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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哭奶奶

2005-04-29关海山

山西文学 2005年7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手术

关海山

转眼间,奶奶去世已经十年了。这十年中,我曾不止几十次、几百次地梦见奶奶,有时候白天做事情坐下来休息,神经刚一松驰,无端地就看见她站在我前面,并且能很清晰地听见她同我说话,一语一笑,一言一行,都和在世时没有任何两样,而每当我要努力地留存这情景时,一切又无踪无影,归复了寂静。唉,想着以前的时日,还历历如在昨天,我却不能再接受奶奶的爱抚,哪怕是对我的呵斥。有谁能够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呢?

可以说,自嫁到关家,奶奶几乎没享过什么福。她十九岁过门,二十六、七岁时,爷爷便随国民党南京政府到了台湾,一去就是四十多年。曾祖父为早期同盟会会员,矢志革命,东奔西走,奶奶及其余家人相随左右,终年居无定所,食不裹腹。尤其在西安暂住的两年,姑妈四岁,父亲刚出生不久,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奶奶甚至去给人洗衣和拣拾破烂,长期的凉水浸泡,致使整条左臂红紫异常,终生不能恢复。后来定居运城,生活刚安稳,又赶上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因为爷爷的问题,亲戚们怕受牵连,都与奶奶划清了界线,就连爷爷的亲哥哥也以极不平等的方式与奶奶分了家。分家后,孤儿寡母的,奶奶生活之困窘就可想而知了。听爸爸说,那时家里粮食不够吃,以至刚强的奶奶捧着饭碗跪在地里拣麦粒,一晌下来,小腿、膝盖都被麦茬扎磨得血迹斑斑!——捧着饭碗拣麦粒,若不是发生在自己亲人的身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但在人格上,奶奶是无愧的。她一辈子没和人吵过架,对别人的困难总是倾力相助,在村子里义务接生四十余年,无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夜,从来是随叫随到,更没出过任何事故,直到她病重不能下床。难能可贵的是,她从没有因此而收过别人一分钱,吃过别人一顿饭,现在,村子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奶奶接生的,全村男女老少,不分父子,见面都亲热地称她“关妈”。听到这称呼,想必奶奶是很自豪吧。

是的,奶奶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认识一个字,但她多少年来,清清白白,崇尚道德,和睦邻里,任劳任怨,似一介妇人之躯拉扯着关家后代,贫穷却从不龌龊,瘦弱但从不弯腰,让我每每看见社会上一些所谓知书达礼的体面人的所作所为时,便不由想到我的奶奶,想到我那甚至连“人”字也不会写的奶奶!

1988年,与奶奶分别了四十一年的爷爷从台湾回来,看到儿女成群,家里井井有条,又听了乡邻对奶奶这些年所受的苦难及奶奶的种种事迹的讲述,木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奶奶反倒在一旁劝爷爷:“回来了就好。儿孙一大堆的,哭什么?没出息!”

其实,奶奶的心里何尝不在流血?只是多年的艰辛早磨就了她乐观地面对一切的性格,她的眼泪早哭干了!

爷爷一回来,我们家的亲戚也骤然多了起来,沸沸扬扬的,屋里院外热闹非凡。这时候,奶奶却常常一个人默默地躲在背人处发呆,一坐就是小半天。叽叽喳喳的人们都忙着招呼台湾贵客了,有谁还能留心到这不起眼的老太婆呢?终于有一天爷爷带领一大群人去给曾祖父上坟,奶奶说啥也不去。将到墓地时,却有邻人跑来告说,奶奶突然休克了。我赶忙回去,只见奶奶躺在土炕上,浑身抽搐,面无血色,吓得我站在一旁直哭。过了一个多小时,奶奶慢慢醒转,大家就各忙各去了。后来,也没有人再提起过此事。想一想,也是,奶奶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大家要关心的事又那么多,这样一件小事过去就过去了,谁还能总把它记挂在心里呢。

可是……我呢?也不过尔尔。我自幼体弱多病,又排行老大,多年的寡居及种种生活之艰辛愈坚定了奶奶延续关氏香火之决心,因此,对我呵护备至,格外地溺爱。然而,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时间长了,反倒觉着理应如此。上学期间,我借口住校,礼拜天宁愿与同学吃喝疯玩,也不回家去看奶奶。偶尔回去几次,还找茬和奶奶拌嘴,惹她生气。大学毕业后,由于工作等诸事不顺心,我却把火发到了奶奶身上。那时候,我目空一切,即使半夜三更,也能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大闹一场,从没有考虑过奶奶的心情及其它。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十足的混蛋呀!奶奶只不过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妇女而已,有什么能力去解决使我感到头痛的事情呢?可当时,我竟魔鬼缠身似地不由自己。

每次我无理取闹时,奶奶总是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坐在一边半声不吭,目光哀伤,满脸的木然,嘴唇颤动着,以她那古老的浑厚方式所表示的奴性的爱心忍受着,原谅着……后来奶奶得了癌症,我曾几次向做医生的父亲打听,奶奶的病与生气有无关系?或许我潜意识里想以“无知”来解脱自己从前的所为;或许我想听到父亲说一句“没有关系”,以此来减轻自己的良心的重负——奶奶的病实在是被我气的呀!

