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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器

2000-06-14刘庆邦

人民文学 2000年4期
关键词:梆子孩儿爷爷

刘庆邦

庄上死了人,照例要请响器班子吹一吹。他们这里生孩子不吹,娶新娘不吹,只有死了人才吹打张扬一番。

大笛刚吹响第一声,高妮就听见了。她以为有人大哭,惊异于是谁哭得这般响亮!当她听清响遏行云的歌哭是著名的大笛发出来的,就忘了手中正干着的活儿,把活儿一丢,快步向院子外面走去。节令到了秋后,她手上编的是玉米辫子,她一撒手,未及打结的玉米辫子又散开了,熟金般的玉米穗子滚了一地。母亲问她到哪里去,命她回来。这时她的耳朵像是已被大笛拉长了,听觉有了一定的方向性,母亲的声音从相反的方向传来,她当然听不进去。

大笛不可抗拒的召唤力是显而易见的,不光高妮,庄上的人循着大笛的声响纷纷向死了人的那家院子走去。他们明知去了也捡不到什么,不像参加婚礼,碰巧了可以捡到喜钱、喜糖和红枣,但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他们是冲着大笛吹奏出的音响去的。这种靠空气传播的无形的音响,似乎比那些物质性的东西更让他们热情高涨和着迷。高妮的母亲本打算一直把玉米辫子编下去,编完了高高挂在树杈子上,给女儿做一个榜样。可大笛的音响老是贴着树梢子掠来掠去,她编着编着就走了神,把玉米辫子当成了女儿的头发辫子。她还纳闷呢,高妮滑溜溜的头发什么时候变得像玉米皮子一样涩手呢!做母亲的哑然笑了一下,很快为自己找到一个听大笛的借口:去把高妮找回来。

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高妮的母亲进不去了,只能站在大门口往里看看。响器班子在院子一角,集体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吹奏。他们一共是三个人,一个老头儿,一个中年人,还有一个小伙子。吹大笛的小伙子坐在中间,老头儿和中年人分别在两边捧笙。他们面前置有一张方桌,上面有暖水瓶、茶碗和纸烟。高妮的母亲认出来了,这是镇上崔豁子的响器班子,那个老头儿就是四乡闻名的崔豁子。据说从崔豁子的曾祖父那一辈起就开始吹响器,到崔豁子的儿子这一辈,他们家已吹了五代。换句话说,周围村庄祖祖辈辈的许多人最终都是由他们送走的。他们用高亢的大笛,加上轻曼的笙管,织成一种类似祥云一样的东西,悠悠地就把人的魂灵过渡到传说中的天国去了。吹奏者塌蒙着眼皮,表情是职业化的。他们像是只对死者负责,或者说只用音乐和死者对话,对还在站立着的听众并不怎么注意。他们吹奏出的曲调一点也不现代和复杂,有着古朴单纯的风格。不消说曲调代表的是人类悲痛的哭声,并分成接引、送别和安魂等不同的段落,以哭出不同的内容来。它又绝不模仿任何哭声,要说取材的话,它更接近旷野里万众的欢呼,天地间隆隆滚动的春雷。人们静默地听着,只一会儿就不知身在何处了。有人不甘心自我迷失,就仰起头往天上找。天空深远无比,太阳还在,风里带了一点苍凉的霜意。极高处还有一只孤鸟,眨眼间就不见了。应该说这个人死得时机不错,你看,庄稼收割了,粮食入仓了,大地沉静了,他就老了,死了。他的死是顺乎自然的。

大笛连续发出几个直冲霄汉的强音,节奏也突然加快。笙管紧紧地附和着,以它密集的复合音,把大笛的强音接过来,再烘托上去。原来死者的女儿哭着奔丧来了,响器在做呼应的工作。响器推动了死者女儿的悲痛,使女儿家悲上加悲,哭得更加惊天动地。这时响器的声响仿佛是抽象的、统摄性的,对女儿家的哭声既不覆盖,也不吹捧,只是不露痕迹地给以升华,使其成为全人类共享的幸福的悲痛。从高空垂洒的阳光给每一位听众脸上都镀上了金辉,他们的表情显得庄严而神圣。庄民的感觉是共同的,世间有了这样的乐声相伴,死亡就不再是可怕的事情了。

