰尘,汗水无数次浸湿了他们破烂的衣服,一层白花花的盐粒铺在衣领和肩背之间的布面上,让那些村里人看到他们感觉像是两个叫花子,而看到我们家渐渐好转过来的家境,又心有不甘。他们俩在山路上的行程,仿佛是命中注定了的艰辛。在父亲用自己的汗水建起来的家里,有宽敞的院子、茂盛的菜地、飞翔的鸽群、摇晃的香肠、响亮的鞭炮。他与我父亲一起没日没夜地辛苦了五六年,也建起了一所房子,在我们那个村子里,在当时,那可是有些人家几代人的梦想呵。

我的父亲与他惟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不像我父亲一样把我们的学习和成长当成一件事,认真地来看待。我从小就可以在父亲的床头上找到一些繁体字的书籍。他把他的六七个孩子都赶到田野里去,追随着他年复一年地走过来的路程。我从来都不会忘记他的那一群儿女,在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去的时候,就在腰间挎了一个竹篓,顺着村子外面的那些沟渠,在水里寻找着隐藏得像谜语一样的泥鳅,然后带到街上去卖。秋收过后的那几天,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儿女们会在田埂上捕捉到我们家乡叫做谷雀子的蚱蜢类昆虫,也拿到街上去卖。

在他们起早贪黑地在田野里忙碌着的时候,我慢慢地从小学进入初中,再从初中进入高中,最后从高中进入一所师专,成了一个老师。他的那些孩子们也渐渐地成了家,把房子建在他建起来的房子周围。他和我父亲用肩膀扛木材建起来的房子里,最后只剩下了他的小儿子和他的老妻子。就在这时候,他人生的太阳已经向西偏斜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事件,让我们渐渐地发现了他最终还是一个悲剧性的人。他的儿女们一个个都跟他分开过日子去了,他名下的土地越来越少,而他的牲畜还是像从前一样多,于是他就带着他的老妻子在属于我们村子的山里开垦了一些荒地,赶着他众多的牲畜,开始了他的山里的生活。

在几年前的某一天,我们村子里的某一个人告诉他,说他的老妻子和某个男人有着不可告人的勾当。于是,一向都是直肠子的他,毫不犹豫地把他的老妻子吊起来,狠狠地毒打了整整一个晚上。奄奄一息的老妻子从那以后,身体开始迅速地衰退,不到一年时间,他的老妻子双目失明,整天只能坐在家里,等待死亡的到来。那一段时间里,我们全村人都知道了他毒打老妻子的事情,都在私下里议论着,但是谁也没有在他的面前表现出来。直到他那在我们村唠叨出了名的老妻子最后死去。

他的妻子终于死去以后,他的小儿子也结婚了。在他大儿子的帮助下,小儿子买了一辆拖拉机,在外面跑运输。他在将近七十岁的时候,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当然,在他的身边,与他形影不离的,还有那些牛、马、骡子、驴、猪、鸡等畜禽,总数不低于三十。在他孤独的生活中,他的房子附近,还住着他的第二个儿子,一个比女人还要唠叨的脚有些跛的男人。

当儿女们一个个离他而去,仅仅能看到的一个儿子,带着浓浓的泼妇性格,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少安慰。他的身边只有一些不会说话的畜禽们,用饥饿和叫声,给他带来连绵不绝的劳碌。有时候,他的二儿子也会用那独特的方式,改变他寂寞的晚年生活。一天上午,他从田地里割草回来,发现他二儿子用祖传的凶狠,毒打他的幼小的孙子。他对儿子说:别那样打孩子,打坏了,还是要自己花钱去医治。他二儿子秉承了母亲唠叨的传统,并且发扬光大了,马上把话头接过来,用我们村里最无情、最毒辣的话语开始了对父亲的咒骂。他历来嘴拙,无论是讲理还是对骂,根本无法与儿子对答,就只好伤心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吃中午饭,睡了。他那二儿子一边在自己的屋里咒骂着父亲,一边做饭,吃完了饭,咒骂着去睡午觉。不巧的是,骂了半天也睡不着,索性起来,站在父亲的床前,放开了继续咒骂。