奶奶的病刚出现时,先是右腿上部长出小拇指肚大的一个硬块,很快便影响到走路。去某市医院检查,又被误诊,仅半年多时间,就做了两次手术,每次手术后的半个月二十天,奶奶都恶心呕吐,水米不进,输液的针头扎得胳膊、手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红点点,病情却未见一点好转。到去年六月份,右腿已肿得套不进裤子,而且,不间歇地浑身瘙痒,我们在旁不停地搔搓也不顶事。不得已,7月份去西安再做手术。手术时,自上午 10点到下午4点我一直蹲在手术室门口,心里烦燥不安,一口水没喝也不觉得饥渴。医生端着满满一脸盆从奶奶腿上取出的癌变物说,你们放心吧,做了手术就好了。那时,我竟天真地信以为真,看手术顺利也就放了心,高兴得一口气喝下两瓶啤酒!晚上,我和安黎一起去贾平凹家,平凹给我念了一篇他不久前给《家庭》写的专栏文章《说死》,又给我讲了他父亲当时的病,想藉以启发我的超脱,而我还欣喜地告诉他,我奶奶经过这次手术或许还就彻底好了呢?是否人在那种心情下都变得蠢笨,都愿意相信奇迹会在自己的身上出现?唉,早知道后来,我宁愿一个朋友也不去见,时刻守在奶奶身边,哪怕多陪伴她半分钟,也好让我少一份遗憾!

从西安回来,奶奶的病情便迅速恶化,无法控制。她一辈子与人为善,刚强坚烈,多少非人的困难挫折都没能让她喊一声苦,这时,却不住地呻吟。奶奶是实在疼痛难忍了!每次输液时,奶奶都死死抓住我的手,有时不言不语长时间的地看着我,总是满含着渴望,可是——奶奶呀,如果能让我替你受罪,甚至去死,我会毫不犹豫的,但是,现在,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此时,我真希望奶奶是个哲学家或者基督教徒,这样,她便能参透人生的是是非非与生命的苦长福短,超然而去。然而,奶奶根本不懂什么唯物主义或者阿弥陀佛,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她留恋这人间,她不想离开我们呀!

“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不明白,奶奶积了一辈子的福,为什么老天还要让她如此地受罪呢?我不明白,多少的招摇撞骗之徒仍在世上花天酒地,尔诈我虞,却让一个善良的人不能享受阳光?我不明白,奶奶从来没有麻烦过任何人,这一次刚刚答应手术好了后到我太原的新家住几天,而这么一丁点的愿望也不能让她实现?我不明白,……奶奶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养育成人,使我们独立,只是为了尽她极平常的义务,为了亲自将我们交给爷爷,为了关氏后代活出个样子。而当她拖着疲竭的身心完成了这一使命,竟不肯再多留半年!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外奔波,为名,为利,为一些俗之又俗的身外之物,即使逢年过节回家,也忙于应付了熟人,说着一大堆淡而无味的客套话,曾几何时,在与朋友高谈阔论之余想到过奶奶的孤寂以及她对我的拳拳之心呢?稍稍能让我感到宽慰点的是,在奶奶患病期间我为她买的一些鲜荔枝及其它高级水果她没有因嫌价格太贵而拒绝食用。这可是她这辈子惟一的一次啊!

奶奶去世时,我哭得晕了过去。邻居长辈扶起我,说奶奶的眼睛凭谁也合不住,定是牵挂着我的事,让我去给奶奶说说宽心话。我知道奶奶是为我的婚事操心,在这一点上,她有着一种不近情理的封建,总觉得我到了结婚年龄而她又看不到孙媳妇,即使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法向先去的老人交待。她实在是放不下我呀!

可以告慰奶奶的是,在她去后的第十个月,我已了了她这一心愿,婚事办得很圆满,妻子也很贤惠,是她平时认可的那种女子,而且,她托给从未见面的孙媳的梦也已收到,日后,我们将继续按照奶奶的道德要求去做人行事。我们都在为了奶奶而努力地活着。

安息吧,奶奶!我们会时常去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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