有人碰了高妮的母亲一下,示意让她看一个人,那个人是她的女儿高妮。高妮的母亲这才看见了,高妮站在离响器班子很近的地方,满脸的泪水已流得不成样子。死者是别人的祖父,又不是高妮的祖父,两家连姓氏都不相同,可以说没有任何血缘和亲戚关系,高妮不该这样痛心。再说,一个十四五岁的闺女家,当着这么多人流眼泪是不好看的,是丢丑的。高妮的母亲生气了,她生高妮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双重的气愤促使她挤过人群,捉住高妮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外拉。

沉浸在乐声中的高妮吃惊不小,好像她在梦境中正自由地飞翔,被外力一拽,突然就跌落在真实的硬地上了,就被摔醒了。还不知道拽她的人是谁,她就恼了,本能地夺着胳膊,作出反抗。当知道了拉住她的翅膀,破坏了她飞翔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母亲时,她就更恼怒了,几乎踢了母亲。母亲强有力的手仍不放松她,一股劲把她拉到院子外头去了。母亲说,你娘还没死,你哭什么哭!

高妮不承认她哭了。

没哭你脸上是什么?是蛤蟆尿吗?母亲松开她,让她用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脸。

高妮还没摸自己的脸,嘴里浓浓的咸味已作出证实,她确实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流泪了,泪水通过分水岭般的鼻梁两侧,流进嘴角里去了。她用手背自我惩罚似的把眼睛抹了一下,脸上掠过一阵羞赧,辩解说,她不是为死人而哭。

那你为什么哭?母亲问。

高妮说她也不知道。

母亲说好了,回家吧。她往后退着,说不,就不,转身又钻进举丧人家的院子里去了。母亲狠狠地骂了她,可她没听清母亲骂的是什么。或许母亲的骂只是大笛的一个修饰音,轻轻一滑就过去了。让高妮感到失落的是,当她重新挤到响器班子的桌案前时,乐手们停止了吹奏,手指间夹进了点燃的纸烟,送到嘴边的是粗瓷茶碗。有那么一瞬间,高妮没想到乐手们的吹奏告一段落,需要休息一会儿,以为高明的乐手们要换一个吹奏法,把纸烟的细烟棒和大口径的茶碗也会弄出美妙的声音来。停了一会儿,见纸烟和茶碗上升起的只有缕缕细烟,她才意识到都是由于母亲的干扰,她有可能把最好听最动人的部分错过了。这个当娘的可真是的,天上打雷地上雨,别人流泪不流泪关你什么事!好在死者还没有出殡,等不了多大一会儿,响器还会重新吹奏起来。怀着期待的心情,她难免多看了几眼那个吹大笛的小伙子的嘴巴,想听听小伙子说话的声音是怎样的。在她的想象里,小伙子说话的声音应该和大笛是同一类型,一开口便是鸿鹄般的长鸣。然而小伙子没有说话。不说话也不要紧,在高妮看来,小伙子的嘴巴本身就很特殊,而且漂亮。大概由于嘴唇长期努力的缘故,小伙子唇肌发达,唇面红艳,整个嘴唇饱满结实而富有弹性。如果把这样的嘴唇用指头按一下,说不定唇面在压下和弹起的时候本身就会发出音响。

高妮看人家,人家也注意到她了。她被母亲强行拉回去,又自己跑回来,这一点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别看小伙子崔孩儿在吹大笛时不怎么抬眼,院子里的一切他仍能尽收眼底。他欢迎这样忠实的听者。崔孩儿以艺人的欢迎方式,把烟盒拿起来,盒口对着高妮伸了一下,意思问高妮要不要吸一棵烟。高妮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给她让过烟,这个陌生而崭新的方式把高妮吓住了,她满脸通红,脑子里轰轰作响。她身后站着不少人,有小伙子,也有大姑娘,那些人喜欢逢场作趣,都往前推她。高妮感到有人推她,就使劲坐着身子往后退,她越是往后退,别人越是往前推。毕竟寡不敌众,高妮到底被后面的人推到崔孩儿面前去了,要不是有桌案挡着,那些人或许会一直把高妮推送到崔孩儿的怀里去。在响器班子暂歇期间,一个小姑娘被捉弄,这无疑是一个不错的插曲,于是听众的嘴巴都毫无例外地咧开了,有的嘴巴还迸发出短促的被称为喝彩的声音。这样的欢乐气氛跟院子正面灵堂里的气氛并不矛盾,说不定死者的后人所追求的正是这种效果。我们的高妮小脸红得可是更厉害了,因为她无意间看见大笛手正对她微笑,并把嘴唇嘬起来,作出了一个类似吹的姿势。天哪,他难道要吹我吗!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荣幸,第一个反应往往不是接受,而是躲避。高妮也是这样,她转过了身,张着双手戗着膀子与推她的人相抵抗。就在这时,响器又吹奏起来。响器一响,人们顿时肃静下来,不把逗高妮当回事了。高妮很快就后悔了,后悔没有接过大笛手递向她的纸烟。不会吸烟怕什么,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开头,都是从不会到会。高妮还有一个后悔……