有人说,他二儿子那样咒骂他,是因为他老妻子的阴魂不散。村里人说的那些话,谁也不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但是每一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在村子里很孤独。

我真的特别想在这里就结束我的叙述。

就在这时候,我妹妹再一次到城里来,她跟我说起一件她亲眼所见的关于他的事。那是去年的冬天,我妹妹在田地里给蚕豆苗浇水,那些天,她一个人坐在田埂上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等着水从沟渠里流进地里,把那块土地泡一遍。时候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时刻,太阳的余晖血一样照着我们那个寂静的村庄边上的田野。这时候,她看见村子里缓缓地拉出来一架牛车。整个田野里只有风声在耳边隐隐呜咽着,牛车渐渐地在我妹妹的眼里清晰起来,就是他和他的牛车。

那架牛车上,躺着一匹马,死马。那是陪他走南闯北多年的一匹老马,听说,那一匹老马吃了毒药,不知被谁毒死了。如今,它再也没有了力气,静静地躺在牛车上,四个黑色的蹄子上面还粘着枯黄的稻草。死了的老马由那头平时一起出去吃草饮水的水牛拉着,往村子外面的河边走去。他坐在牛车上,在死去的老马的旁边,静静地坐着,嘴里叼着被旱烟烧得漆黑的烟杆,目光里什么也没有。他偶尔吸一下烟杆,过后便会有深蓝色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升到黄昏的空气里,被快要落山的夕阳惨淡地照着,在我们村子那一条弯弯曲曲的村道上空弥漫开来。那一架牛车是他的,牛是他的,死了的马也是他的,只是,他在黄昏里坐在牛车上,把死去了的老马的尸体拉到村外的河里去,谁也没有在意到他在村道上缓慢地行走。

我知道,我们村子外面那一条河流,与其它河流不同的是,它的流向是向着西方的,我们村子远远的西方,就是金沙江,而金沙江在那里,也是向着南方流淌着的。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们的村子里的事物,它环抱着那些零散的房屋,让一些人在里面悲喜、回忆、落泪、呼喊,十多年了,我很少回到那里去,它也不是很在意。

黄昏中的废墟

黄昏到来的时候,我默坐在一幅复制的油画前面静静地等待一声呼唤从耳畔传来。

古典的油画,留下一片牧场上蔚蓝色的天空。一首诗,英文的诗,模糊地告诉我一个理想中的世界:“我认识河流……/我认识像世界一样久远的河流,比流淌在人类静脉的血流更加久远/我的心灵就像河流一样深邃//小时候我在埃乌弗斯特河洗过澡/我在刚果河边搭过茅屋呼呼酣睡/我放眼尼罗河并在上面造起金字塔/亚伯拉罕·林肯下到新奥尔良的时候/我听到了密西西比河的欢歌/还看到它多泥的胸脯上日落的金黄//我认识河流/万古久远的河,黑色的河/我的心灵就像河流一样深邃”。周围没有声音,黄昏的阳光越来越深远,金黄色的光芒,让我感知了一个离开了我的身畔的世界,让我想起了乡村。

小城被淹没在一片汪洋的夕阳中,金黄色的阳光仿佛是一片漫天燃烧的火焰,打开了我的记忆,让我想起了一个在黄昏里燃烧着的村庄。

记忆中的废墟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虽然结局早已被岁月湮没了,但是,我很关注那一段遭遇中的每一个细节。废墟里的人们依然在各自忙碌着,轻微的手势,让我费尽心思去猜度。听说,那一群人,在村庄附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他们的村庄被一场大火吞没,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时候,也是同样的一个黄昏。

那时候,落日照得金沙江畔的江水很长很长,山峦很高很高。梦的脚步还很遥远,庄稼在最后一片黄昏的阳光里静静地倾听着不远处的金沙江水,千年如一地往东流去。一场大火在村庄里的猝然升腾,使晚霞停止了坠落的脚步,玉米惊慌地挥动着它们长长的叶子,哗啦啦的响声,隔不断一种炽烤。一群很久以来就习惯了宁静生活的人们,在很短的时间里丧失了祖传的家园。他们正在山坡上慢慢踏着渐渐临近的夜色,一步步走向居住了几十代人的村庄;他们正赶着牛羊,在纷乱的蹄痕里走向幸福的泥院,他们正背着一捆松叶,踩在滴落的汗珠上,走向灶台上的一碗清水,那些散布在村庄周围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坐落在金沙江边斜斜的半坡上散乱的村庄,他们只听见无数的泪水与慌张在腾空而起的火焰中噼剥作响。