死者出殡时,响器班子是在行进中吹奏。送殡队伍可谓浩浩荡荡,络绎不绝。走在前面开道的是两位放三眼枪的枪手,其次才是响器班子,紧随其后的是八人抬的棺木,最后白花花的举哀队伍是死者的孝子贤孙及其他亲属。围观的人们不在秩序之内,这些人黑压压的,要比秩序内的人多得多。他们有着较大的自由度,喜欢看什么听什么就选择什么。比如高妮喜欢听响器,她就跟定响器班子,寸步不离。响器在旷野里吹奏,跟在庭院里吹奏给人的感觉又不同些。收去庄稼的千里大平原显得格外宽广,麦苗长起来了,给人间最隆重的仪式铺展开无边无际的绿色地毯。在长风的吹拂下,麦苗又是起伏的,一浪连着一浪。高妮不认为麦苗涌起的波浪是风的作用,而是响器的作用,是麦苗在随着响器的韵律大面积起舞。不仅是生性敏感的麦苗,连河水,河堤外烧砖用的土窑,坟园里一向老成持重的柏树等等,仿佛都在以大笛为首的响器的感召下舞蹈起来。响器的鸣奏对举哀队伍的帮助更不用说,它与众多的哭声形成联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天成,不分彼此。关键在于,如果没有响器的归纳和提炼,哭,只能是哭,有了响器的点化,哭就变成了对生死离别的歌咏,就有了诵经的性质,并成为人类世代相袭的不朽的声音。高妮走在响器班子左侧前面一点,为了听得真切,看得真切,她不惜倒退着走路。高妮心中热浪翻滚着,她再次不可避免地流泪了。麦地里腾起的尘土刚粘附在她的泪痕上,后续的更加汹涌的泪水就把前面的泥土冲刷掉了。这样反复几次,高妮差不多成了一个土妮子了。

死者入土后,响器班子没有再进庄,他们各自把响器收到布褡裢里,从地里拐上大路,直接向镇上走去。他们走了,高妮怎么办。高妮有些不由自主,也尾随着他们上了大路。他们看见她了,崔豁子扬扬手让她回去。她没有回去,站在了原地。崔豁子他们往前走时,她又尾随过去。他们像是简单商议了一下,崔豁子和大儿子先走,由小儿子崔孩儿站下来等她。按他们通常的理解,这个不难看的小姑娘大概是被崔孩儿迷住了,有一段情缘需要了结。崔孩儿问,你跟着我们干什么?高妮的回答连她自己事先也没想到,她说,我想跟你学吹大笛。崔孩儿眨了眨眼皮说,就你,想学吹大笛,你不是说梦话吧。高妮肯定地说,她不是说梦话。崔孩儿没有从正面答复她,说,那,我让你吸烟,你为什么不吸?高妮说,我吸,你现在给我吧!崔孩儿抽出一棵烟,没交到她手里,直接杵进她嘴里,打火为她点燃。高妮真的不会吸烟,她鼓着嘴,像吹大笛那样吹起来了。崔孩儿让她吸,往里吸,吸深点儿,指了指她的肚子。她这才把烟吸进去了。烟的味道很硬,有点噎人,还有点呛人,但她使劲忍着,没让自己咳嗽出来。她把人家让她吸烟当成一场考试了。她吸着烟,眼巴巴地望着崔孩儿。崔孩儿仍没有答复她,说,你的嘴是不是太小了?高妮心想,这又是关乎能不能让她学吹大笛的大问题,赶紧说,我的嘴不小,你看,你看!她把嘴尽量张圆,凑上去让崔孩儿检验。崔孩儿闻到了她嘴里哈出的少女才有的香气,看到了她灯笼一样的口腔里那粉红的内壁,就微笑着抓自己的脖梗子。高妮注意到了崔孩儿的笑,问,你同意收我当徒弟了?崔孩儿说,这事还得问我爹。他让高妮等等,抢了几步,追上了父亲和哥哥,把高妮的要求向父亲讲了。高妮没有站在原地等,跟着崔孩儿就追过去了。崔豁子回头把高妮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回去请你爹来找我吧!高妮大喜过望,两眼顿时开满泪花,说,那我给您磕头吧!崔豁子制止了她,还是说,让你爹带上你来找我吧。他又补充了一句,告诉你爹,去见我不用带礼物了。高妮一路小跑回去了。崔豁子却对他的两个儿子说,她爹不会同意。

崔孩儿问,要是她爹同意呢?

崔豁子颇有意味地对小儿子笑了笑,说,那就看你小子愿意不愿意教她了。

崔孩儿脸上红了一下。

跟崔豁子估计得一样,高妮家的人不同意高妮去学吹大笛。高妮的父亲外出做工去了,不在家。母亲听了她的想法,直着眼看了她好半天,断定女儿是中魔了。母亲捉过她的手,用做衣服的大针,在她大拇指的指尖上扎了一下,挤出一粒血珠,说好了,睡觉去吧,睡一觉就好了。高妮不去睡觉,告诉母亲,崔师傅都同意收她为徒了。驱魔没收到应有的实效,母亲不会相信中魔人的一派胡言,她进一步把吹大笛和死划了等号,说,我看你是作死啊!高妮听母亲说到了死,她说是的,哪儿死了人就到哪儿去吹。高妮第一次找到了自以为正确的人生方向,她的心情相当愉快,脸上挂满了轻松活泼的笑容。高家的小姑娘笑起来可真灿烂,可真干净!可这些都被母亲看成是高妮着魔的表现,看来可怕的魔已钻进高妮身体里去了,钻得还不浅。母亲说,我可就你这么一个闺女啊!母亲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母亲流泪是有用意的,她试试能不能用这种方法把女儿感化过来。无论怎么说,母亲流泪还是值得重视的,高妮反过来做母亲的工作,说等她学成了,就回来给母亲开一个专场,母亲想听什么,她就吹什么。母亲登时大怒,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你敢去学吹大笛,我马上把你的腿棒骨打断!

母亲一方面对高妮采取了控制措施,不让高妮走出院门;另一方面紧急给高妮的父亲捎信,让真正的家长回来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情。母亲的控制措施就是让高妮干活儿,用活儿占领高妮的手脚。她让高妮接着编玉米辫子,编完玉米辫子准备让她穿辣椒串子,穿完辣椒串子再教她学绣花,反正以打消高妮学吹大笛的念头为原则。

高妮提出不愿意编玉米辫子,愿意穿辣椒串子。母亲作出让步,同意她先穿辣椒串子,辣椒有满满一竹筐,够高妮穿半天的。辣椒是通红的,辣椒的把儿还是绿的,看上去很是美丽。高妮捏起一个辣椒欣赏了一下,穿在线绳上了。辣椒穿在一起像一挂鞭炮。"鞭炮"穿到半截儿,她的手哆嗦了一下,把头直起来了。她听见起风了,风呼呼的,一路吹荡过来。在劲风的吹荡下,麦苗拔着节子往上长,很快就变成了葱绿的海洋。风再吹,麦子抽出穗来,开始扬花。乳白色的花粉挂在麦芒上,老是颤颤悠悠的,让人怜惜。当风变成热风时,麦子就成熟了。登上河堤放眼望去,麦浪连天波涌,真是满地麦子满地金啊!母亲问她不好好干活儿愣着干什么?她回过神来才听清不是起风,空气中隐隐传来的是大笛的声响。她看了一下母亲,相信母亲没有听到,母亲似乎没长听大笛的耳朵。据高妮判断,大笛声像是从北边的庄子传过来的,离他们的庄子不过四五里。从远处听大笛,大笛的声响不是很连贯,有点断断续续,梦幻一般。它走过河水,走过大路,走过原野,走过树林,是从高空的云端下来的。撩开云幕下来的音乐就不是人歌,而是天歌,或者说是仙乐。这样梦幻般的仙乐听来别有一番韵味,更能牵动人的思绪,让人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看什么就有什么。