一个村庄的毁灭,仿佛一个古老的预言在神话里的苏醒。获释的魔鬼,疯狂地用践踏与摧残的方式,展示苦难的极限。火焰紧紧地贴在墙壁上寻找着青色的瓦片所覆盖着的蛛网,让所有可以燃烧的柴草尽可能地燃烧着,让所有可以燃烧的门窗尽可能地燃烧着,让所有可以燃烧的篱笆尽可能地燃烧着,让所有可以燃烧的池塘尽可能地燃烧着,最后在墙壁上留下一片片漆黑的痕迹。一阵浓浓的黑烟拼命地往高高的天空蹿上去,传说中的魔鬼终于挣脱了千年的束缚,在满腔的愤怒都泼洒到村庄无辜的屋顶上之后,向着久违的天空扬长而去。

四处奔跑的人们,眼里饱含着来不及流下来的泪水,被燃烧过后的灰烬沾染了他们绝望的脸庞。他们的双手,在忙乱过后,没有能够抓住一片完整的瓦棂、一根洁净的筷子、一只柔软的枕头、一帧微笑的照片。一个世代相守的村庄被火焰推进了虚无的深渊,站在他们身边的孩子,那黑色的明亮的眼睛,望着被火焰烧焦了的墙壁,亲眼目睹了他们苦难的开始。

没有了拂动的叶子,鸟声逃遁,最后只剩下一片废墟。

最后只剩下一片废墟了,人们围着空旷的村庄,坐在村边布满了石头的半坡上,背靠着不动声色的金沙江,望着祖传的村庄,他们还要继续他们的生活。是的,他们必须面对已经到来的黄昏,他们还必须面对夜露的凝结与滑落,他们必须面对那些残缺的碗盏和烧焦的米粒。火光过后,生活依旧会随着日升月落而不停地到来。

那么,以后的黄昏,他们的炊烟将以怎样的方式升起?站在村庄的焦木堆旁边,我静静地望着用热浪围困着的汗珠的村庄,始终在想着仅有的一个问题。虽然,我的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记载着那个村庄里已经消失了的东西,但是我不能洞察到村里人心里的悲哀。我的手里牵着一个村里的孩子沾满了灰尘的手,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他的身子却开始在微微地颤抖。

离开村庄的时候,我悄悄地望了一眼那一片废墟,看见失去了栖居的人们,在头顶上只有一片天空以及天空中不断闪烁的星星的时候,活得很实在。在金沙江的流水一样不动声色的日子面前,他们不得不活得很实在。所以,我离开村庄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离开仅有的墙壁和焦木,放下手中的工具来送我,哪怕是一个沉默的眼神。

想起粮食、温暖、水以及孩子们斜斜地挎在肩上的书包,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让人喉间酸痛的饥渴。我知道,没有人会在灾难面前无动于衷,也没有人会在灾难面前束手无策。只是废墟的存在,像一场梦魇,沉重地侵入我独坐时的黄昏,把一段时光在若有所思中铺开,承受久久的饥渴。等待着一声呼唤从耳畔传来,我知道这是一种奢望,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份渴求。因为自从离开那个村庄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不是我的故乡,真正让我魂牵梦绕的是村庄里那一双双眼睛,那浓烈的哀伤雾一样笼罩过我,浸泡过我,而我两手空空地去,两手空空地回来,甚至带不走一片荒凉。大地上的空间很大,一段距离被重重的山水填充着。途中有许多鸟语花香,草色迷离时让我想起散发着热气的残墙,水果满街时让我怀想那清理着被烧焦了的牛角的手掌。黄昏的阳光肯定依然日复一日地把村庄和村庄里的人们照耀着,他们面对废墟重新在斜坡上行走,如何去端稳那风雨中的生活。

面对一幅复制的油画,黄昏的到来,让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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