高妮这会儿又看到了一大片荞麦地,荞麦花开得正盛,满地里都是白的。她想这些花朵也许是蝴蝶吧。这样想着,荞麦花果然变成了蝴蝶。亿万只白色的蝴蝶翩翩起舞,煞是壮观。高妮怎么也坐不住了,她借口去趟茅房,攀上茅房里的一棵桐树,登上茅房的墙头,轻轻一跳,就摆脱了母亲的监控。

高妮来到北面的庄子,果然看见是崔家的响器班子在那里吹奏。崔家名义上是在镇上开理发店,拾掇活人的头发,可周围庄子里老是有死人,他们家就老是有生意做,老是有的吹。也许在他们看来,打发死人比伺候活人更重要。高妮把崔豁子喊成爷爷,说爷爷我来了。崔豁子的嘴正接在笙管上,腾不出嘴跟她说话。好在吹笙者的脑袋总是一点一点的,高妮理解为爷爷对她的到来点头了。正吹大笛的崔孩儿,两边的腮帮子鼓得像分别塞了鸡蛋,也没法跟她说话。当她目不转睛地向崔孩儿报到时,崔孩儿也用眼睛跟她交流。崔孩儿的眼睛光闪闪的,很亮。这表明崔孩儿的话也说得很亮,让高妮感到欣喜。响器暂歇时,崔豁子问高妮,你爹怎么没来?高妮撒了谎,说她爹在外地打工,还没回来。她母亲不敢见人,就让她自己来了。崔豁子问,你没说谎吧?高妮摇头。崔豁子还有问题,要是你爹用绳子把你绑回去,你还来不来?高妮说,来。崔豁子说那好,你先学敲梆子吧。崔豁子弯腰从搭在长条板凳上的褡裢里取出一副梆子。梆子是两件套,一圆一扁,一瘦一胖。梆子乍一看是黑色的,再看黑里却透着红,闪耀着厚实的暗光。高妮没料到梆子会如此光滑,她刚把梆子接到手里,出溜一下子,那只椭圆微扁的梆子就从手里滑脱了,比一条鱼儿窜得还快。高妮赶紧把梆子拣起来,抱歉似的对爷爷笑了一下。爷爷说,我看你是喜阳不喜阴。这句话高妮没有听懂。

两个儿子都明白老爷子的心思。三月里,邻镇逢庙会,他们的响器班子应邀去和另一支响器班子比赛。比赛难解难分之际,对方突然使出一件秘密武器,让一个女子担纲吹起大笛来了。女大笛手一上阵,他们这边的听众很快被吸引过去了。尽管女子吹得不是很好,中间出了不少漏洞;尽管他们爷儿三个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原本属于他们的听众还是没有回头,一边倒的形势到底未能扭转。那场比赛对老爷子是一个打击,也是一个刺激,他说,现在的人爱听母鸡打鸣,谁也没办法。看来老爷子也要培养一名女将了。

高妮不知道梆子怎么敲。爷爷让高妮看他的脚,手跟着他的脚走,他的脚板子往地上轻合一下,高妮手中的梆子就敲一下。高妮敲响梆子的第一声几乎把自己吓了一跳,梆子声这般脆朗清俊,哪像是木头发出的,简直是金玉之音。这么好的梆子不是好敲的,敲响容易,敲到点子上难。爷爷让她看着爷爷的脚敲,她倒是看了爷爷的脚,可她不是敲晚了就是敲早了,敲晚了如同敲在了爷爷脚下的空地上,敲早了呢,就如同敲在爷爷的脚踝骨上。爷爷皱起了眉头,样子像是有些痛。她想可能是自己敲慢了,敲得不够勤快,于是加快了速度。这下更不得了,对于爷爷来说,她这么干等于沿着爷爷的腿杆子一路敲上去,一直敲到膝盖骨那里。爷爷脚板合地的力量加重了,跟用脚跺地差不多。爷爷还瞪了她一眼,这一眼瞪得好厉害哟,高妮头上出汗了。

高妮的父亲是在镇上崔家的理发店找到高妮的,其时高妮正对着整面墙一样宽的镜子在梳理头发。父亲对她做得和颜悦色,没有露出任何恼怒的迹象。父亲说给她买了一身衣服,让她回家穿上试试。走到街上,父亲给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还把人家找回的零钱给了高妮。高妮长这么大了,父亲还从没给过她这么高的待遇,她差不多有些感动了。回到家,父亲把自己的做法总结了一下,对女儿说,你想穿什么,爹给你买;你想吃什么,爹给你买;你想花钱,爹给你;不管你想要什么,爹都尽量想法达到你的要求,只是千万别再去学吹大笛了,吹大笛不是女孩子家干的事。高妮没有说话。父亲用现实的观点对高妮晓以利害,说现在外面的男人都不好,高妮到了男人堆里,也会变得不好,那样的话,以后嫁人就难了,就嫁不出去了。

高妮说,嫁不出去就不嫁。

父亲让她再说一遍,她果真又说了一遍。那么父亲只好拿她的皮肉说事。父亲下手很重,把她打哭了。她听见了自己的哭声,哇哇的,通畅而嘹亮,像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底气相当足,跟大笛的声音也差不多吧。父亲不许她哭,命她憋住,憋住!这就是父亲的权力,把她打疼,又不许她哭喊。从她很小起,父亲就对她行使这种权力。过去父亲让她憋住她就憋住,憋得眼珠子都疼了,这一次她不打算听父亲的话了。特别是当她听见自己的嗓门潜力这么大,声音器官这么好,几乎可以和翻卷着金属嘴唇的大笛相提并论,心中一阵狂喜,决定这次放开算了。于是她往大里调整了一下口型,哭得更充分些。好比哭丧的来了,大笛要掀起一个高潮,她配合父亲的猛揍,也试着给自己的哭喊掀起一个小小的高潮。父亲像是忽略了她的人体本身同时又是一个发声体,对她突然爆发出的洪大哭声显得有些出乎意料,还有那么一点惊慌。父亲的办法是拿过一块毛巾,塞进她嘴里去了。说来高妮的警惕性还是不够高,见父亲抓起一块毛巾,她还以为父亲动了恻隐之心,要为女儿擦一擦眼泪。毛巾的运行方向大致上是对的,只是具体落实时,没落实在眼睛上,而是落实在她洞开着的嘴巴里去了。这一下事情变得比较糟糕,毛巾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她哭喊不成了。

鼓着腮帮子貌似吹大笛的高妮,只能在脑子的记忆里重温大笛的音响。大笛响起来了,满地的高粱霎时红遍,它与天边的红霞相衔接,谁也分不清哪是高粱,哪是红霞,哪是天上,哪是人间。然而好景不长,地上刮起了狂风,天上下起了暴雨。那风是呼啸着过来的,显示出无比强大的吹奏力。地上的一切,不管是有孔的和无孔的,疾风都能使它们发出声响。屋顶的茅草被卷向空中,发出像是雨燕的叫声。枯枝打着尖厉的口哨。石磙发出的声音闷声闷气。土地的声响跌宕起伏,把历代刀兵水火的灾变性声响都包括进去了。大风把成熟的高粱一遍又一遍压下去,倔强的高粱梗着脖子,一次又一次弹起来。高粱对陡起的大风始终持欢迎态度,高粱叶子不断哗哗地鼓掌。红头涨脸的高粱穗子是把酒临风的诗人风度,一再欢呼:好啊!好啊!暴雨显示的是快速打击的力量,谁敲梆子也比不上暴雨敲得快,再密集的鼓点也不及雨点密集度的千万分之一。这还不算,暴雨的声响带有上苍的意志,惟我独尊,是覆盖性的,它一下来,地上的万物只得附和它。暴雨下了几天几夜,红薯被淹没了,谷子被淹没了,地里白水浸浸,成了一片汪洋。这时候,高粱仍有上佳表现,举出水面的高粱如熊熊燃烧的火炬,暴雨不但浇不灭它,经过暴雨的洗礼,大片的高粱简直成了火的海洋。可是,人们吃不住劲了,纷纷扎起木筏子,一边饮泣,一边从水里捞谷子,捞豆子……高妮脑子里的大笛响到这里,眼泪又禁不住滚落下来。

等到高妮脑子里的大笛响到下一个乐章,漫天的大雪就下来了。大雪虽然也是水变成的,但它是固体,而不是液体,它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积累下来了。坟成倍地扩大着。草垛上面像是又增加了一个草垛。树枝上的雪越积越厚,白色鸟般栖满一树。枝条越压越低,终于承受不住,"白色鸟"乱纷纷落地。树枝刚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后来的"白色鸟"又争先恐后地落在上面。地里的清水井被称为大地的眼睛,雪在井沿边神工般地往中间砌着,井口越收越小,后来终于连大地的眼睛也给遮盖住了。不用看了,天地间满满当当,都被大雪充塞了,整个世界都是白的。你想看什么也看不到了,世界上仿佛什么都没有了,一种被称为白色或者无色的颜色轻轻一涂,整个世界就变成了空白。可大雪还在下着。谁要以为落雪无声那就错了,它是无声胜有声,在人们心上隆隆轰鸣。在轰鸣声中,人们退回来,垂下头,真的无话可说了,只有流泪的份儿了。高妮的眼泪流得可真痛快,她的双眼就那么张着,眼泪无遮无拦,汹涌而下。

母亲把她嘴里的毛巾掏出来时,是让她吃饭。她咬紧牙关,当然不会吃。母亲解开捆她的绳子,她还是不吃。她不光不吃饭,连话也不说了。

父亲请来了一位亲戚,帮着做高妮的说服工作。这位亲戚是一位慈善的老太太,老太太的三个儿子都进入了上流社会,她因此被当地尊为教子有方的人。老太太用历史的观点,说吹大笛属于下九流里面的一个行业,一个人如果选择了吹大笛,一辈子就被人看不起了,死了也不能埋进老坟里。老太太说得苦口婆心,高妮仍坚持绝食,拒绝说话。后来老太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高妮感恩戴德。老太太对高妮的父亲说,人各有志,算了,给孩子一条活路吧!

高妮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父亲打了她,绑了她,都没能改变她学吹大笛的决心。她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崔爷爷怎么就料到父亲要绑她呢?看来人一老就跟神仙差不多了。崔爷爷说,行,我看你这孩子能学出来。他指定崔孩儿当高妮的师傅。

崔孩儿一开始并没有教高妮学吹大笛,高妮刚把大笛摸住,他就不让高妮动。高妮说,师傅,你教我吧。师傅说,你过来。高妮走到他跟前,他却努起自己的嘴去找高妮的嘴。高妮对师傅这样做不大适应,还是说,你教我学吹大笛吧。师傅说,你不要犯傻,我这不是正在教你嘛!他拿起大笛,让高妮数数大笛上有几个孔。高妮数了,师傅说,你再数数你自己身上有几个孔。高妮仰着脸在心里数了一下,不错,她身上的孔和大笛身上的孔一样多。既然如此,她愿意听凭小师傅从她嘴上教起。崔孩儿小师傅不愧是一个吹家,他一会儿就把高妮身上的孔全吹遍了。当吹到关键的孔时,高妮就响起来了。之后,高妮趁机向师傅提了一个问题,爷爷为什么说她喜阳不喜阴。师傅解答道,那对梆子,圆的为阳,椭圆的为阴。你把圆的抓在手里,椭圆的掉在地上,不是喜阳不喜阴是什么。师傅还说,你喜欢我就是喜欢阳。高妮没有否认。

没人会关心高妮为练习吹大笛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一个人来到世上,要干成一件事,吃苦受罪是不言而喻的。两三年后,高妮吹出来了,成气候了,大笛仿佛成了她身体上的一部分,与她有了共同的呼吸和命运。人们对她的传说有些神化,说大笛被她驯服了,很害怕她,她捏起笛管刚要往嘴边送,大笛自己就响起来了。还说她的大笛能呼风唤雨,要雷有雷,要闪有闪;能让阳光铺满地,能让星星布满天。反正只要一听说高妮在哪里吹大笛,人们像赶庙会一样,蜂拥着就去了。

消息传到外省,有人给正吹大笛的高妮拍了一张照片,登在京城一家大开本的画报上了。照片是彩色的,连同听众占了画报整整一面。有点可惜的是,高妮在画报上没能露脸儿,她的上身下身胳膊腿儿连脚都露出来了,脸却被正面而来的大笛的喇叭口完全遮住了。照片的题目也没提高妮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响器。

2000年1月11日早6点写毕于西安

〔责任编辑杨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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